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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歌谣的结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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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重叠的表现法】 清水先生《谈谈重叠的故事》里说:“妇人与儿童,都是很喜欢说重叠话的,他们能于重叠话中每句说话的腔调高低都不相同;如唱歌吟诗般的道出来,煞是好听。”(《民俗》廿一、廿二期合刊)

顾颉刚先生在《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上)里也说:“对山歌因问作答,非复沓不可。……儿歌注重于说话的练习、事物的记忆与滑稽的趣味,所以也有复沓的需要。”(《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周刊》十)钟敬文先生研究所收集的《 歌》,说:“这种歌每首都有两章以上复叠的,全部几乎没有例外。……这种歌的回环复沓,不是一个人自己的叠唱,而是两人以上的和唱,我又想到对歌合唱,是原人或文化半开的民族所必有的风俗,如水上的疍民。山居的客人,现在都盛行着这种风气,而造成了许多章段复叠的歌谣。”(《民间文艺丛话》一四五页)

这似乎与第二章里所引grimm说有些相像。在英吉利苏格兰的歌谣里,这种表现法也是最重要的表现法,和在我们的歌谣里一样。关于这种表现法,有许多议论。现在只举pound一说,以供参考;她论重章云:“一般民歌都有重章叠句,这极像是因民众保存而发展的结果,不是各歌的本形。……重章易于记忆,且极便民众参加歌唱。”(原书一三五页)

这样说,重叠不像是原始的东西了;这与gummere等正宗的说法及钟先生之意,都不相合的。而顾颉刚先生还有一个很不同的意见,他说:“乐歌是乐工为了职业而编制的,他看乐谱的规律比内心的情绪更重要;他为听者计,所以需要整齐的歌词而奏复沓的乐调。他的复沓并不是他的内心情绪必要他再三咏叹,乃是出于奏乐时的不得已。”(《北大国学门周刊》十)他又说:“徒歌是民众为了发泄内心的情绪而作的;他并不为听众计,所以没有一定的形式。他如因情绪的不得已而再三咏叹以至有复沓的章句时,也没有极整齐的格调。”(同上)他依据种种材料,得出上面的结论;这样断定“《诗经》所录全为乐歌。”

以上所论,可综为三说:一、重叠是个人的创作;二、它是合唱的结果;三、它是乐工所编制。关于末一说,我要指出,gummere等的学说是恰相反的。witham说和声是“群众的证据”。但许多古叙事歌里,怎么却没有叠句呢?她以为叙事歌的结构在进化时,将它失掉了。她说:“合唱衰微,单独的歌者得势时,合唱的要素——和曲——就渐渐失其效用了。他们爱唱不唱……再后来记载盛而口传衰,叙事歌便只留着那叙述的部分;叠句则因为妨碍故事的发展,渐渐地淘汰了。”她说重章在叙事歌中更为普遍,因此消灭也较缓些。

我于一、二两说,以为都能言之成理,但于三说则很难相信。witham所说固可供我们参考,而近代的歌谣以至故事中重叠表现法之多(看清水先生《谈谈重叠的故事》),更足为我们佐证。(参看第三章)

【重叠的格式】 兹就今所知者,按照论理的顺序,列举如下。其时代的先后,则无从详考,姑从阙略。

一 无意义的重叠 最早的及最简单的歌谣,如舞曲及儿童游戏歌,多系此种重叠;全以声为用,大约只用极少几个字,反复成篇。如《乐府》五十四所载《巾舞歌诗》古辞云:

吾不见公莫时吾何婴公来婴姥时吾哺声何为茂时为来婴当恩吾明月之土转起吾何婴土来婴转去吾哺声何为土转南来婴当去吾城上羊下食草吾何婴下来吾食草吾哺声汝何三年针缩何来婴吾亦老吾平平门淫涕下吾何婴何来婴涕下吾哺声昔结吾马客来婴吾当行吾度四州洛四海吾何婴海何来婴四海吾哺声熇西马头香来婴吾洛道五吾五丈度汲水吾噫邪哺谁当求儿母何意零邪钱健步哺谁当吾求儿母何吾哺声三针一发交时还弩心意何零意弩心遥来婴弩心哺声复相头巾意何零何邪相哺头巾相吾来婴头巾母何何吾复来推排意何零相哺推相来婴推非母何吾复车轮意何零子以邪相哺转轮吾来婴转母何吾使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使君去时使来婴去时母何吾思君去时意何零子以邪思君去时思来婴吾去时母何何吾吾

这是很古的一首舞曲。郭茂倩引《古今乐录》,说是“讹异不可解”。徐嘉瑞先生说,“全篇都是以声组成,十分调合。……好像一调音乐谱。”(《中古文学概论》一三六页)又如开封有一首歌云:

腰呀,腰呀,腰呀,梅。(《歌谣》三十)

大约系儿童游戏歌,但已不详其戏法,因而便全不可解了。这种歌用以帮助与节制动作,所以全然不重意义。

二 重章叠句 古今歌谣,最多此种。这又可分为三类:

(一)复沓格 这完全是声的关系,为重叠而重叠,别无旨趣可言。诗三百篇中,此类甚多。如《鄘风·桑中》云:

爰采唐(麦,葑)矣,洙之乡(北,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姜(弋,庸)矣!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官,送我乎淇之上矣!

顾颉刚先生说:“这是一首情歌,但三章分属在三个女子,……而所期、所要、所送的地点,乃是完全一致的。……况且姜、弋、庸都是贵族女子的姓(姜为齐国贵族的姓;弋即姒,为莒国贵族的姓;庸为卫国贵族的姓。钱大听说);是否这三国的贵族女子会得同恋一个男子,同到卫国的桑中和上宫去约会,同到淇水之上去送情郎?这似乎……是不会有的事实”(《北京大学国学门周刊》十一)。我以为这三个女子名字,确是只为了押韵的关系;但我相信这首歌所以要三叠,还是歌者情感的关系,并非乐工编制。他心里有一个爱着的或思慕的女子,反复歌咏,以写其怀。那三个名字,或者只有一个是真的,或者全不是真的——他用了三个理想的大家小姐的名字,许只是“代表”他心目中的一个女子。

近代歌谣中,这种也不少。又如《鹑之奔奔》云:

鹑之奔奔,鹊之疆疆。人之无良,我以为兄!

鹊之疆疆,鹑之奔奔。人之无良,我以为君!

这里第二章首二句只将第一章首二句颠倒一下,是复沓的又一格。

有些歌谣虽也用此格,却不如此完全与整齐。往往数章中只复沓一二章,如前举《卷耳》的中二章便是。或只在一二章内复沓一二句,如《诗·召南·何彼秾矣》共三章,只前二章首句俱作“何彼秾矣”,馀都不重叠。又如《邶风·击鼓》共五章,只末章是重叠的表现:

于嗟阔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

这便只能算是叠句了,其纯为叠句的,如《孺子歌图》四二页所载一歌云:

拉拉黑豆,拉拉黄豆,点灯没日头。

前两行只有一字不同。又同书四三页歌云:

玲珑塔,塔玲珑,玲珑宝塔十三层。

前两行是颠倒的重叠(非回文),后一行仍重叠前两行,但加了些意思,将句子拉长了。又如《召南·江有汜》首章云:

江有汜。之子归,不我以;不我以,其后也悔!

