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周我向大家展示了学校和共同体的更大生活之间的关系,以及为更好地适应当前的社会需要而变革学校工作的方法和内容的必要性。
今天我想从另一方面来考察这一问题,并思考学校与学校里的儿童们的发展和生活之间的关系。由于难以把普遍原则与像小孩子这样具体的事物联系起来,我不得不从芝加哥大学初等学校的工作中抽取大量事例。在一定程度上,诸位也许赞同这个方法,从中提出这些观念本身是从真实的实践中产生出来的。
几年以前,我在城市里四处游走,逛遍了教育用品商店,想要找到完全符合要求的桌椅——符合艺术的、卫生的和教育的要求,适应儿童们的需要。我们费了老大力气也找不到所需要的样式,最后,一个比他的同行们聪明的商人发表了这样的评论:“恐怕我们没有你们要找的东西。你们要找的是孩子们可以在上面工作的东西,而我们有的这些全是供听讲用的。”这揭示了传统教育的问题。就像生物学家能用一两块骨骼重现整个动物那样,如果我们想象一下常见的教室,里面是以几何顺序排列的一排排难看的书桌,书桌都堆挤在一起,活动的空间无比狭小,而书桌几乎是同样大小,只勉强放得下书本、铅笔,此外,教室里还有一个讲台、几把椅子,光秃秃的墙壁上面可能贴着几张画,我们由此可以重现在这一场所上演的唯一的教育活动。这全是为了能“听讲”——因为单纯学习书本中的课程只是另一种听讲,这造成了一个心灵对另一个心灵的依赖。相对而言,听讲的态度意味着消极和吸收。有一些由学校主管、委员会和教师们准备好的材料放在那儿,儿童们只要用最少的时间学会它们就够了。
在传统的教室里,几乎没有给儿童们留出工作的地方。多数情况下,儿童们可用以进行建造、创新和积极探索的工场、实验室、材料、工具甚至最基本的空间都非常缺乏。这些过程中所需要的事物,在教育中甚至没有一个明确认可的位置,它们只是在日报上写社论的教育界权威们一般称之为“一时的风尚”或“不必要的装饰”的东西。昨天一位女士告诉我,她正在到处寻访,想找到一所儿童们的活动优先于教师传授知识的学校,或儿童们有某种要求获得信息的动机的学校。她说,她在访问了24所不同的学校之后,才找到一所这样的学校。我要加上一句,这所学校不在我们这座城市。
这些有固定书桌的教室所揭示的是:每一件东西都是为了管理最大数量的孩子,为了从总体上对付儿童而设置的,把儿童视为一个个体的集合;这又意味着,儿童被消极地对待。儿童一旦活动起来,他们就使自己变成了个人;他们不再是一个群体,而成为我们在学校外面、在家庭中、在操场上、在邻居家所看到的那种有个人特点的人。
方法和课程的一致性,可以在同样的基础上加以解释。如果每件事都基于“听讲”,你就会得到统一的教材和方法。听讲以及考虑听讲的书本,构成了对所有人都适用的媒介。几乎没有机会去适应儿童的不同能力和不同要求。有一定数量——一个固定数量的已经备好的结果和成就,在既定的时间等待着所有的儿童。正是为了适应这一要求,才发展出了从小学到大学的课程。世界上刚好有那么多想获得的知识,并且刚好有那么多需要的专门技术。接下来就是用6年、12年或16年来分割学校生活的数学问题。现在按比例,每年给儿童们全部的一个部分,等他们学成之后,他们刚好掌握了全部。通过在一小时或一天或一周或一年的时间里掌握这么多的知识,最后每一件事都整整齐齐地完成了——如果儿童们没有忘记前面学过的知识的话。马修·阿诺德(matthew arnold)的报告告诉我们,这一切的结果就是一位法国教育权威骄傲地向他陈述的:上万名儿童在既定的时间,比如11点,同时学习地理中的某一课;在我们国家西部的某一城市,常常是学校的主管向接踵而至的访问者重复这一骄傲的夸耀。
