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四月至乙酉十
先生曰:自尧舜以前,载籍未具,世所有者,独伏牺所画八卦耳。当是之时,圣贤如彼其多也。自孔子删定系作之后,更秦历汉,以迄于今,其书至不可胜纪。人之所资以为学者,宜易于古,然其间千数百年,求一人如古之圣贤,卒不易得,何哉?岂道之所传,固不在于文字之多寡乎?夫尧、舜、禹、皋、陶皆称若稽古,非无待于学也,其学果何以乎?由是观之,圣贤之所以为圣贤,其用心必有在矣。学者不可不察之也。
观孔门弟子之徒,其事师虽至于流离困饿,滨于死而不去,非要誉而规利也。所以甘心焉者,其所求也大矣。流离困饿,且滨于死,有不足道者。学者知此,然后知学之不可巳矣。
古之学者,以圣人为师,其学有不至,故其德有差焉。人见圣人之难为也,故凡学者以圣人为可至,则必以为狂而窃笑之。夫圣人固未易至,若舍圣人而学,是将何所取则乎?以圣人为师,犹学射而立的,然的立于彼,然后射者可视之而求中。若其中不中,则在人而已,不立之的,以何为准?
问:曾西不为管仲,而于子路则曰:吾先子之所畏。或曰羞管仲之所巳为,慕子路之所未就。此说是否?曰:
孔子曰:由也,千乘之国,可使治其赋也。使其见于施为,如是而已。其于九合诸侯,一正天下,固有所不逮也。然则如之何?曰:管仲之功,子路未必能之。然子路譬之御者,则范我驰驱者也。若管仲,盖诡遇耳。曾西,仲尼之徒也,盖不道管仲之事。
六经不言无心,惟佛氏言之;亦不言修性,惟扬雄言之。心不可无,性不假修,故易止言洗心尽性,记言正心尊德性,孟子言存心养性,佛氏和顺于道德之意,盖有之,理于义则未也。
圣人以为寻常事者,庄周则夸言之。庄周之博,乃禅家呵佛骂祖之类是也。如逍遥游,养生主曲譬广喻,张大其说。论其要,则逍遥游一篇,乃子思所谓无入而不自得,而养生主一篇,乃孟子所谓行其所无事而巳。问:孔子曰:中庸之为德,其至矣乎,何也?曰:至,所谓极也。极犹屋之极,所处则至矣。下是为不及,上焉则为过。或者曰:高明所以处已,中庸所以处人,如此则是圣贤所以自待者常过,而以其所贱者事君亲也,而可乎?然则如之何?曰:高明即中庸也。高明者中庸之体,中庸者,高明之用耳。高明亦犹所谓至也。
问:或曰:中所以立常,权所以尽变。不知权则不足以应物,知权则中有时乎不必用矣。是否?曰:知中则一作即。知权,不知权是不知中也。曰:既谓之中,斯有定所,必有权焉。是中与权固异矣。曰:犹坐于此室,室自有中,移而坐于堂,则向之所谓中者,今不中矣。堂固自有中,合堂室而观之,盖又有堂室之中焉。若居今之所守向之中,是不知权,岂非不知中乎?又如以一尺之物,约五寸而执之中也,一尺而厚薄小大之体殊,则所执者轻重不等矣。犹执五寸以为中,是无权也。盖五寸之执,长短多寡之中,而非厚薄小大之中也。欲求厚薄小大之中,则释五寸之约,唯轻重之知,而其中得矣。故权以中行,中因权立。中庸之书不言权,其曰君子而时中,盖所谓权也。一连下段。
舜、跖之分,利与善之间也。利善之间,相去甚微,学者不可不知。
为文要有温柔敦厚之气,对人主语言及章疏文字,温柔敦厚,尢不可无。如子瞻诗多于讥玩,殊无恻怛爱君之意。荆公在朝论事多不循理,惟是争气而巳,何以事君?君子之所养,要令暴慢邪僻之气不设于身体。
陶渊明诗所不可及者,冲澹深粹,出于自然。若曾用力学,然后知渊明诗非着力之所能成。
私意去尽,然后可以应世。老子曰:公乃王
儒佛深处所差杪忽耳。见儒者之道分明,则佛在其下矣。今学之徒曰儒者之道在其下,是不见吾道之大也。为佛者既不读儒书,或读之而不深究其义,为儒者又自小也。然则道何由明哉?
