evil and god
乔德(joad)博士在上一期发表的名为《上帝与恶》的文章, 得出一个有趣结论:既然“机械论” 和“层创进化论” 漏洞百出,我们终究必须在基督教之类的一神论哲学与拜火教 之类的二元论之间,做出选择。 我与乔德博士一致拒斥机械论与层创进化论。机械论,恰如一切唯物论体系,在知识问题上栽跤。要是思维是脑细胞运动的不期然而然的产物,我们还有什么理由去相信它?至于层创进化论,要是有人坚持用 上帝 一词意指“宇宙中接下来碰巧发生的事情”, 我们当然挡不住他。然而事实上,没人能够这样使用此词,除非他有个隐秘信念:后来者将更胜一筹(improvement)。此种信念,除了毫无根据,还给层创进化论摆上了一个特殊困难。要是事物能够改进(improve),这就意味着,在宇宙进程之上及之外(above and beyond),必定有宇宙进程能够接近的某种关于善的绝对标准。 要是“更好”仅仅意味着“后来者”,那么说“变得更好”就毫无意义——这就相当于祝贺你到达目的地,却把目的地界定为“你所到之处”。mellontolatry, 或曰未来崇拜,是一种 糨糊 宗教( fuddled r e ligio n)。
于是我们就留下一神论与二元论两个选择——其一是唯一的、善的、全能的存有之本源(source of being);另一则是不相上下、非受造(uncreated)而又两相敌对的力量,一善一恶。乔德博士提出,由于邪恶现实(fact of evil)这一“新的当务之急”,后一观点占据上风。可是,新的当务之急 是什么 ?相对于维多利亚时代的哲学家——这个世界最幸福的时代最幸福的国度最幸福的阶级中受厚爱的人们——恶对于我们也许看上去更为紧迫。但是,相对于从古至今的众多一神论者,恶对于我们也没紧迫到哪里去。悲惨世界与一全善存有(a wholly good be ing)创造并指引世界,是相容的。对这一教义的经典阐发,来自波爱修斯(boethius),他当时身陷缧绁终被鞭挞至死; 亦来自圣奥古斯丁,他当时沉思罗马之劫(the sack of rome)。 当前世界,乃常态;上一个世纪,才不正常。
这就驱使我们追问,为何有那么多代人拒斥二元论?可以确定,不是因为他们不熟悉苦难;也不是因为他们没注意到二元论,明显头头是道(plausibility)。有可能的倒是,他们看到二元论的两个致命难题,一关乎形而上学,一关乎道德。
形而上学难题是这样的。这两股力量,善与恶,并不相互解释。无论善神玛兹达还是恶神阿里曼 都不能以终极(the ultimate)自居。相对于二者,更为终极的是二者共存这一难以理喻的事实。二者之中无一方选择这一“面对面”。因而,每一方都是 有条件的 ( conditioned )——无论愿不愿意,都处于某一情境;真正的终极(the real ultimate),要么是那个情境本身,要么是产生这一情境的某种无名力量。二元论尚未抵达存有之根基(the ground of being)。你不可能把两个有条件的、相互依存的存有,接纳为自本自根的(self-grounded)、自诚自明的(self-comprehending)绝对。在形象思维层面,这一难题的表征就是,除非我们偷偷引入二者并存于一个共同空间这一观念,否则我们无法思考善神与恶神。这样也就等于承认,我们应对的并非宇宙之本原,而只是宇宙之中的两个成员。二元论是一种半吊子形而上学(truncated metaphysics)。
道德难题则是,二元论将善的那种肯定的、实体的、一以贯之的本性(positive, substantive, self-consistent nature),也赋予了恶。若果真如此,假如恶神也如善神一般独立自存无复依傍(existed in his own right),那么我们称善神为善,就只是在说我们碰巧喜欢 他 。凭什么说一方正确另一方错误?假如恶和善是同一种实存(reality),同样自足(autonomy),同样完满(completeness),那么,我们对善的忠诚就成了一种无理可讲的党同伐异。一套可靠的价值理论,则另有所求。它要求善应当是本原,恶只是一种歪曲(a mere perversion);善应为树,恶应为藤;善应能够洞悉恶(恰如神志清醒了解何为神智错乱),而恶则不可能洞悉善;善应能够独立自存,而恶则需要它寄生其上的善,以继续寄生。
忽略这一点,后果颇严重。它意味着相信:好人爱行好,坏人爱使坏,是一样路数。乍一看,否认我们与敌人之间有任何共同本性,令人欣喜。 我们称他们为恶魔,感到无需赦免他们。然而究其实,我们在失去赦免能力(the power to forgive)的同时,也失去了谴责能力(the power to condemn)。假如好残(a taste for cruelty)与好仁(a taste for kindness)都同样终极、同样基本,那么凭藉什么共同标尺,一个指责另一个?究其实,残暴并非源于渴欲恶本身(desiring evil as such),而是源于歪曲的性欲、无度的恨、无法无天的野心与贪婪。 正因为此,才能从无邪性欲、义愤及有道之财的立场,来评判或谴责它。老师能够纠正学童的运算,是因为学童的算术笨手笨脚——他做着同样的算术且做得更好。要是学童们就没尝试算术——要是他们根本不在一个算术世界——他们不会犯算术错误。
因而,善与恶并不相像。善之为善,与恶之为恶, 路数 不同。善神与恶神不能平起平坐。 探其究竟,善神必定是本原,恶神必定是派生。要是着手思考,我们起初模模糊糊想到的“恶魔”( devil ),一经分析,原来清清楚楚,就是“堕落的”、“反叛的”天使。但这仅仅是探其究竟。基督信仰与二元论,比乔德博士的文章看上去所提示的,可能携手并进得更远一些。从来不可能把 一切 恶都追溯到人;事实上,相对于亚当之堕落,新约大书特书的是黑暗的超人力量。 只要关注的是俗世,一名基督徒就与拜火教徒大同小异;我们都生活于米迦勒 与撒旦“怒刀相向” 之时。基督徒与二元论者之不同在于,基督徒思致更深。他们明白,如果米迦勒确属正义一方而撒旦确属错误一方,那么这就必定意味着,他们与远在背后的某人某物、与实存本身的终极根基,必定处于两种不同的关系之中。 在现代,所有这一切当然都被那些惧怕“神话”的神学家给稀释掉了。不过,那些准备让善神和恶神官复原职的人,想必对此不会感到不适。
二元论能够成为大丈夫之信条(a manly creed)。在其北方形式中(“尽管巨人最后会打败诸神,但我站在诸神这边”) ,二元论比目下绝大多数哲学不知道高贵多少。但它仅仅是个驿站。只有通过打消归家念头,你才能在顺此思路思考之时,避免一神论,依然做个二元论者。故而,复兴二元论会成为一种名副其实的倒退,成为对文明的糟糕祝福(尽管可能不是最差劲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