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危急存亡的关头容易教人想到英雄,所以因大风而思猛士不独是刘邦一个人的情绪,在任何时代都是有的。我们的民族处在今日的危机上,希望英雄的出现比往昔更为迫切。但是‘英雄’这两个字的意义自来就没有很明确的解释,因此发生这篇论文所标的问题——到底英雄是时势造的呢?还是时势是英雄造的呢?‘英雄’这两个字的真义需要详细地分析才能得到。固然我们不以一个能为路边的少女把宝饰从贼人的手里夺回来的人为英雄,可是连这样的小事都不能做的有时候也会受人崇拜。在这里,我们不能不对于英雄的意义画出一个范围来。
古代的英雄在死后没有不受人间的祖豆,崇拜他们为神圣的。照礼记祭法的规定,有被崇拜的资格的不外是五种。第一是‘法施于民’的,第二是‘以死勤事’的,第三是‘以劳定国’的,第四是‘能御大灾’的,第五是‘能捍大患’的。法施于民是件民有所,能依着他所给的方法去发展生活,像后稷能殖百谷,后土能平九州,后世的人崇祀他们为圣人。(所谓圣人实际也是英雄的别名。)以死勤是能够尽他的责任到死不放手,像舜死在苍梧之野,鲧死于洪水,也是后世所崇仰的圣人。以劳定国是能以劳力在国家危难的时候使它回复到安平的状态,像皇帝,禹汤的功业一样。御大灾,捍大患,是对于天灾人患能够用方法抵御,使人民得到平安。这些是我们的祖先崇拜英雄的标准。大体说起来,以死勤事,是含有消极性的,以劳定国,能御大灾,捍大患,也许能用自己的智能,他们是介在消极与积极中间的。唯有法施于民的才是真正的圣人,他必须具有超人的智能才成。
看来,我们可以有两种英雄:一是消极的。二是积极的。消极的英雄只是保持已成的现状,使人民过平安的日子,教他们不受天灾人患的伤害,能够在不得已的时候牺牲自己的一切。积极的英雄是能为人群发明或发见新事和新法度,使他们能在停滞的生活中得到进步,在痛苦的生活中减少痛苦,换一句话,就是,他能改造世界和增进人间的幸福。今日一般人心目中的英雄多半不是属于第二类,并且是属于第一类中很狭窄的一种,就是说,只有那为保护人民不惜生命的战士才被称为英雄。这种英雄不一定能造时势,甚或为时势所造。因为这类的英雄非先有一个时势排在他面前,不能显出他的本领,所以时势的分量比英雄本身来得重些。反过来说。积极的英雄并不等到人间生活发生什么障碍,才把他制造出来。人们看不到的痛苦,他先看到,人们还没遇到困难,他先想象出来。他在人们安于现成生活的时候为他们创制新生活,使他们向上发展。也许时势造出来的英雄也能达到这个目的,但是可能性很小。
真英雄必定是造时势者。时势被他造得成与不成,于他的英雄本色并无妨碍,事的成败不足为英雄的准度。通常的见解每以为成功者便是英雄,那时不确的。成功或由于机会好。‘河无大鱼,小虾称王’,在一个没有特出人才的时境,有小本领便可做大事。这也是时势所造的一种英雄。还有些是偶然的成功,作者本身也梦想不到他会有那么样的成就。他对于自己的事业并没有明了的认识,也没有把握,甚至本来是要保守,到头来却变成革命,因为一般的倾向所归,他也乐得随从。这也是时势所造的一种英雄。还有些是剥削或榨取他人的智力或体力来制造自己的势力和地位。他的成功与受崇敬完全站在欺骗和剥削的黑幕前面。有时自己做不够,还要自己的家人亲戚来帮他做,揽到国家大权,便任用私人,培植爪牙。可怜的是混混沌沌的群众不会裁制他,并不是他真有英雄的本领。这也是时势所造的一种英雄。