君子无终食之间违仁,说者曰饮食必有祭,是也。曰:如是,则造次颠沛之际,遑遽急迫甚矣。欲不离仁,仁之道安在?且饮食必有祭,小人亦然,岂能仁乎?
孔子以其子妻公冶长,以其兄之子妻南容。说者曰:君子之处其子与处其兄之子,固不同也。曰:兄弟之子犹子也,何择乎?诚如所言,是圣人犹有私意也。圣人不容有私意,若二女之少长美恶,必求其对,所妻之先后未必同时,安在其厚于兄而薄于己耶。记此者特言如是二人,可托以女子之终身。且圣人为子择配,不求其他,故可法也。
或谓孔子登东山而小鲁,登泰山而小天下,此言胜物而小之。曰:使圣人以胜物为心,是将自小,安能小物。圣人本无胜物之心,身之所处者高,则物自不得不下耳。
叶公以证父之攘羊为直,而孔子以为吾党之直者,父为子隐,子为父隐。夫父子之真情,岂欲相暴其恶哉?行其真情,乃所谓直。反情以为直,则失其所以直矣。乞醯之不得为直,亦犹是也。
周礼,王燕则以膳夫为献主。说者曰:君臣之义,不可以燕废。曰:是不然,此孟子所谓养君子之道也。礼,受爵于君前,则降而再拜。燕所以待群臣嘉宾也,而使之有升降拜揖之劳,是以犬马畜之矣。故以膳夫为献主,而主不自献酬焉,是乃所以为养君子之道,而𢊬人继粟,庖人继肉之义也。
周礼凡用皆会,唯王及后不会。说者曰:不得以有司之法制之。曰:有司之不能制天子也固矣。然而九式之职,蒙宰任之,王恣其费用,有司虽不会,蒙宰得以九式论于王矣。故王后不会,非荡然无以禁止之也,制之有蒙宰之义,而非以有司之法故也。
或曰:书之终秦誓,以见圣人之乐人悔过也。故凡过而能悔者,取其悔而不追其过可也。今有杀人而被刑者,临刑而曰:吾惟杀人,以至此也。仁者于此亦必哀而舍之,曰:书之有秦、费二誓,以志帝王之诰命。于是绝故也。其大意则言有国者不可废誓。于誓之中,其事又有可取者,则如秦之罪己而不责人是也。若曰取其悔而巳,不咎其过。其既悔而有过也,亦不当罪乎。圣人以恕待人,于人之悔也,嘉之可也。如以悔为是,而不问其改与不改,则改过者鲜矣。故君子之取人也,取其改,不取其悔。且杀人至于被刑而自状其过,盖伤其死之不善也。使杀人而不必死,其肯悔乎?崤之战不败,则秦自以为功矣。何以知之?以济河之师知之也。济河之师何义哉?
君子务本,言凡所务者,惟本而已。若仁之于孝悌,其本之一端耳。盖为仁必自孝悌推之,然后能为仁也。其曰为仁,与体仁者异矣。体仁则无本末之别矣。孔子曰: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此无待乎推之也。孟子曰: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此推之也。推之所谓为仁。
问:子贡货殖诚如史迁之言否?曰:孔门所谓货殖者,但其中未能忘利耳,岂若商贾之为哉!曰:樊迟请学稼学圃,如何?曰:此亦非为利也。其所愿学,正许子并耕之意,而命之为小人者,盖稼圃乃小人之事,而非君子之所当务也。君子劳心,小人劳力。
先生尝夜梦人问王由足用为善,何以见语之?曰:齐王只是朴实,故足以为善。如好货、好色、好勇,与夫好世俗之乐,皆以直告而不隐于孟子,其朴实可知。若乃其心不然,而谬为大言以欺人,是人终不可与入尧舜之道矣,何善之能为!