为了阐明旧式教育的典型特征,我可能有些夸大:它的消极态度,它对儿童的机械聚集,以及课程和方法的一致性,一言以蔽之,关注的重心在儿童之外。重心可能是在教师,在教科书,在你喜欢的任何地方,但唯独不在儿童当下的本能和活动中。在这一基础之上,关于儿童的生活也就没什么好说的了。关于儿童的学习可以长篇大论,但学校不是儿童生活的地方。现在我们教育中发生的变化是重心的转变。这是一个改变、一次革命,与哥白尼引入日心说不无共同之处。在这里,儿童变成了太阳,教育要素围绕儿童旋转;儿童是组织教育要素的核心。
如果我们以理想家庭为例。在理想的家庭中,父母足够聪明,知道什么对儿童有益,并能满足儿童所需要的东西。我们会发现,儿童通过社会性交谈和家庭的组织而学习。在进行谈话时,有些要点是对儿童有兴趣、有价值的东西:进行陈述,探究问题,讨论主题,儿童在此过程中不断地学习。他表述了自己的经验,其错误观念得到了纠正。儿童通过对家庭活动的参与,养成了勤奋、守秩序、尊重他人权利和观念的习惯,及其个人的活动服从家庭共同利益的习惯。参与这些家庭工作,也是学习知识的机会。理想的家庭应该设有一处工场,供儿童满足建造的本能;应该具有一所微型的实验室,以指导儿童的探究。儿童的生活应该从户外走向公园、周围的田野和森林。他应该有自己的远足、散步和谈话,只有这样,外面更广阔的世界才能向他展开。
现在,如果我们将这一切加以组织和概括,将得到一个理想的学校。这不是神话,也不是教育理论的惊人发现。这只是系统地和以大规模、明智、有效的方式去完成在大多数家庭中有各种理由能够做到而只是偶然做了又做得很少的事。首先,理想的家庭必须扩大,必须让儿童与更多的成年人和更多的儿童接触,以创造一个最自由、最丰富的社会生活。而且,家庭中的活动和人际关系不是特意为儿童的成长而选择的;其主要目的不在这里,儿童从中得到的东西是偶然的。因此,需要一所学校。在学校中,儿童的生活成为全部可控的目标,促进儿童成长的全部必要媒介都集中在这里。学习?——肯定要学习,但首要的是生活,学习是通过生活并与之联系起来进行的。在以这样的方式集中和组织起来的儿童生活中,儿童首先不是一个静静听讲的人,而是恰恰相反。
经常听到这样的说法:教育就是“引出”(drawing out)。这样的说法很精彩,如果我们把它和注入式的过程相比较的话。但是,毕竟很难把“引出”的观念和3岁、4岁、7岁或8岁儿童的日常行为联系在一起。儿童已经尝试过各种类型的活动。他不纯粹是一个潜伏的生物,成年人必须以高度的戒备和高超的技巧去接近他,以慢慢地牵引出某种隐蔽的活动胚芽。儿童本来就十分活跃,教育的问题就是抓住他的活动并给予活动以指导的问题。通过指导,通过有组织的运用,活动可以造成有价值的结果,而不是散乱无序或成为单纯冲动的表现。
如果我们这样看问题,许多人视为畏途的定义新教育的问题与其说解决了,不如说消解了,它消失了。一个经常问到的问题是:如果你从儿童的观念、冲动和兴趣出发,从这些极其粗糙、任意和分散的、未经提炼或精神化的东西出发,他将如何获得必要的训练、文化和信息呢?如果除了刺激和纵容儿童的这些冲动,我们无计可施,那么,这个问题就问到了点子上。我们或是不得不忽视和压制这些活动,或是迁就它们。但是,如果我们有系统的设备和材料,那么,我们就有另外的途径。我们可以指导孩子们的活动,让他们按一定的规则练习,这样便可以渐渐将其引导到这条道路逻辑上最终要达到的目标上去。
