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一 儒林列傳
“黄生曰:‘湯武非受命,乃弑也。……’轅固生曰:‘不然!必若所云,是高祖代秦,即天子之位,非耶?’”按《韓非子·忠孝》云:“湯、武人臣而弑其主,刑其尸,而天下譽之,此天下所以至今不治者也。……人主雖不肖,臣不敢侵也。……孔子本未知孝悌忠順之道者也。……忠臣不危其君,孝子不非其親。”黄生雖儒,而持論則同法家之韓非。《酈生、陸賈列傳》賈對高帝曰:“且湯、武逆取而順守之”,語意本《商君書·開塞》:“武王逆取而貴順,……其取之以力,持之以義”;“逆取”即“弑”爾。班固《東都賦》:“攻有橫而當天,討有逆而順民”,則謂:主苟無道失德,則臣之弑僭,名分雖乖,而事理殊允,不忠不顺,却天與民歸(when lawful’s awful,treason’s reason);《後漢書》固本傳章懷註引“逆取順守”釋之,尚隔一塵。《後漢書·袁紹傳》下劉表諫袁譚書曰:“昔三王、伍伯,下及戰國,君臣相弑,父子相殺,兄弟相殘,親戚相滅,蓋時有之。然或欲以定王業,或欲以定霸功,皆所謂‘逆取順守’”(《三國志·袁紹傳》裴註引此書無末句);《晉書·段灼傳》還鄉臨去上表曰:“世之論者以爲亂臣賊子無道之甚者,莫過於莽,此亦猶‘紂之不善,不若是之甚也’。……昔湯武之興,亦逆取而順守之耳。向莽深惟殷、周取守之术,崇道德,務仁義,……宜未滅也。……非取之過,而守之非道也。”蓋凡取雖逆而守能長者,胥可當此語,不限於湯、武,即所謂“成敗論人”也 [418] 。然習鑿齒《晉承漢統論》以還,斤斤辨正統者有之;《朱子語類》卷八三斥《左傳》之病“是以成敗論是非,而不本於義理之正”,左邱明乃“滑頭熟事、趨炎附勢之人”;上自劉知幾《史通》外篇《疑古》疑湯之飾僞而桀紂之“惡不至是”,下至李慈銘《越縵堂文集》卷一《紂之不善論》等,胥不肯逕以得喪興廢定美刺予奪(the cult of success),有韓子、黄生之遺意焉。歐陽修《五代史·梁本紀》二自言“本《春秋》之旨”,故“不僞梁”而亦“不獎篡”,欲兼顧而不免持兩端矣。《孟子·梁惠王》齊宣王問“湯放桀、武王伐紂”,孟子對曰:“殘賊之人,謂之一夫,聞誅一夫紂矣,未聞弑君也”;韓非嘗師孫卿,而《荀子·正論篇》曰:“故桀紂無天下,而湯武不弑君。……今世俗之爲説者,以桀紂爲君,而以湯武爲弑,然則是誅民之父母而師民之怨賊也,不祥莫大焉!”是則儒家者流於“受命、放殺”,早有定論,董仲舒《春秋繁露》第二五篇《堯舜不擅移,湯武不專殺》即演其旨。據趙歧《孟子題辭》,文帝世《孟子》已置博士,而轅固生不知引以張目,當時陋儒老生之專固可想。《全梁文》卷一梁武帝《淨業賦·序》極口爲己分疏,有曰:“朕不得比湯、武,湯、武亦不得以比朕。湯、武是聖人,朕是凡人。湯、武君臣義未絶,而有南巢、白旗之事;朕君臣義已絶,然後掃定獨夫。”蓋儒家既嚴樹綱常名教,而復曲意回護“湯、武革命”,説終難圓,義不免墮,故敢行湯、武之事如蕭老公者,尚不願以“南巢、白旗之事”比於己之誅東昏侯也。不然,“掃定獨夫”豈非正孟子所謂“誅一夫”歟?何必從而别爲之詞哉!