狼跋之诗曰:公孙硕肤,赤舄几几。周公之遇谤,何其安闲而不迫也。学诗者不在语言文字,当想其气味,则诗之意得矣。
孟子言说大人则藐之。至于以己之长方人之短,犹有此等气象在。若孔子则无此矣。观乡党一篇,与上大夫言,訚訚如也。与下大夫言,侃侃如也,以至见冕者与瞽者,虽亵必以貌,如此何暇藐人。礼曰:贵贵,为其近于君也。敬长,为其近于亲也。故孔子谓君子畏大人。
孔子言由求为具臣,曰:弑父与君,亦不从也。由求如是而巳乎?曰:弑父与君,言其大者,盖小者不能不从故也。若季氏旅太山,伐颛臾而不能救之之事是巳。然则或许其升堂,且皆在政事之科,何也?曰:小事之失,亦未必皆从。但自弑父与君而下,或从一事,则不得为不从。若弑父与君,则决不从矣。进此一等,便为大臣,如孔孟之事君是也。故孔孟虽当乱世,而遇庸暗之主,一毫亦不放过。
事道与禄仕不同。常夷甫家贫,召入朝,神宗欲优厚之,令兼数局,如登闻鼓、染院之类,庶几俸给可赡其家。夷甫一切受之不辞。及正叔以白衣擢为劝讲之官,朝廷亦使之兼他职,则固辞。盖前日所以不仕者,为道也。则今日之仕湏,是官足以行道,乃可受,不然,是苟禄也,然后世。道学不明,君子之辞受取舍,人鲜能知之,故常公之不辞,人不以为非,而程公之辞,人亦不以为是。
王逢原才高识远,未必见道,观其所著,乃高论怨诽之流,假使用之,亦何能为。
春秋昭如日星,但说者断以已意,故有异同之论。若义理巳明,春秋不难知也。春秋始于隐,其说纷纷无定论。孟子有言:
王者之迹熄而诗亡,诗亡然后春秋作。据平王之崩,在隐公之三年也,则隐公即位实在平王之时。自幽王为犬戎所灭,而平王立于东迁,当是时,黍离降而为国风,则王者之诗亡矣。此春秋所以作也。
易于咸卦,初六言咸其拇,六二言咸其腓,九三言咸其股,九五言咸其脢,上六言咸其辅、颊、舌,至于九四一爻,由一身观之,则心是也。独不言心,其说以谓有心以感物,则其应必狭矣,唯忘心而待物之感,故能无所不应。其繇辞曰:贞吉悔亡,憧憧往来,朋从尔思。夫思皆缘其类而巳,不能周也。所谓朋从者,以类而应故也。故孔子系辞曰:天下何思何虑。天下同归而殊涂,一致而百虑,天下何思何虑。夫心犹镜也,居其所而物自以形来,则所鉴者广矣。若执镜随物以度其形,其照几何?或曰:思造形之上极过是,非思之所能及。故唯天下之至神则无思也。无思所以体道,有思所以应世,此为不知易之义也。易所谓无思者,以谓无所事乎思云耳。故其于天下之故,感而通之而巳。今而曰不可以有思,又曰不能无思,此何理哉?
