战国以来,个人自作而称为诗的,最早是《荀子·赋》篇中的《佹诗》,首云:
天下不治,请陈佹诗。
杨倞注:“请陈佹异激切之诗,言天下不治之意也。”诗以四言为主,虽不合乐,还是献诗讽谏的体裁。其次是秦始皇教博士做的《仙真人诗》,已佚。他游行天下的时候,“传令乐人歌弦之”,大约是献诗颂美一类。西汉如韦孟作的《讽谏诗》,韦玄成作的《自劾诗》等,也都是四言,或以讽人,或以自讽,不合乐,可还是献诗的支流馀裔。不过当时这种诗并不多。诗不合乐,人们便只能读,只能揣摩文辞,作诗人的名字倒有了出现的机会,作诗人的地位因此也渐渐显著。但真正开始歌咏自己的还得推“骚人”,便是辞赋家。辞赋家原称所作为“诗”,而且是“言志”的“诗”。《楚辞·悲回风》篇道:
介眇志之所惑兮,窃赋诗之所明。
又庄忌《哀时命》篇道:
志憾恨而不逞兮,抒中情而属诗。
说得都很明白。既然是“诗”,自然就有“言志”作用。
《韩诗外传》卷七记着:
孔子游于景山之上,子路、子贡、颜渊从。
孔子曰:“君子登高必赋。小子愿者何?言其愿,丘将启汝。”
子路曰:“由愿奋长戟,荡三军,乳虎在后,仇敌在前,蠡跃蛟奋,进救两国之患。”孔子曰:“勇士哉!”
子贡曰:“两国构难,壮士列阵,尘埃涨天。赐不持一尺之兵,一斗之粮,解两国之难;用赐者存,不用赐者亡。”孔子曰:“辩士哉!”
颜回不愿。孔子曰:“回何不愿?”颜渊曰:“二子已愿,故不敢愿。”孔子曰:“不同,意各有事焉。回其愿,丘将启汝。”颜渊曰:“愿得小国而相之,主以道制,臣以德化;君臣同心,外内相应。列国诸侯莫不从义响风。壮者趋而进,老者扶而至。教行乎百姓,德施乎四蛮;莫不释兵,辐辏乎四门。天下咸获永宁。蝖飞蠕动,各乐其性;进贤使能,各任其事。于是君绥于上,臣和于下;垂拱无为,动作中道,从容得礼。言仁义者赏,言战斗者死。则由何进而救,赐何难之解!”孔子曰:“圣士哉!大人出,小子匿,圣者起,贤者伏。回与执政,则由、赐焉施其能哉!”
这个故事又见于同书卷九《说苑·指武》篇及伪《家语·致思》篇,但“君子登高必赋”一语都作“二三子各言尔志”。三人所陈皆关政教,确合“言志”本旨。这故事未必真,却可见“赋者古诗之流”(班固《两都赋序》中语),也跟诗一样可以“言志”。所以《汉书·艺文志》道:
春秋之后,周道浸坏。聘问歌咏不行于列国,学诗之士逸在布衣,而贤人失志之赋作矣。大儒孙卿及楚臣屈原,离谗忧国,皆作赋以风,咸有恻隐古诗之义。
“贤人失志”而作赋,用意仍在乎“风”,这是确有依据的。不过荀、屈两家并不相同。荀子的《成相辞》和《赋》篇还只是讽:屈原的《离骚》《九章》,以及传为他所作的《卜居》《渔父》,虽也歌咏一己之志,却以一己的穷通出处为主,因而“抒中情”的地方占了重要的地位——宋玉的《九辩》更其如此。这是一个大转变,“诗言志”的意义不得不再加引申了;《诗大序》所以必须换言“吟咏情性”,大概就是因为看到了这种情形。
汉兴以来有所谓“辞人之赋”,“竞为侈丽闳衍之词,没其讽谕之义”;虽也托为“言志”,其实是“劝百而讽一”。这些似乎是《荀子·赋》篇中《云》《蚕》《箴》(针)等篇的扩展,加上屈、宋的辞。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说“自汉至魏”“文体三变”,第一提到的便是“相如工为形似之言”。“形似之言”扼要的说明了“辞人之赋”。“形似”不是“缘情”而是“体物”,现在叫做“描写”,却能帮助发挥“缘情”作用。东汉的赋才真走上“屈原赋”的路;沈约说“二班长于情理之说”,正指此。“情理”就是“情性”,也就是“志”;这是将“诗言志”跟“吟咏情性”调和了的语言。那时有冯衍的《显志赋》,他的“自论”云:
