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一 行 露
“誰謂雀無角?何以穿我屋!誰謂鼠無牙?何以穿我墉!”按雀本無角,鼠實有牙,岨峿不安,相耦不倫。於是明清以來,或求之於詁訓,或驗之於禽獸,曲爲之解,以圓其説。如姚旅《露書》卷一:“‘角’應音‘禄’,雀喙也。若音‘覺’,則雀實無角而鼠有牙。或曰:‘鼠有齒無牙。’曰:非也!‘象以齒焚’,‘牙’不稱‘齒’乎?‘門牙’,齒也;‘齒,不稱‘牙’乎?”王夫之《詩經稗疏》亦謂“角”爲“咮”之假借字。由此之説,則雀實有“角”,亦如鼠有牙矣。毛奇齡《續詩傳》謂“角”乃鳥噣之鋭出者,雀有噣而不鋭出。陳奂《詩毛氏傳疏》謂《説文》:“牙,壯齒也”,段註:“齒之大者”,鼠齒不大。由此之説,鼠實無“牙”,亦如雀無角也。
【增訂三】劉延世《孫公談圃》卷中記王安石因《詩》句,遂持“鼠實無牙”之説,有人至“捕一鼠”與之質焉。
觀《太玄經·昆》之次二:“三禽一角同尾”,又《窮》之次六:“山無角,水無鱗”,《解》:“角、禽也,鱗、魚也”;“角”又泛指鳥喙,無鋭與不鋭之分。竊以爲科以修詞律例,箋詩當取後説。蓋明知事之不然,而反詞質詰,以證其然,此正詩人妙用。誇飾以不可能爲能,譬喻以不同類爲類,理無二致。“誰謂雀無角?”“誰謂鼠無牙?”正如《谷風》之“誰謂荼苦?”《河廣》之“誰謂河廣?”孟郊《送别崔純亮》之“誰謂天地寬?”使雀噣本鋭,鼠齒誠壯,荼實薺甘,河可葦渡,高天大地真跼蹐偪仄,則問既無謂,答亦多事,充乎其量,祇是闢謡、解惑,無關比興。詩之情味每與敷藻立喻之合乎事理成反比例。譬如漢《鐃歌·上邪》:“山無陵,江水爲竭,冬雷震震夏雨雪,天地合,乃敢與君絶!”試逐件責之於實。“山無陵”乎?曰:陽九百六,爲谷爲陵,雖罕見而非不可能之事。然則彼此恩情尚不保無了絶之期也。“江水竭”乎?曰:滄海桑田,蓬萊清淺,事誠少有,非不可能。然則彼此恩情尚不保無了絶之期也。“冬雷夏雪”乎?曰:時令失正,天運之常,史官《五行志》所爲載筆,政無須齊女之叫、實娥之冤。然則彼此恩情更難保無了絶之期矣。“天地合”乎?曰:脱有斯劫,則宇宙壞毁,生人道絶,是則彼此恩情與天同長而地同久,綿綿真無盡期,以斯喻情,情可知已。鼠牙雀角,何妨作龜毛兔角觀乎?羅隱四言《蟋蟀詩》以“鼠豈無牙”與“垣亦有耳”作對仗,虚擬之詞,銖? 悉稱,蓋得正解。《大般湼槃經·獅子吼菩薩品》第一一之六舉“葵藿隨陽而轉”、“芭蕉樹因雷增長”、“磁石吸鐵”爲“異法性”之例;《五燈會元》卷一六天衣義懷章次載公案云:“芭蕉聞雷開,還有耳麽?葵色隨日轉,還有眼麽?”亦“誰謂雀無角?”“誰謂鼠無牙?”之類。禪人之機鋒猶詞客之狡獪也。别見《楚辭》卷論《九歌》。
【增訂四】《全唐文》卷二六二李邕《秦望山法華寺碑》:“芭蕉過雷,倏焉滋茂;葵藿隨日,至矣勤誠”;亦用《大般湼槃經》語,而不如禪家公案之具機鋒也。
一二 摽 有 梅
首章結云:“求我庶士,迨其吉兮”,尚是從容相待之詞。次章結云:“求我庶士,迨其今兮”,則敦促其言下承當,故《傳》云:“今,急辭也。”末章結云:“求我庶士,迨其謂之”,《傳》云:“不待備禮”,乃迫不乃緩,支詞盡芟,真情畢露矣。此重章之循序漸進(progressive iteration) [120] 者,《桃夭》由“華”而“葉”而“實”,亦然。《草蟲》首章:“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降”;次章:“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説”;末章:“亦既見止,亦既覯止,我心則夷”,語雖異而情相類,此重章之易詞申意(varied iteration)者。“重章”之名本《卷耳》次章《正義》。先秦説理散文中好重章疊節,或易詞申意,或循序漸進者,《墨子》是也。