或曰:圣人所以大过人者,盖能以身救天下之弊耳。昔伊尹之任,其弊多进而寡退。苟得而害义,故伯夷出而救之。伯夷之清,其弊多退而寡进;过廉而复刻,故柳下惠出而救之。柳下惠之和,其弊多污而寡洁。恶异而尚同,故孔子出而救之。是故伯夷不清,不足以救伊尹之任;柳下惠不和,不足以救伯夷之清。此三人者,因时之偏而救之,非天下之中道也,故久必弊。至孔子之时,三圣人之弊各极于天下,故孔子集其行而大成万世之法,然后圣人之道无弊。其所以无弊者,岂孔子一人之力哉?四人者相为终始也。使三圣人者当孔子之时,皆足以为孔子矣。曰:何不思之甚也!由汤至于文王之时,五百有余岁,其间贤圣之君六七作,其成就人才之众,至其衰世尢有存者。使伊尹有弊,当时更世之,久上之为君,下之为臣,皆足以有为,独无以革之乎?由周至于战国之际,又五百有余岁,文、武、周公之化不为不深,使伯夷之弊至是犹在,则周之圣人所谓一道德以同风。俗者,殆无补于世,而独俟一柳下惠耶?况孔子去柳下惠未远,若柳下惠能矫伯夷之清。使天下从之。其弊不应继踵而作。而孔子救之。又何其遽也。且孔子之时。荷蒉荷𦰏接舆沮溺之流。必退者尚多也。则柳下惠之所为。是果何益乎。故为圣人救弊之说者。是亦不思而巳矣。夫伊尹固圣人之任者。然以为必于进,则不可也。汤三使往聘之,然后幡然以就汤,不然,将不从其聘耶?则伊尹之不必进可见。伯夷固圣人之清者,然以为必于退,则不可也。方其辟纣,居诸海滨,以待天下之清,闻西伯善养老者则归之,则伯夷之不必退亦可见。若柳下惠,孔子盖以谓直道而事人,孟子亦称其不以三公易其介,夫亦岂以同为和乎?由是观之,其弊果何自而得之耶?若曰孔子之道所以无弊者,四人者相为终始,使三圣人当孔子之时,亦皆足以为孔子,此尢不可。孟子曰:伯夷、伊尹不同道,又曰:自生民以来,未有盛于孔子,而伯夷伊尹不足以班之。而其所谓同者,得百里之地而君之,皆能以朝诸侯,有天下,行一不义,杀一不辜而得天下,皆不为而巳。彼为任为清为和,一节之至于圣人者也,其可以为孔子乎。夫以三人为圣者,孟子发之也。而孟子之言,其辨如彼。今释孟子之言,安得强为之说乎?虽然,此孟子之言也,学者于圣人,又当自有所见,自无所见,纵得孟子之旨,何与吾事?
问:伊尹五就汤,五就桀,何也?曰:其就汤也,以三䀻之勤也;其就桀也,汤进之也。然则何为事桀?曰:既就汤,则当以汤之心为心。汤岂有伐桀之意哉。其不得巳而伐之也。人归之天命之耳。方其进伊尹以事桀也。盖欲其悔过迁善而巳。苟悔过迁善。则吾北面而臣之。固所愿也。若汤初求伊尹。即有伐桀之意。而伊尹遂相之。是以取天下为心也。以取天下为心。岂圣人之心哉?
问:伯夷、伊尹、柳下惠之行,固不同矣。使伯夷居汤之世,就汤之聘乎?曰:安得而不就?然则汤使之就,桀则就之乎?曰:否。何以知其然?曰:伯夷闻文王作,兴则归之,宜其就汤之聘。然而横政之所出,横民之所止,不忍居也。使之事桀,盖有所不屑矣。然则其果相汤也,肯伐桀乎?曰:至天下共叛之,桀为独夫伯夷伐之亦何恤哉。
或曰:汤之伐桀也,众以为我后,不恤我众,舍我穑事而割正夏,而汤告以必往,是圣人之任者也。文王三分天下有其二,以服事商,是圣之清者也。曰:非也。汤之伐桀,虽其众有不悦之言,惮劳而巳。若夏之人则不然,曰:时日曷丧,予及汝皆亡。故攸徂之民,室家相庆,箪食壶浆,以迎王师。汤虽不往,不可得矣。文王之时,纣犹有天下三分之一,民犹以为君,则文王安得而不事之。至于武王而受,罔有悛心,贤人君子不为所杀,则或为囚奴,或去国。纣之在天下为一夫矣。故武王诛之。亦不得巳也。孟子不云:取之而燕民不悦,则勿取,古之人有行之者,文王是也。取之而燕民悦,则取之,古之人有行之者,武王是也。由此观之,汤非乐为任,而文王非乐为清也,会逢其适而巳。
孟子与人君言,皆所以扩其善心而革其非,不止就事论事,如论齐王之爱牛,而曰是心足以王。论王之好乐,而使之与百姓同乐,论王之好货好色好勇,而陈周之先王之事。若使为人臣者论事每如此,而其君肯听,岂不能尧舜其君!
