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本古代俳句诗人白梅园鹭水[1]曾道:“在中国与日本的众多典籍书志当中,无论古今,屡有奇谭佳话,记载某些丹青之作因其精湛灵动,真趣盎然,而为观者带来不可思议的经历与感受。这些画作,常出自于名家手笔,无论花鸟写意,或工笔人物,皆形神兼备,惟妙惟肖。画中所绘,有时,甚至当真会浮出纸面或绢布,离图而下,成为有灵的活物,言谈行走,做种种情状。有道是——虽为图画,也自有其意志灵性。与此相关的诸种史话,自古以来已广为熟知,在此无意再赘述。值得一提的是,当今于世,我朝我国亦有此类妙品为人所称颂,那便是菱川吉兵卫[2]所绘之人物肖像,亦即闻名遐迩的“菱川姿绘”。
接下来,鹭水便讲述了一则与所谓“姿绘”有关的故事。
昔年,有位青年书生名叫笃敬,家住于京都室町。某日傍晚,他出外访友后归家途中,经过某间卖旧货杂物的铺子,被店外摆放的一扇旧屏风吸引了目光。论材质,它不过是普普通通的纸糊物件,但其上所绘一幅少女全身像,却打动了年轻书生的心。一问价钱,竟十分便宜,笃敬即刻掏钱买下,将之搬回了家中。
独自一人在房中时,笃敬将那屏风重新细细端详,但觉画中少女较之方才愈见娇美,目测并非凭空所绘,而是摹写自某个真人——一位十五六岁的豆蔻少女。此画笔法细腻入微,美人的秀发、眼睫、樱唇等皆纤毫毕现,栩栩如真,观之令人欲叹而词穷。真可谓“眼角眉梢犹似芙蓉求怜爱,嘴角唇边仿若丹花笑春风”;一张粉面,玲珑稚嫩,纵使穷尽辞句亦无法形容。倘若所绘少女的真身,亦如画中娇艳绝伦,必定会使见之的每一位男子神魂欲夺,钟情不已——笃敬对此深信不疑。皆因屏中女子姿容过于逼真鲜活,仿佛只需这厢招之唤之,便会即刻应声而出。
从此,笃敬镇日凝目于这幅美人图,渐为屏中少女的美色所倾心、沉迷。“这世间,果真有如此绝色佳人?”他喃喃自语,“倘若能将她轻揽入怀,纵是短短一瞬(日文原作者称之为‘露水之暂’—小泉八云按),我亦情愿舍了性命去换取——不,哪怕是千代百世的性命,也甘心奉上!”不必多说,笃敬已为这幅画彻底沉沦了心智。他痴痴恋慕着屏中女子,除此之外,任是怎样的美人,也激不起他丝毫爱念。“只是,”他又忖道,“倘或画中人尚且在世,恐怕也年老色衰,与图中面貌全无相似了吧。再说,多半她早在自己出生之前就已过世了呢!”
纵是如此,这无望的热情,却在笃敬胸中与日俱增。他食不知味,夜不安寝,身边诸务一概漫不经心,以往曾热衷的诗书学问,亦渐渐荒疏,只管痴坐于屏风前,对着画幅絮絮低语,一待便是几个时辰。终于,笃敬病倒了。他深知自己病已膏肓,恐怕命不久矣。
然而,笃敬平素交往的友人当中,有位学问渊厚,为世敬仰的长者。此人在古画鉴赏方面颇有见识,也善于体察少年人的心思,对世间种种奇闻逸事,无所不知、无所不晓。老学者得知笃敬卧病的消息,登门前来探望,见到那扇旧屏风,当即便将一切了然于胸。笃敬在老者的盘问之下,逐一道出了实情,并断言:若无缘与屏中少女相见,自己必死无疑。
闻言,老者答道:“这屏上所绘,乃是名师菱川吉兵卫的一幅美人图。画中人物,如今已不在世。但,菱川不仅描摹了女子的姿容,更画出了她的心神气韵。人道是:美人魂魄,仍活于画中。因此你之所愿,并非不可得。”
笃敬闻之大喜,自病榻上半坐起身,目光如凿,渴盼地盯着老人。
“你只需为屏中女子取个名字,”老者继续说道,“且每日坐于画前,心中不停念想,口中轻呼其名,直唤到她应声即可。”
为情所苦的书生,闻言大惊,不由敛神屏息道:“当真?她会应声?!”
“哦,这是自然。”老者耳提面命,“女子必定会应声。不过,你须得照我嘱咐置备一件东西,一旦她答应你,便立刻赠给她。”
“就算是要我性命,我也甘愿拱手相送!”笃敬叫道。
“那倒不必。”老者道,“你跑上一百间酒铺,分别沽些酒来,装满一杯,伸手递到那女子面前。如此一来,她为了接你手中的酒杯,便会步出屏风。再之后该如何做,大概不需我交待,女子自会告诉你的。”
交待完毕,老者告辞而去。他所传授的法子,将笃敬救出于绝望之中。他立即打回酒来,端坐画前,一遍又一遍,柔声呼唤少女的名字(日文原作中,鹭水忘了提及少女究竟叫什么名字—小泉八云按)。当日,少女并未应声。翌日依然。接下来又一日……少女始终不曾作答。然而笃敬并不气馁,亦未失却耐心,接连数日呼唤不休之后,有天傍晚,画中人忽而答了话:“哎。”
笃敬见状,慌忙将百间酒铺沽来的美酒注入一只小盅,战战兢兢递到了画前。那少女款款步出屏风,莲足落地,屈身接过笃敬手中的酒盅,脸上浮出一抹娇柔的浅笑,问道:“公子究竟为何对我如此情痴?”
(日文原作中,鹭水写道:“少女之美,犹胜过画中几分。其神韵、品格、性情,无一不美,世间再无如此绝色。”只是,笃敬对女子的问题究竟如何作答的,他却未置一字,就交由读者自行想象了。——小泉八云按)
“不过,想来不出多久,公子便会对我心烦意懒了吧?”少女又问。
“在我有生之年,绝不会改变心意!”笃敬驳道。
“那么,再然后呢?”少女并不放弃,仍坚持追问(看来这位日本的新娘,并不满足于仅做一生一世的恩爱夫妻呢—小泉八云按)。
“那你我就立下山盟海誓,”笃敬叹道,“七生七世,永结同心。”
“倘若公子变心负情,”少女道,“我就回到屏风中去。”
于是,两人便互许终身,誓言恩爱不渝。想那书生笃敬,必定是名诚实可靠的好青年——自那后,少女再不曾回到屏风中去。当年屏中她所站立之处,直至如今,仍是空空如也。
走笔此处,鹭水亦不由动情批注道:“这世间,岂有此等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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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鹭水(1658—1733),原名青木鹭水,京都人。日本江户前期至中期的俳人,浮世草子(江户时代的一种写实类小说,内容多描写现世享乐)作者,别号白梅园、歌仙堂、三省轩等;代表作品有《御伽百物语》《俳谐新式》《近代因果物语》等。
[2]菱川吉兵卫(1618—1694),原名菱川师宣,日本江户时代的浮世绘画祖,确立了“浮世绘”之画风与体裁,史称“浮世绘第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