一三 野有死麕
“無使尨也吠”;《箋》:“貞女思仲春以禮與男會”。《傳》:“非禮相陵則狗吠。”按幽期密約,丁寧毋使人驚覺,致犬啀喍也。王涯《宫詞》:“白雪猧兒拂地行,慣眠紅毯不曾驚,深宫更有何人到,只曉金階吠晚螢”;高啓《宫女圖》:“小犬隔花空吠影,夜深宫禁有誰來?”可與“無使尨也吠”句相發明。李商隱《戲贈任秀才》詩中“卧錦裀”之“烏龍”,裴鉶《傳奇》中崑崙奴磨勒撾殺之“曹州孟海”猛犬,皆此“尨”之支與流裔也。《初學記》卷二九載賈岱宗《大狗賦》:“晝則無窺窬之客,夜則無奸淫之賓”;而十七世紀法國詩人作犬冢銘,稱其盜來則吠,故主人愛之,外遇來則不作聲,故主婦愛之(aboyant les larrons sans cesse,/muet à l’amant favori;/j’ai été également chéri/de mon maître et ma maîtresse),祖構重疊 [121] 。蓋兒女私情中,亦以“尨也”參與之矣。
一四 柏 舟
“我心匪鑒,不可以茹。……我心匪石,不可轉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傳》:“鑒所以察形也,‘茹’、度也”;《箋》:“鑒之察形,但知方圓白黑,不能度其真僞,我心非如是鑒”;《正義》:“我心則可以度知内之善惡,非徒如鑒然。”按註疏皆苦糾繞《詩》以“我心”三句並列同旨;信如毛、鄭、孔所釋,則石可轉而我心不可轉,席可卷而我心不可卷,鑒不可度而我心可度,“不可以茹”承“鑒”而“不可以轉、卷”則承“我心”,律以修詞,岨峿不安矣。陳奂《詩毛氏傳疏》亦知鄭箋不愜,遂申毛傳曰:“人不能測度於我,人無能明其志”,一若鑒遂能探懷自示於人者,亦與鄭如魯衛之政爾。王先謙《詩三家義集疏》據韓詩義“‘茹’、容也”,乃引《大雅》“柔則茹之”,《釋文》引《廣雅》:“‘茹’、食也”,謂影在鑒中,若食之入口,無不容者。此説妙有會心。《方言》亦云:“茹、食也”,“茹”即《大雅·烝民》“柔亦不茹,剛亦不吐”或《禮運》“飲其血,茹其毛”之“茹”;與“吐”對文,則納也,與“飲”對文,則食也。毛傳所謂“度”,倘不作“余忖度之”解,而如《管子·七法》之“施也、度也、恕也,謂之心術”,作度量寬弘解,則與韓詩所謂“容”之義契合,即今語之“大度包容”也。唐姚祟《執鏡誡》云:“執鏡者取其明也。夫内涵虚心,外分朗鑒。……《詩》曰:‘我心匪鑒,不可以茹’,亦其理焉”(《全唐文》卷二○六);似亦以“茹”爲虚而能受之意,亦即“容”義。釋典鏡喻有兩柄,已詳《易》卷。我國古籍鏡喻亦有兩邊。一者洞察:物無遁形,善辨美惡,如《淮南子·原道訓》:“夫鏡水之與形接也,不設智故,而方圓曲直勿能逃也”,又《説林訓》:“若以鏡視形,曲得其情。”二者涵容:物來斯受,不擇美惡;如《柏舟》此句。前者重其明,後者重其虚,各執一邊。《莊子·應帝王》所謂:“至人之用心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文子·精誠》:“是故聖人若鏡,不將不迎,應而不藏”);古希臘詩人賦鏡所謂“中無所有而亦中無不有”(nothing inside and everything inside) [122] ;皆云鏡之虚則受而受仍虚也。《世説·言語》袁羊曰:“何嘗見明鏡疲於屢照,清流憚於惠風”;不將迎,不藏有,故不“疲”矣。