两句“不我以”完全重叠,与上又微异。

(二)递进式 递进是指程度的深浅、次序的进退而言(看《歌谣》四一)。但我虽用递进称这一式,却不能严格地解释;只这一式重叠到末一次,必有一个极点或转机,是它的特色。《诗·郑风》中的《将仲子》,便是一例。兹举绩溪的《红云嫁黑云》一首:

红云嫁黑云,一嫁,嫁到头重门;一碰,碰着丈人亲:你家女儿有个病。我家女儿什么病?抬起头来头痛病,低倒头来就发晕,三餐茶饭不殷勤,接你丈人递茶递水实殷勤。丈人是个种田人,离不得,种田门。

一嫁,嫁到二重门;一碰,碰着丈母亲:你家女儿有个病。我家女儿什么病?抬起头来头痛病,低倒头来就发晕,三餐茶饭不殷勤,接你丈母递茶递水实殷勤。丈母是个管家人,离不得,管家门。

一嫁,嫁到三重门;一碰,碰着舅舅亲:你家妹妹有个病。我家妹妹什么病?抬起头来头痛病,低倒头来就发晕,三餐茶饭不殷勤,接你舅舅递茶递水实殷勤。舅舅是个读书人,离不得,读书门。

一嫁,嫁到四重门;一碰,碰着舅姆亲:你家姑娘有个病。我家姑娘什么病?抬起头来头痛病,低倒头来就发晕,三餐茶饭不殷勤,接你舅姆递茶递水实殷勤。舅姆是个绣花人,离不得,绣花门。

一嫁,嫁到五重门;一碰,碰到小姨亲:你家姐姐有个病。我家姐姐什么病?抬起头来头痛病,低倒头来就发晕,三餐茶饭不殷勤,接你小姨递茶递水实殷勤。姐夫不嫌带我走,梳妆打扮出房门。

小姨走出门,珠花头髻抖伶伶。小姨行过桥,珠花头髻抖摇摇。小姨行上岭,珠花头髻抖凛凛。小姨行到家,珠花头髻抖罗罗。

骚妹妹,臭妹妹!千日万日不到姐家来,今日空双空手骚到姐家来。堂前三斤锁匙四斤印,交与你骚妹妹,臭妹妹!房里三斤锁匙四斤印,交与你骚妹妹,臭妹妹!(《歌谣》七)

这一首里有三种重叠的表现:前一种是递进的,从丈人起,依次说到丈母、舅舅、舅姆、小姨,由尊而卑,由疏而亲(歌意如此);到小姨这一段,便是极点或转机了。后二种,一是铺陈的(见后),一是复沓的。一首歌里有三种重叠,可见重叠对于歌的关系是怎样密切。其数章中只重叠一二章者,如《诗·周南·关雎》云: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窈窕淑女,君子好逑。

参差荇菜,左右流之;窈窕淑女,寤寐求之。

求之不得,寤寐思服;悠哉悠哉,辗转反侧。

参差荇菜,左右采之;窈窕淑女,琴瑟友之。

参差荇菜,左右芼之;窈窕淑女,钟鼓乐之。

这二、三两章是递进式。其只在一二章内重叠一二句的,如《诗·卫风·氓》的第三章首二语云:

桑之未落,其叶沃若。

第三章则云:

桑之落矣,其黄而陨。

其只叠句者,如歌谣云:

蒲龙子车,大马拉,哗啦,哗啦,到娘家。爹出来,抱包袱;娘出来,抱娃娃;哥哥出来抱匣子;嫂嫂出来一扭挞。“嫂子,嫂子你别扭,当天来,当天走,不吃你饭,不喝你酒。”(《歌谣》八)

这里“爹出来”四行,也是递进的。又如:

大秃子得病,二秃子慌。三秃子请大夫,四秃子熬姜汤。五秃子抬,六秃子埋。七秃子哭着走进来。八秃子问他“哭什么?”“我家死了个秃乖乖,快快儿抬,快快儿埋!”

这是递进的数字儿歌。

(三)问答式 所谓“对山歌”的便是,这种歌因问作答,便成了重叠的形式。其一问一答的,如前所举《啥人数得清天上星》。其用连锁式或递进式的问答的,蝉联而下,可至无穷。如四川酉阳的一首云:

山歌好唱口难开。林檎好吃树难栽。

大米好吃田难办。鲜鱼好吃网难抬。

〔其二(问)〕

什么人说,山歌好唱口难开?

什么人说,林檎好吃树难栽?

什么人说,大米好吃田难办?

什么人说,鲜鱼好吃网难抬?

〔其三(答)〕

歌师傅说,山歌好唱口难开。

栽花娘说,林檎好吃树难栽。

庄家老说,大米好吃田难办。

打鱼郎说,鲜鱼好吃网难抬。

〔其四(问)〕

哪里得见歌师傅?

哪里得见栽花娘?

哪里得见庄家老?

哪里得见打鱼郎?

〔其五(答)〕

山林得见歌师傅。

花园得见栽花娘。

田中得见庄家老。

河下得见打鱼郎。

〔其六(问)〕

歌师傅穿的什么衣什么鞋?

栽花娘穿的什么衣什么鞋?

庄家老穿的什么衣什么鞋?

打鱼郎穿的什么衣什么鞋?

〔其七(答)〕

笼鞋蹋袜歌师傅。

鞋尖脚小栽花娘。

捞脚扎手庄家老。

伸头缩颈打鱼郎。(《歌谣》十五)

这里第一节是用铺陈式(见后)的重叠,引起以下三问三答,与一问一答的只有问答不同。又末节是不重叠的。又第一问与第二问是连锁的,第三问是另起一头。

儿歌里的“对句”,也属此种。如吴歌《碰碰门》云:

碰碰门。“落个?”“隔壁张小大。”“做啥?”“逗火。”“逗火做啥?”“寻引线。”“寻引线做啥?”“补叉袋。”“补叉袋做啥?”“甩石子。”“甩石子做啥?”“磨刀。”“磨刀做啥?”“劈篾。”“劈蔑做啥?”“做蒸笼。”“做蒸笼做啥?”“蒸馒头塌饼。”“蒸馒头塌饼做啥?”“拨拉阿娘吃。”“阿娘住拉落里?”“住拉天上。”“纳亨上去?”“一步金车,一步银车,伊哩挨拉摇上去。”“纳亨下来?”“拿两条红绿丝线,拉阿娘奶奶头上宕下来。”

