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颓废少年皇帝 ——三世纪罗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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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味浓厚的料理和极端的肉食飨宴使我们吐意上涌,同一时间诱发了反抗与恐惧两种情感。这与我们直面颓废 的场面时相同。萨特在《让·热内论》里命名为“消费社会”的时期,蕴蓄着我们亟需应对的意义最为沉重的颓废。尽管一般文学史家及诠释学派存在偏见,但我想颓废分为伟大的颓废与卑小的颓废两种。为飨宴的餐桌搬运银质骸骨(佩特罗尼乌斯《萨蒂利孔》 [1] )的恶俗品味,无论好坏,都是属于试图在生死交错瞬间的悖论中生存下来的时代精英们的被危机意识所支配的、健康而有力的、伟大的颓废。对于他们而言,消费的极致并非享受财富,而是破坏财富,奇妙的是这种行为还为他们所处社会的毁灭做出了贡献。而十九世纪末的审美家们在居斯塔夫·莫罗的《斯芬克斯》里寄托失去的拜占庭之梦,静止而冰冷的趣味显然已属于卑小的颓废,不得不说已经大幅偏离了我们所关心的范围。

起初,一个共通的中心点,无关乎时代与风土,将大小两个颓废如同心圆般串联。福楼拜和戈蒂埃心怀敬仰渴慕之念谈论罗马,化政 的文学家爱惜和眷恋王朝时代 ,我们在这诸多事例中不难得到佐证。尽管如此,卑小的颓废是只有少数追慕过去主义者或某些附庸风雅之士心驰神往的一个灰尘弥漫的忧郁画廊,留在历史中的唯有属于已逝时代的追忆的绘画。与此相反,从伟大的颓废里,在艺术和宗教的探求中接受难忘的深刻印象时,精神时时陷于奇怪的混沌中,为再生做出准备。人性如沐浴在炫目艳阳里的树木般成长,恢复昔日的活力……

然而,我们如今生活的时代远未达到伟大的“消费社会”。我们的生产社会没有生产出有效事物的愿景,在暧昧的过渡期里,遵循科学精神的疯狂实验是否将招致世界灭亡,人类仿佛 只为 知晓这一件事而存活。而 就连 世界灭亡也无法确信的异化意识,在今日如锶的微粒子般弥漫在两个半球。在贫瘠的生产社会里,异化的劳动的价值取代消费价值成为至上。保守主义拥趸或是进步派分子皆笃信劳动的价值,实在令人感到诧异。依萨特所言:“凋落衰败、岌岌可危的压迫阶级混淆了古老神话与新的神话,承认劳动是确立所有权的基础。”而哲学家马克思却从未将劳动的价值视作神圣。因为除非我们住在“自由的王国”里,否则劳动才是所有权的基础。(这样的二律背反可否参透?)

如今我们所处的世界那悲惨的颓废,与雅典、罗马和拜占庭的颓废均不相同,更无法与赫利奥加巴卢斯 统治下腾空而起的巨大而虚无的花火相媲美。在前所未有的豪奢、对财富的夸示、淫荡、耀眼的颓废和令人深信不疑的恶德之中,偶像崇拜(paganisme)蒙受一神教的冲击时,这位十八岁时就溘然长逝的年轻皇帝正君临世界。

那时,对自己心满意足的俗物们在如犬般懒惰与迎合的生活中,为博得不分伯仲的凡庸之辈的赞赏而汲汲营营。人们已开始笃信自己是天才,领悟到流动不止的精神本身毫无裨益的运动。与今日相似,假借哲学之名的常识繁荣兴盛,卫生无害的辩证法蓬勃发展,低俗的好色文学在鼓掌喝彩中备受欢迎。低劣、病态和生理的事物,一言以蔽之,那些让人类跌入动物水准的事物,都被接受和喜爱。然而即便侮辱、淫猥和无秩序,与我们这个世纪的贫乏的破坏与趋于白痴化的系统相比,也有无法同日而语的规模。竞技场上的杀戮与流血牺牲,都轻而易举地凌驾于近代生活孕育的一切人工的绝望的快乐。

在今日,有迷信宣称科学之外已无任何事物存在,更多人因为恐惧科学的进步会致使地球灭亡,认为接受这一世界观变更与悬置判断才是良心的态度。在赫利奥加巴卢斯的时代里,一切都被 更为 伪善地贯彻。事实上同样的不安覆盖了整个世界。那时人们的灵魂谋求的是一个神圣而唯一的事物。金钱外流缓慢蚕食着社会的基盘,诡辩哲学作为权威招摇过市,在众多宗教相争的三世纪伊始,登上帝位的同时便被弑君篡位的少年皇帝的短暂出现被认为是命运所期盼的、历史中短暂的休止。这与后来诨名为“背教者”的尤利安 在公元363年,面对完全向基督教屈服的世界做出的中断历史潮流的徒劳尝试相似。然而选择去接受包含哲学上的审美主义和怀疑主义的希腊化风格的学说,在尤利安的时代未免太迟了。赫利奥加巴卢斯的时代在约一个世纪之前。那么,如果方法更为慎重,他可以成功让埃米萨 之神的礼拜蔓延于整个古代世界吗?面对基督教与东方的宗教,伊西斯 与密特拉 的诸神,他能够大获全胜吗?……赫利奥加巴卢斯的治世虽未满四年,却因其短暂而充溢着被压缩成白热光辉的力量,令我们不禁陷入对如上假说的想象。使他的野心遭受挫折的是他的年轻、他对魔法奇妙的热衷、他偏爱神秘的敏感气质,这一切都足够令他急欲毁灭的痉挛生涯臻于完美。

被神秘的法悦与性倒错交融的古怪兴奋驱使的十八岁的皇帝,令二百年来厌倦了罪恶与淫荡的古典世界为之惊诧。崇拜尼禄,模仿尼禄的暴虐无道,这位背德少年的梦魇般的恶作剧令罗马全境陷入茫然自失。总之他的残酷远远超越被他视作榜样的尼禄。因为他过激的宗教感情已成为种种罪恶的借口和正当化的辩解。他的恶行与错乱属于畏惧惩罚的孩子,他无疑事先通晓一切,才像燃烧殆尽的火焰,在煊赫而短暂的人生中匆匆享乐。

他是天才吗?似乎也可以这样讲。他曾经立志在官能的巴力 宗教里,确立那时人们的灵魂在无意识中希求的圣之统一。但他没有力量与余裕将其实现也是事实。他过于尊崇自己的神的男性原理,而把自己视为被动的、软弱的、女性般的存在。他远大的梦想不得不在精壮的马夫与异国的战士等无穷无尽的爱人的臂弯里烟消雾散。他唯一的崇拜对象——圆锥形的“黑石”,也随着他的溃败一同被放逐到异域。