【增訂三】《管子·宙合》:“毒而無怒,怨而無言,欲而無謀,大揆度儀”,“儀”如《法禁》所謂“君壹置其儀”之“儀”;“度儀”與“大揆”對舉並稱,“度”亦即訓寬大。愛默生論人心觀物“有若鏡然,照映百態萬象而不疲不敝”(like that of a looking-glass,which is never tired or worn by any multitude of objects which it reflects-emerson :a modern anthology ,ed. k. kazin and d. aaron,239)。袁羊所謂“何嘗見明鏡疲於屢照”也。
一五 燕 燕
“瞻望勿及,佇立以泣”。按宋許顗《彦周詩話》論此二句云:“真可以泣鬼神矣!張子野長短句云:‘眼力不如人,遠上溪橋去’;東坡與子由詩云:‘登高回首坡壠隔,惟見烏帽出復没’;皆遠紹其意。”張先《虞美人》:“一帆秋色共雲遥;眼力不知人遠,上江橋。”許氏誤憶,然“如”字含蓄自然。實勝“知”字,幾似人病增妍、珠愁轉瑩。陳師道《送蘇公知杭州》之“風帆目力短”,即“眼力不如人遠”也。去帆愈邁,望眼已窮,於是上橋眺之,因登高則視可遠——此張詞之意。曰“不知”,則質言上橋之無濟於事,徒多此舉;曰“不如”,則上橋尚存萬一之可冀,稍延片刻之相親。前者局外或事後之斷言也,是“徒上江橋耳”;後者即興當場之懸詞也,乃“且上江橋歟!”。辛棄疾《鷓鴣天》:“情知已被山遮斷,頻倚闌干不自由”;則明知不見而尚欲遥望,非張氏所謂“不知”也。唐邵謁《望行人》:“登樓恐不高,及高君已遠”;則雖登高而眺遠不及,庶幾如張氏所謂“不知”矣。張氏《南鄉子》:“春水一篙殘照闊,遥遥,有個多情立畫橋”;《一叢花令》:“嘶騎漸遥,征塵不斷,何處認郎踪”;蓋再三摹寫此境,要以許氏所標舉者語最高簡。梁朱超道《别席中兵》:“扁舟已入浪,孤帆漸逼天,停車對空渚,長望轉依然”;唐王維《齊州送祖三》:“解纜君已遥,望君猶佇立”,又《觀别者》:“車徒望不見,時見起行塵”;宋王操《送人南歸》:“去帆看已遠,臨水立多時”(《皇朝文鑑》卷二二、《全唐詩》誤作無名氏斷句);梅堯臣《依韻和子聰見寄》:“獨登孤岸立,不見遠帆收,及送故人盡,亦嗟歸迹留”(《宛陵集》卷六);王安石《相送行》:“但聞馬嘶覺已遠,欲望應須上前坂;秋風忽起吹沙塵,雙目空回不見人”;以至明何景明《河水曲》:“君隨河水去,我獨立江干”(《何大復先生集》卷六);亦皆“遠紹”《燕燕》者,梅、王詩曰“登”、曰“上”,與張詞、蘇詩謀篇尤類。顧“不見”也,“唯見”也,“隨去”也,説破着迹。宋左緯《送許白丞至白沙,爲舟人所誤,詩以寄之》:“水邊人獨自,沙上月黄昏”(輯本《委羽居士集》詩題無末四字,據《永樂大典》卷一四三八○《寄》字所引補),庶幾後來居上。莎士比亞劇中女角惜夫遠行云:“極目送之,注視不忍釋,雖眼中筋絡迸裂無所惜;行人漸遠浸小,纖若針矣,微若蠛蠓矣,消失於空濛矣,已矣!回眸而啜其泣矣!”(i would have broke mine eyestrings,crack’d them but/to look upon him,till the diminution/of space had pointed him sharp as my needle;/nay,followed him till he had melted from/the smallness of gnat to air,and then/ have turn’d my eyes and wept) [123] 。即“眼力不如人遠”之旨。
