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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九章 论元杂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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杂剧的名称,在北宋时就有了。据孟元老《东京梦华录》卷五《京瓦伎艺》条,就有“般杂剧”的专业艺人,还有“小儿相扑杂剧”的表演者。耐得翁《都城纪胜》说得更为详细。他说:

杂剧中,末泥为长,每四人或五人为一场。先做寻常熟事一段,名曰艳段。次做正杂剧,通名为两段,末泥色主张,引戏色分付,副净色发乔,副末色打诨。又或添一人装孤。其吹曲破断送者,谓之把色。大抵全以故事世务为滑稽,本是鉴戒,或隐为谏诤也。

依据耐得翁这段记载,宋杂剧的初起,虽已有了各种不同角色,担任各项表演,而且有了音乐伴奏,但表演的中心内容,仍是沿袭《史记·滑稽列传》中所举优孟、优旃的故技以及《五代史·伶官传》中所列敬新磨等的作风,所谓“全以故事世务为滑稽”,也就是“谈言微中,亦可以解纷”的遗意。吴自牧《梦粱录》卷二十说到“向者汴京教坊大使孟角毬曾做杂剧本子”。那么,北宋时,不但有了实际表演的杂剧,而且有了编好的脚本。可惜这些杂剧本子,现已只字不存了。据周密《武林旧事》卷十所载官本杂剧段数,至二百八十本之多。就它所存的名目看来,南宋官本杂剧使用大曲、法曲、诸宫调、词曲调的有一百五十多本,可见它的音乐关系,与北宋专主滑稽者有所不同,但这两者并不是全无交涉的。由说滑稽故事构成剧本的内容,由借用各种曲调构成唱词中的音乐,这正是发展成为元杂剧的必由道路。其间错综复杂的发展过程,因为史料不够,也就不容易弄得清楚。

元杂剧有一定的体段和一定的曲调,由宋大曲和诸宫调的叙事体,一变而为代言体,树立了戏剧的独立规模。每一剧本,例分四折,每折使用同一宫调的曲牌若干支成为一个整套,韵脚也要同部到底。如果四折之间有说不尽的情节,就可以插进一段楔子。楔子有放在四折最前面的,也有插在中间的,尽可灵活使用。在现在的元杂剧中,只有纪君祥的《赵氏孤儿》,共有五折。至于王实甫《西厢记》的二十折,则是用五本合成。这上面所说的一些规矩,是构成元杂剧的主要条件。明、清以来的杂剧作家,也都是遵照这些规矩的。

杂剧的构成,有动作,有说白,有歌唱。表示动作的术语叫作“科”,两人对话叫作“宾”,一人自说叫作“白”。整个剧本的重点,属于歌唱一门,有末本、旦本之分。每折都由主角一人担任歌唱到底。除末(生)、旦外,其他角色都只有说无唱。元剧角色的名目很多:末有正末、外末、冲末、二末、小末;旦有老旦、大旦、小旦、旦俫、色旦、搽旦、外旦、贴旦等,也有简称外和贴的。这一切,王国维的《宋元戏曲考》,讲得相当详尽,这里就不多说了。

元统治者把全国人民划分为蒙古人、色目人(西域各民族)、汉人(金辖区的汉人和契丹、女真、高丽、渤海人)、南人(南宋辖区的汉人和其他各族人)四等,尤其贱视南人,把他们叫作“蛮子”,给以多方面的迫害。那些蒙古贵族不但高居统治地位,对人民极尽压迫榨取,而且惯于利用他们的“鹰犬”放所谓“羊羔儿息”的高利贷;更有所谓“权豪势要”的特殊势力,如什么“衙内”之类,无恶不作。这就不免激起有心人的义愤,借着历史故事来暗讽“世务”,反映这民族矛盾和阶级矛盾中的种种现实。这就是元杂剧蓬勃发展的主要内容。由于元统治者对汉人和南人的歧视,他们的知识分子除极少数因为善于逢迎爬上相当职位者外,一般都找不到相当的出路。相传那时还曾就广大人民的社会地位和职业关系,区分为若干等级,有“八娼,九儒,十丐”之说,把知识分子放在最下贱的一级。所有聪明才智之士,抑郁无聊,就只好转移目标,与勾栏中人打交道去,或者索性加入那些勾栏中人物所组织的“书会”,替他们编写剧本,作为谋生的一种方法。这样迫使中国历来为统治阶级服务的士人,不得不放下架子,深入群众,了解群众心理,学习群众语言,创作崭新的一种文学形式,借着勾栏中的艺人搬上舞台表演,用来博取观众的同情。我们只要检查一下元杂剧作家,一般都是没有什么政治地位的,甚而连姓名都不为人们所知道,那他们所处的环境和创作的动机,也就可想而知了。