“如果愿望都能实现,乞丐早就发财了。”由于愿望不是现实,由于真正满足一个冲动或兴趣意味着实现它,而实现它意味着要克服障碍,熟悉材料,发挥才智、耐心、韧性和警觉,它必然需要训练和知识。以想制造盒子的儿童为例,如果他缺乏想象力或愿望,他当然不会得到训练。但是,如果他想实现自己的冲动,就要明确观念、安排计划、选择工具、测量所需的部件、确定比例等等诸如此类。这其中有材料准备、拉锯子、订计划、砂纸打磨、榫卯配套。工具和工序的知识是必需的。如果这个儿童实现了自己的本能,做出了盒子,那么,他就有充分的机会获得训练和磨砺,施展能力去克服障碍,同时获得大量的信息。
因此,毫无疑问,以为自己喜爱烹饪的儿童对烹饪是什么、烹饪的价值何在或烹饪需要什么所知甚少。它只是一种“乱搞一气”的欲望,或许是模仿大人的活动的欲望。我们当然也可以降低到这一水平,仅仅迁就他的那种兴趣。但是,在这里,如果把冲动变为现实,它将与冷酷的现实世界发生冲撞,结果是它不得不接受现实;这里再次出现了训练和知识的要素。最近,有个儿童对不得不通过漫长的试验学习技能感到不耐烦,他说:“我们为什么要跟自己过不去呢?我们还是按着菜谱说的来做吧。”教师便问儿童:菜谱从何而来?教师的话的意思是:如果他们只是按着菜谱说的来做,就无法理解他们这么做所为何事。于是,儿童又高高兴兴地继续他们的试验工作。事实上,按照这一思路就能阐明问题的要点。那一天,他们的工作是煮鸡蛋,这是从烧菜到烧肉的过渡。为了得到一个比较的基础,他们首先概述了蔬菜中食物的构成成分,然后与肉中的成分进行对比。他们由此发现,蔬菜中的木质纤维或纤维素相当于肉中的结缔组织,是形状和结构的因素。他们还发现,淀粉和淀粉制品具有蔬菜的特征,蔬菜和肉类都含有无机盐和脂肪——在蔬菜中,脂肪含量低;而在肉类中,脂肪含量高。接下来,他们准备对作为动物食品特征的蛋白进行一番研究,并准备考察正确处理蛋白的必要条件——鸡蛋被选作试验的原料。
他们首先用各种温度的水做实验,看它什么时候变烫,什么时候徐徐沸腾,什么时候完全烧开,然后看不同温度下蛋白的变化。这样做的目的不只是煮鸡蛋,而且可以了解在煮鸡蛋过程中所涉及的原理。我不想忽视特殊的偶然事件的普遍性。如果孩子有煮一个鸡蛋的念头,他把鸡蛋放到水里煮了3分钟,等告诉他以后,他再把鸡蛋取出来,这没什么教育意义。但是,如果这个孩子通过认识相关的事实、材料和条件来实现自己的冲动,然后通过这一认识掌管自己的冲动,这是有教育意义的。这就是我所坚持的刺激或放纵兴趣与通过指导实现兴趣的区别。
儿童的另一个本能是使用铅笔和纸。所有的儿童都喜欢通过形式和颜色的媒介表达自己。如果你只是放纵儿童的这一兴趣,让他们无节制地进行下去,那他们只会有偶然的长进。但是,如果让儿童首先表达自己的冲动,然后通过批评、提问和建议,使他意识到他所做的和所需要做的是什么,结果会截然不同。这里以一个7岁儿童的作品为例。它可不是平平之作,而是低年级儿童最佳的作品,但是这件作品例证了我刚才所说的原则。儿童们一直在谈论当人们生活在洞穴时社会生活的原始条件。他们的观念是这样表达的:洞穴以一种不可思议的方式整齐地建在山坡上。我们看到儿童笔下最常见到的树木——一条垂直的线段,每边填上一些水平的枝杈。如果允许儿童日复一日地重复这类东西,他将放纵自己的本能而不是运用它。但是,现在要求儿童仔细观察树木,比较实际的树和他们画中的树,更直接更有意识地深入到他的工作条件中。这时,他会根据观察来画树。