顾尝好俶傥之策,时莫能听用其谋。喟然长叹,自伤不遇。久栖迟于小官,不得舒其所怀。抑心折节,意凄情悲。……乃作赋自厉,命其篇曰“显志”。“显志”者,言光明风化之情,昭章玄妙之思也。
所谓“显志”,还是自讽“自厉”,但赋的只是一己的穷通。《文选》所录“志赋”,班固《幽通》的“致命遂志”,张衡《思玄》的“宣寄情志”,其实都是如此;张衡的《归田赋》也只言一己的出处,文同一例。此外可称为“志赋”的还多,明题“志”字的也不少,梁元帝一篇简直题为“言志”,都是这一类。《檀弓》篇所记“言志”一语,本指穷通而说,如前所论。但“诗”言一己穷通,却从“骚人”才开始。从此“诗言志”一语便也兼指一己的穷通出处。士大夫的穷通出处都关政教,跟“饥者歌食,劳者歌事”原不相同,称为“言志”,也自有理。沈约还说“子建(曹植)、仲宣(王粲)以气质为体”,那却是“缘情”的赋,不能称为“言志”了。
东汉时五言诗也渐兴盛。班固《咏史》述缇萦事,结云:“百男何愦愦,不如一缇萦”,还是感讽之作。到了汉末,有郦炎作诗二篇,其一云:
大道夷且长,窘路狭且促。修翼无卑栖,远趾不步局。舒吾凌霄羽,奋此千里足。超迈绝尘驱,倏忽谁能逐!贤愚岂尝类,禀性在清浊。富贵有人籍,贪贱无天录。通塞苟由己,志士不相卜。陈平敖里社,韩信钓河曲。终居天下宰,食此万钟禄。德音流千载,功名重山岳。
这篇和另一篇,后世题为“见志诗”。诗中道“通塞苟由己,志士不相卜”,“通塞”就是穷通。又《后汉书·仲长统传》也记他“作诗二篇,以见其志”,却是四言。郦炎的“见志”是“吟咏情性”,自述怀抱,而归于政教。仲长统的“见志”也是自述怀抱,但歌咏的是人生“大道”,人生义理;人生义理不离出世、入世两观——仲长统歌咏的是出世观——,可以表见德性,并且也还是一种出处,也还反映着政教。后来清代纪昀论“诗言志”,说志是“人品学问之所见”,又说诗“以人品心术为根柢”,正指的这种表见德性而言。当时只有秦嘉《留郡赠妇诗》五言三篇,自述伉俪情好,与政教无甚关涉处。这该是“缘情”的五言诗之始。五言诗出于乐府诗,这几篇——连那两篇四言——也都受了乐府诗的影响。乐府诗“言志”的少,“缘情”的多。辞赋跟乐府诗促进了“缘情”的诗的进展。《诗经》却是经学的一部门,论诗的总爱溯源于《三百篇》,其实往往只是空泛的好古的理论。这时候五言诗大盛。所谓“一字千金”的《古诗十九首》,经多人考定,便作于建安(献帝)前一个时期。魏文帝《与吴质书》云:“公干(刘桢)有逸气,但未遒耳。其五言诗之善者妙绝时人。”可见建安时五言诗的体制已经普遍,作者也多了;这时代才真有了诗人。但《十九首》还是出于乐府诗,建安诗人也是如此。到了正始(魏齐王芳)时代,阮籍才摆脱了乐府诗的格调,用五言诗来歌咏自己。他“作《咏怀诗》八十馀篇,为世所重”。颜延之云:
嗣宗身仕乱朝,常恐罹谤遇祸。因兹发咏,故每有忧生之嗟。虽志在刺讥,而文多隐避,百代之下,难以情测。
“志在刺讥”是“讽”的传统,但“常恐罹谤遇祸”,“每有忧生之嗟”,就都是一己的穷通出处了——虽然也是与政教息息相关的。诗题“咏怀”,其实换成“言志”也未尝不可。