杂剧,是在城市中成长和发展起来的,也曾受到过统治阶级的欣赏。有如杨维桢《元宫词》所说:

开国遗音乐府传,白翎飞上十三弦。大金优谏关卿在,《伊尹扶汤》进剧编。

又兰雪主人《元宫词》所说:

《尸谏灵公》演传奇,一朝传到九重知。奉宣赍与中书省,诸路都教唱此词。

这关汉卿所写的《伊尹扶汤》,曾经进入宫廷,鲍天佑写的《尸谏灵公》,曾被皇帝下令各地演唱,固然可以说明杂剧曾和宫廷发生过关系;明代开国皇帝朱元璋,也曾有“亲王之国,必以词曲千七百本赐之”(李开先《小山乐府序》)的传说。但这些情况,并不能据以贬损元杂剧的价值。至于现存的《元曲选》,虽然臧晋叔序文中有“录之御戏监”的说法,有些对统治阶级不利的东西,免不了要受到删改,变换面目;但明代的御戏监,绝不会为前朝隐讳。而且借古讽今,一样可以反映现实。元杂剧中所反映的社会情况,是能激发人们的民族意识和对统治阶级的反抗的。当然其中有一部分宣扬迷信,表现消极厌世思想的作品,是应该予以批判淘汰的。

王国维把元杂剧作家,分为三个时期,兼及作家的生长地域。第一期属于蒙古时代,也就是从蒙古军侵入中原到统一全中国的初期。这一期的作家,几乎全是北人,而大都(今北京市)人就有十九名之多,包括关汉卿、王实甫、马致远诸杰出作家在内。从这里可以看出,这一崭新的体裁,是在特殊环境下产生的。由于一批落拓文人和勾栏中的艺人们发生了交往,进一步替他们编写剧本,作为表演的资料,而为了迎合市民阶层心理,不得不熟悉下层社会的生活情况,运用一些群众口语,并把大都语作为标准语言,因而能够长期在北方普遍流行,为观众所喜闻乐见。周德清的《中原音韵》,就是根据这些初期作家的作品加以归纳,来定十九部韵的。南宋灭亡以后,北方作者很多移住临安(今浙江杭州),南方作家也骤然大盛。但除宫天挺、郑光祖、乔吉外,没有多大成绩可观。这种新生事物,一经脱离了原生土壤,也就很快趋于腐朽没落了!

关汉卿是元杂剧的首要作家。据臧晋叔说他“至躬践排场,面傅粉墨,以为我家生活,偶倡优而不辞”(《元曲选》序)。再证以他自己所写的《不伏老》散套,他可能是一个专业的剧作家,并兼演员和导演。单就现存的作品来看,它们的题材,有的是采用历史故事,如《单刀会》《西蜀梦》之类;有的是表现当时的社会矛盾和民族矛盾,如《窦娥冤》《鲁斋郎》《救风尘》《蝴蝶梦》《望江亭》之类;有的是专写男女风情,如《谢天香》《金线池》《诈妮子》《拜月亭》之类。这三类中,以第二类最富于现实主义精神。它反映了封建社会的黑暗残酷,还生动地塑造了富有强烈反抗精神的窦娥和机智顽强的谭记儿等典型形象。它的语言,是朴素自然的,是生动泼辣的。且看窦娥在刑场时的一段唱词:

〔鲍老儿〕念窦娥伏侍婆婆这几年,遇时节将碗凉浆奠。你去那受刑法尸骸上烈些纸钱,只当把你亡化的孩儿荐。婆婆也!再也不要啼啼哭哭,烦烦恼恼,怨气冲天。这都是我做窦娥的没时没运,不明不暗,负屈衔冤。

〔耍孩儿〕不是我窦娥发下这等无头愿,委实的冤情不浅。若没些儿灵圣与世人传,也不见得湛湛青天。我不要半星热血红尘洒,都只在八尺旗枪素练悬。等他四下里皆瞧见,这就是咱苌弘化碧,望帝啼鹃。

〔二煞〕你道是暑气暄,不是那下雪天,岂不闻飞霜六月因邹衍?若果有一腔怨气喷如火,定要感的六出冰花滚似绵,免着我尸骸现。要什么素车白马,断送出古陌荒阡。

〔一煞〕你道是天公不可期,人心不可怜,不知皇天也肯从人愿。做什么三年不见甘霖降,也只为东海曾经孝妇冤。如今轮到你山阳县。这都是官吏每无心正法,使百姓有口难言。

〔煞尾〕浮云为我阴,悲风为我旋,三桩儿誓愿明题遍。(做哭科,云:婆婆也!直等待雪飞六月,亢旱三年呵!)(唱)那其间才把你个屈死的冤魂这窦娥显。

这是何等凄惨怨愤、激昂沉痛的诉状!使听者为之落泪,为之扼腕,为之激起反抗的情绪。在《望江亭中秋切鲙》一剧中,谭记儿扮作张二嫂骗取了杨衙内的金牌势剑之后,她向她的丈夫白士中(那时任潭州地方长官)告状时唱:

〔双调新水令〕有这等倚权豪贪酒色滥官员,将俺个有儿夫的媳妇来欺骗。他只待强拆开我长搀搀的连理枝,生摆断我颤巍巍的并头莲。其实负屈衔冤,好将俺穷百姓可怜见。

她在告完状后,改了妆,以白夫人的身份转身出来,唱:

〔沉醉东风〕杨衙内官高势显,昨夜个说地谈天。只道他仗金牌将夫婿诛,恰元来击云板请夫人见。只听得叫呀呀嚷成一片,抵多少笙歌引至画堂前。看他可认得我有些面善。

她在一切计划胜利完成时,表现出何等的从容得意。接着和杨衙内相见,唱:

〔雁儿落〕只他那身常在柳陌眠,脚不离花街串。几年闻姓名,今日逢颜面。

〔得胜令〕呀!请你个杨衙内少埋怨。唬得他半晌只茫然。又无那八棒十枷罪,只不过三交两句言。这一只鱼船,只费得半夜工夫缠。俺两口儿今年,做一个中秋八月圆。

把一个无恶不作的杨衙内,摆布得无计可施,只得认输服罪。作者要揭发黑暗面,却以嘲弄手法写来,何等灵活机巧,引人入胜!

关汉卿是现实主义作家。他在我国文学史上和世界文坛的地位,是已经肯定的了。以历史故事做题材的,还有白朴(仁甫)的《梧桐雨》和马致远的《汉宫秋》,也是最负盛名的。《汉宫秋》写的是昭君和番的故事。剧中人痛骂了那一批昏庸腐化的朝臣,而把昭君写成投江自杀,故意改变历史事实,这就表露了作者的民族思想,不是泛泛的历史剧可比。且看汉元帝送别昭君时的几段唱词:

〔雁儿落〕我做了别虞姬楚霸王,全不见守玉关征西将。那里取保亲的李左车,送女客的萧丞相?

〔得胜令〕他去也不沙架海紫金梁,枉养着那边庭上铁衣郎。您也要左右人扶侍,俺可甚糟糠妻下堂?您但提起刀枪,却早小鹿儿心头撞。今日央及煞娘娘,怎做的男儿当自强!

