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时,土佐国[1]的名越有位富翁名叫权右卫门,他膝下有一千金,唤作阿龟。阿龟二十二岁时,嫁与二十五岁的八佑卫门为妻,对夫君可谓一往情深,痴心不渝。因此世人都道:只怕她是个妒心炽盛的女子。不过,八佑卫门倒也从不拈花惹草,做那些会令妻子吃醋嫉恨的事。夫妻二人相敬如宾、举案齐眉,从未吵过架、红过脸。
可惜不幸的是,阿龟一向身体孱弱,结婚尚不足两年,便染上了当时土佐流行的恶疾,虽看遍名医,结果却不如人意。凡身染此病者,皆粒米难进,滴水难咽,形容渐渐枯槁,镇日昏睡不已,且时为梦魇所苦。即使不分昼夜悉心照料,病情也毫不见起色,阿龟身子日复一日憔悴下去,自己也心知命不久矣。
她将丈夫唤至病榻边,说道:“奴家身染重病这些时日,夫君衣不解带常伴左右,尽力看顾,我心中感激不已。夫君这般知疼知热的贴心人,世间打着灯笼也难寻第二个。正因如此,死别在即,才更叫我肝肠寸断……想必夫君也懂,奴家方才二十五岁不到的好年纪,又幸得良夫为伴,如今却不得不撒手西去,实在心有不甘……唉,你也不必好言宽慰,再说什么也无济于事,就连汉方名医也对此病束手无策。我原曾想,至少还有数月性命。谁知早间揽镜一照,方才醒悟,今日即是大限之日……是的,死期就在今日。因此,奴家有件心愿还盼夫君成全。若能如愿,我也可安心瞑目,笑赴黄泉了。”
“爱妻啊,你受苦了,”八佑卫门答道,“有什么愿望尽管直说,但凡我力所能及,一定尽心尽意去满足。”
“不不,这件事,夫君恐怕是很难心甘情愿去办的。”阿龟道,“你尚还年轻,这愿望说来难以启齿,因为太过强人所难。不过它就像一团烈火,燃烧在我胸中,临死之前,无论如何是不吐不快……在我死后,或早或晚,总会有人劝你另娶妻室。因此我希望夫君能立下约定,发誓今后绝不再娶——你,能做到吗?”
“就只这件事吗?”八佑卫门叫道,“我还当什么了不得的大愿,如果只是这点小小心愿,满足起来轻而易举。我由衷发誓绝不另娶,没有任何人可以替代你。”
“啊,那我就心满意足了。”阿龟蓦地从病榻坐起身来,欣喜地叫道,“啊,奴家太幸福了!”说完便身子一软,瘫倒在床上,气绝身亡了。
阿龟死后,眼看八佑卫门的身子也骤然衰弱下来。最初,村人们瞧他容颜憔悴,以为是丧妻之痛过于深切所致,都纷纷议论:八佑卫门对亡妻真是痴情啊!谁知,两三个月过去,却见他气色越发晦暗,身子也日趋消瘦,到最后,形销骨立简直失了人样,看上去如同幽鬼一般。村人们这才渐生疑窦:一个正当年轻的男人,枯槁委顿成这般模样,绝不可能单纯由于思念所致。医师们瞧过八佑卫门的病,也说不出所以然来,只道:“此乃一种世间罕有的怪病,恐是缘于内心烦恼甚巨,积郁而成疾。”八佑卫门的双亲对儿子盘问再三,也一样没有答案。用八佑卫门的话说:自己之所以悲伤憔悴,原因父母应当都很清楚,除此之外,再无隐瞒。于是,夫妇二人便力劝儿子再婚,但八佑卫门二话不说便拒绝了,称与亡妻早有约在先,绝不食言。
之后,八佑卫门眼看一日比一日病入膏肓,家人们只当他早已没救,都死了心断了念。尽管如此,一直感到儿子对自己有所隐瞒的母亲,某日,仍旧苦口婆心再三劝说,哀求他讲出患病的真正缘由。看着母亲涕泪交加的面容,八佑卫门终于经不住恳求,开口道:“母亲,此事无论对您还是对任何人,都极难启齿。就算儿子如实相告,恐怕也无听者愿意相信。事实上是这样的:阿龟虽已身在九泉,但仍未能转世投胎。纵使做再多场法事,也无以超度她升天。大概我一日不随她共赴黄泉,相伴走那条漆黑的轮回路,她的魂灵就一日徘徊不去,难获安宁吧。之所以这么说,是因为阿龟每晚都会回到我身边来,与我共寝。有时我甚至怀疑,她是否真的已经去世。除了说话声音不同于往日,总是窃窃低语之外,她的容颜、举止,都与生前全无两样。她一再交待,万万不可将她回来与我同寝之事告知他人。或许,是期望我能够陪她一起死吧。倘若我只为自己考虑,那么对此世倒也无所留恋,大可随她而去。只是,正如母亲所言:身体发肤,受之于父母。我须得首先奉行孝道,尽到身为人子的责任。此刻,我已将真相原原本本告诉了母亲……是的,阿龟确实每晚回来。一到就寝时间,就会前来,待到天明,听见寺里晨钟响起方才离开。”
听完儿子一席话,做母亲的震惊无以复加,立即往自家供养的菩提寺赶去,将儿子口中所言悉数转告了寺中住持,并请求佛法的帮助。住持是位饱阅世事的年迈高僧,淡然听过叙述之后,如此向八佑卫门的母亲说道:“这种事情,已有先例,从前老僧也曾有听闻。想来,救令郎的办法也未尝没有。不过,令郎此刻已经一脚踏在鬼门关内,危险至极,面上也早有死相显露。那阿龟的鬼魂若再来哪怕一次,令郎恐怕就无缘得见明早的太阳了。此事刻不容缓,须得尽早设法。请先瞒住令郎,将两家族人都召集到寺中来。为了救令郎性命,须即刻将阿龟的坟墓开启查验。”
于是,两家的亲属齐齐聚到了寺内。得到双方族人的共同许可后,住持领着众人急急赶至墓地,吩咐下人移去墓石,刨开坟土,抬出了阿龟的棺木。当棺盖被掀开之时,在场的诸位都惊得目瞪口呆。
阿龟的容颜,仍保持着患病之前的姣好模样,面上还浮现着一抹淡淡的微笑,丝毫看不出早已死去多日。然而,当住持命人将遗体抬出棺柩之际,众人的惊诧瞬间化为了惊怖。尽管下葬已久,那具遗体轻触之下,肌肤仍柔软润泽,竟还保有暖暖的余温,在棺桶[2]之中保持着端正的坐姿,宛如生者。
遗体被运至灵堂。住持提笔在其额头、胸前、手足等处写下了一些具有殊胜法力的梵文字符,又为阿龟持办了一场施饿鬼的法事,而后,才将之重新安葬。
自那后,阿龟的魂灵便再也不曾回来过。八佑卫门的身子也逐渐恢复了体力与元气。只是,他是否始终坚守着与亡妻的誓约,日文原著的作者对此却只字未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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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土佐国:日本古时令制国之一,位于今四国南部的高知县,面太平洋,亦称“都佐”或“土左”。
[2]棺桶:亦称“坐棺”或“座棺”,日本古时丧葬使用的一种樽形棺木,使死者在入土时维持垂直的坐姿。坐棺在火葬成为主流之前,为土葬所常用,在镰仓时代最为普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