又曰:孟子对人君论事,句句未尝离仁,此所谓王道也。曰:安得句句不离乎仁?曰:须是知一以贯之之理。曰:一以贯之,仁足以尽之否?曰:孟子固曰一者何?曰:仁也,仁之用大矣。今之学者,仁之体亦不曾体究得。
齐王顾鸿鴈麋鹿以问孟子,孟子因以为贤者而后乐此。至其论文王、夏桀之所以异,则独乐不可也。世之君子,其贤者乎?则必语王以忧民而勿为台沼苑囿之观,是拂其欲也。其佞者乎?则必语王以自乐而广其侈心,是纵其欲也。二者皆非能引君以当道。唯孟子之言,常于毫发之间剖析利害之所在,使人君化焉而不自知。夫如是,其在朝廷,则可以格君心之非,而其君易行也。
或曰:居今之世,去就之际,不必一一中节,欲其皆中节,则道不得行矣。曰:何其不自重也?枉己者其能直人乎?古之人宁道之不行,而不轻其去就。如孔孟虽在战国之时,其进必以正,以至终于不得行而死。是矣。顾今之世,独不如战国之时乎?使不恤其去就,可以行道,孔孟当先为之矣。孔孟岂不欲道之行哉?
或曰:以术行道而心正,如何?曰:谓之君子,岂有心不正者?当论其所行之是否尔。且以术行道,未免枉己,与其自枉,不若不得行之愈也。
宋牼以利说秦楚,使之罢兵以息两国之争,其心未为过也。然孟子力抵之。盖君子之事君。其说不可惟利之从。苟惟利之从。则人君所见者利而巳。彼有轧吾谋者,其说又利于我,吾说必见屈矣。故不若与之谈道理。道理既明,人自不能胜也。所谓道理之谈,孟子之仁义是也。王霸之佐,其义利之间乎。一毫为利,则不足为王矣。后世道学不明,人以颜子伯夷只作一节之士。若孟子之论,则是两人者。岂清修介洁者耶。如伯夷直许之以朝诸侯,一天下,颜子直许之以禹稷之事。
方太公钓于渭,不遇文王,特一老渔父耳。及一朝用之,乃有鹰扬之勇,非文王有独见之明,谁能知之?学者须体此意,然后进退隐显,各得其当。
或曰:德而巳矣,奚取于聪明?曰:徒取其德。或有有德而不聪明者,如此则人得以欺罔之,何以济务?故书称尧、舜、禹、汤、文、武,皆言其聪明,为是故也。
黄叔度学充其德,虽颜子可至矣。
一介之与万锺,若论利,则有多寡,若论义,其理一也。伊尹惟能一介知所取与,故能禄之以天下弗顾。系马千驷弗视。自后世观之,则一介不以予人为太吝,一介不以取诸人为太洁。然君子之取予,适于义而巳。予之啬,取之微,虽若不足道矣,然苟害于义,又何多寡之间乎?孔子于公西赤之富,不恤其请;于原宪之贫,不许其辞,此知所予者也。孟子言非其道,则一箪食不可受于人;如其道,则舜受尧之天下,不以为泰。此知所取者也。
孟子称舜象忧亦忧,象喜亦喜,此语最宜。味之,夫舜之意,唯恐不获于象也,则象喜,舜自喜,夫岂有伪乎?是之谓不藏怒,不宿怨。
问象日以杀舜为事,而舜终不为所杀,何也?曰:尧在上,天下岂容有杀兄者乎?此语自是万章所传之谬。据书所载,但云象傲而巳。观万章之言,傲何足以尽之?其言杀舜之时,尧巳妻之二女,又使其子九男,百官皆事舜于畎亩之中,象必不敢。但万章所问,其大意不在此,故孟子当时亦不暇辨。