他将海伦的美与阿多尼斯的优雅结合,渴望成为雌雄同体者。但他做一切事都粗拙愚笨。他未能在铺着豹皮的马赛克镶嵌的地面上寿终正寝,而是惨死于茅厕深处。

皇帝赫利奥加巴卢斯死后,世界发生了怎样的改变?这位全面沉溺于男性神的慵懒羸弱的皇帝的最后时日,或许是献给古代母权制度最后一次飞跃的活祭。无论如何,在那时腐败的异教的泥淖下方,如强韧的百合般骄傲的基督教正逐步稳固它的地位,势必将世界从危机中拯救出来。

*

首先需要飞快地一瞥当时的历史状况。

约一世纪时,安敦宁王朝 的善政下罗马帝国长治久安,但康茂德 的残忍与疯癫令和平局势岌岌可危,那刚好是公元190年前后。图拉真、哈德良、安敦宁·毕尤、马可·奥勒留等代代相传的安敦宁荣光家系在此毁于一旦,在塞普蒂米乌斯·塞维鲁 加冕的同时,三世纪富有代表性的军人独裁统治在罗马确立。赫利奥加巴卢斯鲁莽的尝试在此也可以视作对军人独裁制的反抗。他死后,军部只拥护顺从的皇帝。被让渡给亲卫队和少数亲信的帝国在三世纪后无可避免地陷入无政府状态。

塞维鲁家的治世特征,是出身叙利亚、被称为女皇(augusta)的公主们的华丽的政治干预。塞维鲁的妻子尤利亚·多姆娜(julia domna)在丈夫死后,辅佐昏庸无能的儿子卡拉卡拉 ,多姆娜的妹妹尤利亚·玛伊莎(julia maesa)和女儿索艾米亚斯 使用计谋让赫利奥加巴卢斯登上帝位。但这位被宗教狂热附体的少年厌恶分享权力,妄图斩断母亲和姨母的束缚,然而他的命运正如我们所见,他很快被她们中的最后一人——尤利亚·玛麦亚 残酷地斩草除根。

从一方面看来,致使罗马帝国疯狂与弱化的真正责任无疑由叙利亚的公主们承担。塞维鲁的遗孀尤利亚·多姆娜,是埃米萨巴力神的大祭司尤利乌斯·巴西安努斯(julius bassianus)之女。从夸耀数千年文明的东方叙利亚出嫁成为帝国外戚的她们,对帝国的信仰和风俗发挥着决定性作用。并且是不祥而黑暗的作用。东方官能的迷信、魔法的信仰与她们一起,步履如鸽子般逸乐地陆续入侵宫廷。巴力、阿斯塔蒂 、阿多尼斯、库柏勒 ……关于这些异教的偶像和祭司,我想参照弗雷泽的《金枝》。

赫利奥加巴卢斯之名是后世的正字法,正确的发音应该是elagabalus(埃拉伽巴路斯)——意味着他渴望与之同化的埃米萨的太阳神巴力的称谓。如同卡利古拉 [2] 、卡拉卡拉之名都来自他们的服饰特征,这也是一种诨名和俗称。他的本名是瓦瑞乌斯·阿维图斯·巴西安努斯(varius avitus bassianus)。

埃米萨城(现在的霍姆斯)位于丰饶的平原上,自古以来与埃及、大马士革和巴勒斯坦交流,具有特有的文化与宗教立场。公元前1300年前后,拉美西斯二世 与赫梯 作战取得胜利,就发生在离这里不远的地方。从那时以来,以城市的守护神“黑石”即巴力神的阳物为中心,诸国的财富自发聚集在这一地域。从面向黎巴嫩山脉的丘陵上兴建的巴力寺院,可以俯瞰远近闻名的奥龙特斯河。含着玫瑰香气的凉风冷却了祭祀飨宴散发着血腥味的热气,在往日连提比略都无法禁止这样的飨宴。从叙利亚传来的宇宙起源论(cosmogony)也尤为特殊。它是男性原理与女性原理紧密交织缠绕的不可思议的一元论辩证法。太阳被认为是夜晚的星星们的父亲,同时也是星星之子。生命之源泉的阳光与沐浴着月光使土地肥沃的夜露,二者都是崇拜的对象。不可思议的是,带来财富的创造与生殖之神同时也是残酷嗜血的邪神。世界似乎由好战的男性神巴力与逸乐的女性神阿斯塔蒂这两种引力推动运转。但残酷的破坏性原理通常压制着爱好和平的女性原理。

埃米萨唯一的太阳神巴力同时也是命运之神。他的象征物是雷电与鹰。这是塞琉古王朝 时将希腊的宙斯与巴力视为同一人物后产生的混淆。但埃米萨崇拜一块从天而降的神圣的陨石,将那块圆锥形的黑石视为神体。迦太基地区曾经尊崇镶嵌宝石的象牙阳物像,巴力的黑石是基底浑圆、前端尖锐的 洋 葱 形。

深受巴比伦影响的埃米萨神职人员们笃信占星术和释梦。塞维鲁家族的繁荣被占星术所预示。那时年幼的巴西安努斯(后来的赫利奥加巴卢斯)十四岁,继承了母亲一方的外曾祖父的职位,披上金光璀璨的大祭司服享尽荣誉并没有什么出奇。享有荣誉的神职人员的地位,在野心勃勃的外祖母尤利亚·玛伊莎看来,与至高皇权之间有最短距离。

在太阳神崇拜的教义的秘密部分中被察觉到的,是对人类鲜血的无可疗愈的饥渴,这种倾向同样存在于孕育了令人恐惧的摩洛克 牺牲的闪米特人的宗教中。遵从闪族人的风俗习惯,赫利奥加巴卢斯也一定在某个寺院深处的神殿里,参列于在石榴木上成串炙烤人肉牺牲的祭祀活动。或许他也在某个地下墓窖里,亲眼目睹太阳神喜爱的钉死在刑柱上的处刑和鞭打。被仪式纯化的人类的血液与动物的血浆比任何事物都更令地狱的暗黑之神厄瑞玻斯 愉悦。狄俄尼索斯的祭祀里相信牺牲者的血里会生长出石榴树。石榴的果实在太阳神崇拜里也是阳物的象征。据叙利亚的护教士优西比乌 [3] 称,在异端的祭祀仪式上,人们一片一片活剥下牺牲者的肉。狄俄尼索斯又名omadios,意为撕裂生肉者,也与巴力的祭祀相称。……在血与生殖液呛人的雾气和病态的气氛里,未来的皇帝巴西安努斯度过了他的幼年时代。年少的他比任何人都更沉醉于在圣殿升起的香烟和色情的强烈臭味。