“诗言志”一语虽经引申到士大夫的穷通出处,还不能包括所有的诗。《诗大序》变言“吟咏情性”,却又附带“国史……伤人伦之废,哀刑政之苛”的条件,不便断章取义用来指“缘情”之作。《韩诗》列举“歌食”“歌事”,班固浑称“哀乐之心”,又特称“各言其伤”,都以别于“言志”,但这些语句还是不能用来独标新目。可是“缘情”的五言诗发达了,“言志”以外迫切的需要一个新标目。于是陆机《文赋》第一次铸成“诗缘情而绮靡”这个新语。“缘情”这词组将“吟咏情性”一语简单化、普遍化,并櫽栝了《韩诗》和《班志》的话,扼要的指明了当时五言诗的趋向。他还说“赋体物而浏亮”,同样扼要的指出了“辞人之赋”的特征——也就是沈约所谓“形似之言”。从陆氏起,“体物”和“缘情”渐渐在诗里通力合作,他有意的用“体物”来帮助“缘情”的“绮靡”。那时据说还有“赋诗观志”的局面。干宝《晋纪》说“泰始(武帝)四年上幸芳林园,与群臣赋诗观志”;孙盛《晋阳秋》说“散骑常侍应贞诗最美”。应贞的诗见《文选》卷二十“公燕诗”,是四言,题为《晋武帝华林园集》,是颂美的献诗。但一般的五言诗却走向“缘情”的路。《文选》二十三有潘岳《悼亡诗》三首,第二首中道:“上惭东门吴,下愧蒙庄子。赋诗欲言志,此志难具纪。命也可奈何!长戚自令鄙。”合看这六语,所谓“赋诗言志”显然指的人生义理。可是就三首诗全体而论,却都是“缘情”之作。东晋有“玄言诗”,抄袭《老》《庄》文句,专一歌咏人生义理;诗钻入一种狭隘的“言志”的觭角里,终于衰灭无存。于是再走上那“缘情”的路。这时代诗人也还有明言自述己志的,可是只指穷通出处,或竟是歌咏人生的“缘情”之作。陶渊明《五柳先生传》说“常著文章自娱,颇示己志”。他志在田园,而又从田园中体验人生;所谓“示志”,兼包这两义而言。谢灵运在《山居赋》里也说“援纸握管,……诗以言志”;他从山水的赏悟中歌咏自己的穷通出处——诗却以“体物”著。还有江淹《杂体诗》中拟嵇康的一首(《文选》三十一),题为“言志”,却以歌咏人生义理为主。
六朝人论诗,少直用“言志”这词组的。他们一面要表明诗的“缘情”作用,一面又不敢无视“诗言志”的传统;他们没有胆量全然撂开“志”的概念,径自采用陆机的“缘情”说,只得将“诗言志”这句话改头换面,来影射“诗缘情”那句话。范晔所谓“见志”便是如此,已见上引。又,沈约《宋书·谢灵运传论》云:“民禀天地之灵,含五常之德,刚柔迭用,喜愠分情。夫志动于中,则歌咏外发。……”文中虽提到“六义”“四始”,可并不阐发“风化”“风刺”的理论。“志动于中”就是《诗大序》的“情动于中”;“刚柔”是性,“喜愠”明说是情,一般的性情便是他所谓“志”。这也就是《诗大序》说的“吟咏情性”,只是居然断章取义的去了那些附带的条件。《文心雕龙·明诗》篇云:“人禀七情,应物斯感;感物吟志,莫非自然。”这个“志”明指“七情”;“感物吟志”既“莫非自然”,“缘情”作用也就包在其中。《诗品序》云:“气之动物,物之感人,故摇荡性情,形诸舞咏。”以下列举物候人情,又云:“凡斯种种,感荡心灵。非陈诗何以展其义,非长歌何以骋其情!故曰,诗‘可以群,可以怨’。使穷贱易安,幽居靡闷,莫尚于诗矣。”这里只说“性情”“心灵”,不提“志”字;但“陈诗展义”和“长歌骋情”,“穷贱易安”和“幽居靡闷”,都是“言志”“缘情”之别,又引孔子的话,更明是尊重传统的表现。不过孔子是论读诗。钟嵘引用“可以群,可以怨”,却移来论作诗——“可以兴,可以观”意义分明,不能移用,所以略去。建安以来既有了诗人,论诗的自然就注重作诗了。
