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昔,江户小石川一带有位叫做铃木的旗本。其人的府邸,坐落在江户河岸边的中之桥附近。铃木的家臣当中,有位兼做杂役的步卒[1]名唤忠五郎,年轻俊秀,头脑机灵,性情随和可亲,在同僚之中人缘颇好。
忠五郎在铃木门下奉职数年,素来品行端正,从未有半点惹人非议之处。不过,近来一段时日,有其他同僚发现,忠五郎每晚必潜过庭院,偷偷溜出府去,直至破晓时分方才回转。起初对他这种奇怪的举动,众人本默然在心,并未多言。一来,他不曾耽误过日间的勤务;二来,大家都认为,恐怕他是外出与谁家女子幽会,自有难以告人的缘由。谁知未过多久,忠五郎气色愈来愈差,身子也日渐羸弱,诸位同僚都心感不妙,觉得此事必有蹊跷,不可再坐视不管,听之任之下去。于是某夜,当忠五郎正欲溜出府去时,有位年长的家臣唤住了他,将他拉过一旁,问道:“忠五郎君,你每夜外出,天明方归,此事大家都已知晓。近来,你形容气色日见憔悴,兄弟们都为此担心,你莫非结交了什么恶友,搞坏了身子?若你能够就自己的行为有个合情合理的解释,那便罢了。若非如此,我等身为同僚,免不了要将此事去跟头领从实禀告。毕竟你我一向意气相投,情如手足,你究竟为何违背府中的规矩每夜外出,看在同僚之谊的分上,也该将缘由略微透露一二才好。”
听前辈如此责问,忠五郎不由一惊,面露窘迫之色。沉默片晌后,方才引着前辈来到庭院内,找到一处毋需当心隔墙有耳的僻静所在,站住脚,说道:“那么,我便将实情悉数告知前辈罢。不过,还求前辈能为小弟保密。此事若被他人知晓,恐怕我将会有灭顶之灾……”
如此叮咛完毕,忠五郎才继续交代道:“大约五个月前,尚是初春时节,我结识了一位相好的女子,自那起才开始每夜外出的。一天晚间,我回家探望双亲,在返回旗本府的途中,看到离府门不远处的河岸边立着一位女子,从其衣饰装扮来看,似乎出身门第颇为高贵。我见如此衣衫华美的女子,竟然深宵时分独立在河畔,心中深觉怪异,但因与她素昧平生,也不便上前探问,便一言不发,打算从她身畔径自走过。谁知,那女子却来到我跟前,牵住了我的衣袖。我放眼打量,只见她容颜姣好,十分年轻貌美。
“那女子面带浅笑,温婉可人地柔声向我问道:‘小女子有话要同公子讲,可否请您陪我一同走到桥边?’
“在那笑意盈盈的恳求之下,我实在难以推拒,便伴着她一同往桥边行去。途中一面走,一面听她坦陈道,因平日常见我出入于旗本府邸,不由对我萌生爱慕,芳心暗许。她随即请求道:‘若蒙不弃,小女子望能与公子结作百年之好,从今往后,两人恩爱携手,必可幸福美满。’
“我闻言不知如何作答才好,不过倒也确实为她倾心不已。
“两人来到桥边,女子再次牵起我的衣袖,引着我步下河堤,向水边走去。她一面将我往河里拉,一面在我耳畔喃喃低语:‘请随我来。’前辈你也知道,那地方河水颇深,我忽觉眼前女子言行可怖,连忙掉头后退,想要返回岸边。可她仍挽住我手,嫣然笑道:‘只要跟着我,公子完全不必害怕。’
“也不知怎的,我只要被她牵住,便顿觉浑身无力,像个身不由己的孩子,对她言听计从。想要逃走,手脚也力不从心,情形宛如置身梦中。
“女子牵着我的手,向深水之中一步步迈去。我眼前一无所见,耳中一无所闻,周身无知无觉,渐渐不省人事。待到醒转过来时,才发觉自己与女子携手并肩置身于一座瑰丽的宫殿之内,四周明亮炫目,全身上下丝毫未曾被河水打湿,亦不觉寒冷,举目四望,处处干燥温暖,是个富丽堂皇的所在。我不知自己究竟身在何处,至于是怎么来到这里,亦全无头绪,只任由女子牵着手,穿过一间又一间厅堂。那里虽有数不尽的殿宇,间间奢华气派,却不闻一丝人声,不见一瞥人影。最后,我俩终于来到一间无比宽敞的客室内。对面厅堂尽头的壁龛前,燃着盏盏华灯;一桌宴席旁,整齐铺设着坐垫,然而四下却不见宾客的身影。女子领我来到壁龛旁,将我引入上座,而后在我面前坐下,问道:‘此处便是小女子的家了。公子愿意从今与我双宿双栖,同享富贵喜乐吗?’说时语笑嫣然,百媚千娇,可谓绝色倾城,举世无双。我不禁由衷答道:‘愿意!’与此同时,脑中浮现起浦岛太郎游龙宫[2]的民间故事,暗自感叹:‘莫非眼前女子,便是传说中的龙女不成?’只是我心中忐忑,什么也未敢追问。片刻后,婢女们将一道道美味珍馐、琼浆玉液呈上席来。女子道:‘既然郎君亦对我心中有意,那么今夜,便是你我洞房花烛之夜;这酒宴,则当是你我成婚的喜宴罢。’于是,我二人互许终身,立下了山盟海誓,七生七世永结同心。婚宴过后,双双步入早已布置焕然的洞房,一宿欢好。
“当女子将我自睡梦中唤醒时,已是次日凌晨。