最后,他结合观察、记忆和想象来作画。他再次绘出了一幅无拘无束的图画,表达他自己想象的内容,但仍受到对真实树木的仔细研究的限制。画面是一小片森林;在我看来,就这幅画而言,它具有和成人作品一样的诗情画意;而且,就其比例而言,画中的树木是符合实际的,而不只是一些符号。
儿童画:洞穴与树木
儿童画:树林
如果我们把学校中的冲动进行粗略的分类,可以将其归纳为四种,其中有在谈话、个人交往和交流中表现出来的儿童的社会本能。我们都知道,四五岁的儿童是以自我为中心的。如果要提出什么新的主题,如果他要说什么东西,那必定是“我见过它”或者“我爸爸(或妈妈)这么告诉我的”。他的视野并不广阔,一点经验必须马上为他所领会,如果他有充分的兴趣把这一经验和其他经验相联系并依次探讨它们的话。儿童的自我中心和有限的兴趣以这种方式无限膨胀。儿童的语言本能是其最简单形式的社会表达。因此,语言是一个巨大的,或者说是最大的教育资源。
接下来是制作的本能——建造的冲动。儿童的制作冲动首先在游戏、运动、手势和假扮中得到表达,逐渐变得越来越明确,并通过把原材料制作成可触的形式和固定的样本而找到发泄的渠道。儿童对抽象的探讨兴趣不大。探究的本能看来是由建造冲动和谈话冲动结合而生的。对小孩子来说,在实验科学和木匠铺所做的工作之间没有什么区别。他们在物理学或化学中所做的工作,不是为了得出技术性的概括或获得抽象的真理。儿童只是喜欢做一些事,并密切关注所发生的事。但是,可以利用这一点,引导他走上产生价值结果的道路,也可以任其随意进行。
儿童的表达性冲动,即艺术的本能,同样产生于交流和建造的本能——前者是后者的精髓和充分体现。给建造足够的空间,让它完满、自由而灵活;给它一个社会动机,让它表达一些事物,这样你就有了一件艺术品。试以纺织工作——缝纫和织布——为例来说明这个问题。儿童在工作室中制造出一架原始的织布机;这里,建造的本能发挥了作用。接着,他们想用这架织布机做点事情,制造一些东西。这是一架印第安人的织布机,可以把印第安人编织的毛毯展示给儿童们看。每个儿童都画出了一个理念上和纳瓦霍人(navajo)[1]毛毯类似的设计,从中选出一幅似乎最适宜眼前工作的图案。尽管技术资源很有限,但儿童们还是完成了着色和式样的工作。完成这些工作需要耐心、细致和坚韧,这不仅包含历史方面和技术设计原理方面的训练和知识,而且包含充分表达观念的某种艺术精神。
儿童画:手工纺织
儿童画:正在纺织的女孩
还可以举出与艺术方面和建造方面相联系的另一个例子。孩子们一直在研究原始的纺纱和梳毛技术,其中一个12岁的孩子画出了一幅正在纺纱的一个年纪较大的孩子的画像。这又是一件很不寻常的作品,它比一般的作品要好。上图画的是一双手正在拉羊毛线以备编织,是一个11岁孩子的作品。但是,总体来说,尤其对更年幼的孩子,艺术冲动主要与社会本能相关——想要表达、描述的欲望。
现在,牢记这四种兴趣——对谈话或交流的兴趣、对探究或发现的兴趣、对制作或建造的兴趣,以及对艺术表达的兴趣——我们可能会说,它们是自然资源,是未投入的资本,儿童的积极成长依赖于这些兴趣的运用。我想给出一个或两个例证,第一个来自7岁孩子的作品。它在某种程度上说明了儿童占主导地位的欲望是谈话,特别是谈论人或与人有关的事情。如果你观察一个小孩,你会发现,他主要对与人有关的事物感兴趣。这些事物是人类关注的背景和中介。许多人类学家告诉我们,儿童的兴趣和原始人类的兴趣具有一定的同一性。儿童的心理会自然重现原始人类的典型活动;男孩子喜欢在院子里建小房子,操持弓箭、长矛等东西做狩猎游戏就可以证明。问题再次出现了:我们如何对待这些兴趣——弃之不顾,还是激发并把它引发出来呢?