黄生曰:“冠雖敝,必加於首;履雖新,必關於足。何者,上下之分也。桀、紂雖失道,然君上也;湯、武雖聖,臣下也。”按《漢書·賈誼傳》上疏陳事云:“臣聞之:履雖鮮,不加於枕;冠雖敝,不以苴履。夫嘗已在貴寵之位,……今而有過,……束縛之,係緤之,……司寇小吏詈駡而榜笞之,殆非所以令衆庶見也。”兩生取譬一也,黄欲臣“厲節於君”,賈則欲君“禮貌於臣”,疑若相背然;實乃喻之柄同而邊亦同者。賈生以履指“小吏”,黄生以履指“臣下”,吏卑而陵“貴寵”,猶臣卑而犯“君上”,均如“履”不“關於足”而“加於枕”爾。
竇太后“召轅固生問《老子》書,固曰:‘此是家人言耳!’”《考證》:“中井積德曰:‘家人謂庶人。……’俞正燮曰:‘宫中名家人者,蓋宫人無位號,如言宫中女子、宫婢。……竇太后始爲家人,故怒其干犯。’”按中井言是,俞説似深文也。《季布欒布列傳》:“始梁王彭越爲家人時”,《索隱》:“謂家居之人,無官職也”(《漢書·季布、欒布、田叔傳》師古註:“猶編户之人也”);《漢書·外戚傳》上:“雖欲爲家人亦不可得”,師古註:“言凡庶匹夫”;訓義昭晰。《漢書·酈、陸、朱、劉、叔孫傳》、《佞幸傳》等皆道“家人子”,註意亦同。《外戚傳》上:“皇孫妻妾無號位,皆稱家人子”,師古無註,蓋以《傳》首“上家人子、中家人子”句下已明註“入宫未有號位”也;《宣元六王傳》:斥朐臑爲“家人子”,師古註:“黜其秩位”,即“皇孫妻妾無號位”也。故“家人”非可遽混於“家人子”;“家人”謂匹夫、庶民,而“家人子”則或謂無位號姬妾(“家人子”),或謂凡庶係嗣(“‘家人’子”)。俞氏誤通爲一。《三國志·吴書·韋曜傳》曜答孫晧問瑞應曰:“此人家筐篋中物耳!”,魏收《魏書·崔浩傳》浩論《老子》曰:“袁生所謂家人筐篋中物,不可揚於王庭也!”崔浩正引轅固生語而以韋曜語併附之,“家人”之即“人家”,與“王庭”當對,皎然可識,亦見其爲“匹夫”、“庶人”之意矣。《曹相國世家》記蓋公以黄老爲“治道”,傳授之於曹參;轅固生言外謂《老子》非“治道”耳。歐陽修《新五代史》有《家人列傳》,以概漢、唐之《外戚》、《后妃》、《宗室》諸傳,斯又“家人”孚甲之新意也。
五二 酷吏列傳
張湯“始爲小吏乾没”;《集解》:“徐廣曰:‘隨勢沉浮也’”;《正義》:“謂無潤而取及他人也”;《考證》引顧炎武、洪頤煊説,謂是“取利”、“逐利”之意,而引張文虎等解爲“陸沉”、“沉溺下僚”,以“備考”。按黄生《義府》、吕種玉《言鯖》等早以“乾没”作“陸沉”解,即《莊子·則陽》郭象註“譬無水而沉”,亦即俗語所謂“埋没”也;顧炎武《日知録》卷三二、翟灝《通俗編》卷二、郝懿行《晉宋書故》皆謂是取利鑽營,與此傳不甚帖合。下文明曰:“湯至於大吏,内行脩也”;又曰:“湯死,家産直不過五百金,皆所得奉賜,無他業。”則湯固酷而尚不貪,“小吏乾没”者,謂埋没於小吏中,非謂小吏黷貨取利。“與長安富賈田甲、魚翁叔之屬交私”,乃言其“爲小吏”時所交游,與“列九卿”時之“收接天下名士大夫,……陽浮慕之”相對;“湯之客田甲賈人有賢操,始揚爲小吏時與錢通”,不過言朋友通財,通緩急,瀧川《考證》不顧“有賢操”之品目,遽深文附會云:“與上文‘始爲小吏乾没’相應”,一若吏賈勾結爲奸利者。《通俗編》又謂唐以來始以吞没他人財物爲“乾没”,舊義遂淪,亦不盡然。如黄庭堅《再和答爲之》:“金馬事陸沉,市門逐乾没”,非即用徐廣註義,以互文同意作對仗耶?明之“七子”體,爲文撏撦《史》、《漢》,而鹵莽滅裂,不究詁訓,如朱國楨《湧幢小品》卷一二所譏以“殊”字代“死”字、以“妣”字代“母”字,每貽笑枋。然抗志希古,遣詞命意,嬌俗避熟,往往復初返本,自有依據。如歸有光《送同年丁聘之之任平湖序》云:“軍府之乾没,動至百萬”;此唐、宋以來沿用之義也。汪道昆《太函集》卷九一七《與方景武》云:“不佞婚嫁未畢,未遑五嶽之游,搰搰然乾没里社父老間”;卷一一○《贈國子先生歐楨伯》之一云:“混世從乾没,談天破寂寥”;則用《酷吏列傳》語徐廣註義也。明人贋古,亦偶讀書得間,未可概非耳。