〔梅花酒〕呀!俺向着这迥野悲凉,草已添黄,兔早迎霜,犬褪得毛苍,人搠起缨枪,马负着行装,车运着糇粮,打猎起围场。他,他,他,伤心辞汉主;我,我,我,携手上河梁。他部从入穷荒,我銮舆返咸阳。返咸阳,过宫墙;过宫墙,绕回廊;绕回廊,近椒房;近椒房,月昏黄;月昏黄,夜生凉;夜生凉,泣寒螀;泣寒螀,绿纱窗;绿纱窗,不思量!

〔收江南〕呀!不思量,除是铁心肠。铁心肠,也愁泪滴千行。美人图今夜挂昭阳,我那里供养,便是我高烧银烛照红妆。

〔鸳鸯煞〕我煞大臣行说一个推辞谎,又则怕笔尖儿那伙编修讲。不见他花朵儿精神,怎趁那草地里风光?唱道伫立多时,徘徊半晌,猛听的塞雁南翔,呀呀的声嘹亮,却原来满目牛羊,是兀那载离恨的毡车半坡里响。

它刻画了这个懦弱皇帝的悲痛心情,语气越转越紧,尤其是《梅花酒》一曲,繁音促节,使读者不免为之荡气回肠,低回不尽。《梧桐雨》是写唐明皇和杨贵妃的故事,替洪升的《长生殿》传奇打下了基础。它把白居易《长恨歌》中“秋雨梧桐叶落时”一句话,演化成为下面一段唱词:

〔蛮姑儿〕懊恼,窨约,惊我来的又不是楼头过雁,砌下寒蛩,檐前玉马,架上金鸡,是兀那窗儿外梧桐上雨潇潇。一声声洒残叶,一点点滴寒梢,会把愁人定虐。

〔滚绣球〕这雨呵,又不是救旱苗,润枯草,洒开花萼。谁望道秋雨如膏,向青翠条,碧玉梢,碎声儿剥,增百十倍歇和芭蕉。子管里珠连玉散飘千颗,平白地瀽瓮番盆下一宵,惹的人心焦。

〔叨叨令〕一会价紧呵,似玉盘中万颗珍珠落。一会价响呵,似玳筵前儿簇笙歌闹。一会价清呵,似翠岩头一派寒泉瀑。一会价猛呵,似绣旗下数面征鼙操。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兀的不恼杀人也么哥!则被他诸般儿雨声相聒噪。

〔倘秀才〕这雨一阵阵打梧桐叶凋,一点点滴人心碎了。枉着金井银床紧围绕,只好把泼枝叶做柴烧,锯倒。

这把杨妃死后、明皇移居西内时的寂寞无聊情绪,刻画得异常细致。明皇的晚景,不但丧失了心爱的杨妃,还要受儿子(肃宗)的闷气,无异度着幽囚生活,一肚子的牢骚,除掉埋怨无情的梧桐秋雨外,也就没有什么可说的了。这下面还有三支曲子,也是描写听雨心情,一气到底。可惜铺张得太过些,也不免“掉书袋”的习气。马致远、白朴诸人赶不上关汉卿,这大概是原因之一吧?

王实甫的《西厢记》,在元人杂剧中,是一个规模最大的剧本。它一直盛行了好几百年,影响到各地方剧种和说唱文学。它在中国和世界剧坛的评价,都是很高的。有人说它是王实甫和关汉卿的合作。两人生在同一时代,又同为大都人,不论是王作关续,或者关作王续,都属可能。我们不必费很多心力去考证。崔、张恋爱故事,从《董解元西厢记》,进一步发展成为王实甫的《西厢记》杂剧,无论在结构上、辞藻上,都更趋于完整。它的描写手法,是十分巧妙的。且看第二本第四折莺莺听琴时的那段唱词:

〔天净沙〕莫不是步摇得宝髻玲珑?莫不是裙拖得环珮丁冬?莫不是铁马儿檐前骤风?莫不是金钩双鞚,吉丁当敲响帘栊?