或者是抓住它,引导它有所前进,有所提高?我们为7岁儿童设计的工作采取了后面的做法——利用这一兴趣,把它变成观察人类进步的手段。儿童在直接接触自然界以前,先是想象那些远离他们目前的情况。这就相当于把他们带回到了狩猎人群,带回到了穴居或树居人群,通过打猎和捕鱼获得勉强的生存。他们尽量想象与那种生活相应的各种自然环境,比如,位于山脉附近陡峭的树木茂密的山坡、渔产丰富的河流。他们继续想象经过狩猎时代而进入半农业时代,经过游牧时代进入定居的农业时代。我想要指出的一点是:这样可以为实际的研究提供大量的机会,通过探究可以获得许多信息。这样,虽然本能首先表现在社会方面,儿童对人和人的作为的兴趣就被带入了更广阔的现实世界。比如,儿童对原始武器、石制箭镞等东西有所了解。当他们试验哪种石头最适合作武器时,这些知识就使检验材料的易碎性、形状、质地等矿物学课程派上了用场。讨论铁器时代的时候,提出了需要建造一个大型的黏土熔炉的要求。由于儿童一开始未能正确地画出草图,炉膛入口的尺寸和位置与出口不匹配,这就需要有关于燃烧原理、制图和燃料性质方面的教学。但是,这些教学不是预先准备好的。首先是需要它们,然后才能通过试验获得它们。接下来,他们取来一些铜之类的原料,经过一系列试验,把铜熔化掉,制成一些物件;他们还用铅和其他金属做了同样的试验。这一工作同样是地理课程的继续,因为他们必须想象出不同形式的社会生活所必需的各种自然条件。适合于畜牧生活的自然条件是什么?适合于农业的自然条件是什么?适合于渔业的自然条件呢?这些人群之间交换的自然方式是什么?在交谈中提出这些问题以后,他们在地图和沙盘上把它们描绘出来。这样,他们就得到了关于地球构造和不同地形的知识,并从它们与人类活动的关系角度来考察它们,这样一来,它们就不再只是一些外在的事实,而是与人类的生活和进步等社会观念密切相关的事实。在我看来,这个结果完全证实了这一信念:儿童经过一年的训练而获得的科学、地理和人类学的知识,远远超过以获得信息为目的而从固定的课堂上学到的知识。至于训练方面,他们所获得的注意力、解释能力、推理能力以及敏锐观察和不断思考能力的训练,远远超过仅仅为了训练而让他们去随便解决一个问题所得到的训练。
这里我要提一下口述课(recitation)。我们都知道它已经成为什么样子——一个儿童向教师和其他儿童展示他成功地从教科书中所吸取的知识数量的场所。从另一种观点来看,口述课已经出色地成为一种社交聚会的场所;口述之于学校犹如自发交谈之于家庭,区别只在于口述更有组织性,遵循明确的规定。口述成为社交的情报交换所,经验和观念在这里得以交流并接受批评,错误的观念在这里得到纠正,新的思维方式和探究形式在这里得以确立。
口述从检验已获得的知识向自由发挥儿童的交流本能转变,影响并修正了学校的全部语言工作。在旧的体制之下,让孩子充分、自由地运用语言,无疑是一个极为严重的问题。理由是不言而喻的,语言的自然动机很少被提及。在教育学教科书中,语言被定义为表达思想的媒介。对受过教育的成人来说,语言可能确是如此。但是,勿庸赘言,语言首先是一种社会事物、一种我们借以向别人传达经验并从别人那里取得经验的工具。如果让语言偏离它的自然目标,教授语言就会变成一个复杂而困难的问题,这不足为奇。想一想,为语言而进行语言教学是一件多么荒谬的事情。如果孩子上学之前有什么要做的事,那就是谈论他感兴趣的事物。但是,如果学校里没有什么真正令人感兴趣的事物,如果使用语言只是为了复述课程,教授母语渐渐成为学校工作的一个主要困难,这就没什么好奇怪的了。