“回个啥物事?”“回个烂橘子。”“烂橘子介?”“半路上嘴干吃脱哉。”“核呢?”“种子树哉。”“树呢?”“做子扁担哉。”“扁担呢?”“前门撑撑,后门撑撑,撑断哉。”“断扁担呢?”“烧子灰哉。”“灰呢?”“沃子田哉。”“田505呢?”“卖子铜钱银子哉。”“铜钱银子呢?”“讨子花花新妇哉。”“花花新妇呢?”“东亦淘米,西亦汰菜,拨拉红眼睛野猫衔子去哉。”

“红眼睛野猫呢?”“汤罐里偷水吃沉杀哉。”“汤罐呢?”“换糖老老换子去哉。”“换糖老老呢?”“爬墙头看戏跌杀哉。”“啥人搭俚哭?”“蚊子嗡哩嗡哩搭俚哭。”“啥人搭俚戴孝?”“白头公公搭俚戴孝。”“啥人搭俚扛棺材?”“长脚蚂蚁扛棺材。”(《甲集》二七至三○页)

这歌也没有韵,与前一首一样,但句法是参差的。歌中分三段,用连锁式,但与前一首又有分别。前一首四句一转,此首则逐句蝉联而下,可称为“接麻式”(见后)之一种。对句也有不用问答式的,但形式仍是相似,无庸另列一类。

北京儿歌有一首云:

拍!拍!“谁呀?”“张果老哇。”“你怎么不进来?”“怕狗咬哇。”“你胳肢窝夹着什么?”“破皮袄哇。”“你怎么不穿上?”“怕虱子咬哇。”“你怎么不让你老伴儿拿拿?”“我老伴儿死啦。”“你怎么不哭她?”“盆儿呀!罐儿呀!我的老蒜瓣儿呀!”

常惠先生说这“是由《神仙传》里的《张果传》来的,或者是张果好诙谐的缘故”(《歌谣论集》三五五、三五六页)。这虽也用连锁式,却简单得多了。

(四)对比式 这是“反复说正反两个意思的”(见顾先生文)。如《孟子·离娄》篇所载孔子听孺子歌云:

沧浪之水清兮,可以灈我缨;沧浪之水浊兮,可以灈我足。

又如浙西歌云:

囡儿回娘家,骨头散懈懈;囡儿回夫家,骨头梢鹰架。(《民谣集》二十)

又如闽南歌云:

人喊,你也喊。人嫁娘,你嫁简。人坐轿。你坐粪斗。人抱婴孩,你抱个狗。人得笑,你得哭。人烧香,你烧草。人吃面,你在毛厕里翻筋斗。(《孩子们的歌声》)

这是一句一叠,两句一排,共七排,与前二首之两句一叠,只有一排者不同。

(五)铺陈式 这种歌小调为多。在这种歌里,重叠只是乐调的关系,意义所关极少。各叠除首句外,都不相重复,虽各有意思,而无极点,故与复沓递进俱异。可是前举《太子五更转》,却是递进的,那可算作例外。在这种歌里,若从意义方面论,重叠只供铺陈之用,与赋相似,各叠是全然平列的。有时虽有先后之序,但并无“进退”可言,与递进自别。这一式又可分二种:

甲 有定叠式 这种常以自然的数目为叠数,所以就有限制了。如《四季相思》、《五更调》、《十二时》,《十二月》等,这些是必然的。但《四季相思》有末尾多一节者,这大概可说是尾声了(《吴歌甲集》一六九页)。又《十二月》也有带闰月的。

《民歌研究的片面》里说:“凡有自然的限制调头,与给与限制的东西大多是没关系的。”据我想,这种关系本来全是有的;后来流行渐久渐广,大家只注意乐调与形式的结果,它才渐渐地从一部分小调里消失。兹录六朝时《西曲歌》中《月节折杨柳歌》及现行《莲英十二月唱春》为例。

《月节折杨柳歌》:

〔正月歌〕春风尚萧条,去故来入新,苦心非一朝。折杨柳。愁思满腹中,历乱不可数!

〔二月歌〕翩翩乌入乡,道逢双燕飞,劳君看三阳。折杨柳。寄言语侬欢,寻还不复久。

〔三月歌〕泛舟临曲池,仰头看春花,杜鹃纬林啼。折杨柳。双下俱徘徊,我与欢共取。

〔四月歌〕芙蓉始怀莲,何处觅同心,俱生世尊前。折杨柳。捻香散名花,志得长相取。

〔五月歌〕菰生四五尺,素身为谁珍,盛年将可惜。折杨柳。作得九子粽,思想劳欢手。

〔六月歌〕三伏热如火,笼窗开北牖,与郎对榻坐。折杨柳。铜塸贮蜜浆,不用水洗溴。

〔七月歌〕织女游河边,牵牛顾自叹,一会复周年。折杨柳。揽结长命草,同心不相负。

〔八月歌〕迎欢裁衣裳,日月流如水,白露凝庭霜。折杨柳。夜闻捣衣声,窈窕谁家妇?

〔九月歌〕甘菊吐黄花,非无杯觞用,当奈许寒何!折杨柳。授欢罗衣裳,含笑言不取。

〔十月歌〕大树转萧索,天阴不作雨,严霜半夜落。折杨柳。林中与松柏,岁寒不相负。

〔十一月歌〕素雪任风流,树木转枯悴,松柏无所忧。折杨柳。寒衣履薄冰,欢讵知侬否?

〔十二月歌〕天寒岁欲暮,春秋及冬夏,苦心停欲度。折杨柳。沉乱枕席间,缠绵不觉久。

〔闰月歌〕成闰暑与寒,春秋补小月,念子无时闲。折杨柳。阴阳推我去,那得有定主!(《乐府》四十九)

《莲英十二月唱春》:

打起小锣唱开声,唱一只小曲诸公听。不唱前朝古情事,单唱阎瑞生害莲英。

正月里来是新春,王莲英本是杭州人,父死来到上海地,小花园里去做倌人。

二月里来暖洋洋,阎瑞生堂子里去白相,题红馆结识为恩客,借俚个钻戒上赌场。

三月里来是清明,江湾跑马赌输赢,阎瑞生去买香槟票,当钻戒输得干干净。

四月里来蔷薇开,题红馆要讨钻戒还,逼得瑞生无主意,转念头想出恶计来。

五月石榴是端阳,王莲英打扮好风光,手上钻戒照人眼,阎瑞生看见耍出花样。

六月里来伏中心,阎瑞生起下了黑良心,吴方帮凶来约定,硝镪水麻绳买端正。

七月里凤仙开得红,王莲英被骗去兜风,汽车开到徐家汇,碰着吴方两帮凶。

八月里来是中秋,三个凶人齐动手,莲英吓得魂不在,跪在尘埃哀哀求。

九月里来是重阳,阎瑞生动手要用强,麻绳套在头颈上,莲英一命见阎王。

十月里芙蓉小阳春,王莲英阴魂转家门,托梦告禀爷娘晓,麦田里认尸好伤心。

十一月里雪纷纷,徐州拿住了阎瑞生,解到了上海来归案,吴春芳同解到新衙门。

十二月里冷清清,新衙门判解到护军营,阎吴同把口供认,西炮台枪毙去吃莲心。(《民歌研究的片面》引)