〔调笑令〕莫不是梵王宫,夜撞钟?莫不是疏竹潇潇曲槛中?莫不是牙尺剪刀声相送?莫不是漏声长滴响壶铜?潜身再听在墙角东,原来是近西厢理结丝桐。

〔秃厮儿〕其声壮,似铁骑刀枪冗冗。其声幽,似落花流水溶溶。其声高,似风清月朗鹤唳空。其声低,似听儿女语,小窗中,喁喁。

〔圣药王〕他那里思不穷,我这里意已通,娇鸾雏凤失雌雄。他曲未终,我意转浓,争奈伯劳飞燕各西东:尽在不言中。

他用许多比喻来摹写琴声,使它形象化。这比白居易《琵琶行》的刻画琵琶声调和韩愈《听颖师弹琴》诗的描写琴音,更加丰富多彩。

郑光祖是第二期的作家。他和关汉卿、马致远、白仁甫并称元杂剧四大家。他写的《倩女离魂》,也是一个被人重视的剧本。且看那个魂已跟王文举去京应试后的倩女,卧病在床,仿佛患了精神病似的。梅香把她扶了起来,她唱着:

〔中吕粉蝶儿〕自执手临歧,空留下这场憔悴。想人生最苦别离。说话处少精神,睡卧处无颠倒,茶饭上不知滋味。似这般废寝忘食,折挫得一日瘦如一日。

〔醉春风〕空服遍 眩药不能痊,知他这腤 病何日起?要好时,直等的见他时,也只为这症候因他上得,得。一会家缥缈呵,忘了魂灵;一会家精细呵,使着躯壳;一会家混沌呵,不知天地。

〔迎仙客〕日长也愁更长,红稀也信尤稀,春归也奄然人未归。我则道相别也数十年,我则道相隔着几万里。为数归期,则那竹院里刻遍琅玕翠。

这把一个患相思病的深闺少女描画得多么深刻细致!

这四大家之外,还有写《李逵负荆》的康进之,前面已略略谈过了。在整个剧本中,他把李逵这样一个贫农出身者的高贵品质,以及他那见义勇为而又勇于认错的英雄气概,都很形象地刻画出来了。且看李逵自听了王林说起他那女儿被假宋江劫去做压寨夫人的话之后,回到聚义堂上,见到宋江,不由分说地破口大骂,随口唱着:

〔正宫端正好〕抖擞着黑精神,扎煞开黄髭 ,则今番不许收拾。俺可也摩拳擦掌,行行里按不住莽撞心头气。

〔滚绣球〕宋江 ,这是甚所为,甚道理?不知他主着何意,激的我怒气如雷。可不道他是谁,我是谁。俺两个半生来岂有些嫌隙?到今日却做了日月交食。不争几句闲言语,我则怕恶识多年旧面皮,辗转猜疑。

〔滚绣球〕俺哥哥要娶妻,这秃厮(指鲁智深)会做媒。原来个梁山泊有天无日。就恨不斫倒这一面黄旗。你(指吴用)道我忒口快,忒心直,还待要献勤出力。则不如做个会六亲庆喜的筵席。走不了你个撮合山师父唐三藏,更和这新女婿郎君,哎你个柳盗跖,看那个便宜?

〔叨叨令〕那老儿(指王林),一会家便哭啼啼在那茅店里,他这般急张拘诸的立。那老儿,一会家便怒吽吽在那柴门外,他这般乞留曲律的气。那老儿,一会家便闷沉沉在那酒瓮边,他这般迷留没乱的醉。那老儿,托着一片席头,便慢腾腾放在土炕上,他这般壹留兀渌的睡。似这般过不的也么哥,似这般过不的也么哥!他道俺梁山泊,水不甜,人不义。

〔黄钟尾〕那怕你指天划地能瞒鬼,步线行针待哄谁?又不是不精细,又不是不伶俐。下山寨,到那里,李山儿,共质对。认的真,觑的实,割你头,塞你嘴。非铁牛,敢无礼,既赌赛,怎翻悔?莫说这三十六英雄,一个个都是弟兄辈。(李对宋江云)我伏侍你!我伏侍你!一只手揪住衣领,一只手搭住腰带,滴留扑摔个一字阔脚板,踏住胸脯,举起我那板斧来,觑着脖子上可叉!(唱)便跳出你那七代先灵,也将我来劝不得。

