behind the scenes
孩提时,大人领我去看戏。那时,我最感兴趣的是戏台布景。这并非审美兴趣。毫无疑问,园林、阳台及宫廷的爱德华时代“布置”,当时看来,要比现在中看。可这与我的兴趣无关。丑陋布景也会合我心意。更谈不上我会把布景错当作现实了。相反,我相信(也希望)舞台上的一切东西,都比其实际更造作(artificial)。
当演员上台,一副现代普通装扮,我那时从未相信,他身着真正的套装,以普通穿法穿着名副其实的马甲和裤子。那时我想,他穿着——我不知怎地就感到他应该是穿着——某种戏服,浑身披挂一块布,扣子就在背后某个不起眼的地方。戏台上的套装应当不是套装;它应当是某种很不相同的东西,不过(乐趣就来自这里)从观众席上看则像个套装。或许,这就是我那时为什么一直相信,甚至长大之后还相信凉茶论(cold tea theory);直到有一天,还真有位演员向我指出,一个人要是在一家伦敦剧院演主角,就能够而且必定宁愿自掏腰包去喝真正的威士忌(要是剧情需要的话),而不会在每晚饭后不久就喝杯凉茶。
他没说对。我那时深知,布景只是绘了画的帆布;台上的房子和树,从背后去看,看起来根本就不像房子或树。我的兴趣就在这里。我家的玩偶剧场,魅力也在这儿。这里,我们亲手制作布景。你把卡纸剪成塔形,涂上颜料,背后沾上一块普通儿童积木,使之直立。惊喜在于跑前跑后。你走到台前,这里有你的塔楼;你走到幕后,那里——粗糙的褐色卡纸及一块积木。
在真正剧场,你无法走到“幕后”,可那时你知道它应是一样。演员闪入两侧的当儿,他就进入一个不同世界。我知道,那个世界没什么特别美丽或奇妙之处;必定有人告诉过我——无论如何我相信——那世界倒是乱糟糟的一团,地板上没地毯,墙只是用石灰刷了一下。魅力就在于,三大步就能走入或迈出一个世界。
我那时想当演员,不是(在那个年龄)为了出名或掌声,而只是为了有此转换特权(privilege of transition)。从化妆室、光秃秃的墙、没啥意思的走廊出来——而且是突然出来——进入阿拉丁宝洞 或达林的育儿室 或无论其他什么地方——成为你所不是之人并身处你所未处之地——这看上去最让人眼热。
最妙的是,当台上房间后门打开的当儿,露出一个小通道——当然并非真实通道,其墙壁只是帆布,为的是说明(我知道是假的)台上的假房间就是整座房屋的一部分。“你看这就是从镜子里能看到的房间——它跟咱们的屋子一模一样——只不过一切都翻了个个儿。”爱丽丝对凯蒂猫说。 可是台上通道并不要人去猜。我 知道 它“外面”大不相同,根本已不再是通道了。
我那时嫉妒那些在台前包厢里的孩子。我要是坐得这么靠边,那只要伸一下脖子,就能瞥见那假通道,而且实际看到它不再是通道的那个临界点:实存(the real)与表象(the appearant)之界点。
数年以后,我到了“幕后”。戏台是为一出伊丽莎白时代的戏搭建的。后面的幕布代表着宫廷前面,上面还带着一个能用的露台。我站在(从一个视点看)那个宫廷露台上;实际上(从另一视点看)我站在一块下有支架的木板上,透过幕布上的一个方洞往外看。那个当儿,真是得意至极。
现在我纳闷,凡斯种种背后是什么?要是有点什么,原因何在?我不反对纳入弗洛伊德式解释,只要不纵容它们排斥其他解释。我想有人会认为,它可能与幼儿对女性身体的好奇心交织在一起。可感觉根本不像啊。“当然不像了”,他们将回答说,“你不要指望相像;只不过——我们看看什么才是个好类比(a good parallel)——这么说吧,戏台上的房间和树林(从台前看),同样也不像那布满灰尘、四处漏风、只刷了白的‘后台’前面,搭起来的一堆奇形怪状的条条布布。”
这类比一点不差。情结(complex),在无法想象的无意识中,蠢蠢欲动。后来,情结猛然化身(transforming itself), (只有通过这一化身才能获得允许)跨入我永远能够直接了解的“心灵”。这确实特别像一个演员,带着自己的没有戏份的表情,在光秃秃的四处漏风的“台下”晃荡,却猛然显身为育儿室里的达林先生或山洞中的阿拉丁。