渴望着逸乐与理想,恐怕他是在愉悦了诸神鼻孔的黎巴嫩杉树的芳香里度过了郁勃的少年时代吧。脸涂抹成朱红色,扎着金丝刺绣的腰带,松垮地披着长长的绯色大祭司服,这位少年祭司和着铜钹的声音摇摆身体,欢喜地跳着卑猥的阿提斯 的去势舞蹈。他跳舞时,颈部、手脚、肢体的全部都随之律动。宝石摇晃闪烁,令人目眩神迷,在那里他似乎窥见了自己邪恶与倒错的美。据希罗狄安 的《罗马史》描述:“……鞋履尽是金色与绯红色,从脚踝紧紧包裹至腰间。头上的王冠坠饰着各色闪耀的宝石。他正在润泽娇艳的青春之时,在同辈的少年当中也是最俊美的一位。肉体之完全,年轻之艳美,衣裳之豪奢,一切都聚集于他一身。他的俊美面容可与巴克科斯 相媲美。”

与在神的约柜前裸露身体和婢女们一起跳舞的大卫王 不同,年少的他绝不赤身裸体,散乱的宝石反射光里的罕见的匀称肉体,强有力地暗示了他身体的所有部位的形状。叙利亚的叛军为此头晕目眩也在所难免。“他的衣着介于腓尼基的祭司服与米底 的豪华服饰之间,”希罗狄安写道,“希腊和罗马的服饰多为羊毛制品,粗糙的质感不符合他的嗜好。他只心仪叙利亚的纺织品。”

从叙利亚出发,到达罗马帝国的首都,大约是在公元219年的夏末。新皇帝在这里举行了值得永世记忆的入城仪式。和着叉铃和长笛的演奏,身着镶金刺绣衣裳的皇帝始终用充满爱意的目光注视着安置在车内的神圣黑石,徐徐后退。一群裸女和豹拖曳着车上的黑石前进,皇帝手执缰绳,腕上沉重的手镯不时发出野蛮的声响。沿途挥洒着金泥,戴着高高的弗里吉亚式三角帽的库柏勒祭司与宦官围绕在车身近旁。就这样一行人在静谧里抵达了帕拉蒂尼山。

*

观察卡比托利欧博物馆里收藏的赫利奥加巴卢斯半身像,我们会首先惊讶于他无可言喻的柔弱。肉感而松弛的嘴唇和宽阔的鼻翼,将放肆、倦怠和懒惰的特征彰显得淋漓尽致。狭窄的额头与厄洛斯 的头部相似,被弦乐器的琴弦一般厚重的卷发密密地包围着。表情甚至是沉郁而悲伤的。那暗淡的双眼,是无休止地将视线投向内部的神秘家的眼。从照片上来看,会忍不住忖度这尊大理石是否流淌着东方的逸乐血液。比起希腊罗马的青年(ephebos),他更接近巴比伦的雌雄同体者。若探讨他是否美丽,他毫无疑问是美的,但不得不承认的是在他身上有超乎美学的惯常规范的异常而特殊之处。

然而,赫利奥加巴卢斯从这女性化的体质中汲取了全部奇怪的魅力。青色的血管如叶脉般匍行的半透明的皮肤,已无法遮掩住呼之欲出的官能性。在这里想起尤维纳利斯 的诗句是否唐突呢——

rara est adeo concordia formae atque pudicitiae.

(美貌与贞洁难以两全。)

是他从幼年起荒淫无度的逸乐生活和闪族人特有的脂肪过多的饮食习惯招致了他体质的变化吗?我们现在无法追踪其病理学发展的变化行迹。但脂肪过多的症状显然是缓慢的女性化的迹象。将这种女性化视作致使他自身破灭乃至罗马帝国破灭的深层原因,是否过虑了呢?因为罗马文明的女性化,正是致使男性式、族长式世界恒久疲敝的最大原因。

女性化不单是体质上的问题,也成为他的人格的支配性特质。在这位人物身上,我们不得不承认被动性格的累积也对肉体产生了影响。他或许在用他被圣化的肉体实施鸡奸。与此同时,他恐怕对这项行为是自然的行为确信无疑。人们将他与亚述最后的王萨达那帕拉相比也并非毫无依据。“在淫荡与怠惰方面,萨达那帕拉凌驾于他的全部先人。”西西里的狄奥多罗斯 这样写道,“他不仅回避了旁人的目光,还干脆过起了女人的生活。他在妻妾的簇拥下消磨时间,穿着女性的衣装,面部涂着铅白,全身涂满娼妓用的化妆品。更甚于此,他还苦心于发出女性的音色,不仅享受着珍馐美馔的快乐,也恬不知耻地要同时享受男女两性的快乐。”

赫利奥加巴卢斯与这位古代的君主相同,无疑相信兼具性之否定和两性之绝对化的赫马佛洛狄忒斯 的肉体里,寄寓着至高无上的快乐。性奴役与快乐中的受虐式苦痛趋同,于他而言是最为魅惑的事物。在他人身上寻找在自己的资质里欠缺的男性性格,是他最大的期望。被男性原理附体的他盛赞可以唤作onon(有巨大男根者)的人,差遣密探热心搜寻他们。在赫利奥加巴卢斯那里没有浪漫主义的天使崇拜和对灵魂的省察,在让·热内 [4] 看来,他对爱的追求显然是可感知的、物质的,同时又是神秘的。“我们的家族,我们的家庭戒律与你们的家庭不同。我们无爱地相爱。那是因为爱没有圣礼的性格。”

贫民窟和港口城市的卖淫窟是这位皇帝热衷于涉足的场所。他使用往日里因麦瑟琳娜 和普罗蒂娜(plotina,图拉真皇帝的皇后)而一时风靡的人工假发装扮自己,亲自扮演娼妓的角色。他沉湎于怎样的丑恶行径呢?如奥雷柳斯·维克托 所言:“阿维图斯既是女人也是男人。他用极为淫猥的方式被二者所爱。”虽说如此,但他并非凯撒大帝,不是所有女人的丈夫,也不是所有男人的妻子。他偏爱的是被动的地位。他拔下胡须,眼角晕满阴影,脸颊扑上铅白,玩弄种种不自然的技巧。他拿起棒针代替权杖,每天的工作是纺羊毛线。就像萨德侯爵令下仆称自己为“la fleur”(花),他也通晓让别人将自己唤作“皇后”和“夫人”的倒错者的快乐。

麦瑟琳娜使帝王的寝室充满卖淫窟的野兽臭味,赫利奥加巴卢斯在王宫里另设一个特别的房间,在那里赤身裸体模仿老练娼妇的姿态,要求旁人为他的魅力支付报酬。他亦会向卷入他放荡生活的人们炫耀他被支付的金额。……这般想成为女性的倾向——哪怕只是一个瞬间——依存于他渴望被爱的炽烈欲望。爱的被动性这一倾向表现为变装欲,我们还可以在十八世纪的奇人德舒瓦西神甫 质朴的告白里再次确认这一点。

“我研究这种奇怪的快乐来自哪里,成果如下。神的特性是被爱和被崇拜。人类因其弱小也热切渴望同样的事物。然而诱发爱的是美,美通常是女人的特权,于是男人在相信他具备任何美的特质时,便理所当然地要努力通过女人的服装来提升他的美。”(《回想录》——这位作者也是一生穿着女装的男人)