这些小调来源甚古,《五更调》前已说及。自来腔中也有这种,如前举安福十二月歌,便是一例。儿歌亦有之。又有只唱三个月、五个月或十个月者。三月的如《孺子歌图》(九六页)云:

正月里,正月正,天将黑了点上灯。二月半,人若饿了就吃饭。三月长,人要盖房就垒墙。

这已成了叠句了。“自然的限制”最基本的自然是数字,但以数字为结构的,似乎只有叠句而无重章。前曾举递进的数字儿歌,兹再举一首铺陈的,淮安的《十个儿》云:

大儿大,说实话;不扯谎,不乱骂。

二儿二,会扯锯;锯得光,做只箱。

三儿三,不好玩;冒得事,好扯淡。

四儿四,晓得事;不靠人,自照自。

五儿五,常习武;是好汉,打战鼓。

六儿六,栽淡竹;淡竹多,笋子足。

七儿七,学做笔;卖了钱,买饭吃。

八儿八,喂鹅鸭;粪肥田,肉好吃。

九儿九,善走路;走一天,还能够。

十儿十,把布织;织一天,几十尺。(《童谣大观》三册十六页)

这种歌也有说不清十字的。

此外如《七朵花》、《十把扇子》、《十杯酒》、《十只台子》、《十八摸》、《念(廿)大姐》、《二十四枝花》、《三十六码头》、《三十六虫名》、《六十条手巾》(看《民歌研究的片面》及《艺术三家言》中《江南民歌的分类》),也都是有定叠的。大概十数用的最多。但这些都不是“自然的限制”,所以是偶然的。

乙 无定叠式 如《四川调》、《杭州景致》、《二姑娘倒贴》等。兹举一首“自来腔”为例:

吃老倌,着老倌,灶里无柴烧老倌,床里无被盖老倌。

此歌见《民谣集》(十三页),原注,“老倌”丈夫也。

三 和声 和声是别人和唱或众人合唱的句子。最早的如《诗·豳风》里的《东山》,凡四章,每章首四语云:

我徂东山,慆慆不归。我来自东,零雨其濛。

这很像是和声,虽然现在还不敢说定。《汉广》每章末四语亦同此。和声或在歌后,或在歌前,是没有一定的。第三章曾论及,兹不赘。

古代的和声似乎都是有辞的。近代歌谣里似乎很少此种;只有《 歌》中还有。在某种意义上,我们也许可以说这是“合唱衰微,单独的歌者得势”之故吧(俱见前)。但绍兴有乞人所唱歌(据《绍兴歌谣》及《文学周报》孙席珍文)云:

新春大发财,元宝滚进来。顺流!

大元宝,叠库房。顺流!

小元宝,买田庄。顺流!

零碎银子起楼房。顺流!

今年造起前三厅。顺流!

明年造起后三堂。顺流!

中间造起桂花亭。顺流!

桂花亭上有句话:顺流!

“冬穿绫罗夏穿纱。”顺流!

立起身来捞年糕。顺流!

阿官状元糕。顺流!

姑娘龙凤糕。顺流!

太太福寿糕。顺流!

捞起年糕八大条。顺流!

丢在篮里算头挑。顺流!

讴顺流个也话好。顺流!

“顺流”二字或者也是和声,至少亦是和声的遗形。又广东兴宁客家有一种三句半的歌谣,前面常有一起句云:

“竹叶撑船潇洒子,”

也是此种。又第二章中所举的佛偈子,末语云:

“佛唉那唉阿弥陀,”

也当是摹仿和曲的。此外尚有一种有声无辞的和曲的遗形,如唐梨园歌中之“罗哩 ”,似乎即此种。又如有些疍歌句末的“罗”字也是的。钟敬文先生说“罗”字与古歌谣中的“兮”字,楚辞中的“些”字同类,兹举一例:

兄当着东妹着西。罗。

父母严硬唔敢来。罗。

十二精神带兄去。罗。

唔知亲兄知唔知?罗。(《民间文艺丛话》四、五页)

四 回文 歌谣里这种极少,现在只知道两三个例子,全是儿歌。一是苏州的歌谣:

矮子,

子矮。

矮子肚,

肚子矮。

矮子肚里,

里肚子矮。

矮子肚里﨟,

臈里肚子矮。

矮子肚里臈 ,

臈 里肚子矮。

矮子肚里﨟 多,

多臈 里肚子矮。(《歌谣》五三)

这里所谓“往来读”的回文歌。又是宝塔歌。现行宝塔歌,多每句递加一字,这首除一字句只有一句外,二字至七字句都各有两句。这种形式较现行的为古,唐元稹即有此种诗,可作一证。又此歌不但回文,并且叠字之法兼复沓与递进两种。这是很怪的一首歌。又数字歌云:

一。

一二,

二一。

一二三,

三二一。

一二三四,

四三二一。

一二三四五,

五四三二一。

一二三四五六,

六五四三二一。

一二三四五六七,

七六五四三二一。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

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

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一二三四五六七八九十,

十九八七六五四三二一。

这首歌据我所知,许多地方都有的。这首歌形式与上一首完全相同。我疑心它的来源甚古,或是一切宝塔诗的总来源头,也未可知。这首数字歌还有一种,较为复杂,如下:

一二

二一

一二三

三二一

二一

……………(以下类推)

但是这种完全而整齐的回文,歌谣中虽然很少,不甚完全整齐的却甚常见,如前举《玲珑》一首便是。又如《情歌唱答》中一首云:

么伴来来么伴来,深山老虎叫哀哀。山深老虎哀哀叫,舍情唔得挂命来!

五 接麻 江浙有一种游戏,叫做“接麻”。其戏法:如甲说“灯”,乙即说“灯亮”;甲接说“亮光”,乙再接说“光面”;甲接说“面孔白”,乙再接说“白纸”。如此可至无穷,以敏捷自然为胜;字数不拘,又可用谐声字。儿歌中有一种重叠的方式,与此相类,不知是出自这种游戏否。酒令中亦有此种。兹分为数种论之:

(一)接一字式 如《孩子们的歌声》中之四五云:

节节糕,糖炒。

牙排锣鼓抬敲;

敲,敲,敲烟囱;

囱,囱,葱管糖;

糖,糖,糖货摊;

摊,摊,摊膏药;

药,药,岳先生;

生,生,生梅毒;

毒,毒,读文章;

章,章,掌鼓板;

板,板,扳鲤鱼;

鱼,鱼,鱼肚肠;

肠,肠,长竹竿;

竿,竿,赶洪水;

水,水,数番饼;

饼,饼,烧饼店;

武松打虎跳,

姆妈吃些呀!(五六、五七页)

这是杭州一首歌谣。虽只接一字,却重叠三次。所接的字,有时用谐音字,如“岳”与“药”便是。所接之字,皆在句尾,接它之字,皆在句头;惟“饼,饼,烧饼店”,第三“饼”字在句中,稍异。又吴歌云:

头头利市。寺里烧香。乡下小干。干屎练头。(《甲集》三六页)

这首歌的接字完全取谐音字。

(二)接二字式 如《月光光》云:

月光光,照地塘;年卅晚,摘槟榔;槟榔香,摘子姜;子姜辣,买葡突;葡突苦,买猪肚;猪肚肥,买牛皮;牛皮薄,买菱角;菱角尖,买马鞭;马鞭长,起屋梁;屋梁高,买张刀;刀切菜,买箩盖;萝盖圆,买只船;船漏底,沉死两个番鬼仔:一个蒲头,一个沉底,一个匿埋门扇底,恶恶食孖油炸烩。(《广州儿歌甲集》一页)

歌中“刀”“船”仍只接一字,馀均接二字。这种原始的作品本不可严格论的。这是顺接法,还有倒接的,如闽南歌云:

青盲!青盲!行路到淡:日愿昧暗,先去煮蛮;蛮煮昧熟,赶去煮肉,肉煮昧烂,就去拍啖;拍啖昧完,跑去关门;关门昧密,逐去摄贼;摄贼伏着,仗去抱石;石抱不起,乞贼拍死。(《孩子们的歌声》三一页)

“蛮煮”,“肉煮”,“石抱”,都是倒接法。这都因语言之自然,并非有意如此,所以没有一律的条例可寻。

以上都是句尾句头相接式,可以叫做衔尾式。还有一种句尾句腹相接法,可以叫做断续式。如昆明歌云:

小红孩,也怪好,倒被稀泥滑倒了。稀泥稀泥也怪好,出一颗太阳晒干了。太阳太阳也怪好,来片云彩遮住了。云彩云彩也怪好,一阵大风刮散了。大风大风也怪好,筑起墙头挡住了。墙头墙头也怪好,老鼠把它钻透了。老鼠老鼠也怪好,狸猫把它捉住了。(《孩子们的歌声》三四页)

这首歌一面又用了铺陈式的重叠。其接法除为断续式外,还有一点可注意:它接字的一句,将所接的二字重言一次,与《节节糕》一首相似。又有一种分接式,将所接之字拆开了接,如前所举《麻野雀歌》便是,那首歌又是递进的重叠式。

(三)对字式 吴兴《月光光》歌云:

月光光,光亮亮,头梳篦子给娘娘,娘好,爹好,打双糢面给兄嫂。兄嫂踏一脚,踏扁变只鸭。鸭何用?鸭生卵。卵何用?卵客吃。客何用?客担油。油何用?油点灯。灯何用?灯陪月。月何用?月上山。山何用?山生草。草何用?草牛吃。牛何用?牛耕田。田何用?田种谷。谷何用?谷人吃。人何用?人传种。(《孩子们的歌声》九○、九一页)

这与前引《月光光》明是同一母题的转变,但从其形式论,确已与那首不同。这因它用了问答的形式。从此再进一步,便是纯粹的对字了,如:

“倷姓啥?”“我姓白。”“白啥个?”“白牡丹。”“丹啥个?”“丹心轴。”“轴啥个?”“轴子。”“子啥个?”“纸灯笼。”“笼啥个?”“龙爪葱。”“葱啥个?”“聪明智慧。”“慧啥个?”“卫太监。”“监啥个?”“橄榄。”“榄啥个?”“蓝采和。”“和啥个?”“何先生。”“生啥个?”“生姜。”“姜啥个?”“姜太公。”“公啥个?”“贡手炉。”“炉啥个?”“路头。”“头啥个?”“头发。”“发啥个?”“法师。”“师啥个?”“司徒,司空,两条蛔虫——拨倷吃子弗伤风!”(《吴歌甲集》三二至三四页)

这里也用了许多谐音的接字。

前举《进城门》(一四三)一首,亦当属此式,但较复杂。第一二两问答,似是连锁式的对句而其实不是,因为并不接字。第三问以下,全为接麻式,但接句尾之字者极少,接句头之字者最多;“什么连”一问,更是接句腰的字的。

以上接字的部分,俱在中间,另装上一个头一个尾。这种其实也是问答式,但并不是连锁的,又较有规则,与本条(一)为近,故列为一类。

六 叠字 此所谓叠字,指一歌中各句或有些句均叠一或数字而言。这显然是声音的关系,或为帮助儿童记忆起见,亦未可知;因为儿歌中此种甚多。

(一)句头叠字 如巴县儿歌云:

小板凳,搭高台。妈妈家,过礼来。八对鸡,八对鸭,八封饼子,八封茶。(《孩子们的歌声》十页)

末四句句首叠一“八”字。

(二)句中叠字 如吴歌《天上七簇星》云:

天上七簇星,地上七块冰,台上七盏灯,树上七只莺,墙上七只钉。

杏化杏化拔脱七只钉,汗鼠汗鼠赶脱七只莺,平林碰冷蹈碎七块冰,一阵风来吹隐七盏灯——行子乌云遮子星。(《甲集》二六页)

除末句外,每句倒第三字,皆为“七”字。又此歌两叠,属递进式。

(三)句末叠字 如吴歌《小麻子》云:

小麻子,吃粽子。打碎一只小盆子,拾着一粒西瓜子。炒炒一镬子,撒撒一裤子。阳城湖里去汰裤子,碰着一个洋鬼子,一打打子三棍子。(《甲集》四九页)

每句之末,皆用带语尾“子”字的词儿,其用与叠字同。

(四)全篇叠字 如前举《六合县歌》,全用“六”字成篇。又南京嘲笑鬎鬁的歌,每句皆叠鬎鬁二字。又那《急口令》中“驼子”、“胡子”,各叠六次,“螺蛳”、“骡子”各叠四次;也当属此种,虽然还有谐音的关系在内。但这些都是儿歌,兹再举情歌为例:

〔女唱〕一日唔见涯心肝,唔见心肝心不安!唔见心肝心肝脱,一见心肝脱心肝!

〔男答〕闲来么事想心肝,紧想心肝紧不安!我想心肝心肝想,正是心肝想心肝!(《情歌唱答》下卷一页)

【其他的表现法】 中国歌谣的结构,赋叙(包括无定式的问答而言)实为正宗;但赋叙无确定的形式可言。有形式可言的,重叠是大宗。此外还有几种如下:

一 倡和 《诗·郑风·蘀兮》云:

“ 兮, 兮,风其吹女。”“叔兮,伯兮,倡,予和女!”

“ 兮, 兮,风其漂女。”“叔兮,伯兮,倡,予要女!”