可是怪就怪在,恰如可以让我一开始提到的快乐适合于弗洛伊德理论,我们也可以让弗洛伊德理论适合于它,都一样的容易。我们在深层心理学中所得到的快乐(就连我都得到了一些)本身,难道就不是对比“幕后”和“台前”之快乐的一个实例?我开始琢磨,剧场的对比令我等动心,是否因为它就是某种共相(something universal)的一个现成象征。
种种事物,事实上,都做着演员经由戏台两翼时所做的同样事情。光子或光波(或者不管叫作什么),经由空间,从太阳走向我们。从科学意义上讲,它们是“光”。可是,当它们进入大气,它们成了另一种意义上的“光”:普通百姓称之为 阳光 或 白天 ,我们在其中行走并观看的蓝色、灰色或绿色光辉。因而,白天就是一种戏台布景(stage set)。
其他的波(这次是空气波)抵达我们的耳鼓,沿着一根神经上行,挑动我们的大脑。所有这一切都在幕后,悄无声息;就像白色通道(whitewashed passages)里,并无戏剧一样。接着,不知怎地(我尚未看到有人做过解释),它们走上戏台(没人能告诉我这戏台在 哪里 ),比如说变成了朋友的腔调或《第九交响曲》。当然,邻居的无线电也算——演员或许走上戏台,在一部滥戏中,扮演一个蠢话连篇的角色。可是,这里一直有一种转换(transformation)。
生物需要(biological needs)——无论是它导致了临时的生理状态,还是临时生理状态刺激了它——爬进年青人的大脑,登上一个神秘莫测的戏台,显身为“爱”——(由于一切种类的戏都在这里上演)它或许就是但丁讴歌的爱,或许是圭多(guido)的爱, 或伽芘(guppy)先生的爱。
我们可以将这一对比称之为实存(reality)与表象(appearance)。不过,“表象”一词总有贬抑之嫌,而首先在剧场碰见该对比这一事实,或许能让我们免受此虞。因为在剧场,要务(the thing)当然是戏,是“表象”。台后的一切“实存”,都是因表象而存在,而且也只有在促成了表象的情况下才有价值。叔本华讲述的两个日本人去一家英国剧院看戏的故事,是个中性的好寓言。一个人一门心思想想弄明白这出戏,尽管他对英语一字不识。另一个人则一门心思想弄明白布景、灯光和其他舞台装置如何运作,尽管他从未去过剧场幕后。“在这里,”叔本华说,“你碰见了哲学家和科学家。” 不过,在“哲学家”的位置,他蛮可以写上“诗人”、“恋人”、“崇拜者”、“公民”、“道德主体”或“平头百姓”。
然而注意,叔本华的寓言在两个方面面临破产。头一个日本人满可以设法学英语;可是,关于正在上演的这部宇宙大戏的语言,即便有人给过我们语法书或词典,我们能找到老师么?一些人(我是其中之一)会说能找到,另一些人则说不;会争论不休。第二个日本人满可以设法——他可以打电话或拿个介绍信——获准进入幕后,亲自去看台下事物。最次最次,他也能知道有台下这回事。
这两样优势,我们都没有。没人能去“幕后”。在任何正常意义上,没人能够遇见或体验一个光子、一道光波或无意识。(在剧场里“去幕后”为什么激动人心,这就是原因之一;我们在做着绝大多数情况下的不可能之事。)究其根本,我们甚至都拿不准有这回事。它们是构造物(constructs),是假定出来以解释说明我们的体验的事物,它们本身则永远不会得到体验。虽然可以假定它们有极大的可然性(probability),可是,它们终究是假设(hypothetical)。
甚至连台下演员之存在,也是假设。或许,上台之前,他们就不存在。而且,即便他们存在,由于我们没法去幕后,他们的台下生活和性格,或许与我们所设想的大相径庭,而且彼此也很不相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