赫利奥加巴卢斯的欲望远远超乎变装欲的程度。“受虐”这一概念被十九世纪德国抒情散文家创造出以前,他就早已通过推进爱欲的女性化、被动化抵达了这一概念。他的宗教式的情色通往前一个时代因尼禄而风靡一时的去势研究。在中世纪意大利,去势服务于保持美与青春等实际目的,不是广为人知吗?优雅的审判官 佩特罗尼乌斯如是吟咏——

为延续那过于短暂的春花

我看见翩然迈入青春的少年们

用刀刃从侧腹剜下生命的种子

(《萨蒂利孔》)

库柏勒信徒有去除自己的男性器官的嗜好,赫利奥加巴卢斯自身却并非如此。(但这是狄奥·卡西乌斯 [5] 的意见。奥雷柳斯·维克托和朗普里狄斯 [6] 则断言他把男性器官献给了大地之母。)他召来亚历山大里亚的医生为自己做了某种切开手术,在下腹部切出女阴几乎是毋庸置疑的。据称那时亚历山大里亚的医疗技术在这一方面实现了超乎想象的发展。颓废孕育了怪物文明。我们不是不久前才通过最新资料得知,在印加文明中头盖骨穿孔手术惊人的发展吗?对于知晓他为施行阳物崇拜所倾注的热情的我们来说,这个假说并没有什么骇人听闻之处。与任何其他身份相比,赫利奥加巴卢斯首先是一位巴力神的祭司。他在去势行为里寻找到追随全能的男性原理的方法,渴望自己化身为女性并将被动性推至受虐的领域,想来也不过是向男性神谄媚逢迎的一个完备的步骤。

一般情况下去势(以及作为其象征替代物的割礼)被认为与受虐对立。但受虐中对损毁身体的欲望也可以解释为一种消解持续不安的手段。克拉夫特-埃宾 [7] 将受虐定义为“女性要素的病理学增大”或“某种女性特征的病态强化”,这与赫利奥加巴卢斯的情况刚好吻合。奇妙的受苦欲望驱使他进行一种体罚研究,即关于将体罚上升为伴有性兴奋的后天性反射运动的研究。就像萨德巧妙的说法,纤细才是快乐的第一原理。他不乏被自己唤作“丈夫”的男性,还故意让丈夫目睹自己的“通奸”现场,对来自丈夫的严酷体罚甘之如饴。心爱的奴隶希洛克勒斯(hierocles)蛮横粗野的手和罕有的美丽金发,魅惑得他不能自已。鄙俗的谩骂和粗暴的殴打越激烈,他也就越爱这位奴隶。狄奥曾为此做出证言。作为相似的受虐形式,我们可以回忆起热内对背叛的偏爱。

就像这样不仅是性满足,他还通晓将与受虐的精神性格相通的知性快乐引入其中,随即研究起被快乐引导的死亡与美学的自杀。因为某种对灭亡的爱 ,皇帝赫利奥加巴卢斯与西班牙的哈布斯堡家族 有相通之处。正如于斯曼的《逆流》中,主人公的家系里因近亲交媾而玷污的血液与想象力的颓废使施虐与受虐之间的置换变得通融无碍,他毫无理由地杀害对自己而言如同养父的宦官甘尼斯(gannys),仅仅是出于上述的病理学神经过敏发作。从舞台装置翻转后的天顶上撒下无数鲜花落在陪食者们的头顶,令他们在香气里窒息而死,这种残忍是何等绚烂的施虐欲。

从如今洞开的天顶上,蔷薇一片、又一片地飘落!春天,泛滥的春天,啊,啊,不幸的春天!惹人目眩的庭院正在飘落!

(德奥达·德·塞弗拉克 [8] 《戏剧集》)

在圆形剧场最高处的座位上,他一边饮食一边观赏犯人处刑。他还在某个寺院里饲养狮子、狒狒和蛇,把从犯人身上切下的阳物丢给动物们。关于他高贵优雅的施虐方法,朗普里狄斯在《罗马帝王纪》里做出如下报告——“埃拉伽巴路斯在挑选作为牺牲品的孩子,却选择了双亲健在、门第高贵、相貌可人的孩子。这是为了让孩子的死能给尽可能更多的人带去痛苦。在众多魔法师的簇拥下的皇帝激励他们更好地完成工作。在他们中间寻觅到同好之士时,皇帝感恩神明。为了获取孩子的内脏,他遵循故国的习惯探入牺牲者的腹部。”(调查被牺牲的动物的内脏是一种传统的判断吉凶的手段。)

对于自己所做的一切,皇帝都视作理所当然,没有任何迟疑逡巡。恶德与罪恶对他而言都具备一种神圣的性格,也因此理所当然地需求鲜血淋淋的献祭。他自己本身就是化作肉身的神,皇帝通过自己的肉身来显现他自己,或是让自己的肉身沐浴在人民无尽的崇拜里,除此之外绝无其他可能性。令人惊讶的是,在这位被性与信仰附体的人类的内部,竟寻觅不到任何对生的断念。拒绝生存之欢喜的北欧风格王者身上的那种虚弱无力与他无缘。不如说如地中海的苍穹般残酷的晴朗,甚至有时是猥琐、讥讽而富有生机,才是他与生俱来的精神特质。他轻信他人的意见,几乎出于本能地信赖他人。如此单纯而复杂的灵魂——借用诗人安托南·阿尔托 的词句——纯粹无垢的宽大与痉挛的残忍性保持着微妙的均衡。

赫利奥加巴卢斯身上具备精神异常者惯有的缺乏道德感觉与禁止观念的特征。他的同性恋性格因对异常与恐怖的嗜好、不知疲倦的求知欲和脱离常轨的冲动而异乎寻常。或许是与天才一纸之隔的倒错者的夸大妄想使他走进前无古人的领域——宗教与性的领域——在那里埋下探求知识的路标。他如十八世纪的萨德般憎恶中庸,也一定像吉尔·德·雷那样,曾呼喊过“胆敢如此行事的人地球上一个也没有!”如果革命(或许可以称之为反革命)没有为他的生命画上休止符,他无疑会因种种乱行而在壮年到来之前便迎来早衰,或是作为几乎毫无自觉的神经症的牺牲者,在早发性痴呆中成为废人。悲惨的死将他从悲惨的生中解救出来。

*

真正给赫利奥加巴卢斯的尝试赋予独创性的,是他将自己的神置于世上所有神的首位。为此他为自己冠上与神相同的名字,与神合为一体。从这层意义上来讲,他的尝试与后来奥勒利安 施行的太阳崇拜迥然不同。不如说他的做法酷似古埃及法老阿蒙霍特普四世 为复活唯一神阿吞 所采取的破坏性的强硬手段。阿蒙霍特普之名与埃拉伽巴路斯相似,意为人格化的神“太阳的光辉”。但赫利奥加巴卢斯身为闪米特人,令全古代世界的诸神臣服于自己,并将自己提升到神的高度,也仍旧是一个特例。在叙利亚,除埃米萨的巴力神之外,还另有诸多更为有力也更具盛名的巴力神在各处飞扬跋扈。推罗、西顿、塞琉西亚与大马士革等地均有赫赫有名的巴力。但于赫利奥加巴卢斯而言,只有等同于他生命唯一原理的埃米萨的巴力才可以令全世界臣服。他不满足于被人种学限定的世界,他的神要求全世界的崇拜。作为诸多巴力当中的耶和华,他的神渴望卓尔不群。

罗马人对导入新神相对宽松。但这意味着安身于泛灵论式多神教的风土。倘若要指出赫利奥加巴卢斯的失策,那便是他想让初来乍到、相貌陌生的外国神作为唯一的神,剥夺其他诸神的位置。他认为宽厚的罗马人会一如既往地接纳一切。(如此浅虑!)