【增訂四】雨果小説寫舟子(gilliat)困守石上,潮升淹體,首尚露水面,注視其小舟隨波漂逝:“舟不可辨識,衹覩煙霧混茫中一黑點。少焉,輪郭不具,色亦淡褪。隨乃愈縮而小,繼則忽散而消。舟没地平綫下,此時人亦滅頂。漫漫海上,空無一物矣”(le cashmere ,devenu imperceptible,était maintenant une tache mêlée à la brume. ...peu à peu,cette tache,qui n’ était plus une forme,pâlit. puis elle se dissipa. a l’instant où le navire s’effaça à l’horizon,la tête disparut sous l’eau. il n’yeut plus rien que la mer. -les travailleurs de la mer ,iii. v)。機杼大似莎翁此節,而寫所觀兼及能觀,以“兩者茫茫皆不見”了局,擬議而變化者歟。
西洋詩人之筆透紙背與吾國詩人之含毫渺然,異曲而同工焉。至若行者回顧不見送者之境,則謝靈運《登臨海嶠初發疆中》:“顧望脰未悁,汀曲舟已隱;隱汀絶望舟,騖棹逐驚流”;謝惠連《西陵遇風》:“迴塘隱艫栧,遠望絶形音”;與《燕燕》等所寫境,正如葉當花對也。
《彦周詩話》此節,陳舜百《讀〈風〉臆補》全襲之。前引《項氏家説》譏説《詩》者多非“詞人”,《朱子語類》卷八○亦曰:“讀《詩》且只做今人做底詩看。”明萬時華《〈詩經〉偶箋·序》曰:“今之君子知《詩》之爲經,而不知《詩》之爲詩,一蔽也。”賀貽孫《〈詩〉觸》、戴忠甫《讀〈風〉臆評》及陳氏之書,均本此旨。諸家雖囿於學識,利鈍雜陳,而足破迂儒解經窠臼。阮葵生《茶餘客話》卷十一:“余謂《三百篇》不必作經讀,只以讀古詩、樂府之法讀之,真足陶冶性靈,益人風趣不少。”蓋不知此正宋、明以來舊主張也。
一六 擊 鼓
“死生契闊,與子成説,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傳》:“契闊,勤苦也”;《箋》:“從軍之士,與其伍約:‘死也、生也,相與處勤苦之中,我與子成相説愛之恩’。志在相存救也;‘俱老’者,庶幾俱免於難”;《正義》:王肅云:“言國人室家之志,欲相與從;‘生死契闊’,勤苦而不相離,相與成男女之數,相扶持俱老。”按《箋》甚迂謬,王説是也,而於“契闊”解亦未確。蓋征人别室婦之詞,恐戰死而不能歸,故次章曰:“不我以歸,憂心有忡”。“死生”此章溯成婚之時,同室同穴,盟言在耳。然而生離死别,道遠年深,行者不保歸其家,居者未必安於室,盟誓旦旦,或且如鏤空畫水。故末章曰:“于嗟闊兮,不我活兮!于嗟洵兮,不我信兮!”。《豳風·東山》末章及《易·漸》可相發明,《水滸》第八回林冲刺配滄州,臨行云:“生死存亡未保,娘子在家,小人心去不穩”,情境畧近。黄生《義府》卷上:“‘契’、合也,‘闊’、離也,與‘死生’對言。‘偕老,即偕死,此初時之‘成説’;今日從軍,有‘闊’而已,‘契’無日也,有‘死’而已,‘生’無日也。‘洵’、信也,‘信’、申也;前日之言果信,而偕老之願則不得申也。今人通以‘契闊’爲隔遠之意,皆承《詩》註之誤。”張文虎《舒藝室隨筆》卷三:“王肅説《邶風·擊鼓》之三章,以爲從軍者與其室家訣别之詞;杜詩《新婚别》深得此意”。黄釋“契闊”甚允;張以杜詩連類,殊具妙悟;王肅之説與黄生之詁,相得益彰。蘇武《古詩》第三首:“結髮爲夫妻,恩愛兩不疑。……行役在戰場,相見未有期。……生當復來歸,死當長相思”;李商隱《行次西郊作》:“少壯盡點行,疲老守空村,生分作死誓,揮淚連秋雲”;均《擊鼓》之“死生契闊”也。