梁代裴子野作《雕虫论》,抨击当时作诗的人。他说:
古者“四始”“大义”,总而为诗。既形四方之气,且彰君子之志;劝美惩恶,王化本焉。……宋初迄于元嘉(文帝),多为经史。大明(孝武帝)之代,实好斯文。……自是闾阎年少,贵游总角,罔不摈落六艺,吟咏情性。学者以“博依”为急务,谓章句为专鲁,淫文破典,斐尔为功。无被于管弦,非止乎礼义。深心主卉木,远志极风云。其兴浮,其志弱,巧而不要,隐而不深。(《文苑英华》七四二)
他在主张恢复经学,也在主张恢复“诗言志”的传统;诗至少要吟咏穷通出处,不当在“卉木”“风云”里兜圈子。他抨击的是“缘情”“体物”的诗。他引用“吟咏情性”一语,实指“缘情”而言;这揭穿了一般调和论者的把戏。但他虽能看出“言志”跟“吟咏情性”不同,在“远志”和“其志弱”二语里却还将所谓“志”与“情”混为一谈。这可见词语的一般用例影响之大。《雕虫论》并没有能够挽回“缘情”的五言诗的趋势,更没有能够恢复“志”字的传统用例。反之,那“情”“志”含混或调和的语例,倒渐渐标准化起来。唐代孔颖达《毛诗正义》解释《诗大序》里“诗者,志之所之也。在心为志,发言为诗”几句道:
此又解作诗所由。诗者,人志意之所之适也。虽有所适,犹未发口,蕴藏在心,谓之为“志”。发见于言,乃名为“诗”。言作诗者,所以舒心志愤懑,而卒成于歌咏。故《虞书》谓之“诗言志”也。包管万虑,其名曰“心”;感物而动,乃呼为“志”。志之所适,万物感焉。言悦豫之志,则和乐兴而颂声作,忧愁之志,则哀伤起而怨刺生。《艺文志》云:“哀乐之情感,歌咏之声发”,此之谓也。
这里“所以舒心志愤懑”,“感物而动,乃呼为‘志’”,“言悦豫之志”“忧愁之志”,都是“言志”“缘情”两可的含混的话。孔氏诗学,上承六朝,六朝诗论免不了影响经学,也不免间接给他影响。这正是时代使然。“志”“情”含混的语例既得经学的接受,用来解释《诗大序》里那几句话,这个语例便标准化了,更有权威了。
不过直用“言志”这词组,就不能如此含混过去。这词组虽然渐渐少用在讽与颂的本义上,但总还贴在穷通出处上说,不离政教。唐代李白有《春日醉起言志》诗云:
处世若大梦,胡为劳其生?所以终日醉,颓然卧前楹。觉来盼庭前,一鸟花间鸣。借问此何时?春风语流莺。感之欲叹息,对酒还自倾。浩歌待明月,曲尽已忘情。(《李太白集》二十四)
这里歌咏人生义理,是一种隐逸的出世观,也是一种出处的怀抱,所以题为“言志”。又白居易的《初除户曹喜而言志》诗云:
诏受户曹掾,捧认感君恩。感恩非为己,禄养及吾亲。弟兄俱簪笏,新妇俨衣巾;罗列高堂下,拜庆正纷纷。俸钱四五万,月可奉晨昏;廪禄二百石,岁可盈仓囷。喧喧车马来,贺客满我门。不以我为贪,知我家内贫。置酒延宾客,客容亦欢欣;笑云“今日后,不复忧空樽”。答云“如君言,愿君少逡巡。我有平生志,醉后为君陈:人生百岁期,七十有几人?浮荣及虚位,皆是身之宾。唯有衣与食,此事粗关身。苟免饥寒外,馀物尽浮云。”(白氏《长庆集》五)
这也是穷通出处的怀抱,所谓“平生志”,是一种入世观。白氏在《与元九书》中将自己的诗分为“讽谕诗”“闲适诗”等四类,这一篇便在“闲适诗”里。他说:
仆志在兼济,行在独善。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谓之“讽谕诗”,“兼济”之志也。谓之“闲适诗”,“独善”之义也。故览仆诗者,知仆之道焉。
“兼济”的“讽谕诗”不用说整个儿是“言志”的,“独善”的“闲适诗”明明也有一部分是“言志”的。这是“言志”的讽颂本义跟穷通出处引申义分别应用的显例;以“兼济”与“独善”二语阐明这两个意义,最是简当明确。他说“奉而始终之则为道,言而发明之则为诗”,略同前引陆贾《新语》,却是六朝“因文明道”说的影响。照这样说,“诗言志”简直就是“诗以明道”了——这个“道”却只指政教。这也能阐明“诗言志”一语的本旨。还有南宋王应麟《困学纪闻》十八云:
诗言志。“秀干终成栋,精钢不作钩”(《端州郡斋壁诗》),包孝肃之志也。“人心正畏暑,水面独摇风”(《荷花诗》),丰清敏之志也。
三个譬喻象征着包拯和丰稷的为人;这是表见德性的诗,也是“言志”的诗,而德性是“道”的一目。
“诗言志”的传统经两次引申、扩展以后,始终屹立着。“诗缘情”那新传统虽也在发展,却老只掩在旧传统的影子里,不能出头露面。直到清代,纪昀论诗,还以“发乎情而不必止乎礼义”一派归罪于陆机这一句话,说“其究乃至于绘画横陈”,可以为证。这中间就是文坛革命家也往往不敢背弃这个传统,因为它太古老了。如明代公安派虽说诗“以发抒性灵为主”,竟陵派就不同一些。钟惺《喜邹愚谷至白门,以中秋夜诸名士共集俞园赋诗序》篇末云:
履簪杂遝,高人自领孤情;丝竹喧阗,静者能通妙理。各称诗以言志,用体物而书时。
“称诗言志”,并以“体物书时”。“体物”“书时”虽是“缘情”一面,“高情”“妙理”却是人生义理;诗兼“言志”“缘情”两用,而所谓“言志”还是皈依旧传统的。又谭友夏《王先生诗序》云:
予又与之述故闻曰,诗以道性情也。……夫性情,近道之物也。近道者,古人所以寄其微婉之思也。
这里虽只说“道性情”,不提“言志”,但所谓“近道之物”、“微婉之思”,其实还是“言志”论。清代袁枚也算得一个文坛革命家,论诗也以性灵为主;到了他才将“诗言志”的意义又扩展了一步,差不离和陆机的“诗缘情”并为一谈。他在《与邵厚庵太守论杜茶村文书》中说道:
诗言志。劳人思妇都可以言。《三百篇》不尽学者作也。(《小仓山房文集》十九)
劳人思妇都是在“言志”,这是前人不曾说过的。可是在《随园诗话》一文里他又道:
《三百篇》半是劳人思妇率意言情之事。
那么,他所谓“言志”“言情”只是一个意义了。这是将“诗言志”的意义第三次引申,包括了“歌食”“歌事”和“哀乐之心”“各言其伤”那些话。
袁氏以为“诗言志”可以有许多意义,在《再答李少鹤书》列举他以为的:
来札所讲“诗言志”三字,历举李、杜、放翁之志,是矣,然亦不可太拘。诗人有终身之志,有一日之志,有诗外之志,有事外之志,有偶然兴到,流连光景,即事成诗之志;“志”字不可看杀也。谢傅游山,韩熙载之纵伎,此岂其本志哉!(《小仓山房尺牍》十)
