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现在耿大先生早已经病了,有的时候清醒,有的时候则昏昏沉沉的睡着。
那就是今年阴历十二月里,他听到儿子大概是死了的消息。
这消息是本街上儿子的从前的一个同学那里传出来的。
正是这些时候,“满洲国”的报纸上大加宣传说是中国要内战了,不打日本了,说是某某军队竟把某某军队一伙给杀光了,说是连军人的家属连妇人带小孩都给杀光了。
这些宣传,日本一点也不出于好心。为什么知道他不是出于好心呢?因为下边紧接着就说,还是“满洲国”好,国泰民安,赶快的不要对你们的祖国怀着希望。
耿大先生一看,耿大先生就看出这又在造谣生事了。
耿大先生每天看报的,虽然他不相信,但也留心着,反正没有事做,就拿着报纸当消遣。有一天报上画着些小人,旁边注着字:“自相残杀。”另外还有一张画,画的是日本人,手里拉着“满洲国”的人,向前大步的走去,旁边写着:“日满提携”。
耿大先生看完了报说:
“小日本是亡不了中国的,小日本无耻。”
有一天,耿大先生正在吃饭。客厅里边来了一个青年人在说话,说话的声音不大,说了一会就走了。他也绝没想到客厅中有人。
耿太太也正在吃饭,知道客厅里来了客人,过去就没有回来,饭也没有吃。
到了晚上,全家都知道了,就是瞒着耿大先生一个人不知道。大少爷在外边当兵打仗死了。
老管事的打着灯笼到庙上去烧香去了,回来把胡子都哭湿了,他说:“年轻轻的,那孩子不是那短命的,规矩礼法,温文尔雅……”
戴着大皮帽子的家里的长工,翻来复去的说:
“奇怪,奇怪。当兵的是穷人当的,像大少爷这身分为啥去当兵的?”
另外一个长工就说:
“打日本罢啦!”
长工们是在伙房里讲着。伙房里的锅台上点起小煤油灯来,灯上没有灯罩,所以从火苗上往上升着黑烟。大锅里边煮着猪食,咕噜咕噜的,从锅沿边往上升着白汽,白汽升到房梁上,而后结成很大的水点滴下来。除了他们谈论大少爷的说话声之外,水点也在啪嗒啪嗒的落着。
耿太太在上屋自己的卧房里哭了好一阵,而后拿着三炷香到房檐头上去跪着念《金刚经》。当她走过来的时候,那香火在黑暗里一东一西的迈着步,而后在房檐头上那红红的小点停住了。
老管事的好像哨兵似的给耿太太守卫着,说大先生没有出来。于是耿太太才喃喃的念起经来。一边念着经,一边哭着,哭了一会,忘记了把声音渐渐的放大起来,老管事的在一旁说:
“小心大先生听见,小点声吧。”
耿太太又勉强着把哭声收回去,以致那喉咙里边像有什么在横着似的,时时起着咯咯的响声。
把经念完了,耿太太昏迷迷的往屋里走,哪想到大先生就在玻璃窗里边站着。她想这事情的原委已经被他看破,所以当他一问:“你在做什么?”她就把实况说了出来:
“咱们的孩子被中国人打死了。”
耿大先生说:
“胡说。”
于是,拿起这些日子所有的报纸来,看了半夜,满纸都是日本人的挑拨离间,却看不出中国人会打中国人来。
直到鸡叫天明,耿大先生伏在案上,枕着那些报纸,忽然做了一梦。
在梦中,他的儿子并没有死,而是做了抗日英雄,带着千军万马,从中国杀向“满洲国”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