“契闊”承“誤”,歧中有歧,聊爲分疏,以補黄説。《宋書·劉穆之傳》高祖表:“臣契闊屯泰,旋觀始終”,又《梁書·侯景傳》齊文襄書:“先王與司徒契闊夷險,……義貫終始”;此合乎黄所謂正解,蓋“契”與“闊”如“屯”與“泰”、“夷”與“險”、“始”與“終”,分而不并,謂不論兩人所遭之爲禍爲福,相處之爲聚爲散,而交誼有始有終也。《全北齊文》卷四魏收《爲侯景叛移梁朝文》:“外曰臣主,内深骨肉,安危契闊,約以死生”;“安”、“契”、“生”與“危”、“闊”、“死”各相當對,無一閒置偏枯,尤爲黄説佳例。《晉書·齊王冏傳》孫惠諫曰:“從戎於許,契闊戰陣,無功可紀”,《宋書·文九王傳》太宗殺休仁詔:“難否之日,每同契闊”,《梁書·沈約傳》與徐勉書曰:“吾弱年孤苦,……契闊屯邅,困於朝夕”,《魏書·獻文六王傳》下高祖曰:“吾與汝等早罹艱苦,中逢契闊,每謂情義,隨事而疏”,又《自序》載魏收父子建遺敕曰:“吾生年契闊,前後三娶”,《南史·恩倖傳》綦毋珍之上牒自論:“内外紛擾,珍之手抱至尊,口行處分,忠誠契闊,人誰不知?”,《全唐文》卷三九七王燾《外臺秘要方序》:“自南徂北,既僻且陋,染瘴嬰痢,十有六七,死生契闊,不可問天”;《舊唐書·中宗紀》:“史臣曰:‘……遷於房陵,崎嶇瘴癘之鄉,契闊幽囚之地’”;此黄所謂誤解,蓋或言“隔遠”,或言“勤苦”,要皆以二字并而不分。既并而不分,復漸偏主“隔遠”而恝置“勤苦”;如高適《哭單父梁九少府》:“契闊多别離”即《魏書》高祖語意,以“闊”吞併“契”也。以“契”吞併“闊”者,亦復有之;如繁欽《定情詩》:“何以致契闊?繞腕雙跳脱”,合之上下文以臂環“致拳拳”、指環“致殷勤”、耳珠“致區區”、香囊“致和合”、佩玉“結恩情”,則“契闊”乃親密、投分之意,與“隨事而疏”適反。魏、晉、南北朝,兩意並用;作闊隔意用者,沿襲至今,作契暱意用者,唐後漸稀。《三國志·魏書·公孫淵傳》裴註引《魏略》載淵表言遣宿舒、孫綜見孫權事:“權待舒、綜,契闊委曲,君臣上下,畢歡竭情”;《晉書·后妃傳》上左貴嬪《楊皇后誄》:“惟帝與后,契闊在昔,比翼白屋,雙飛紫閣”;《全晉文》卷一○三陸雲《弔陳永長書》四:“與永曜相得,便結願好,契闊分愛,恩同至親”,“分愛”即《書》五之“情分異他”;《全梁文》卷二八沈約《與約法師悼周捨書》:“法師與周,情期契闊,非止恒交”;《全唐文》卷二五七蘇頲《章懷太子良娣張氏神道碑》:“良娣坐華茵,驅香轂,雖委迤失於偕老,而契闊存乎與成”;皆從“契”而不從“闊”。通“契”於“闊”或通“闊”於“契”,同牀而浸假同夢,均修詞中相吸引、相影響(attraction or influence through proximity)之例爾。曹操《短歌行》:“契闊談讌,心念舊恩”,杜甫《奉贈王中允維》:“中允聲名久,如今契闊深”,並作親近解。
【增訂四】宋丘淵之《贈記室羊徽其屬疾在外詩》第二章:“婉晚閑暑,契闊二方。連鑣朔野,齊棹江湘。冬均其温,夏共其涼。豈伊多露,情深踐霜。”乍觀第二句,“契闊”似謂兩地睽隔;然合觀下文,則“二方”即“朔野”與“江湘”,胥能“連鑣”、“齊棹”、“均温”、“共涼”,“契闊”乃謂同事共役,親密無間,從“契”而不從“闊”之意尤明。《全宋文》卷二○宗炳《畫山水序》:“余眷戀廬衡,契闊荆巫……身所盤桓,目所綢繆”;“契闊”正與“春戀”、“盤桓”、“綢繆”等詞義同條共貫。《梁書·蕭琛傳》:“高祖在西邸,早與琛狎。……琛亦奉陳昔恩,……上答曰:‘雖云早契闊,乃自非同志’”;“早契闊”即“早與狎”。《全唐文》卷一八五王勃《彭州九隴縣龍懷寺碑》:“下走……薄游兹邑,喜見高人。……從容宴語,契闊胸懷”;尤如杜詩言“如今契闊深”矣。
