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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子一去就是三年,只是到了上海的时候,有过两封信。以后就音信皆无了,传说倒是很多。正因为传说太多了,不知道相信哪一条好。卢沟桥,“八一三”,儿子走了不到半年中国就打日本了。但是儿子可在什么地方,音信皆无。

传说就在上海张发奎的部队里,当了兵,又传说没有当兵,而做了政治工作人员。后来,他的一个同学又说他早就不在上海了,在陕西八路军里边工作。过了几个月说都不对,是在山西的一个小学堂里教书。还有更奇妙的,说是儿子生活无着,沦落街头,无法还在一个瓷器公司里边做了一段小工。

对于这做小工的事情,把母亲可怜得不得了。母亲到处去探听,亲戚,朋友,只要平常对于她儿子一有来往的地方,她就没有不探听遍了的。尤其儿子的同学,她总想,他们是年轻人,哪能够不通信。等人家告诉她实实在在不知道的时候,她就说:

“你们瞒着我,你们哪能不通信的。”

她打算给儿子寄些钱去,可是往哪里寄呢?没有通信地址。她常常以为有人一定晓得她儿子的通信处,不过不敢告诉她罢了;她常以为尤其是儿子的同学一定知道他在哪里,不过不肯说,说了出来,怕她去找回来。所以她常对儿子的同学说:

“你们若知道,你们告诉我,我决不去找他的。”

有时竟或说:

“他在外边见见世面,倒也好的,不然像咱们这个地方东三省,有谁到过上海。他也二十多岁了,他愿意在外边呆着,他就在外边呆着去吧,我才不去找他的。”

对方的回答很简单:

“我们不知道,我们不知道。”

有时她这样用心可怜的说了一大套,对方也难为情起来了。说:

“老伯母,我们实在不知道。我们若知道,我们就说了。”

每次都是毫无下文,无结果而止。她自己也觉得非常的空虚,她想下回不问了,无论谁也不问了,事不关己,谁愿意听呢?人都是自私的,人家不告诉她,她心里竟或恨了别人,她想再也不必问了。

但是过些日子她又忘了,她还是照旧的问。

怎么能够沦为小工呢?耿家自祖上就没有给人家做工的,真是笑话,有些不十分相信,有些不可能。

但是自从离了家,家里一个铜板也没有寄去过,上海又没有亲戚,恐怕做小工也是真的了。

母亲爱子心切,一想到这里,有些不好过,有些心酸,眼泪就来到眼边上。她想这孩子自幼又娇又惯地长大,吃、穿都是别人扶持着,现在给人做小工,可怎么做呢?可怜了我这孩子了!母亲一想到这里,每逢吃饭,就要放下饭碗,吃不下去。每逢睡到刮风的夜,她就想刮了这样的大风,若是一个人在外边,夜里睡不着,想起家来,那该多么难受。

因为她想儿子,所以她想到了儿子要想家的。

下雨的夜里,她睡得好好的,忽然一个雷把她惊醒了,她就再也睡不着了。她想,沦落在外的人,手中若没有钱,这样连风加雨的夜,怎样能够睡着?背井离乡,要亲戚没有亲戚,要朋友没有朋友,又风雨交加。其实儿子离她不知几千里了,怎么她这里下雨,儿子那里也会下雨的?因为她想她这里下雨了,儿子那里也是下雨的。

儿子到底当了小工,还是当了兵,这些都是传闻,究竟没有证实过。所以做母亲的迷离恍惚的过了两三年,好像走了迷路似的,不知道东西南北了。

母亲在这三年中,会说东忘西的,说南忘北的,听人家唱鼓词,听着听着就哭了;给小孩子们讲瞎话,讲着讲着眼泪就流下来了。一说街上有个叫花子,三天没有吃饭饿死了,她就说:“怎么没有人给他点剩饭呢?”说完了,她眼睛上就像是来了眼泪,她说人们真狠心得很……

母亲不知为什么,变得眼泪特别多,她无所因由似的,说哭就哭,看见别人家娶媳妇她也哭,听说谁家的少爷今年定了亲了,她也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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