五三 大宛列傳
匈奴留張騫“十餘歲,與妻有子,然騫持漢節不失”。按《漢書·張騫、李廣利傳》同。《史記·匈奴列傳》記蘇武事僅云:“漢遣蘇武厚賂單于,單于益驕”;而《法言·淵騫》始云:“張騫、蘇武之奉使也,執節没身”,《漢書·李廣、蘇建傳》詳載武留北庭,“杖漢節牧羊,卧起操持”,篇終因“上問左右,武在匈奴久,豈有子乎”?復補出其娶胡婦生子事。蘇、張行事全同。
“昆莫生棄於野,烏嗛肉飛其上,狼往乳之。”按《周書·異域傳》上記突厥“爲鄰國所破,盡滅其族。有一兒,年且十歲,兵人見其小,不忍殺之,乃刖其足,棄草澤中,有牝狼以肉飼之”。此等傳説古已早有。如《詩·大雅·生民》言后稷“誕置之隘巷,牛羊腓字之,……誕置之寒冰,鳥覆翼之”,馬遷取以入《周本紀》;《左傳》宣公四年記䢵 夫人生子文,“使棄之夢中,虎乳之”。西域載籍如三國康僧會譯《六度集經》之四五記“昔者菩薩”爲貧家棄嬰,四姓拾養數月,復拋“着洴中,家羊日就而乳”。又有言棄嬰爲牝犬乳者,爲牝鹿、牝獅乳者,長大皆主一國 [419] 。古羅馬人始祖(romulus)兄弟棄於野,狼往乳之,羣烏嗛食飼之(then a she-wolf visited the babes and gave them suck,while all sorts of birds brought morsels of food and put them into their mouths) [420] ,與昆莫事尤類。
五四 游俠列傳
“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既已存亡死生矣”;《考證》引李笠謂“當作‘存亡生死’,謂亡者存之,死者生之也,《左傳》襄公二十二年‘生死而肉骨也’,與此同”,而駁之曰:“出入存亡死生間也,自游俠言之,李説非。”按李説多事,瀧川亦未得的解。觀本傳記郭解“身所殺甚衆”,即“死生”也,殺生人使之死也;又記解“既振人之命”,即“存亡”也,拯垂亡者俾得存也。二事相反相成,而游俠鋤强助弱之道不外乎此。如仿《左傳》以改《史記》語,則重言拯命,即病堆疊,漏置殺衆,又患偏枯,一舉而兩失矣。《後漢書·鄭太傳》:“孔公緒高談清論,噓枯吹生”(《三國志·魏書·武帝紀》裴註又《鄭渾傳》裴註均引張璠《漢紀》作“能高談清論”),章懷註:“枯者噓之使生,生者吹之使枯。”“存亡死生”與“噓枯吹生”句法正等。
【增訂四】史公所謂“不愛其軀”,即常語所謂“輕生”。唐姚合《贈劉叉》:“避時曾變姓,救難似嫌身”,下句不啻約“不愛其軀,赴士之阨困”爲五字,“嫌”字工於鍛鍊。
五五 佞幸列傳
“諺言:‘力田不如逢年,善仕不如遇合’,固無虚言。非獨女以色媚,而士宦亦有之。”按此傳亦徵馬遷創識,别詳《毛詩》卷論《駟鐵》。特拈出“士宦”者,蓋以害於其政,故著之史策。《漢書·佞幸傳·贊》始曰:“柔曼之傾意,非獨女德,蓋亦有男色焉”,終曰:“王者不私人以官,殆爲此也”;即馬遷之旨。若徒比周頑童,則事不勝書,而亦不足書,何勞玷穢簡編乎?李世熊《寒支初集》卷二《弄臣傳序》:“人主弄臣,又豈知爲臣所弄乎哉!”洵片言居要矣。然《漢書》所增石顯、淳于長輩,雖被寵信,要非如董賢之以色得君,已與《史記》之“佞幸”,指意不符。南北朝史家如魏收、沈約,皆特爲《恩倖》立傳,用心更别;所登録者,能邀主眷,似多出於“巧言令色”之“色”,而不出於“如好好色”之“色”,乃尚效《史》、《漢》作套語。《魏書》猶曰:“男女性態,其揆斯一”,《宋書》亦曰:“紛惑牀笫”。張冠李戴,大可不必。