尽管如此,那时的罗马对于接纳强大的唯一宗教而言已时机成熟。诸神与寓言的增加只会为民众带来毫无益处的混乱,再度动摇道德基础。民众在暧昧不明里感受到某种严格而纯粹的事物的必要性,它并非伊西斯的神秘仪式,亦不是库柏勒的淫猥,或魔法、占星学、媚药等的聚合物。斯多葛派哲学家们早已主张诸神并非唯一的德谬哥 之具现(emanation)。完全的一神教的统合亦因此可以满足初生的生机盎然的宗教感情。就这样,一神教慢慢成为社会大多数人青睐的主流思想。

统一的倾向在基督教以外的风土里也具备实现的可能。如磷火般微弱的灯明,在偏僻荒远的犹地亚诞生的基督徒的宗教,在腐朽病态的美丽的异教世界有机组织里蔓延扩张,并因其卓越的道德性最终将伊西斯和密特拉的祭祀统统驱逐。面对这段历史,我们会喟然长叹吗?赫利奥加巴卢斯的一神教的确合乎时宜,顺应时代的热烈期许。但它过于草率,性急又激烈。如同伊西斯已被视作维纳斯,阿胡拉·玛兹达 常被与巴耳(巴比伦地区对巴力神的称呼)混淆,这位巴力也深陷与密特拉混为一谈的危险。因为象征物同样是鹰,在赫利奥波利斯 地区,朱庇特与巴力之间也发生了混淆。总而言之,巴力的仪式里缺乏在基督教和伊西斯、密特拉教里常见的明确教规。没有任何基本的道德戒律。只有大祭司一人可以沉湎其中的神圣狂喜以及官能的狂热,对于世界变革来说未免过于虚弱无力。

传统悠久的国家的长官们,身着衣裾修长的腓尼基风丘尼卡,却不得不拍手迎合这个神圣的宗教,祭司们也不得不聆听吟咏宇宙之王的叙利亚语赞歌。他们一定提不起兴致。而抬着巴克科斯的阳物雕像在街道里游行的罗马民众对这个东方的祭祀仪式并非难以习惯。从小亚细亚传来的普里阿普斯 崇拜与狄俄尼索斯的祭祀仪式之间发生混淆,在社会各个阶层蔓延。然而,对于曾在奎里努斯山 上拥有一座神殿的利柏耳 /巴克科斯神的全新祭祀仪式,却因其极端的淫靡放荡而被迅速废止。据提图斯·李维 [9] 所言,仪式场面过于淫乱,公元前186年不得不在元老院的决议下明令禁止。此后风俗大幅进化,罗马帝国统一体的国家意识高涨,苏埃托尼乌斯 所说的“十二皇帝”亲自扮演神的角色,使民众的双眼习惯其他施虐狂式乱行。赫利奥加巴卢斯自然也不排斥情色的放浪,但对于向自己的神起誓的臣下们的忠诚,却顽固得决不让步。关于他为了获取民众支持进行了怎样豪奢的挥霍,请听希罗狄安的证言:“马车被装饰华美、金光璀璨的六匹高头白马拖曳着,皇帝亲自扬鞭策马。车上无人,似乎只有神在统御。皇帝面朝神明,手执缰绳,背向马车前进的方向后退。……民众挥舞着无数的火把,在路上扬撒花瓣,一路沿车两侧前行。抵达为此修建的高塔之后,皇帝面向民众抛掷金银器物和衣物布匹。拾到者可以据为己有。”——不难想象民众对这样奢侈的场景欢欣雀跃。但对于贵族阶级而言,情况就截然不同了。新帝的祭祀于他们而言是对罗马之名的不敬之罪。不仅如此,新帝为了进一步赞美他那野蛮的淫荡与飨宴之神,使用古来诸神的种种象征来装饰他的神。就这样,罗马人最为尊崇的维斯塔 圣火、女神帕拉斯 的木像、神盾、库柏勒像和其他汇集了市民崇敬的种种圣器,都被挪到帕拉蒂尼山上的神殿。皇帝似乎还希望收集犹太教和基督教的圣器。如雷米·德·古尔蒙 的定义,赫利奥加巴卢斯是“犹太教叙利亚人”,“比起雅利安人式异教徒,他更接近一位基督教徒。他因对自然的敌意而颓废,如在太阳的炎热里枯竭的东方移居者,他也是一种独特的一神论者”。

虽说如此,他的东方官能主义使他无法将一神论强加于世界。暧昧的卡巴拉风哲学并非否定诸神的存在,而只是禁止来自诸神的一切支配,它比起教义更近乎美学的探求。欠缺逻辑上合理的精神,埃拉伽巴路斯首先是一位狂信者,借用阿尔托的词句,他是“头戴皇冠的破坏主义者(anarchists)”。

对他自身所信奉之神的爱令他魂不守舍,他仅是因为妻子尤利亚·科尔内利娅(julia cornelia)身上有痣就将她流放到国外。这位妻子是法学者保卢斯·科尔乃略 的女儿,结婚时三十岁,与丈夫之间的年龄差一目了然。皇帝也拥有pontifex maximus,也就是法王资格,他享有出入男子禁入的处女神维斯塔的神殿的权限。根据朗普里狄斯用不快的口吻写下的文章,“被淫靡行径玷污的他竟故意粗暴行事,赤脚踏进那时只允许处女和大祭司入内的维斯塔的神殿。他想偷出女神帕拉斯的木像。他深信大祭司递给他的容器是真正的容器,将它带走,当他发觉容器里空无一物,便丢到地面摔得粉碎”。希罗狄安则称他偷走了真正的帕拉斯神像。无论事实如何,从这则流言里也不难想象罗马贵族会陷入怎样的恐怖与茫然自失。

在皇帝从维斯塔的圣殿里强夺处女尼僧阿吉莉亚·塞维拉(aquilia severa)时,舆论甚嚣尘上。但促使他犯下大罪的动机却并非倒错的肉欲,也不是单纯的破坏本能,不如说是宗教统一的欲望。我们通过狄奥·卡西乌斯的报告了解到他向元老院做出的宣言。“我执意要这样做,”他说,“是因为我期待从身为大祭司的我与身为处女尼僧的她之处诞生神圣的孩子。”令别人瞠目结舌的丑闻,对他而言却是独创而值得夸耀的圣洁神事。

