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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了经馆和学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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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南昌以后,我父亲在新淦县三湖镇找到了工作。这里有一道漳江,两岸都栽了橘子树,我的家就像埋在橘子林里。我在家里学了一些八股文。我作过“起讲”,也学了诗,懂了平仄,学作过五绝。我记得在“两个黄鹂鸣翠柳”一题里,我有这样十个字:“枝横长岸北,树影小桥西。”后来我懂一点儿诗,觉得这根本不合题。但我初学作诗,确是这样胡乱堆砌的。这作风,维持了两三年之久。我到了三湖,觉得在这里住家非常的好,这里有大河激浪,橘树常绿,心想如此诗境多么好,就从这里学起诗来吧。我就常在橘林边的白沙堤上散步,堤外有一道义渡,堤上有一座小小的塔,比在城市小巷里接近大自然得多了。

这时我父亲要我在古文上下点功夫,再送我上学堂。正有一位古文很好的萧先生在附近开设了一座经馆,父亲就送我去念书了。在从前,父命是不能违抗的。这经馆周围的风景比我家还美,四周全是橘子林,门口有一条石板路,闪开一片大空场,场里有水井,橘林外便是漳江,经馆是姓姚的一个祠堂,院里有两棵大树,若是晴天,太阳穿过大树,照见屋里碧油油的。最妙的是萧先生收了一个姓管的学生,他们家里买了许多小说,我们在一个房间攻读,他和我很要好,常把书带来借给我看。我就这样读了不少章回小说,无形中对章回小说的形式和特点有了一些体会。

在经馆里读了一年书以后,我已十四岁了,父亲又把我送入学堂。这时我不只看小说,还看书评。不过,那时候的书评,没有后来风行的书评那么尖锐和细致,但是也可以帮助我懂得哪样书好哪样书坏了。譬如白话小说《儿女英雄传》,我就看着他的言词句子不错,但对人物刻画就差一些了。

那时候,商务印书馆出了《小说月报》杂志,我每月买一本,上面有短篇长篇创作,有翻译小说,使我受益匪浅,于是我懂得买新书看了,跳出了只看旧小说的圈子,也可以算作一种跃进吧。我仔细研究翻译小说,吸取人家的长处,取人之有,补我所无,我觉得在写景方面,旧小说中往往不太注意,其实这和故事发展是很有关的。其次,关于写人物的外在动作和内在思想过程一方面,旧小说也是写得太差,有也是粗枝大叶地写,寥寥几笔点缀一下就完了,尤其是思想过程写得更少,以后我自己就尽力之所及写了一些。

我在学堂里读了一阵书,父亲又把我送到南昌敬贤门外的甲种农业学校去读书,但是不到一年,父亲去世了,母亲就带了我们子女回安徽潜山乡间老家,我的学校生活也中止了。我很忧愁,但是读小说的习惯却依旧。我那年十七岁,写了一篇四六文章的祭文,大胆地为父亲除灵举行家祭的灵堂上宣读起来,把稿子也焚化了。我这时有些自负,对乡间那些秀才、贡生不怎样看得起,没有什么朋友。家中有一间书房,窗外有桂花树,我常临窗读书,同乡人因而送了我一个外号,叫我“大书箱”,意思是我只知念书。我那时真是终日吟诗,很少过问身外之事。

从垦殖学堂出来,去演话剧

我在乡间过了半年多,有一个叔伯哥哥叫张东野,笔名张愚公(解放后曾任合肥市副市长,全国人大代表),当时在上海警察局当局长,他觉得我不读书未免可惜,就叫我到上海去,打算让我读书。我到了上海之后,他打听到苏州办了一个蒙藏垦殖学堂,我去考中了,就在苏州住下来,这也为我日后写小说写了一些苏白进去打了底子。

垦殖学堂就在苏州留园的隔壁,到寒山寺和虎丘都很近。我那时是个贫寒学生,也不敢乱跑,课堂是楼房,打开窗户,附近人家,麦地桑田,小桥花巷,都在目前。我在课余就拿了书本靠在红栏杆之旁细细地看。这时期我读了《随园诗话》《白香词谱》《全唐诗合解》等。楼底下是花园一角,我也常去玩,高兴起来就题几句诗。