你看这一段泼辣而朴素的语言,是何等凛凛有生气!我们要把群众口头语提炼成为有民族风格的文学语言,是值得不断地向元杂剧中这样的例子学习的。

元杂剧刻意反映现实的作品,有些是出于不太知名的作家或者竟是无名氏。例如石君宝的《魔合罗》,李直夫的《虎头牌》,张国宾的《合汗衫》,无名氏的《生金阁》《货郎旦》《陈州粜米》等,对当时的黑暗社会,给与了严峻的鞭挞。例如《陈州粜米》第一折中,张 古对那克扣银米的贪官污吏们唱道:

〔仙吕点绛唇〕则这官吏知情,外合里应,将穷民并。点纸连名,我可便直告到中书省。

〔混江龙〕做的个上梁不正,只待要损人利己惹人憎。他若是将咱刁蹬,休道我不敢掀腾。柔软莫过溪涧水,到了不平地上也高声。他也故违了皇宣命,都是些吃仓廒的鼠耗,咂脓血的苍蝇。

这揭露得何等痛快!但终于被小衙内将紫金锤把这老头儿打死了。在暂时苏醒的时候,他还唱着:

〔村里迓鼓〕只见他金锤落处,恰便似轰雷着顶,打的来满身血迸,教我呵怎生扎挣?也不知打着的是脊梁?是脑袋?是肩井?但觉的刺牙般酸,剜心般痛,剔骨般疼。哎哟,天那!兀的不送了我也这条老命!

这把那批所谓豪强势要的蛮横和残酷,血淋淋地展现在读者的眼前,怎不激起人民的公愤?最后由包待制(拯)奉圣旨到陈州,查明判断,才为人民吐了一口气。这清正廉明的包待制,在彼时广大人民的心目中,恰是唯一的救星呢!

在《货郎旦》一剧中,有张三姑唱的《转调货郎儿》,用九段曲子连说带唱地叙述了李彦和一家遭难情事,是十分动人的。节录如下:

(副旦做排场敲醒睡科,诗云)烈火西烧魏帝时,周郎战斗苦相持。交兵不用挥长剑,一扫英雄百万师。这话单题着诸葛亮长江举火,烧曹军八十三万,片甲不回。我如今的说唱,是单题着河南府一桩奇事。(唱)

〔转调货郎儿〕也不唱韩元帅偷营劫寨,也不唱汉司马陈言献策,也不唱巫娥云雨楚阳台,也不唱梁山伯,也不唱祝英台。(小末云)你可唱什么那?(副旦唱)只唱那娶小妇的长安李秀才。

(云)怎见的好长安?(诗云)水秀山明景色幽,地灵人杰出公侯。华夷图上分明看,绝胜寰中四百州。(小末云)这也好,你慢慢的唱来。(副旦唱)

〔二转〕我只见密臻臻的朱楼高厦,碧耸耸青檐细瓦。四季里常开不断花,铜驼陌纷纷斗奢华。那王孙士女乘车马,一望绣帘高挂,都则是公侯宰相家。

(云)话说长安有一秀才,姓李,名英,字彦和。嫡亲的三口儿家属:浑家刘氏,孩儿春郎,你母张三姑。那李彦和共一娼妓叫作张玉娥作伴情熟,次后娶结成亲。(叹介,云)嗨!他怎知才子有心联翡翠,佳人无意结婚姻。(小末云)是唱的好,你慢慢的唱咱。(副旦唱)

〔三转〕那李秀才不离了花街柳陌,占场儿贪杯好色。看上那柳眉星眼杏花腮,对面儿相挑泛,背地里暗差排。抛着他浑家不睬。只教那媒人往来,闲家擘划。诸般绰开,花红布摆,早将一个泼贱的烟花娶过来。