“李延年坐法腐。……與上卧起,甚貴幸,埒如韓嫣也。久之,寖與中人亂”;《集解》:“徐廣曰:一作‘坐弟季與中人亂’”;《考證》:“《漢書》作‘久之延年弟季與中人亂’;徐一本可據,不然,下文‘誅昆弟’三字不可解。”按《癸巳類稿》卷一一深非《漢書》妄改《史記》,謂若延年“不腐不能與中人亂”,歷舉《後漢書·欒巴傳》以至唐、宋、明宦者娶婦事爲例;論據粗疏。本傳上文明曰:“士人則韓王孫嫣,宦者則李延年。……嫣侍上,出入永巷不禁,以姦聞皇太后”;嫣初未腐,豈得謂“不腐不能與中人亂”乎?《後漢書·宦者列傳·論》:“然亦引用士人,以參其選。……中興之初,宦者悉用閹人,不復雜調他士”;具徵西漢後宫給事者,初不盡遭熏腐。《後漢書·周舉傳》對策:“豎宦之人,亦復虚有形勢,威逼良家,取女閉之”,以爲“内積怨女”之例;具徵“虚有形勢”,亦多“取女”,初無須盡如欒巴之復形。《洛陽伽藍記》卷一《昭儀尼寺》節引蕭忻語:“高軒斗升者,盡是閹官之嫠婦,胡馬鳴珂者,莫非黄門之養息也”;分疏明白,“閹官”、“黄門”祇能養義子而未嘗無遺嫠,六朝、兩漢,可相參驗。《後漢書·宦者列傳·論》又謂“嬙媛侍兒,充備綺室”,《劉瑜傳》封事亦謂“常侍黄門亦廣妻娶”,皆指别置私家,非與“中人”亂。宦者與“中人”侣好,如明宫禁所稱“菜户”、“對兒”者,想漢官當亦有,此復未可以欒巴概例者。《詩·小雅·巷伯》有“萋斐貝錦”之歎,毛《傳》:“是必有因也,自謂辟嫌之不審也”,因以顔叔子、魯男子爲例;鄭《箋》:“此寺人被譖在宫中不謹”;孔《正義》:“事有嫌疑,故讒者因之而爲罪。……《傳》言此者,證辟嫌之事耳;此寺人、奄者也,非能身有奸淫,其所嫌者,不必即男女是非之事。”蓋毛《傳》舉例大似其事類“與中人亂”,故《正義》曲爲彌縫,亦徵奄者遭此“嫌疑”,漢人不少見多怪也。《平妖傳》第一五回雷太監娶胡媚兒,即引唐之高力士、李輔國自解;《紀録彙編》卷一八八田藝蘅《留青日札摘》、沈德符《野獲編》卷六、談遷《棗林雜俎》義集卷上、趙吉士《寄園寄所寄》卷七《人物門》、趙翼《陔餘叢考》卷四二等舉奄人事,有足補《癸巳類稿》者。
“太史公曰:‘甚哉愛憎之時,彌子瑕之行足以觀後人佞幸矣。雖百世可知也。’”按即“色衰愛弛”之意。“時”者,劉禹錫《秋扇詞》所謂“當時初入君懷袖,豈念寒爐有死灰!”李夫人之蒙被轉向,蓋知“愛憎之時”矣。萬事莫不有“時”,男女愛憎特其一例。馬遷反復致意於此。如《滑稽列傳》記優孟諫楚莊王事,按論曰:“此知可以言時矣!”《貨殖列傳》曰:“故善治生者,能擇人而任時”,又曰:“白圭樂觀時變。……趨時若猛獸摯鳥之發。”《易·隨》:“彖曰:隨,剛來而下柔,動而説隨。……隨時之義大矣哉!”斯旨在周末秦初大明於天下。《國語·越語》下范蠡曰:“臣聞從時者,猶救火追亡人也,蹶而趨之,唯恐勿及”;《戰國策·秦策》三秦客卿造訪穰侯曰:“聖人不能爲時,時至而弗失。……此君之大時也”;《莊子》逸文:“鵲上城之垝,巢於高榆之顛,城壞巢折,陵風而起;故君子之居時也,得時則義行,失時則鵲起”(《文選》謝朓《和伏武昌登孫權故城》詩李善註引,《藝文類聚》卷九二引文小異);《吕氏春秋·首時》篇發揮尤詳,有曰:“聖人之於事,似緩而急,似遲而速,以待時”,又曰;“聖人之見時,若步之與影不可離。”以孟子之誦古法先,“稱堯舜”而“承三聖”(《滕文公》),《鹽鐵論·論儒》篇所謂“孟軻守舊術,不知世務,孔子能方不能圓”,而亦曰:“雖有智慧,不如乘勢,雖有鎡基,不如待時;今時則易然也”《(公孫丑》),又以“聖之時者也”爲極口贊美孔子之詞(《萬章》)。足徵風氣物論矣。“時”、時機也,亦時宜也;在於人者,動則謂之“乘”,静則謂之“待”,陽動而陰静謂之“隨”,要之不離乎當機與應宜者是。别見論《秦始皇本紀》。