盧諶《答魏子悌》:“恩由契闊生,義隨周旋接”,亦然,句法駢枝,正類劉琨《重贈盧諶》:“宣尼悲獲麟,西狩涕孔丘”;沈佺期《送喬隨州侃》:“情爲契闊生,心爲别離死”,上下句意相反,而造句同盧,“契闊”解亦同盧。李善註《選》,仇兆鱉註《杜》都引毛、鄭“勤苦”之解,失之遠矣。胡承珙《毛詩後箋》卷三力申毛《傳》,舉漢、唐作勤苦解諸例;復以《韓詩》訓“契闊”爲“約束也”,遂謂即“絜括”,舉後漢、六朝諸例,解爲“不相離棄,其義亦通”。惜未聞其鄉先輩黄生之説,僅見可具兩解,不能提挈綱領;至謂“唐人始有以‘契闊’爲間别之意”,舉杜句“如今契闊深”爲例,則考核欠周,文理亦疏。“深”字自單承“契”字,“闊”字閒置度外,“深”可與“闊”彼此並列,不得互相形容;“契深”即“投契甚深”、“深相契合”,“疏闊甚深”或“情深頗闊”則不詞矣。胡氏知“絜、束也”,“括、絜也”,故二文均爲“約結”之義;而不知苟盡其道,《大雅·緜》:“爰契我龜”,毛《傳》:“契、開也”,故“契闊”二文正亦可均爲“間别”、分離之義耳。
一七 谷 風
《序》:“刺夫婦失道也。”按此《邶風》也,《小雅·谷風》之《序》曰:“刺朋友道絶”。二詩詞意相肖,何須强分朋友與夫婦乎?“行道遲遲,中心有違;不遠伊爾,薄送我畿”;《箋》:“無恩之甚!行於道路之人,至於將别,尚舒行,其心徘徊。”按未必貼切《詩》意,而自饒情致。黄庭堅《豫章先生文集》卷二六《跋胡少汲與劉邦直詩》引胡此篇:“夢魂南北昧平生,邂逅相逢意已傾。……同是行人更分首,不堪風樹作離聲”,極稱“同是”一語爲“佳句”;楊萬里《誠齋集》卷四《分宜逆旅逢同郡客子》:“在家兒女亦心輕,行路逢人總弟兄;未問後來相憶否,其如臨别不勝情。”二詩均可申鄭《箋》。潘德輿《養一齋詩話》卷五:“或曰:‘唐宋真有分乎?’曰:‘否’。胡少汲‘同是行人’云云,此即唐人語矣。胡猶宋之不甚著名者也”;蓋亦甚賞胡語。鄭《箋》已道此情,而筆舌朴僿,遂不醒目也。
“宴爾新婚,如兄如弟”;《正義》:“愛汝之新婚,恩如兄弟。”按科以後世常情,夫婦親於兄弟,言夫婦相暱而喻之兄弟,似欲密而反疏矣。《小雅·黄鳥·正義》:“《周官·大司徒》十有二教,其三曰:‘聯兄弟’,《註》云:‘聯猶合也,兄弟謂昏姻嫁娶’,是謂夫婦爲‘兄弟’也”;《禮記·曾子問》:“女之父母死,……壻使人弔,如壻之父母死,則女之家亦使人弔”,《註》:“必使人弔者,未成兄弟”,《正義》:“以夫婦有兄弟之義”。蓋初民重“血族”(kin)之遺意也。就血胤論之,兄弟、天倫也,夫婦則人倫耳;是以友于骨肉之親當過於刑于室家之好。新婚而“如兄如弟”,是結髮而如連枝,人合而如天親也。觀《小雅·常棣》,“兄弟”之先於“妻子”,較然可識。常得志《兄弟論》云:“若以骨肉遠而爲疏,則手足無心腹之用;判合近而爲重,則衣衾爲血屬之親”(《文苑英華》卷七四八;嚴可均收入《全隋文》卷二七,《隋書·文學傳》有得志,并及此論,《全唐文》誤收入卷九五三),正謂兄弟當親於妻室。“判”即“半”,“判合”謂合兩半而成整體,段玉裁《經韻樓集》卷二《夫妻牉合也》一文説此甚明。“手足”、“衣衾”之喻,即《續〈西廂〉昇仙記》第四齣法聰所云:“豈不聞‘夫妻如衣服’?”;《三國演義》一五回劉備所云:“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衣服破,尚可縫,手足斷,安可續?”(參觀《三國志·吴書·諸葛瑾傳》裴註:“且備、羽相與,有若四體,股肱橫虧,憤痛已深”)。