*

无论后世的历史学家如何评价,赫利奥加巴卢斯受到民众喜爱却是事实。历代皇帝里没有人像他那般置身于民众如此之近。帕拉蒂尼山丘上的礼拜也允许庶民自由参加。对于贵族阶级的偏见和新兴富裕阶级的虚荣他则尽数无视。不如说来自非洲的他难以理解这样的偏见。据传某日他在收到元老院的祝贺时发出这样的怒吼:“以朱庇特之名,我明白民众就像诸君一样爱我。可亲卫队的诸君对我冷眼相待,实在令我忧心如焚。”(狄奥)——皇帝忘记了前任皇帝马克里努斯 的先例,未对军队采取怀柔政策,而是效仿初代建国者,热衷于博取大众的喜爱。完成卡拉卡拉浴场 、修缮在217年被烧毁的弗拉维圆形剧场 ——他唯一的建设性事业也在佐证这一点。赫利奥加巴卢斯的破坏欲一言以蔽之,是与阶级制度破坏紧密相关的无意识的欲望。因此他率先礼拜巴力神,必然招致对此感到不称意的贵族阶级的反感。对罗马人而言如此重要的阶级观念、道德及民族的优越感,对少年祭司而言完全难以理解。他与生俱来的豪胆让他能够躺着向元老院议员问候,扬言番红花才是诸君最适宜的安睡之所。

破坏与享乐携手促成消费社会的灭亡。附庸风雅将美食推向一种苦行。在这种场合,本质不在商品内部也不在消费者自身,而凝聚在商品被破坏的瞬间。拉韦纳的芦笋、塔兰托的牡蛎、西西里岛的海蛇、爱奥尼亚的松鸡、西班牙的蜂蜜、高卢的阉鸡、叙利亚的梨、努米底亚的松露,都不值一提,此外还有骆驼的踵肉、八目鳗的精巢、孔雀蛋、红鹤舌、浸润着番红花香油的刺猬肉、似鲤 [10] 的内脏、雄鸡的鸡冠、莺的脑髓等林林总总,餐桌上的食物使人不禁怀疑胃是否可以消化。赫利奥加巴卢斯的飨宴无疑会令维提里乌斯 和佩特罗尼乌斯嫉妒得咬牙切齿。

在焚烧阿拉伯香料的大理石大厅里,皇帝食用从活兽身上割下的肉,品尝遥远产地的虾蛄和蘑菇,用缟玛瑙的酒盅饮酒,啧啧称赞罗马人深爱的鱼肉,餐会结束后,他在番红花的浴槽里泡澡,又趿着拖鞋踏过蔷薇与水仙,回到装饰豪奢的卧室。陪同饮食的食客从各个阶级中选出,有威严的元老院议员、擅长乐器的娼妇、男娼以及自称哲学家的各界人物。皇帝一时兴起,还会召集八位秃顶的老人、八位独眼的男人、八位耳聋的女人围坐在一张餐桌上。身体缺陷者迷惑的神情令他兴致盎然。揶揄持素食主义的犬儒派哲学家也是餐桌上必不可少的仪式。(请回忆路吉阿诺斯 那些辛辣无比的警句。)他吸取克利奥帕特拉与卡利古拉的才智,相信食用混在豌豆里的黄金颗粒、挂着琥珀的蚕豆和撒了珍珠粉的米饭,是可以恢复衰退肉欲的疗法。皇帝还梦想食用不死鸟,但因求之不得,只能从鸵鸟的脑髓里寻求慰藉,一日,他召集来食客六百人共同吃鸵鸟的脑髓。在埃伊纳的保罗 [11] 试吃鸵鸟的胸肉之前,还没有人吃过这般奇怪的食物。

他乘坐由四位公然裸露肌肤的女人拖曳的象牙与黄金之车,阵列整齐地从卡比托利欧山出发前往帕拉蒂尼,在各处驻留歇脚时,便邀请民众痛饮铜水盆里满溢而出的玫瑰色美酒。他也会探访娼妇的家,从她们身上拔下体毛,进行关于鱼水之欢时某种姿态的猥琐演说,丝毫不知疲倦。有施虐倾向的王嗜好的娱乐,是把宠爱之人的手脚绑在水中旋转的车轮上,眺望他在水面上浮浮沉沉。王将其唤作“伊克西翁 的车轮”。某位年迈的放浪儿用颤抖的手盛满法拉诺酒后递出时,皇帝令他在瓮里收集一千只苍蝇。他也曾收集过一千只白鼠和一千只鼬。关于他如何愚弄价值规则,有个很好的例子。他在餐会上贩卖价格不等的奖券,愉快地欣赏买家期待落空或幸运中奖。这本是由奥古斯都皇帝创始的流行,但他蛮不讲理得出人意料。有的人得到十头骆驼,有的人却只得到十只苍蝇。如果座中有食客感到忿忿不平,皇帝就突然放掉他们坐的皮口袋的空气,看着他们不得不蹲在桌下吃饭,皇帝大笑不止。据朗普里狄斯所言,皇帝在盛满酒的运河上泛舟,重现海战的光景,他还令四头大象拉着战车驰骋在梵蒂冈山上,墓地被践踏得一片狼藉。令圣奥古斯丁喟然长叹的时代近在咫尺。

在陋巷里寻求快乐的极致,与出身最为贫贱的对象相拥爱抚,赫利奥加巴卢斯与只宠爱那喀索斯、只宠爱安提诺乌斯 的皇帝截然不同。至少哈德良可以以他们的美貌或被解放的奴隶身份为借口,但总不至于不忌讳世人的目光,与奴隶、马夫、挑夫、在公共浴场偶遇的体格强健的年轻人纵情声色!据希罗狄安所言,他的爱人希洛克勒斯本是马夫,某次从车上跌落,头盔里探出没有胡须的稚气面容和一头金发,皇帝看到后立刻看中了他,从那天起便与他过夜。希洛克勒斯似乎很快就拥有了比皇帝更大的权力,曾经是婢女的母亲也被接到罗马,被赐予与总督夫人同等的身份。……皇帝一度被出生于士麦那 的佐提克斯(狄奥称他阳物巨大无人能及)迷得晕头转向,若说这位希洛克勒斯的嫉妒,可是猛烈得很。佐提克斯本是竞技场(palaestra)的力士,却因被密探看中而被引进宫中成为礼仪官员。最初被召见时,他按照惯例称皇帝为“陛下”,赫利奥加巴卢斯像女子一样脸颊泛起红潮,淫荡地流转双眼,答道:“不要称我陛下,我是一个女人。”但对佐提克斯的爱转瞬即逝。嫉妒得发疯的希洛克勒斯差遣酌酒的人灌他大量美酒,那个晚上在皇帝的寝室,他雄伟的男性象征未能派上用场。他很快就失去职位被驱赶出罗马。失宠反而救他一命,西菲利纳斯 诙谐地为这则逸事收尾。