(云)那婆娘娶到家时,未经三五日,唱叫九千场。(小末云)他娶了这小妇,怎生和他唱叫?你慢慢的唱者,我试听咱。(副旦唱)

〔四转〕那婆娘舌剌剌挑茶斡刺,百枝枝花儿叶子,望空里揣与他个罪名儿。寻这等闲公事。他正是节外生枝,调三斡四。只教你大浑家吐不的咽不的这一个心头刺。减了神思,瘦了容姿,病恹恹睡损了裙儿。难扶策,怎动止。忽的呵,冷了四肢。将一个贤会的浑家生气死。

(云)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旦无常万事休。当日无常埋葬了毕,果然道:福无双至日,祸有并来时。只见这正堂上火起,刮刮咂咂,烧的好怕人也。怎见的好大火!(小末云)他将大浑家气死了,这正堂上的火,从何而起?这火可也还救的么?兀那妇人,你慢慢的唱来,我试听咱。(副旦唱)

〔五转〕火逼的好人家,人离物散,更那堪更深夜阑。是谁将火焰山,移向到长安?烧地户,燎天关,单则把凌烟阁留他世上看。恰便似九转飞芒,老君炼丹,恰便似介子推在绵山,恰便似子房烧了连云栈,恰便似赤壁下曹兵涂炭,恰便似布牛阵举火田单,恰便似火龙鏖战锦斑斓。将那房檐扯,脊梁扳。急救呵,可又早连累了官房五六间。

(云)早是焚烧了家缘家计,都也罢了;怎当的连累官房,可不要去抵罪。正在仓皇之际,那妇人言道:“咱与你他府他县,隐姓埋名,逃难去来。”四口儿出的城门,望着东南上慌忙而走。早是意急心慌情冗冗,又值天昏地暗雨涟涟。(小末云)火烧了房廊屋舍,家缘家计都烧的无有了。这四口儿可往那里去?你再细细地说唱者,我多有赏钱与你。(副旦唱)

〔六转〕我只见黑黯黯天涯云布,更那堪湿淋淋倾盆骤雨!早是那窄窄狭狭、沟沟堑堑路崎岖,知奔向何方所?犹喜的潇潇洒洒、断断续续、出出律律、忽忽噜噜,阴云开处,我只见霍霍闪闪电光星炷。怎禁那萧萧瑟瑟风,点点滴滴雨,送的来高高下下,凹凹凸凸,一搭模糊!早做了扑扑簌簌、湿湿漉漉,疏林人物。倒与他妆就了一幅昏昏惨惨潇湘水墨图。

(云)须臾之间,云开雨住。只见那晴光万里云西去,洛河一派水东流。行至洛河岸侧,又无摆渡船只,四口儿愁做一团,苦做一块。果然道:天无绝人之路。只见那东北上,摇下一只船来。岂知这船不是收命的船,倒是纳命的船。原来正是奸夫与那淫妇相约,一壁附耳低言:“你若算了我的男儿,我便跟随你去。”(小末云)那四口儿来到洛河岸边,既是有了渡船,这命就该活了。怎么又是淫妇奸夫预先约下,要算计这个人来?(副旦唱)

〔七转〕河岸上和谁讲话?向前去亲身问他。只说道奸夫是船家,猛将咱家长喉咙掐,磕搭地揪住头发。我是个婆娘,怎生救拔?也是他合亡化,扑冬的命掩黄泉下;将李春郎的父亲,只向那翻滚滚波心水淹杀。

(云)李彦和河内身亡。张三姑争忍不过,比时向前,将贼汉扯住丝绦,连叫道:“地方,有杀人贼,杀人贼!”倒被那奸夫把咱勒死。不想岸上闪过一队人马来。为头的官人怎么打扮?(小末云)那奸夫把李彦和推在河里,那三姑和那小的,可怎么了也?(副旦唱)