我在苏州读书,当然很好,可是我没有钱用,于是想起投稿来。我试写了两篇短篇小说,一篇叫《旧新娘》,是白话的,另一篇叫《梅花劫》,是文言的。这时大概是一九一二年或一九一三年。我当时没有一点儿社会经验,并不十分懂得什么叫“劫”,什么叫新旧,姑且一写就是了。稿子写好了,我又悄悄地付邮,寄去商务印书馆《小说月报》编辑部。稿子寄出去了,我也只是寄出去而已,并没有任何被选的幻想。可是事有出于意外,四五天后,一封发自商务印书馆的信,放在我寝室的桌上。我料着是退稿,悄悄地将它拆开。奇怪,里面没有稿子,是编者恽铁樵先生的回信。信上说,稿子很好,意思尤可钦佩,容缓选载。我这一喜,几乎发了狂了。我居然可以在大杂志上写稿,我的学问一定是很不错呀!我终于忍不住这阵欢喜,告诉了要好的同学,而且和恽先生通过两封信。但是我那两篇稿子,一月又一月,一年又一年,直到恽先生交出《小说月报》给沈雁冰先生的那一年,共有十个年头,也没有露面。换句话说,是丢下字纸篓了。这封信虽然是编辑部对一般作者的复信,但是对我的鼓励却很大,后来我当了五十年的小说匠,他的这封信是对我起了作用的。

我在垦殖学堂读了一年书,正值二次革命起来了,我们这学校是国民党办的,所以也成了讨袁军的一支力量,把写了“讨袁军”字样的旗子挂起,可是没有几天就垮台了,学校也就解散。

这样一来,我又失学了,可是我还没有死心,带了四五元钱去到南昌,找了一个补习学校补习英文、算术。想考大学,但是家中没钱,父亲过去在南昌置了点房产,所收房租只够我付补习学校学费的,借债不是个长局。后来母亲把房子卖了八九百元钱,由她收管度日,我不便拿。为了找出路,我就带了一包读书笔记和小说到汉口去了,因为有个本家叔祖张犀草在小报馆里当编辑。他虽然大我两辈,年龄却比我大得有限,他认为我的诗还不错,就叫我投给几家报馆,但是并不给稿费,当时的小报馆都穷得很,于是我的诗开始问世,却还没发表小说。

这时,我的堂兄张东野已到长沙改行演话剧,取了个艺名叫张颠颠,而且演得很红。不久他也到汉口来,在汉口没演成,又要到常德去,我于是也随他到湖南去了。

我堂兄在常德参加的那个话剧社里有两位知名的话剧家,一位是演生角的李君磐,一位是演旦角的陈大悲。我去了也参加演出,头一场演《落花梦》,派我一个生角,是个半重要的角色,大家认为我演得还不错,就是说话太快了一点儿,派戏人说,演演就好了,我听了也很高兴。初步定了我三十元的月薪,李君磐和陈大悲也不过百多元。不过薪金是有名无实的,我从没拿过三十元,十元也没拿过,但是伙食很好。我的另一件工作是编说明书,一张说明书不过三五百字,没有什么为难,我的工作不忙,有时就约朋友出城去玩。

混到阴历年边,剧社就派了一个分班到津市去演出,我也去了,在这个小码头上演,生意却很好。两个月后又到澧县,在这里演了两个月,好消息来了:袁世凯死了,我们全班人马要到上海去演戏,我分了三十多元薪金,够我到上海去的路费了。

到了上海,有个芜湖《皖江报》的编辑郝耕仁和我堂兄住在一起,他大我十岁,是前清一个秀才,写得一笔好字,能诗能文,他看我一点点年纪,和我堂兄一路瞎跑瞎混,认为究竟不是路子,他劝我,既有这番笔墨,可以到内地去找个编辑做做。这番话给我相当影响,但是一时没有办法。我随了李君磐的戏班到了苏州,可是因为我苏州话说不太好,只得又随另一批人到南昌去演戏,仍旧穷得混不下去,我就借了路费回了安徽老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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