五六 滑稽列傳
“談言微中,亦可以解紛”。按下文言齊威王“國且危亡,在於旦暮,左右莫敢諫”,楚莊王欲以棺椁大夫禮葬馬,下令曰:“有敢以馬諫者,罪至死!”而淳于髡、優孟之流冒主威之不測,言廷臣所不敢,譎諫匡正。《國語·晉語》二優施謂里克曰:“我優也,言無郵”,韋昭註:“郵,過也”;《荀子·正論》篇:“今俳優侏儒狎徒詈侮而不鬬者,是豈鉅知見侮之爲不辱哉?然而不鬬者,不惡故也。”蓋人言之有罪,而優言之能無罪,所謂“無郵”、“不惡”者是,亦即莎士比亞所謂“無避忌之俳諧弄臣”(all-licens’d fool) [421] 。意大利古時正稱此類宫廷狎弄之臣曰“優”(istrione) [422] 也。“肆無忌憚”又與《韓非子·八姦》謂:“優笑侏儒,左右近習,此人主未命而唯唯,未使而諾諾”,兩義相輔;《新五代史》所以有《伶官傳》以戒“困於所溺”歟。
【增訂三】宋耐得翁《都城紀勝》及吴自牧《夢粱録》卷二○《妓樂》條載供應雜劇每“滑稽”以寓“諫諍”,皆妝演故事,“隱其情而諫,上亦無怒”,“謂之‘無過蟲’”。此即“優無郵”、“不惡”之的詁。“無過蟲”之稱初不承襲經、史,而意則通貫古今中外;析理論世,可以三反也。
“優孟曰:‘馬者,王之所愛也。以楚國堂堂之大,何求不得,而以大夫禮葬之,薄!請以人君禮葬之’”云云。按此即名學之“歸謬法”(apagoge,reductio ad absurdum),充類至盡以明其誤妄也。孟子“好辯”,每用此法,如《滕文公》章駁許行“必種粟而後食”,則問曰“必織布而後衣乎?”、“許子冠乎?自織之與?”、“許子以釜甑爨,以鐵耕乎?自爲之與?”又斥陳仲子之“廉”,則曰:“充仲子之操,則蚓而後可者也”。以“大夫禮葬”進而至“以人君禮葬”,所謂“充”耳。
“優孟曰:‘請爲大王六畜葬之。以壠竈爲椁,銅歷爲棺,齎以薑棗,薦以木蘭,祭以糧稻,衣以火光,葬之於人腹腸’”。按優孟諫葬馬,猶《晏子春秋》内篇《諫》下之二三晏子諫葬狗,特此爲譎諫,彼爲莊論;“葬之於人腹腸”與“趣庖治狗,以會朝屬”,至竟無異也。
【增訂三】優孟諫葬馬、晏子諫葬狗事,與《左傳》昭公一九年所記一事酷類:“衛侯來獻其乘馬曰‘啓服’。塹而死,公將爲之櫝。子家子曰:‘從者病矣,請以食之。’乃以幃裹之”;《正義》:“《史記·滑稽傳》優孟諫楚王亦此類。”三節合觀,足爲一事孳生增飾之佳例。
《楚辭·漁父》亦云:“寧赴湘流,葬於江魚腹中。”後世作者踵其意而爲新險之語,如李覯《盱江全集》卷三六《論文》之一:“若見江魚須慟哭,腹中曾有屈原墳”;惠洪《禪林僧寶傳》卷一九載端獅子作祭死雞文:“維靈生有鷹鸇之厄,死有湯鑊之災;奉爲轉化檀越,施肚與汝作棺材”;方回《桐江續集》卷三二《孔端卿〈東征集〉序》摘其《至日本、高麗覆舟》詩中“千生萬命魚爲椁”,歎“此句奇絶”;王守仁《陽明全書》卷二五《瘞旅文》:“縱不爾瘞,陰崖之狐成羣,陰壑之虺如車輪,亦必能葬爾於腹,不致久暴露爾”;曾異撰《紡授堂二集》卷九《出都僅百里,見餓殍三,愴然感賦》之三:“饞犬却能知掩骼,好將人葬腹腸中”;李漁《一家言》卷五《活虎行》:“豢以死肉不屑食,欲食生物屠心肝;是畜投之若固有,天生肚腹爲衾棺。”古希臘文家以兀鷹食人屍,呼爲“活動墳墓”(living sepulchres) [423] ;古羅馬詩祖亦稱兀鷹(vulturus)爲埋葬肢體之殘忍墳墓(heu!quam crudeli condebat membra sepulchro!) [424] 。