【增訂三】《三國演義》語最傳誦。如清長白浩歌子《螢窗異草》初編卷二《馮壎》黄椿斥壎“因昆弟而棄夫婦之倫”,壎辯曰:“兄弟、手足也,妻子、衣服也;寧爲手足去衣服?”椿笑曰:“因手足之故,而裸以爲飾,即聖人亦無取焉。”希臘古史載大流士王(darius)欲孥戮大臣,株連其妻黨。罪人婦號泣以求,王許赦一人,惟婦所請。婦乞恕其兄或弟,王大怪之。
婦曰:“倘上天命妾再適人,是妾喪夫而有夫,喪子可有子也。然妾之父母早亡,不復能有兄若弟矣!”王憐而宥其弟及一子(herodotus,iii,119,“loeb”,i,147)。是兄弟如手足而夫兒如衣服也。
元曲鄭廷玉《楚昭公》第三折船小浪大,“須遣不着親者下水”,昭公以弟爲親而妻爲疏,昭公夫人亦曰:“兄弟同胞共乳,一體而分,妾身乃是别姓不親,理當下水”。《神奴兒》第一折李德仁曰:“在那裏别尋一個同胞兄弟,媳婦兒是牆上泥皮”(石君寶《秋胡戲妻》第二折:“常言道:‘媳婦是壁上泥皮’”)。皆其旨也。敦煌變文《孔子項託相問書》小兒答夫婦、父母孰親之問曰:“人之有母,如樹有根,人之有婦,如車有輪,車破更造,必得其新”;雖相較者爲父母而非兄弟,然車輪之喻,正與衣服、泥皮同科。莎士比亞劇中一人聞妻死耗,旁人慰之曰:“故衣敝矣(old robes are worn out),世多裁縫(the tailors of the earth),可製新好者”;又一劇中夫過聽讒言,遣人殺妻,妻歎曰:“我乃故衣(a garment out of fashion),宜遭扯裂(ripped)” [124] ;亦謂妻如衣服耳。約翰·唐(john donne)説教云:“妻不過夫之輔佐而已,人無重其拄杖如其脛股者(she is but adjutorium ,but a help:and nobody values his staffe,as he does legges)” [125] ;亦謂妻非手足耳。
一八 旄 丘
“叔兮伯兮,褎如充耳”;《箋》:“人之耳聾,恒多笑而已。”按註與本文羌無係屬,卻曲體人情。蓋聾者欲自掩重聽,輒頷首呀口,以示人耳心通。今諺則不言聾子,而言“瞎子趁淘笑”,如趙南星《清都散客笑贊》記瞽者與衆共坐,衆有見而笑,瞽者亦笑。衆問:“何所見而笑?”瞽答:“你們所笑,定然不差。”陳啓源《毛詩稽古編》斥此《箋》爲“康成之妄説”,正如其斥《終風》“願言則嚏”鄭《箋》(“俗人嚏,云:‘人道我’”)爲“穿鑿之見”。就解《詩》而論,固屬妄鑿,然觀物態、考風俗者有所取材焉。
一九 泉 水
“思須與漕,我心悠悠,駕言出遊,以寫我憂。”按“駕”爲“或命巾車”之意。《衛風·竹竿》:“淇水滺滺,檜楫松舟,駕言出遊,以寫我憂”;則“駕”爲“或棹孤舟”也。操舟曰“駕”,蘇軾《前赤壁賦》:“駕一葉之扁舟”,即此“駕”;御車亦曰“駕”,蘇軾《日日出東門》:“步尋東城遊,……駕言寫我憂”,乃此“駕”,故爲章惇所糾,而以“尻輪神馬”自解也《(東坡題跋》卷三)。
二○ 北 風
“莫赤匪狐,莫黑匪烏”;《傳》:“狐赤烏黑,莫能别也”;《正義》:“狐色皆赤,烏色皆黑,喻衛之君臣皆惡也。”按今諺所謂“天下烏鴉一般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