这是很古的倡和的例子。倡和与问答式不同的:(一)问答式全为儿歌。(二)问答式本系两人问答,但有时也可由一人自问自答,仍保存着两人相对的形式;倡和则全为民歌;又非两人相对,是不成其为倡和的。(三)问答式以重叠为主,而倡和不尽然。兹举《情歌唱答》中《赠物》为例:

〔女唱〕新买扇子七寸长,一心买来送亲郎。嘱咐亲郎莫跌黑,两人睡目好拨凉。

〔男答〕妹送扇子哥拨凉,难为妹妹个心肠。虽然物少人意重,算妹有心念着郎。

这种倡和的另一面便是竞歌,客族中盛行此俗。前述刘三妹传说,即以此为背景。许厚基先生《越秀山麓客民唱山歌的风俗》一文云:广州市越秀山麓一带的地方,大部分是客籍人所居住的。客籍人有一种风俗,很有可记述的价值的,就是在中秋月明之夜,彼此相约登越秀山唱山歌,妇女们或者不登山,就在巷口或门前,引吭高歌,歌声清朗绝伦,闻于数里。在中秋节的前后,一到东山月上之时,就听得山歌的声音,远近间作,十五、十六两夕,因为有团圆的月亮,唱山歌的人,竟直通宵不寐。这里一群里头有人唱了,别处一群里头就有人谱着他的歌调来和他。所和的或是嘲讽,或是赞美,但无论是嘲讽好、赞美好,都有胜负之分。换一句话说,就是一种有音韵的舌战罢了。有同性相战,又有异性相战;有个人相战,又有团体相战。或初起时本来是个人相战,不久就双方各增至十馀人,很像两军对垒,互相增援一般。战胜的昂首高歌,战败的噤声逃去。有时男子与女子唱得情投意合,往往因跟着央媒人说合,就此成婚。也有的因为讥讽太过,大家都激出火性来,就由舌战而变为石战,打作一团,发生很大的危险。这种风俗,和苗人的跳月,大约相似。现在我抄一首男女互答的歌词,和一首挑战的歌词。(《民间文艺》第二期)

一 〔女唱〕唔使看罗,老弟!好极都系人家妻,我系月中丹桂女,谁人踏得敢高梯?

〔男答〕唔系看你呵,阿妹!郎的心在妹深闺。我系玉皇第三子,脚踏青云捧月归。

二 〔挑战歌〕你唱歌不似唱歌声,好似田鸡蛤母声。不好被哥捉呀到,菜刀斩来无放轻。

这里可注意的有三点:(一)竞歌是选择婚姻对手的方法。(二)不限于情歌,同性间亦有之。(三)竞歌时所唱,由个人随时制作。但这种制作,是从旧传的歌谣里摘出来杂凑成的,并非创作,仍是没有个性,与诗不同。四川也有相似的风俗。刘达九先生《从采集歌谣得来的经验和佛偈子的介绍》文中说:“某天同我间壁的牧童在山上割草,恰好对山也来了几个割草的。我显着害羞唱道:

你的山歌没得我的山歌多,我的山歌几箩篼。箩篼底下几个洞,唱的没得漏的多。

“箭不虚发”,这首山歌竟至生效了。对山的牧童继着唱道:

你的山歌没得我的山歌多,我的山歌牛毛多。唱了三年三个月,还没有唱完牛耳朵。

我同伴的牧童唱道:

大田栽秧行对行,一对秧鸡来歇凉。秧鸡要找秧鸡饭,唱歌要找唱歌郎。

又一个牧童唱道:

黑漆朝门大打开,唱歌老师请进来。端把椅子当堂坐,一个一首唱起来。

从我们接火以后,就大战起来了。”(《歌谣纪念增刊》)

倡和仍重在重叠;但不一定是词句重叠,意思重叠的也很多。又和与倡有违有顺,竞歌时意在挑战,大抵是相违的。兹分别论之:

(一)全重式 如《情歌唱答》中《举子别妻》云:

〔男唱〕新买葵扇画枝花,嘱妹在屋爱做家!百二两银买丝线,嘱妹在家学做花。

〔女唱〕新买葵扇画枝花,嘱郎走里爱顾家!百二两银买管笔,祝郎上京中探花。

这是倡和不相违的。首句全同,以下各句,只异数字,又韵字也全同。这种整齐的例是很少的。另有意思针对,句格相同的全重式,如前情歌例中所举“嫁郎莫嫁读书郎”,“嫁郎爱嫁读书郎”两首,那是倡和相违的,又同用一韵。全重式的倡和,大抵是同用一韵的。

(二)重头式 倡和重首句者最多。全同者已见上。稍异的如“生么分开死么离”,“地久天长莫分开”。对称的如“一别妹子大船边”,“涯郎别妹大船边”,又如“日出东边天大光”,“日落西山渐渐低”,同为起兴之句,似违实顺。相违者如上节所引“嫁郎”两语及前引客民竞歌之例——那是较不整齐的。递进的如《情歌唱答》中《南洋行》(二)女唱的“十送亲郎”,“再送亲郎”,《南洋行》(三)男唱的“十别妹子”。句格同的如同书《十八答》(四)的“病唔好来病唔好”,“么伴来来么伴来”;(五)的“着乜极来做乜来”,“唔使赔来唔使赔”;(六)的“喂死里来喂死里”,“唔禾郎来唔禾郎”;(七)的“喂死里来喂死里”,“唔喂死来唔喂死”;(九)的“天唔光来天唔光”;(十)的“喂光里来天喂光”,“妹喂洗来妹喂浆”;(十一)的“妹莫洗来妹莫浆”,“偏偏洗来偏偏浆”。这些首句,构造都相同。递进的,同句格的重头式,用在蝉联的倡和里。歌中句的重叠,也有类似的情形,但较少,又关系较小,兹从略。

(三)衔尾式 第一首末句和第二首首句相同的倡和歌,丘峻先生说,“俗语叫做‘鲫鱼衔尾’,或‘鲤鱼衔尾’。”这种歌有每四句一首的,也有每五句一首的(《情歌唱答》中卷)。又这种歌往往蝉联而下,不止一叠。《情歌唱答》中所录《细话衷情》,共六叠,兹录首两叠为例:

一 〔男唱〕大路荡荡柬坪阳,连问三声唔答郎;连问三声么句应,瞒人教坏妹心肠?!

〔女答〕瞒人教坏妹心肠?莫怪细妹么大方!细妹相似目屎浪,自从唔田漂大江。

二 〔男唱〕自从唔田漂大江,娇容说话涯井光。愚今可比过云雨,唔知落在奈陀往。

〔女答〕唔知落在奈陀往,涯哥讲话妹着慌!今番做事唔见怪,前生烧了断头香。

也有不完全接一句的,如以“天下有来天下有”接“自古传来天下有”(《情歌唱答》上卷《求歌》),则属于接麻式——歌中的句子也时有此种接法。

(四)连珠式 丘先生说:这种倡和,“其词意,在第一次唱答之间,固然彼此呼应,针锋相对;就是其第二次唱的,也还和第一次答的遥遥相应,前后关照;第三次唱的和第二次答的,也是一样。……这样第一回唱答,和第二回唱答;第二回唱答又和第三回唱答;……前后照应。有如连环或连锁而首尾不能衔接,只像金珠一贯,所以……名之曰连珠调”(《情歌唱答》中卷)。简单地说,连珠式是若干叠的倡和歌,意义联贯而并无定式的重叠的。(二)、(三)两式也常不止一叠,意义也相联贯,其与此异者,就在有一定的重叠式。兹举《载离载合》(共八叠)的首两叠为例:

一 〔男唱〕亚妹艳名彩凤英,紧想紧真笑死人!名字柬好人柬丑,真真太不近人情!