各國詩文連類紛繁:或用之於魚(let one fish destroy us,that even in the fish,we may have a common tomb;what tomb moved about with its contents?the whale which took down the prophet jonah into its belly) [425] ;或用之於狼(elegome en sepultura / ventre de lupo en voratura;né chi sepolcro dia/se forse in ventre lor non me lo danno/i lupi) [426] ;或用之於人(he hath a fair sepulchre in the grateful stomach of the judicious epicure;et,morne enterrement,l’huître glisse vivante/au sépulcre de l’abdomen) [427] ;最奇者,烈士暮年,歎己身爲活動墳墓,又嬰未育而死,母身爲其活動墳墓(myself my sepulchre,a moving grave; and the languished mother’s womb/was not long a living tomb) [428] 。覩記所及,毋慮二十許事,然皆喻於墓之葬而不及棺之殮。唯《五日談》言“以鼎爲棺,以腹爲墓”(ti sarà cataletto una padella e sepoltura un ventre) [429] ,與優孟語尤類。
“昔者齊王使淳于髡獻鵠於楚,出邑門,道飛其鵠,徒揭空籠,造詐成辭,往見楚王”云云。按此褚少孫所補“故事滑稽之語六章”之四,其事亦見《説苑·奉使》篇、《韓詩外傳》卷一○等,司馬貞、梁玉繩皆已言之。《初學記》卷二○、《太平御覽》卷九一六引《魯連子》載魯君使展無所遺齊襄君鴻,中道失鴻,不肯“隱君蔽罪”;《尹文子·大道》篇上記楚人誤以山雉爲鳳凰,欲獻楚王而鳥死,即《太平廣記》卷四六一引《笑林》一則所本;情節均類,實一事而異其傳爾。徐渭《路史》載雲南土官緬氏遣緬伯高貢天鵝過沔陽,浴之,鵝飛去,墮一翎,因拾取而上於朝,并作口號云:“將鵝貢唐朝,山高路遥遥;沔陽湖失去,倒地哭號號。上覆唐天子:可饒緬伯高!禮輕人意重,千里送鵝毛。”不知徐氏何本。竊疑五季以來有“千里鵝毛”俗諺,歐陽修《梅聖俞寄銀杏》五古始摭取入詩,蘇、黄繼之;黄伯思《東觀餘論》卷上《法帖刊誤》三《晉、宋、齊人書》:“紀瞻帖中有云:‘貧家無以將意,所謂物微意全也。’觀此語,不待見筆迹,可判其僞矣!”則此語宋前已入僞帖矣。徐氏逞狡獪,追造故實,以當出典,猶鄭昂《東坡事實》、伊世珍《嫏環記》中伎倆。然其爲淳于髡獻鵠事之增華,則望而可知也。
“褚先生曰:‘臣幸得以經術爲郎,而好讀外家傳語。’”《考證》引顧炎武、姚範説謂以《六經》爲“内”而史爲“外”。按《日知録》卷一八又謂“東漢以《七緯》爲‘内學’,《六經》爲‘外學’”,“似未全允。東漢亦以道家言爲“内”,非止緯也。如《三國志·魏書·袁、張、涼、國、田、王、邴、管傳》裴註引《魏略》稱石德林“始精《詩》、《書》,後好内事,於衆輩中最爲玄默。……常讀《老子》五千文及諸内書”,與“玄默”連屬,則“内事”、“内書”乃老子之學;又《和、常、楊、杜、趙、裴傳》裴註引《魏略》記吉茂,“先是科禁内學及兵書,而茂皆有,匿不送官”,遭禁之“内學”,即讖緯。夫以《老子》爲“内書”,則《詩》、《書》之爲“外書”可知;後世道流,尚沿此稱,如賈嵩《華陽陶隱居内傳》卷上記陶少時“常嫌讀書未滿萬卷,乃以内書兼之”,即指道家典籍。