“她道:‘如今你虽已是我的夫君,但我俩成婚之事,你须得当作秘密守口如瓶,切不可告知他人。这其中的缘由,我无法对你讲,你亦不许多问。此刻,你必须立即起身赶回府去,若我留你到天明,我二人便会有性命之忧。请夫君莫要气恼,今夜你可再来与我相会。以后每晚,你只需在我俩初次见面的时辰,到桥边去候着便可。我不会叫夫君久等的。切记切记,要谨守你我成婚的秘密,若是泄露分毫,你我便将永远分离,再无相见之日。’
“我想起浦岛太郎的遭遇,便与女子立下约定,誓言听从她的嘱咐。而后重新在她的引领下,穿过无数华美空洞、寂寂无人的屋宇,来到宫殿的大门前。女子挽起我的手,刹那间,周遭陷入漆黑混沌,我又一次失去了所有知觉。再度苏醒时,发现自己孑然独立在中之桥附近的河岸边,及至赶回府邸,寺院的晨钟尚还未敲响。
“第二日晚间,我遵照女子的交待,依时去往桥边,见她已在那里守候。于是仍同前晚一般,在她的引领下步入幽深的水底,回到我二人拜堂成亲的那座豪华殿宇。接下来的日子里,我夜夜前去,与女子幽会欢好,又在相同的时辰赶回府来。今夜,想必她也会在老地方等我。若我失约,令她伤心,那倒还不如一死。因此,我现在便得动身前去了……不过,还请前辈千万莫将此事泄露给旁人,拜托了!”
年长的家臣听完忠五郎一席话,不禁大惊,亦深觉痛心。忠五郎所言,貌似句句属实。若情形当真如此,那么其中必有蹊跷,此点毋庸置疑。只怕忠五郎的遭遇,乃是一种痴迷幻象,皆因受某种妖邪之力恶意蛊惑所致。并且,忠五郎若果真被邪灵所诳骗,也不该责怪与他,倒不如说更值得怜悯。不过,假如自己轻率插手此事,只恐会给他招来灾厄,因此,老家臣语气慈和地应道:“你今日所言,我绝不会透露与他人。总之,只要兄弟平安无事,我便绝不多嘴。好了,你去见那女子罢。不过要多提防,切莫对她全然交心。我担心你大约是被什么恶灵所蛊惑了。”
听了前辈的忠告,忠五郎报以淡然一笑,便匆匆出门而去。谁知不出几个时辰,却又神色沮丧,失魂落魄地回来了。
老家臣见之,悄悄问道:“你见过那女子了?”
“没有,她不在那儿。”忠五郎答,“这可是她头一次失约。恐怕我今后将再也见不到她了!我实在不该违背誓约,将秘密告诉与你,真是愚蠢至极!”
老家臣试图好言劝慰,却也无济于事。忠五郎一头栽倒在床上,而后便一语不发,浑身抽搐,哆嗦不止,仿佛发了恶寒之症一般。
寺院报晓的晨钟响起时,忠五郎曾勉强想要起床,却身子一瘫,再度昏迷过去,显然,是染了什么发作凶猛的恶疾。同僚们急忙请来汉医为他诊治。
医师仔细察验一番后,忽而惊叫道:“啊!这位公子浑身已无一滴血,血管中尽是清水,无论如何是救不活了。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为救忠五郎的性命,医师想尽千方百计,却终究枉然。日暮时分,忠五郎终于咽了气。此时,年长的那位家臣才将事情的原委向众人和盘道出。
“原来如此。”听完老家臣的讲述,医师道,“果不出我所料。纵然医术再高明,像这种邪灵附体的人,也终归无药可救。遭那女子谋害的,他倒也并非头一人。”
“那女子到底是谁?究竟是什么妖灵所化?狐狸精吗?”众人纷纷问道。
“不不,是自古以来就在河中出没的妖精,嗜好吸食年轻男子的精血。”
“是蛇吗?还是龙?”
“非也,都不是。这妖精,你若白天去往河边,常可在桥下等处见到,面目丑陋,令人发瘆。”
“那么,到底是什么呢?”
“是蟾蜍——也就是又大又丑的癞蛤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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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原文作“足轻”,是日本自平安时代至江户时代的一种下级武士,等级最低,平时从事杂役,战时则充任步兵。在战国时代,接受弓箭、枪炮的训练,编成部队。
[2]浦岛太郎:日本古代民间传说中的人物。某日,渔民浦岛在海岸边见一群孩童正围着只海龟折磨戏谑,便上前将其救下。海龟知恩图报,驮着他潜入了海底,遨游龙宫。在龙宫中,浦岛受到了龙女乙姬的殷勤款待。当他携着赠礼——一只精美的玉匣上岸回村时,才恍觉龙宫中短短的三日,世间已度过了三百年。他难捺好奇,打开了乙姬曾切切叮嘱绝不可开启的宝盒,只见一股白烟从中袅袅升起,瞬间,他也沐着白烟变成了一名耋耄老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