〔女答〕郎今自名真风流,亚妹想倒真好羞!唔知风流系丑事,还敢得意叫啾啾!

二 〔男唱〕亚妹话倒也系真,可惜亚哥后生人!十七十八唔晓乐,白白辜负一生人!

〔女答〕亚妹柬丑天生成,郎今柬靓唔做人!妹丑郎靓都一样,齐家都系苦命人!

(五)诘问式 如《情歌唱答》中《奇怪的问名》云:

一 〔女唱〕新作田唇唔敢行,新交人情唔敢声。奔张脚头奔郎使,开条路子奔妹行!

〔男答〕文银花边有八成,涯今问妹脉鸡名;涯今问妹姓脉鸡,问倒名姓正来行。

二 〔女唱〕长田行过系大坪,唔使跟探妹姓名。脚下一蹴是妹姓,身上一摸是妹名。

〔男答〕一双单一也么奇,绿竹春尾想倒里。白矾落缸涯醒水,陈三细妹就系愚。

这里第二叠是谐声的谜语。

《诗·邶风·式微》也可作这一式的倡和歌解(参用刘向说),其词云: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故,胡为乎中露!”

“式微,式微,胡不归?”“微君之躬,胡为乎泥中?”

这许是现存最古的倡和歌了——《皇娥白帝歌》虽也是倡和歌,但是个人的,又是构造的,所以不论。

二 趁韵 《诗的效用》一文中说:“……说到民谣,流行的范围更广,似乎是很被赏识了,其实也还是可疑。我虽然未曾详细研究,不能断定,总觉得中国小调的流行,是音乐的而非文学的,换一句话说即是以音调为重而意义为轻。‘十八摸’是中国现代最大民谣之一,但其魅人的力似在“嗳嗳吓’的声调而非在肉体美的赞叹,否则那种描画应当更为精密,——那倒又有可取了。中国人的爱好谐调真是奇异的事实矣……。”(《自己的园地》二○、二一页)歌谣原以声为主,这话是不错的。前述无意义的重叠,自是以声为主的极则,其次便当算到趁韵歌;这许是近乎原始的形式。趁韵歌以儿歌中为多。前举儿童游戏歌,多属此种。又各种接麻歌亦多属此种(无韵的自不能算入)。趁韵歌大抵是没有意思的;有时似乎有意思,却是滑稽的。如前引《野麻雀》一首,便是这一种。

三 嵌字

(一)最常见的自然是嵌数字的。如绍兴歌谣云:

一事无成实可怜,两眼睁睁看老天,三餐茶饭全无有,四季衣衫不周全,五更想起双流泪,六亲无靠苦黄连,开门七件全无有,八字生来颠倒颠,久事寒窗无出息,要到十字街头寻短见。路里碰见一个算命先生,算我十九岁功名就,八月科场面前存,七篇文字如锦绣,六个同窗倒颠中,五伦殿上朝夭子,四拜皇廷万岁恩,君王连饮三杯酒,两朵金花盖顶匀,一色杏花红十里,状元归家马如飞。(《绍兴歌谣》三一、三二页)

这里有三点可以注意:(1)这是顺逆两种嵌法;(2)久字谐九字;(3)所嵌的字不一定在句首。前引《一家人家》一歌亦是此种,那歌中一二三四五陆嵌在句头,七八九十嵌在每句第三字,借姓陆的陆作数字的六,这在北方是不行的。这首歌还有一半是递嵌的,数字都嵌在句头(《吴歌甲集》二五页)。这种歌意义是连贯的递进的;也有不联贯的,如:

一些呒有,啥个二不伦登,三转四回头,五马贩六羊,七叮八 ,九九归源,十足犯贱。(《绍兴歌谣》八八页)

至如浙东歌谣云:

一,一,忂州凉帽湖州笔。两,两,城内生儿山里养。三(厶丫),三,杨树根头好画花。四(厶丨),四,樟树花灯兰溪戏。五,五,长年大小送端午。六,六,西山狮子东山鹿。七,七,铜打墨砚银打笔。八,八,八洞神仙都识法。九,九,九根眉毛当扫帚。十,十,爷登龙门儿做贼。(《孩子们的歌声》一九七页)

这简直是毫无意义的硬嵌,或者竟不能算是嵌字,只是一首文句不相联贯的趁韵歌。又如:

一,两,三河邻上蒋。三,四,女埠对宅记。五,六,黄店望独渎。七,八,芦山高蒋塔。九,十,五塘朝焦石。(《孩子们的歌声》一九九页)

与上一歌为同类,但每句用二数字,又为地名歌,与上歌异。

次为分嵌成语的歌,此类极少,仅得一例:

吃末真凶,着末威风;赌末一半,嫖末精空。(《民谣集》六一页)

这是将“吃着嫖赌”一句成语分开来说,其式实与嵌字同。

次为嵌十二月名,如浙东歌云:

正月正,癞痢戏猴狲。二月二,癞痢戏兔儿。三月三,癞痢千刀万刮劗。四月四,癞痢吃个屁。五月五,癞痢晒干末。六月六,癞痢陪着黄狗洗个浴。七月七,癞痢偷粪吃。八月八,癞痢拖去杀。九月九,癞痢陪着猫儿吃杯酒。十月朝,癞痢家里天火烧。十一月冬至,癞痢跌落冬厮(东厕?)。十二月夜,癞痢关在城门外,害得他的姆妈哭了三天三夜。(《孩子们的歌声》一九六页)

黄诏年先生说,“此为教小儿月数的歌”(同书同页);但亦可作铺陈式的十二月歌论。

次为嵌人名,地名,物名,如古人名,地名,草木名,鸟兽名,虫名等,例见前。

新近石声汉先生所搜集的《傜歌》(见《国立中山大学语言历史学研究所周刊》四十六、四十七合刊,《傜山调查专号》),有所谓“甲子歌”,中多情歌。其歌大抵以顺序的两干两支相间(如甲子乙丑),作起兴的句子。这种干支相间法,共有三十式。每式四歌(有缺的),每歌七言四句。这似乎可称为嵌干支的歌。举例如下:

甲子一年哥便念,乙丑二年哥便连;

一年连娘成心惯,二年心惯成旧情。

以甲子乙丑分嵌两句,只在“甲子乙丑”歌中有,馀均四字并嵌在首句,如下式:

甲子乙丑海中金,海中金罐难得逢;

海中金罐难得见,见娘细嫩难得连。

(二) 嵌句 或嵌童蒙书句,或嵌佛号,例俱见前。兹再举嵌佛号一例。绍兴歌云:

南无阿弥陀,新妇打阿婆;阿婆讴地方,新妇老公帮;阿婆勿肯放,新妇坐板(班?)房。(《绍兴歌谣》六二页)