南北朝又以佛書爲“内”而儒書爲“外”,如《魏書·裴延儁傳》上疏曰:“伏願經、書互覽,孔、釋兼存,則内、外俱周,真俗斯暢”;《顔氏家訓·歸心》篇言“内外兩教”、“内外典”;《廣弘明集》卷八釋道安《二教論》更以“外教”包兼道家:“釋教爲内,儒教爲外。……教惟有二,寧得有三?……老氏之旨,……既扶《易》之一謙,更是儒之一派。……道屬儒宗。”阮孝緒奉佛,而本“方内”、“方外”之辨,以儒爲“内”,佛道爲外;《廣弘明集》卷三載其《七録·序》云:“其方内經、史至於術伎,合爲五録,謂之《内篇》;方外佛、道,各爲一録,謂之《外篇》。……王[儉《七志》]則先道而後佛,今則先佛而後道,蓋所宗有不同,亦由其教有淺深也。”
【增訂三】劉攽《彭城集》卷三八《處士龍泉何君墓誌銘》:“以讀書爲娱,自經史諸子傳説以及佛氏外典,多手自寫録。”稱釋書曰“外典”,蓋遥承阮孝緒舊説。二劉兄弟文中用字每矯時希古,自異於歐、蘇焉。
五七 貨殖列傳
按自班彪論《史記》“序貨殖,則輕仁義而羞貧窮”(《後漢書·班彪傳》),其子固《漢書·司馬遷傳·贊》亦譏此篇“崇勢利而羞賤貧”;李覯《盱江全集》卷三四《讀史》即謂馬遷“聞道寡”、“猖狂”,而稱班固之“駁議何洋洋”!後來衛護馬遷,大指不外《考證》所引諸家之意。斯《傳》文筆騰驤,固勿待言,而卓識鉅膽,洞達世情,敢質言而不爲高論,尤非常殊衆也。夫知之往往非難,行之亦或不大艱,而如實言之最不易 [430] ;故每有舉世成風、終身爲經,而肯拈出道破者尠矣。蓋義之當然未渠即事之固然或勢之必然,人之所作所行常判别於人之應作應行。誨人以所應行者,如設招使射也;示人之所實行者,如懸鏡俾照也。馬遷傳貨殖,論人事似格物理然,著其固然、必然而已。其云:“道之所符、自然之驗”,又《平準書》云:“事勢之流,相激使然”,正同《商君書·畫策》篇所謂:“見本然之政,知必然之理。” [431] 《游俠列傳》引“鄙諺”:“何知仁義?已享其利者爲有德”;《漢書·貢禹傳》上書引“俗皆曰”:“何以孝弟爲?財多而光榮”;馬遷傳貨殖,乃爲此“鄙”、“俗”寫真爾。道家之教:“絶巧棄利”(《老子》一九章);儒家之教:“何必曰利”(《孟子·梁惠王》)。遷據事而不越世,切近而不騖遠,既斥老子之“塗民耳目”,難“行於”“近世”,復言:“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天下壤壤,皆爲利往。”是則“崇勢利”者,“天下人”也,遷奮其直筆,著“自然之驗”,載“事勢之流”,初非以“祟勢利”爲“天下人”倡。《韓非子·觀行》曰:“鏡無見疵之罪”;彪、固父子以此《傳》爲遷詬病,無乃以映見嫫母之媸容而移怒於明鏡也!雖然,初無倡之心,却每有倡之效;傳失其正,趣倍其宗,變出無妄,事乖本願,世法多然,文詞尤甚 [432] 。故作賦以諷,或不免勸(《法言·吾子篇》),樹義爲藥,乃還成病(《大乘本生心地觀經·發菩提心品》第一一),此又“自然之驗”、“事勢之流”也。遷自可以不任其咎矣,彪、固懲沸羹則吹冷虀,亦非盡無稽輕詆焉。又按當世法國史家深非史之爲“大事記”體者(l’histoire événementielle),專載朝政軍事,而忽民生日用;馬遷傳《游俠》,已屬破格,然尚以傳人爲主,此篇則全非“大事記”、“人物志”,於新史學不啻手闢鴻濛矣。
“各勸其業,樂其事,若水之趨下,日夜無休時。”按本《商君書·君臣》:“民之於利也,若水於下也,四旁無擇也。”漢初已成慣語,如《漢書·食貨志》上鼂錯上書:“民者,在上所以牧之,趨利如水走下,四方無擇也”,又《董仲舒傳》對策:“萬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不以教化隄防之,不能止也。”《荀子》之《富國》、《議兵》兩篇皆有“人(民)歸之如流水”,則謂善政,非僅貨財也。