由于被教授的语言不是自然的,不是来自想要交流生动的印象和信念的欲望,儿童运用语言的自由就会逐渐消失,直到最后,高中教师不得不想出各种办法来帮助学生自发和充分地运用语言。此外,当以一种社交方式唤起语言本能的时候,这会与现实有持久的接触。其结果是,儿童头脑中总是有要谈论的东西,他有话要说,他有思想要表达,而思想如果不是某人自己的思想,就不能成其为思想。根据传统的方法,儿童只能讲他所学到的东西。在这个世界,有话要说和不得不说点什么之间有根本的区别。当儿童有各种材料和事实并想对它们加以谈论时,他的语言就变得更精炼、更充分,因为它是受现实制约并源于现实的。阅读和写作与口语使用一样,可以在此基础上教授。它可以用叙述(related)的方式进行,因为语言作为儿童叙述其经验并获得别人经验的社交欲望的成果,总是通过对所交流的真理起决定作用的事实和与有影响力人物的接触获得指导。
我没有时间谈及年龄较大儿童的工作,他们原始的建造和交流本能已经发展为某种类似科学指导探究的事物了。但是,我想给出一个从这一实验工作得来的使用语言的例证。这一工作建立在最常见的一个简单实验基础之上,慢慢地把学生引导到地质学和地理学研究中。在我看来,我接下来要引用的句子既富有诗意又充满“科学性”。“很久以前,当地球刚刚诞生的时候,它还只是一团熔岩。那时地球上没有水,到处是水蒸气,同时也有很多其他气体。二氧化碳就在其中。蒸气变成了云,因为地球开始冷却了,不久以后开始下雨,雨水降落下来溶解了空气中的二氧化碳。”地球演化的实际过程,比这里叙述的更为复杂。它代表着儿童三个多月的工作。儿童坚持做日记和周记,但这只是一季度工作总结的一部分。我把这称为诗意的语言,因为儿童对想象的现实有一幅清晰的图像和一种个人情感。我从另外两篇记录中抽出几段话,以进一步证明在有生动的经验支持时对语言的生动运用。“当地球冷却到足以凝结的时候,在二氧化碳的帮助下,水把岩石中的钙吸出来带到更大的水体中,这样,水体中的小动物就可以利用钙了。”另一段话是:“当地球冷却下来,钙沉积在岩石中,这是二氧化碳和水携手形成的一种溶液。随着这种溶液的流动,它分离了钙并把钙带到海里,而海里的小动物又从水和二氧化碳的溶液中吸收了钙。”联系化学化合过程,使用“吸”、“分离”等字眼,证明了一种亲身的实感,这种实感迫使恰如其分的措词被表达出来。
要不是在举例说明方面已经用了这么多篇幅,我一定要表明儿童怎样从很简单的实物开始被引导到更大范围的研究,以及与这种研究相伴随的理智训练。我只简单提及工作开始时候的实验。该实验是制作用来擦亮金属的白垩土。儿童使用简单的工具——平底大玻璃杯、石灰水和一个玻璃管,从水中沉淀出碳酸钙;接着,研究火成岩、沉积岩等各类岩石在地球表面的形成过程和分布的地域;然后,研究美国、夏威夷和波多黎各的地理情况;进而研究这些岩石在各类地表对人类活动的影响;这样,这一地质记录最后以进入现代人的生活而结束。通过实验,儿童理解和感知到了很久很久以前发生的地质过程和影响今天工业活动的自然条件之间的关联。
在与“学校与儿童生活”这一主题有关的所有问题中,我只选出了其中一个问题,因为我发现,这个问题给人们带来的困难比其他问题多,给人们增添了一块绊脚石。人们可能乐于承认,最向往的事莫过于让学校变成儿童真正生活的地方,让儿童从学校中获得令他感到振奋而且其本身就有意义的生活经验。但是,这时我们听到下面的追问:儿童如何在这一基础上获得所需要的知识,他如何经受所需要的训练?是的,这一问题浮现了出来。对于很多人,即使不是大多数人来说,正常的生活过程似乎是与知识和训练的获得不相容的。因此,我试图以一种高度概括和粗略的方式(因为只有学校自身在其日常运行中才能够提供具体而有价值的描述)来说明问题如何得到自我解决——如何抓住人性的基本本能,如何通过提供适当的媒介来控制它们的表现,不仅促进和丰富儿童个体的成长,也能够提供同样的甚至更多的曾经是过去教育理想的专门知识和训练的成果。