孟子言舜之怨慕,非深知舜之心,不能及此。据舜惟患不顺于父母,不谓其尽孝也。凯风之诗曰:母氏圣善,我无令人。孝子之事亲如此,此孔子所以取之也。孔子曰:君子之道四,丘未能一焉。若乃自以为能,则失之矣。颜子所学,学舜而巳。盖舜于人伦无所不尽也。以为父子尽父子之道,以为君臣尽君臣之道,以为夫尽夫道,以为兄尽兄道。此孟子所谓舜为法于天下,可传于后世者也。孟子所忧,亦忧不如舜耳。人能以舜为心,其学不患不进,
问将顺其美。后世之说,或成阿谀,恐是引其君以当道。曰:然。此正如孟子所谓是心足以王。若曰以小易大,则非其情。以谓见牛未见羊,而欲以羊易牛,乃所以为仁。引之使知王政之可为,是谓将顺。又曰:详味此一章,可见古人事君之心。
韩信用兵在楚汉之间,则为善矣。方之五霸,已自不及,以无节制故也。如信之军修武,高祖即其卧内夺之印,易置诸将,信尚未知此与棘门霸上之军何异?但信用兵能以术驱人使自为战,当时亦无有以节制之兵当之者,故信数得以取胜也。王者之兵未尝以术胜人,然亦不可以计败后世。惟诸葛亮李靖为知兵。如诸葛亮巳死。司马仲达观其行营军垒。不觉叹服。而李靖惟以正出奇此为得法制之意。而不务侥幸者也。古人未尝不知兵。如周官之法。虽坐作进退之末。莫不有节。若平时不学。一旦缓急。何以应敌。如此则学者于行师御众、战阵营垒之事,不可不讲。
史言成安君儒者,故为韩信所胜。成安君岂真儒者哉?若真儒,必不为韩信所诈。如曰吾行仁义云耳,人得而罔之,是木偶人也。夫兵虽不贵诈,亦人所不得而诈,然后为善。观战国用兵,中原之战也。若今之用兵御夷狄耳。力可以战则战。势利于守则守。来则拒之,去则勿追。则边鄙自然无事。今乃反挑之。且侵其地。巳非理矣。其决胜必取而至于用狙诈也。又何足怪。若贤将必不以穷斗远讨为事。何用狙诈。盖夷狄之战与中原之战异。夷狄难与较曲直是非,惟恃力耳,但以禽兽待之可也。以禽兽待之,如前所为是矣。问:今之为将帅者,不必用狙诈,固是柰,兵官武人之有智略者,莫非狙诈之流。若无狙诈,如何使人?曰:君子无所往而不以诚,但至诚恻怛,则人自感动。曰:至诚恻怛可也。然今之置帅,朝除暮易。若以至诚为务,须是积久,上下相谙,其效方见。卒然施之,未必有补。曰:诚动于此,物应于彼,速于影响,岂必在久!如郭子仪守河阳,李光弼代之,一号令而金鼓旗帜为之精明,此特其号令各有体耳,推诚亦犹是也。正叔先生过范尧夫治所,谓尧夫曰:闻公有言,作帅当使三军爱之如父母。是否?曰:然。非欤?曰:公第能言之耳,未必能行也。曰:何以言之?曰:闻旧帅方卒,公始代之,便设筵张乐犒军,此所以知公之必不能使三军爱之如父母也。曰:当时自合打散设筵。张乐,却是错?曰:打散亦不可。彼卒伍之所利者,财食也。使其不得财食,则知新帅之所以不给赐财食者,为旧帅之亡也。夫旧帅亦父母也,今其亡未久,而给赐如常,卒伍之愚忘其上以此耳。然则不能使之观旧帅如父母,则必不能使之以我为父母矣。尧夫是日追送正叔曰:若不远出,不闻此言。
祖宗能用人命,故太祖尝曰:我以一缣易一胡人首,不过十万丐奴之众可尽。唯能如此,此所以能取天下。今获一劫盗,亦须以数十千赏之。若只使一缣欲易一胡人首,人必不为用。唯不能用人命,此所以必至于厚赏也。观祖宗时,江南擅强,河东未服,两浙、川广尚守巢穴。方是时,所有财赋,特中原之地耳。其聚敛科配,盖不若今之悉也。其后祖宗削平僭乱,只用所有,不患乏财。使如今日厚赏,安能取天下?