*

如前文所述,赫利奥加巴卢斯亵渎了维斯塔的处女,还有迎娶她的企图,其中有双重意义。他希望自己的神巴力与帕拉斯结婚。神之化身的结婚是神的结婚在地上的投影。他认为罗马的先祖埃涅阿斯从特洛伊带来的帕拉斯女神像,才是与巴力的阳物像最相称的配偶。但不久后这个计划里重大的心理谬误被人察觉。保守贵族阶级的反对声音也纷至沓来。喜好逻辑、性情冷静的帕拉斯该如何与如火般倾向于官能的巴力合二为一呢?如果无论如何也要追求相反性质的统一,那么不是应该在与巴力原本的倾向相对立但属于同一血缘的女神中选择伴侣吗?太阳的破坏性酷热与月亮的冷静温柔,难道不应该寻觅此类的自然的互补吗?帕拉斯女神还因好战的性情被避讳,最终她被替换成迦太基的乌拉尼亚 。

乌拉尼亚崇拜隶属于从非洲传来的维纳斯信仰的系统,她被视作摩洛克的姐姐。她的躁动狂宴风格的祭祀和人肉牺牲都与巴力神崇拜如出一辙。乌拉尼亚的象征是金星,在日出时是男性而在日落时变为女性,就这样将两性统一于单一的实体。如同黑格尔的辩证法,各原理包含其对立物,两个原理的综合在同时具备两性的唯一神身上实现。这种暧昧的卡巴拉式辩证法也与叙利亚的宇宙论异曲同工。塔尼特 、阿斯塔蒂、阿塔伽提斯 以及阿耳忒弥斯 等女神,她们均是迦太基的乌拉尼亚的变形或原型。自诸神之母伊什塔尔 诞生以来,这位右手持枪、身前匍匐着狮子的女神就出没在各个民族的古代母权制度的黄金时代里,成为最为完全的月的象征。赫利奥加巴卢斯也尊崇这位女神,但他和愿与女神同床共枕的卡利古拉不同,他将她让给他的神。……

神石的阴影不断蔓延,不祥之影覆盖了罗马全境。有诸多证言表明,当时梦想着人类之救济的理性主义精神,曾多次用极度不安的目光审视着堕入恐怖的阳物崇拜之物质主义的罗马。卢克莱修 [12] 、贺拉斯 和马可·奥勒留等人,可以说都是在普里阿普斯的原始支配下,寻求普遍法则崇拜的最初的人们。世界正沉入狂躁邪教的黑暗,他们为此感到深远的忧虑。

埃米萨的神已经完成了他的支配。这是对西庇阿和老加图 等古代的道德主义者们痛快的复仇,也是对过去的征服者们辛辣无比的嘲笑。巴力神长年来未能得到他所嗜好的人类祭品,青铜偶像随着古代迦太基的灭亡被破坏殆尽,不见踪影。至少在表面上,罗马人心怀厌恶地废弃了残酷的祭祀仪式。但仍有坚忍的皈依者,他们在皇帝的统治下也没有放弃举行全燔祭。皇帝有时亦会亲自打破律令,举行杀人祭祀的仪式。(康茂德曾在密特拉的秘仪上亲手屠杀人类。)赫利奥加巴卢斯的时代里,随着曾称霸腓尼基世界的伟大的神的复活,巴力神最大规模地获得了新生。若是其他诸神,或许能满足于动物和谷物的献祭。屠杀公牛的场景使人呕吐上涌,血潮在大理石上流淌成小河,苍蝇群将祭坛染得黑魆魆……然而只有巴力神要求人类的牺牲。在令人毛骨悚然的秘密神殿里,不得不被屠杀的人数目惊人。如昔日里普鲁塔克 的记述:“没有孩子的女人为祭台上的焚烧仪式购买贫民阶级的孩子。母亲们只能强忍蹙眉和抽噎,目不转睛地注视眼下的光景。因为落泪既无法拿到赏钱,孩子也已经被戕害了。”(《关于迷信》 [13] )

埃米萨的神与示巴女王类似,都贪婪地索取动植物和人类祭品以及种类繁多的奉纳品。少年大祭司被奇怪的施虐癖和超脱的欲望驱使,他不仅为自己的神,也为他蔑视的其他东方诸神献上祭品,他为手伸进温热的公牛内脏而陶然。杀戮的血腥气味为他的鼻孔带来难以言喻的满足。赫利奥加巴卢斯还试图通过某种咒术让自己的肉体与牺牲的血肉同化。他希望公牛和年轻人的活力可以转移到自己的身体里。根据弗雷泽(《金枝》)的说法,库柏勒祭祀中的公牛献祭(taurobolium)是一种咒术的秘密仪式——在格栅板上屠杀被花环装饰的公牛,皈依者藏身在格栅板下方的坑里,周身沐浴从上方滴落的温热血水。不难想象赫利奥加巴卢斯也沉湎于与人类最根源的渴求紧密相连的血腥献祭仪式。史学家一致认为,在他四年执政期的后期,他与库柏勒祭祀十分亲近。

皇帝埃拉伽巴路斯难道不是在试图以巴力为中心,重组东方宗教的序列吗?为此他有必要亲近全部宗教、全部教理教义与全部秘仪。不仅是罗马人尊崇的神圣器物,犹太人、撒马利亚人和基督教徒的圣器他也想搬进埃拉伽巴路斯神殿 。在出身于外地的塞维鲁家的宫廷里,融合主义(syncretism)已一时风靡,但他放眼的是更为长远的事物。他的宗教天赋让他超越了一切混合主义,他眺望的是完全的一神教世界。巴力神于他而言是唯一的主,宇宙唯一的创造力。效法阿蒙 和摩西,这位太阳神大祭司头顶上有一只角——象征着规制世界秩序的太阳光线的一只角!

巴力、朱庇特、狄俄尼索斯这三者间没有相似之处吗?耶和华不是也可以加入同一行列吗?正如普鲁塔克所言:“犹太民族最为重要而完整的祭祀仪式,是某个时代里按照狄俄尼索斯的祭祀形式举行的。”基督教的神也与巴力相似,欲求普遍的事物。基督教里的毛驴既是生殖力的象征,同时也是谦让的象征。换言之,它是神圣的阳物与高贵的被动性的象征。赫利奥加巴卢斯对基督教徒的亲近感可以通过这样的一面来说明。在这个时代里,基督教徒尚未成为威慑帝国的力量。但如果他能活得更长,那么毫无疑问,他的宗派心性将驱使他镇压狂热的一神教徒。

基督教首先顺应了时代与环境,继而顽强地推行除自身以外别无其他救赎的排他原理。作为憧憬精神的秘密结社,它有策略地进行布道。最后它通过充沛而强韧的力量,战胜了诸多顽固狭隘、落后于时代的宗教——例如犹太教。当时已经不是地方小部族和共同体一味坚守自己教义的时代。令德尔图良 备感骄傲的时代已经到来:“我们昨天初来乍到,你们的都城、殖民地、军队、宫殿、元老院和广场就已是被我们占满了。留在你们手上的就只有你们的神殿了!”