〔八转〕据一表仪容非俗,打扮的诸余里俏簇,绣云胸背雁衔芦。他系一条兔鹘,兔鹘海斜皮,偏宜衬连珠,都是那无瑕的荆山玉。整身躯也么哥缯,髭须也么哥打着鬓胡。走犬飞鹰,架着雕鹘。恰围场过去,过去,折跑盘旋,骤着龙驹,端的个疾似流星度。那风流也么哥,恰浑如也么哥,恰浑如和番的昭君出塞图。

(云)比时小孩儿高叫道:“救人咱!”那官人是个行军千户,他下马询问所以,我三姑诉说前事。那官人说:“既然他父母亡化了,留下这小的,不如卖与我做个义子,恩养的长立成人,与他父母报恨雪冤。”他随身有文房四宝,我便写与他年月日时。(小末云)那官人救活了你的性命,你怎么就将孩儿卖与那官人去了?你可慢慢地说者。(副旦唱)

〔九转〕便写与生时年纪,不曾道差了半米。未落笔花笺上泪珠垂,长吁气呵软了毛锥,恓惶泪滴满了端溪。(小末云)他去了多少时也?(副旦唱)十三年不知个信息。(小末云)那时这小的几岁了?(副旦唱)相别时恰才七岁。(小末云)如今该多少年纪也?(副旦唱)他如今刚二十。(小末云)你可晓的他在那里?(副旦唱)恰便似大海内沉石。(小末云)你记的在那里与他分别来?(副旦唱)俺在那洛河岸上两分离,知他在江南也塞北?(小末云)你那小的有什么记认处?(副旦唱)俺孩儿福相貌,双耳过肩坠。(小末云)再有甚么记认?(副旦云)有,有,有。(唱)胸前一点朱砂记。(小末云)他祖居在何处?(副旦唱)他祖居在长安解库省衙西。(小末云)他小名唤作什么?(副旦唱)那孩儿小名唤作春郎身姓李。

在定型的杂剧中,插进这一大段说唱形式,是非常出色的。它的每一支曲子,可以自由换韵,与一般杂剧唱词规定每折自成一套、全押同部韵脚到底的,面目全然不同。从它的开场白和第一段唱词看来,当时以卖唱谋生活的女叫花,也得学会一套特殊形式的说唱词:有儿女风情,也有历史故事。这是研究曲艺发展史者所应加以重视的。

元杂剧多以本色语擅胜场,也就是采集人民口头语言,给以加工提炼,使其有抑扬抗坠的节奏,用来表演各个不同角色的心理活动和种种社会情态,恰如其分地刻画出来。这类文学语言,是值得我们借鉴的。

明人也爱写杂剧。但比起元初作家来,就觉得前者朴素自然,后者不免矫揉造作,相差太远了。其间较为出色的作家的作品,如康海的《中山狼》、徐渭的《四声猿》,是值得一提的。《中山狼》骂尽了一批忘恩负义、人面兽心的坏人,也提示了对敌斗争不能存有丝毫仁慈的道理。且看它最后一折东郭先生的唱词:

〔雁儿落〕俺为他冲寒忍肚饥,俺为他胆颤心惊碎。把他来无情认有情,博得个冷气淘热气。

等到老丈人把狼骗进囊里,缚了起来,教东郭先生赶紧抽出佩刀,把狼杀掉。东郭先生还是这样说:

丈人!只都是俺的晦气。那中山狼且放他去罢!

那老丈人拍拍掌,笑了起来,一边说:

这般负恩的禽兽,还不忍杀害他。虽然是你一念的仁心,却不做了愚人么?

东郭先生不胜感慨地说:

丈人!那世上负恩的尽多,何止这一个中山狼么?

接着又唱:

〔沽美酒〕休道是这贪狼反面皮,俺只怕尽世里把心亏。少什么短箭难防暗里随,把恩情翻成仇敌,只落得自伤悲。

康海是一个豪放派的散曲作家。徐渭才华超迈,对戏曲也有深入的了解。但杂剧到了元末、明初,已成强弩之末,虽有豪杰之士,也就很难超出前人。所以讲到这一行,自然只有元初期的作家才是值得学习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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