陆宣公当扰攘之际,说其君未尝用数。观其奏议可见。欲论天下事。当以此为法。宣公在朝。自以不恤其身。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至于迁贬。唯杜门集古方书而巳。可谓知进退者。
吕晦叔真大人。其言简而意足。孙莘老尝言裕陵好问。且曰好问则裕。晦叔曰。好问而裕。不若听德而聪。人有非刘向强聒而不舍者。吕晦叔曰。刘向贵戚之卿。此语可谓忠厚。然向之眷眷于汉室而不忍去。则是也。至于上变论事。亦可谓不知命矣。
问以匹夫一日而见天子。天子问焉,尽所怀而陈之,则事必有窒碍者。不尽则为不忠。如何。曰:事亦须量深浅。孔子曰:信而后谏,未信,则以为谤已也。易之恒曰:浚恒,凶。此恒之初也。故当以渐,而不可以浚,浚则凶矣。假如问人臣之忠邪,其亲信者谁欤?遽与之辨别是非,则有失身之悔。君子于此,但不可以忠为邪。以邪为忠,语言之间,故不无委曲也。至于论理则不然,如惠王问孟子何以利吾国,则当言何必曰利。宣王问孟子卿不同,则当以正对,盖不直则道不见故也。世之君子,其平居谈道甚明,论议可听。至其出立朝廷之上,则其行事多与所言相戾,至有图王而实霸,行义而规利者。盖以其学得之文字之中,而未尝以心验之故也。若心之所得,则曰吾所以为已而巳。是故心迹常判而为二。心迹既判而为二,故事事违其所学。人臣之事君,岂可佐以刑名之说。如此是使人主失仁心也。人主无仁心,则不足以得人,故人臣能使其君视民如伤,则王道行矣。
或曰:特旨乃人君威福之权,不可无也。曰:不然。古者用刑,王三宥之。若案法定罪而不敢赦,则在有司。夫惟有司守法而不敢移,故人主得以养其仁心。今也法不应诛,而人主必以特旨诛之,是有司之法不必守,而使人主失仁心矣。
荆公在上前争论,或为上所疑,则曰:臣之素行,似不至无廉耻,如何不足信?且论事当问事之是非利害如何,岂可以素有廉耻劫人,使信已也?夫廉耻在常人足道,若君子更自矜其廉耻,亦浅矣。盖廉耻自君子所当为者,如人守官,曰我固不受赃,不受赃,岂分外事乎?理财作人两事,其说非不善。然世儒所谓理财者,务为聚敛,而所谓作人者,起其奔竞好进之心而巳。易之言理财,诗之言作人,似不如此。
周官平颁其兴积,说者曰:无问其欲否,槩与之也。故假此为青苗之法,当春则平颁,秋成则入之,又加息焉。以谓不取息,则舟车之费,鼠雀之耗,官吏之俸给无所从出,故不得不然,此为之辞耳。先生省耕敛而为之补助,以救民急而巳。方其出也,未尝望入,岂复求息?取其息而曰非以渔利也,其可乎?孟子论法,以谓凶年粪其田而不足,则必取盈焉,使民终岁勤动,不得以养其父母,又称货而益之,是为不善。今也无问其欲否而颁之,亦无问年之丰凶,而必取其息,不然,则以刑法加焉。周官之意果如是乎?