四 套句 歌谣中有许多常见的句子,可以称为套句,像四季、五更、十二月等是小调里常用的方便的结构一般。套句是歌谣里常用的方便的表现。套句以起句为最多,结句也常有;《诗经》里更有诗中的套句。起句,结句,都与结构有关;而起句更为重要。吴歌中有云,“山歌好唱口难开”(《甲集》一三六页);又苏州的唱本中有云,“山歌好唱起头难,起子头来便不难”(顾颉刚先生引,见《甲集》一六六页)。可见起句是不容易的。这里所谓起句,差不多专指起兴而言;也有赋体的,但甚少。起兴既不容易,便多去借用成句;好在这种句子,原与下文不连贯,尽可移用。这是“同一起句的歌谣”的一个原因(用钟敬文先生说,见《民间文艺丛话》六四页)。复次,歌谣虽为个人所作,而无个性;他总用民众习知习用的语句,来表现他们与他所共有的情思。因此套句便多了。但这里所谓套句,是就各异的歌谣而言;若是同一歌谣的转变,那么,句子相同是当然,无庸在此讨论。

(一)同一起句 古今歌谣,皆多此种。钟敬文先生在《同一起句的歌谣》一文中(《民间文艺丛话》五八——六三页),曾举了许多例,兹照录如下。如《诗经》中以“扬之水”起的:

扬之水,不流束楚。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甫。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王风》,三章录一)

扬之水,不流束楚。终鲜兄弟,惟予与女。无信人之言,人实狂女。(《郑风》,二章录一)

扬之水,白石凿凿。素衣朱襮,从子于沃。既见君子,为何不乐?(《唐风》,三章录一)

以“有杕之杜”起的:

有杕之杜,其叶湑湑。独行踽踽;岂无他人,不如我同父。嗟行之人,胡不比焉?人无兄弟,胡饮焉?(《唐风》,二章录一)

有杕之杜,有皖其实。王事靡盐,继嗣我日。日月扬止,女心伤止,征夫遑止。(《小雅》,四章之一)

又如六朝时被收入乐府的民歌里的例子(这里赋体的起句):

阳春二三月,相将踏百草。逢人驻步看,扬声皆言好。(《江陵乐》)

阳春二三月,草与水同色。攀条摘香花,言是欢气息。

阳春二三月,水与草同色。道逢游冶郎,恨不早相识。

阳春二三月,正是养蚕时。那时不相怨,其再□(原文此处为“□”)侬来。(《孟珠》)

阳春二三月,相将舞翳药。曲曲随时变,持底艳郎目?(《翳乐》)

在现代歌谣中,这种例更多,钟先生所举的是:

日落西山一点红,先生骑马我骑龙;先生骑马街上走,我骑乌龙水面飘。

日落西山一点红,照见江南鲤鱼精;头在江南来吃水,尾在江北翻摩掀。

日落西山一点红,武松杀嫂为长兄。潘金莲结识西门庆,武松杀嫂上梁山。

日落西山一点红,照见江南九条龙。九龙纽纽要起水,小姐纽纽引郎君。(《江苏山歌》,刘丽南辑)

丢只阿妹多日久,好过一年无干长;今日有缘相遇到,恰似兰花开合香。

丢只阿妹多日久,话头讲少万万千。离别一时当三日,离别三日当一年。

丢只阿妹多日久,有情老妹无相逢;来比大船打失桨,一望漂流在海中。

丢只阿妹多日久,坐唔安时嬲唔安。今日有缘相遇到,见娘欢喜命甘断。

丢只阿妹多日久,四十五日无相逢!寄信又怕妹唔识,搭声又怕讲唔同。(《海丰山歌》,自辑)

这是起句全然相同的。此外还有只同前半句的,如吴歌云:

结识私情结识东海东。(六六起句,《甲集》七二页)

结识私情结识恩对恩。(六七起句,又七三页)

结识私情结识隔条浜。(六八起句,又七四页)

这些都不是相同的歌谣。(江阴《船歌》中亦有同此的起句)又如《吴歌》云:

西方路上一甏油。(五二起句,《甲集》五四页)

西方路上一笼鸡。(九五起句)

西方路上一只牛。(九六起句)

西方路上一只船。(九七起句,上三句见又一三一、一三二页)

后三者大约是“佛婆所作歌”,前一首却不是的;四首意义也各异。浙东歌谣有以“西方路上有一家”起兴者,亦佛曲,见《孩子们的歌声》二二七页。这些起句虽只同前半句,理由却与全句同的是一样。

乐府中另有一种开篇的句子,是赋体,与起兴异,却也似乎有相同的情形。古诗有一首云:

四座且莫喧,愿听歌一言:请说铜炉器,崔嵬像南山。……

顾颉刚先生在《论诗经所录全为乐歌》一文中,说这是乐府。这话是很有理由的。我们看陆机的《吴趋行》起句云:

楚妃且勿叹,齐娥且勿讴;四坐并清听,听我歌《吴趋》。……

又鲍照《代东武吟》起句云:

主人且勿喧,贱子歌一言;仆本寒乡士,出身蒙汉恩。……

陆、鲍二人都是拟乐府的;所拟原辞虽已不可知,但我们很可推想乐府中必有些起句与那首古诗相似或相同的。——那首古诗之为乐府,也由此可见。

(二) 同一结句 如乐府《艳歌何尝行》的“趋”云:

念与君离别,气结不能言。各各重自爱,远道归还难。妾当守空房,闭门下重关。若生当相见,亡者会黄泉。今日乐相乐,延年万岁期。

末二语与上文意思不相联贯。晋乐所奏《白头吟》末二语与此大同小异:

今日相对乐,延年万岁期。

这两句也是与上文不联贯的。这两句别处还有用的,或是一种和曲,也未可知。前引佛偈子之末语亦是此类。至《艳歌》起句云:

今日乐上乐,相从步云忂。

以结句为起兴之句,则或系取其为人所习知习闻之故。

(三) 歌中套句 《诗经》中多此种。如“之子于归”一语,见于《桃夭》、《鹊巢》、《燕燕》、《东山》等诗;“之子”所指却可不同,在《燕燕》中指载妫,在馀三诗中则均指新妇。又如“女子有行,远父母兄弟”二语,见于《毖彼泉水》、《蝃蝀》、《竹竿》(作远兄弟父母)诸诗,句意虽同,歌意有别。又如“不瑕有害”见于《毖彼泉水》、《二子乘舟》诸章;而在后诗中用为结句。又如《邶风·柏舟》有“日居日诸”一语,《日月》中则以之为每章之起句(共四章)。“不瑕有害”用为结句,殆是偶然。“日居日诸”一语,则疑心本是起句,后才用入歌中的;因为起句印象较深,容易让人记住借用。这样看,套句的位置,也不能严格论定的。

套句,在另一意义上,也可说是重叠的表现法;只这种重叠是为了避生就熟的缘故罢了。歌中套句,应属修辞范围,因方便,故附论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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