乍看之下,基督教的目标并非废除世界的罗马式构想,而似乎意在否认异教。圣奥古斯丁只将异教视为对手,才成为了罗马的伟大功臣。相反,不如说是破坏倾向极强的犹太教徒,徒劳地努力创造出便于他们未来统治的无政府状态。被称作《启示录》的复仇之书里所描绘的思想如下:“巴比伦大城倾倒了,倾倒了!成了魔鬼的住处和各样污秽之灵的巢穴,并各样污秽可憎之鸟雀的巢穴,因为列国都被她邪淫大怒的酒倾倒了,地上的君王与她行淫,地上的客商因她奢华太过就发了财。”

基督教如夺目的纯白色百合在腐败的社会底层绽放,很快便征服了高卢、日耳曼尼亚和非洲大陆的民众。“基督教徒的血是种子”,诚如德尔图良所言,殉教者的鲜血才是苏生的一粒粒种子。同伴的数目日益增多,与此同时反基督教的事物所引起的恐怖与厌恶,也毫无疑问会将民众引向约定灵魂得救的人那里。众所周知,这一点最终被国家公认。然而埃拉伽巴路斯生活的那个时候,这个宗教却为促进社会解体赌上了全部,这一点想必无人知晓。护教论者也没有留下对皇帝不利的证言。崇敬皇帝与保护基督教,于他们而言理应是一致的。看到这位皇帝在诸多偶像里新加入一位令人羞耻的偶像时,对此姑息的护教论者们良心会经受怎样的疑惧?不如说赫利奥加巴卢斯令古老的诸位偶像沦落为更为兽性而荒蛮的一块黑石——巴力的阳物像——的卑贱的婢女,不是为基督教主义的膨胀做出了巨大的贡献吗?换言之,他预备了适于一神教的风土。似乎也可以说,通过难以预想的捷径,阳物崇拜将人类指引至弥赛亚的方向。这便是历史的逻辑悖论。

*

关于赫利奥加巴卢斯的死有三种异说。

据朗普里狄斯的说法——亲卫队遭到皇帝的怨恨,为自保而密谋从皇帝的暴虐无道中解放国家。他们对赫利奥加巴卢斯的愤怒心怀恐惧,残杀了躲进便所的皇帝。其母尤利亚·索艾米亚斯也一同被杀。

希罗狄安则认为,那时流传着皇帝的表弟亚历山大 已经过世的流言,皇帝不得不出面和表弟一起在军队前辩驳。那时军队欢呼,要求将亚历山大选为新帝,皇帝想以叛军的罪名逮捕引发骚动的人。然而军队对驱逐暴君的时机静候已久,他们扑向皇帝,刚好在场的皇帝母亲也惨遭杀害。

最后是狄奥的说法——皇家人士为祭祀前往野外,那时在索艾米亚斯与玛麦亚之间发生了争执。二者均要求军队选择自己的孩子。当时皇帝很快在觉察到危险后逃走,藏身于箱子里。但最终还是被识破,他的身体被细致地切成碎块。抱着他的母亲也被一并戕害。……

关于此后的经过,三人意见一致。狂热的军队将他斩首,尸体赤裸着被拖在街道里示众,最后被拴在石头上从埃米利亚 沉入台伯河。时值222年3月11日。他结束了四年的统治,年仅十八岁。

[1] 佩特罗尼乌斯(petronius,约27—66),罗马帝国朝臣、抒情诗人、小说家,生活在罗马皇帝尼禄统治时期。《萨蒂利孔》( satyricon )是佩特罗尼乌斯描绘尼禄时期古罗马堕落生活的长篇讽刺小说,成书于公元65年前后。

[2] 卡利古拉(caligula,12—41),本名盖乌斯·尤利乌斯·凯撒·奥古斯都·日耳曼尼库斯(gaius julius caesar augustus germanicus),罗马帝国第三任皇帝(37—41年在位),早期暴君。卡利古拉是他自童年起的外号,源自拉丁语 caliga ,意为“小军靴”,源于他婴儿时代随其父日耳曼尼库斯屯驻日耳曼前线穿的儿童款军靴。后面提到的“卡拉卡拉”得名于这位皇帝经常穿的一种高卢连帽外套。

[3] 优西比乌(eusebius,约263—339),是巴勒斯坦地区的凯撒利亚的教会监督或主教、基督教史学家、解经家、辩论家,被认为是古代晚期最有学问的基督徒之一。他在《教会史》( ecclesiastical history )中对基督教最初几个世纪的描述是基督教史学中的一个里程碑,他也因而被认为是“教会史之父”。

[4] 让·热内(jean genet,1910—1986),法国当代小说家、剧作家、诗人、评论家、社会活动家。涩泽龙彦翻译了热内的长篇小说《布雷斯特之争》( querelle de brest )。

[5] 狄奥·卡西乌斯(dio cassius,150—235),也称卡西乌斯·狄奥,古罗马政治家与历史学家。著有八十卷本《罗马史》( historia romana ),涵盖从公元前八世纪中期罗马王政时代到公元三世纪早期罗马帝国,为珍贵史料。

[6] 朗普里狄斯(aelius lampridius,生卒年不详),古罗马史学家,撰写《罗马帝王纪》( historia augusta )的六位历史学家之一。

[7] 克拉夫特-埃宾(richard von krafft-ebing,1840—1902),德裔奥地利精神病学家,性学研究的创始人之一。1886年出版《性的精神病理》( psychopathia sexualis ),他用萨德与奥地利作家马索克的名字演化出施虐倾向(sadism)和受虐倾向(masochism)用语,因此而闻名。

[8] 德奥达·德·塞弗拉克(déodat de séverac,1872—1921),法国作曲家。创作有三幕抒情悲剧《赫利奥加巴卢斯》( héliogabale )。

[9] 提图斯·李维(titus livius,前59或前64—17),古罗马著名历史学家。代表作为《罗马史》( ab urbe condita )。

[10] 似鲤( hemibarbus barbus )为栖居于河川和湖泊的日本固有的淡水鱼。据《罗马帝王纪》中的赫利奥加巴卢斯一章记载,宫廷人食用的是须鲷的内脏。

[11] 埃伊纳的保罗(paulus aegineta,约625—约690),亚历山大里亚医生,古希腊最后一位重要的百科全书式医学家。著有《七卷本医学纲要》( epitomae medicae libri septem ),几乎涵盖了当时的所有医学知识。

[12] 卢克莱修(lucretius,约前99—约前55),罗马共和国末期的诗人和哲学家,以哲理长诗《物性论》( de rerum natura )闻名于世。

[13] 《关于迷信》( de superstitione )收录于普鲁塔克的政治宗教哲学随想集《道德论丛》( moralia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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