朝廷设法卖酒,所在吏官遂张乐集妓女,以来小民,此最为害教,而必为之辞曰与民同乐,岂不诬哉!夫诱引无知之民以渔其财,是在百姓为之,理亦当禁,而官吏为之,上下不以为怪,不知为政之过也。且民之有财,亦湏上之人与之爱惜,不与之爱惜而巧求暗取之,虽无鞭笞以强民,其所为有甚于鞭笞矣。余在潭州浏阳,方官散青苗时,凡酒肆食店与夫俳优戏剧之罔民财者,悉有以禁之,散钱巳然后令如故。官卖酒旧尝至是时亦必以妓乐随处张设,颇得民利,或以请不许,往往民间得钱,遂用之有方
常平法,州县寺舍岁用有余,则以归官,赈民之穷饿者。余为浏阳日,方为立法,使行旅之疾病饥踣于道者,随所在申县,县令寺舍饮食之,欲人之入于吾境者,无不得其所也。其事未及行,而余以罪去官,至今以为恨。钱塘内造什物,守臣不知其数,恣官官所为,至数年未已。伤财害民,莫此为甚。使其器用一一得以奉御,兹固无嫌。其实公得其一,私得其十。其十者非以自奉,则过为奇技淫巧,以自献于上,与夫宫嫔之贵幸者,此弊尢不可言。使予守钱塘,必先奏上,乞降所造之数,付有司为之以进,庶几宦官不得容其奸。是虽于事未有大补,亦守臣安百姓节国用之一端也。如此而得罪,则有名矣。
或劝先生解经,曰:不敢易也。曾子曰:吾日三省吾身,为人谋而不忠乎?与朋友交而不信乎?传不习乎?夫传而不习,以处已则不信,以待人则不忠。三者胥失也。昔有劝正叔先生出易传示人者,正叔曰:独不望学之进乎?姑迟之,觉耄即传矣。盖已耄则学不复进故也。学不复进,若犹不可传,是其言不足以垂后矣。六经之义,验之于心而然,施之于行事而顺,然后为得;验之于心而不然,施之于行事而不顺,则非所谓经义。今之治经者,为无用之文,徼幸科第而已,果何益哉。
今所谓博学者,特通历代之故事而已,必欲取尧舜三代之法,兼明而默识之,以断后世所为之中否而去取焉,盖未能也。孟子之学,盖有以为不足学而不学者矣。若诸侯之礼是也,未有当学而不学者也。余观熙宁、元丰之君子,皆通晓世务,而所取以为证者,秦汉以下之事而已。故有为秦汉以上之说者,与之争辄不胜。若今之论事者,多以三代为言,其实未必晓。有能以三代之法一一与之剖析是非,有不战而自屈者。然此须深知三代致治之意,方可。若周官之书,先王经世之务也,不可不讲。若有意于世湏,是事事明了,胸中无疑,方能济务。如马周以一介草茅言天下事,若素宦于朝,若非尝学来,安得生知?因论马周言事,每事须开人主一线路,终是不如魏证之正如谏太宗避暑事亲之道,甚善。然又曰:銮舆之出有日,不可遽止,愿示还期。若事非是,即从而止之,何用如此?此正孟子所谓月攘一鸡者,岂是以尧舜望其君乎?褚遂良修起居注,唐太宗曰:朕有不善,亦当记之乎?或为之言曰:借使遂良不记,天下亦当记之。曰:此语亦善,但人主好名,则可以此动之耳,未尽也。夫君子居其室,出其言善,则千里之外应之;出其言不善,则千里之外违之。故言行君子之枢机,不可不慎。纵使史官不记,而民之应违如此,虽欲自掩其不善,其可得乎?
试教授宏辞科,乃是以文字自售,古人行已似不如此。今之进士,使豪杰者出,必不肯就,然以谓舍此则仕进无路,故为不得巳之计,或是为贫,或欲缘是少试其才,既得官矣,又以侥求荣达,此何义哉?
龟山先生语录卷第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