我们细细地把历史读一遍,便觉得时势所造的英雄比造时势的英雄更多。这中间有一条很大的道理。我们姑且当造时势的英雄是人间所需求的真英雄,而这种英雄本是天生的。真英雄是超人,但假英雄或拟英雄也许是中人以下的‘下人’(underman)。所谓假英雄是指那班偶然得到以外的成功的投机家而言。所谓拟英雄是指那班被时势所驱遣,迫得去做轰轰烈烈的事业的苦干者而言。所谓下人是对于超人而言。他的智力与体质甚至不及中人。在世间里,中人都很少,超人更谈不上,等到黄河清也不定等得到一个出现。人间最可怜悯的是下人太多,尤其是从下人中产生出来的英雄比较多。这类的英雄若是过多,就于国族有害。怎么讲呢?因为他们没有中人的智力而作超人的权威,自我的意识太重,每持着群众的生命财产智能是为他们的光荣和地位而有的态度。这样损多数人以利少数人的情形便是封建制度。英雄与封建制度本来有密切的关系,但这里应当分别的是古代的封建英雄于其同时的一般群众中确实具有超人的能力,而现代的封建英雄只是靠机缘。哪怕他是乳臭未除,只要家里有人掌大权,他便是了不得的人物。哪怕他智能低劣,只要能够联络权要,他便是群众的领袖。他的方法是利用新闻和金钱来替他鼓吹,甚至神化一个过去的人物来做他的面具。一个人生时碌碌无奇,死后或者会被人当做‘民族英雄’来崇拜,其原因多半在此。这类神化的民族英雄实际等于下劣民族的咒物。今日全世界人类的智力平均起来恐怕不及高等小学的程度,所以凡有高一点的知识而敢有所作为的都有做领袖或独裁者的可能。不过这并不是群众的福利。我们讲英雄的事业应当以全世界民众的福利为对象,损人利己固不足道,乃至用发展自己民族的口号去掠夺他民族的土地的也不能算是英雄。今日世界时局的困难多半由于这类的英雄所造成。如果我们缩小范围来讲一下我们的英雄,我们也会觉得有许多是下人中所产出的。他们的要求是金钱与名誉。金钱可以使他们左右时势,若说他们是造时势的英雄,其原动力只是这样,并非智能。名誉使他们享受群众的信仰,欺骗到万古流芳的虚荣。他们的要求既是如此低下,无怪他们只会把持武力,操纵金融,结党营私,持权逐利,毁群众的福利来增益自己。他们只会享受和浪费,并无何等远虑,以善巧方便得到金钱名誉之后,便走到海外去做寓公,将后半生事业付与第二帮民贼。
我们讲到假英雄之多,便想到在人群中是否个个有做英雄的可能,现在人间还是在一个不平等的情况底下过日子。不但是人所享受的不平等,最根本的是智力与体力的差异太甚。英雄是天生吗?不。英雄是依赖先天的遗传与后天的训练所造成的。英雄是有种的。我们应当从优生学的原理研究人种的改善,凡是智力不完,体质有亏的父母都不许他们传后代。反之,要鼓励身心健全的男女多从事于第二代民众的生育。这样,真英雄的体质与理智的基础先打稳固,造成英雄的可能性便多。否则生来生去,只靠‘碰彩’,于人间将来的改进是毫无把握的。第二步还要使社会重视生育,好种的男女一生下来当要特意看护他们,注意调练他们,使他们的身心得以均衡地发展。现在已有科学家注意到食物与体质性格与寿命的关系,可是最重要的还是选种,否则用科学方法来培养下人,延长他们的生命,使他们剥削群众的时间更长,那就不好了。
真英雄是不受时势所左右的。因为他是一个‘形全于外,心全于中’的人,他的主见真而正,他的毅力恒而坚。他能时时检察自己,看出自己的弱点,而谋所以改善的步骤。事业的成败不是他所计较的,唯有正义与向上是要紧的。今日我们所渴望的是这样的英雄。我们对于强敌的侵略,所希望的抗敌英雄也要属于这一类的人物。战争在假英雄的眼光里是赌博的一种,但在真英雄的心目中,这事是正义的保障。为正义而战,虽不胜也应当做,毫无可疑的。
最后,我们还是希望造时势的英雄出现。唯有他才能拯民众的水火之中。等到人人的智力能够约束自己与发展自己,人间真正平等出现的时候,我们才不需要英雄。英雄本是蛮野社会遗下的名目,在智能平均与普遍发展像蜂蚁的社会可以说个个都是英雄,因为其中没有一个不能自卫,没有一个不能为群众牺牲自己。所以我想无论个个人达到身心健全,能利益群众的时代是全英雄时代,也是无英雄时代。
(这□是去冬在广州岭南大学的演讲稿,没工夫多写,未能详尽地发挥,抱歉之至。)
(载大风旬刊第三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