这里“志”字含混着“情”字。列举的各项,界划不尽分明。“终身之志”似乎是出处穷通,“事外之志”似乎是出世的人生观;这些是与旧传统相合的。别的就不然。作例的“谢傅游山”也合于“诗言志”的旧义,上文已论。“韩熙载之纵伎”也许是所谓“诗外之志”,就是古诗所谓“行乐须及时”;但“发乎情”而不“止乎礼义”,只是“缘情”或“言情”,不是传统的“言志”。不过袁氏所谓“言情”却又与“缘情”不同。他在《答蕺园论诗书》里说愿效白傅(白居易)、樊川(杜牧),不愿删自己的“缘情诗”,并有“情所最先,莫如男女”的话(《小仓山房文集》三十)。那么,他所谓“缘情诗”,只是男女私情之作,这显然曲解了陆机原语。然而按他所举那“纵伎”的例,似乎就是这种狭义的“缘情诗”也可算作“言志”。这样的“言志”的诗倒跟我们现代译语的“抒情诗”同义了。“诗缘情”那传统直到这时代才算真正抬起了头。到了现在,更有人以“言志”和“载道”两派论中国文学史的发展,说这两种潮流是互为起伏的。所谓“言志”是“人人都得自由讲自己愿意讲的话”;所谓“载道”是“以文学为工具,再借这工具将另外的更重要的东西——道——表现出来”。这又将“言志”的意义扩展了一步,不限于诗而包罗了整个儿中国文学。这种局面不能不说是袁枚的影响,加上外来的“抒情”意念——“抒情”这词组是我们固有的,但现在的涵义却是外来的——而造成。现时“言志”的这个新义似乎已到了约定俗成的地位。词语意义的引申和变迁本有自然之势,不足惊异;但我们得知道,直到这个新义的扩展,“‘文以载道’,‘诗以言志’,其原实一”。
与“诗言志”这一语差不多同时或较早,还有“言以足志”一语。《左传》襄公二十五年引孔子赞子产道:
志(古书)有之:“言以足志,文以足言。”不言,谁知其志?言之无文,行而不远。晋为伯,郑入陈,非文辞不为功,慎辞也。
杜注:“足,犹成也。”照《左传》的记载及孔子的解释,“言”是“直言”,“文”是“文辞”。言以成意,还只是说明;文以行远,便是评价了。这与“诗言志”原来完全是两回事,后世却有混而为一的。唐中叶古文运动先驱诸人,往往如此。如独孤及《赵郡李公中集序》云:
志非言不形,言非文不彰。是三者相为用,亦犹涉川者假舟楫而后济。自“典谟”缺,“雅颂”寝,王道陵夷,文教下衰。故作者往往先文字,后比兴。其风流荡而不返,乃至有饰其词而遗其意者,则润色愈工,其实愈丧。……天下雷同,风驰云趋,文不足言,言不足志。亦犹木兰为舟,翠羽为楫,玩之于陆而无涉川之用。(《毗陵集》十三)
他以“足志”“足言”为讽颂(比兴),便是“诗言志”的影响,而不是那两句话的本义了。又有将这两句话与《诗大序》的话参合起来的,如尚衡《文道元龟》论“志士之文”云:
志士之作,介然以立诚,愤然有所述,言必有所讽,志必有所之,词寡而意恳,气高而调苦,斯乃感激之道焉。(《全唐文》三九四)
论文而“言”“志”并举,自然从孔子的话来,而“有所讽”“有所之”却全是《诗大序》的意思。又柳冕《答荆南裴尚书论文书》云:
君子之儒,学而为道,言而为经,行而为教,声而为律,和而为音。……故“在心为志,发言为诗”,谓之文;兼三才而名之曰儒。儒之用,文之谓也。言而不能文,君子耻之。(《全唐文》五二七)
这里“志”“言”“文”并举,却简直抄袭了《诗大序》的句子;“文”是所谓文教合一的文,作用正在讽与颂。柳冕又有《与徐给事论文书》云:
文章本于教化,形于治乱,系于国风。故在君子之心为志,形君子之言为文,论君子之道为教。(《全唐文》五二七)
也是“志”“言”“文”并举,也抄《诗大序》,可是“志”之外又叠床架屋加上一个“道”,这是六朝以来“文以明道”说的影响。道的概念比志的概念广泛得多,用以论文,也许合适些。“文以言志”说虽经酝酿,却未确立,大概就是这个原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