但是,我虽然选择了这一特殊的处理方式(作为对普遍提及的问题的让步),还是不愿意让这一问题停留在多少有些消极和解释性的状态之中。生活毕竟是件大事;儿童的生活在自己的时段和尺度上和成人的生活一样重要。实际上,如果以为理智而认真地重视儿童在丰富的、有价值的和扩展的生活中现在的需要和力所能及的事,与以后成人生活的需要和可能性相冲突,那才是真正奇怪的事。“让我们和我们的孩子们一起生活”,当然首先说的是我们的孩子应该生活——而不是强迫他们在各种不同条件下压制和阻碍他们生长的生活,对这种条件的最长远的考虑是与儿童目前的生活联系起来的。如果我们寻求教育的天国,其他的一切问题都会迎刃而解——这可以解释为:如果我们了解和肯定儿童时代真正的本能和需要,并且探求它最充分的要求和生长,成人生活的训练、知识和文化素养在适当的时候就会全部到来。
谈到文化修养,我想到,在某种意义上,我只谈及儿童活动的外围——只谈及儿童向外表达说话、制作、发现和创造的冲动。不用说,现实的儿童都生活在想象的价值和观念的世界中,外部世界只是这些价值和观念不完善的体现。如今,我们常常听到培养儿童“想象力”的说法。于是,我们取消了不少我们自己的谈话和工作,坚信想象力是儿童某一特殊的部分,需要以某一特殊方式来满足它——一般而言,需要以不真实的、假扮的方式或以神话和虚构的方式来满足它。我们为什么如此铁石心肠,如此迟缓地信服想象力是儿童生活的媒介呢?对儿童来说,每一地方以及吸引他注意的每一事物都富有价值和意义。学校和儿童的生活之间的关系问题,说到底不过是这个问题:我们是不顾这一本来具有的背景和倾向,完全不与真实活泼的儿童打交道而热心于我们自己树立起来的僵死形象,还是让这种天生的倾向自由地发挥并获得满足?我们一旦相信生活,相信儿童的生活,我们所谈到的一切作业和价值,以及历史和科学,都会变成他的想象力所诉诸的工具和文化材料,并由此可以使他的生活变得丰富和有秩序。凡是我们现在只看到外在的作为和外部产品的地方,在全部可见的结果的背后,都有精神态度的重新调整、拓展了的富有同情的视野、对生长着的力量的感受,以及使见识和能力与对世界的和人的利益一致起来的意志力。如果文化修养不是表面的抛光剂,不是镶嵌在普通木料上的桃心木,它肯定是这样——在灵活性、视野和同情心方面的想象力的成长,直到个体生命充分意识到自然和社会的生活。如果自然和社会可以进入课堂,如果学习的方式和工具从属于经验的本质,那么,实现儿童生活与自然和社会生活的“融为一体”就获得了机会,而文化修养也将成为民主的通行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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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纳瓦霍人,是居住在美国亚利桑那、新墨西哥和犹他州等保留地的一支印第安主要部落。——译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