【增訂三】《管子·形勢解》亦曰:“民之從利也,如水之走下,於四方無擇也。”《左傳》昭公三年晏嬰語叔向曰:“民人痛疾而或燠休之,其愛之如父母,而歸之如流水”;《晏子春秋》内篇《問》上第五、第八晏子對齊景公問亦曰:“海内歸之若流水”,“國人負其子而歸之,若水之流下也”。又意同《荀子》。《商君書·賞刑》:“三軍之士,止之如斬足,行之如流水”,則喻刑賞既“壹”,令出必從;後世對仗,當曰:“行之如鞭後”或“行之如傅翼”矣。《周禮·冬官·考工記·弓人》:“弓有六材焉。維幹强之,張如流水”,亦謂調順應手,隨所張弛,猶《商君書》之旨,而取譬更出意外。
“財幣欲其行如流水。”按《平準書》:“太史公曰:‘虞夏之幣,……或錢、或布、或刀’”;如淳、司馬貞等註:“布於民間也;名錢爲刀者,以其利於民也;錢本名泉,言貨之流如泉也;布者,言貨流布;刀者,錢也,以其形如刀,故曰刀,以其利於人也。”《漢書·食貨志》下:“錢圜函方。……利於刀,流於泉,布於布,束於帛”;孟康、李奇等註:“外圜而内孔方也;束,聚也。”《全晉文》卷一一三魯襃《錢神論》:“錢之爲體,有乾有坤,内則其方,外則其圓,其積如山,其流如川。……錢之爲言泉也,其源不匱,無遠不往,無深不至。”皆“財幣欲其行如流水”之旨,《金瓶梅》第五六回西門慶論財所謂“兀那東西是好動不好静的”。亞當·斯密《原富》喻錢之流通爲圓轉如輪(the great wheel of circulation) [433] ;德國哲學家亦言錢之體用在乎流動不居,其形圓,即長轉之象(die rundheit der münzen,infolge deren sie“rollen müssen”,symbolisiert den rhythmus der bewegung. die bedeutung des geldes liegt darin,daβ es fortgehen wird;es ist sozusagen actus purus ) [434] 。錢圓故轉,各國諺都有,而法國諺獨面面具到:“錢形圓所以轉動也,而錢形又匾所以累積也”(l’argent est rond pour rouler,mais il est plat pour l’amasser) [435] ,蓋兼明“流行”與“束聚”之相反相成矣。魯襃知錢之“内則其方,外則其圓”,而承之曰“其積如山,其流如川”,亦謂圓行方止,圓緣宜轉而方孔便串,“流行”於外與“束聚”於内交互爲用也。錢本刀形,“故曰刀”;“利民”之説,乃望文生義。《太平御覽》卷八三六引《風俗通》亦云:“‘錢刀’、俗説害中有利。‘利’傍有‘刀’,言人治生率多得錢財者,必有刀劍之禍也。”後世益妙於引申,如陳繼儒《巖栖幽事》云:“李之彦嘗玩‘錢’字傍,上着一‘戈’字,下着一‘戈’字,真殺人之物而不悟也。然則兩‘戈’争‘貝’,豈非‘賤’乎?”;《虞初新志》卷二○汪价《三儂贅人廣自序》云:“余與漢陽李雲田偶過汴市,見有争錢而相搏者。雲田曰:‘古人名錢曰刀,以其銛利能殺人也;執兩戈以求金謂之錢,亦以示凶害也。’余曰:‘……執兩戈以求貝謂之賤,執十戈以求貝,則謂之賊而已矣!執戈者,貪必濟以酷也。’”又漢人緯字、王安石《字説》之所未窺矣。
白圭曰:“吾治生産,猶伊尹、吕尚之謀、孫吴用兵、商鞅行法是也。……仁不能以取予,……雖欲學吾術,終不告之矣。”按兼操術之嚴密與用心之嚴峻言之。前者無差忒,言計學者所謂“鐵律”(das eiserne gesetz)也;後者無寬假,治貨殖者所謂“錢財事務中着不得情誼”(in geldsachen hört die gemütlichkeit auf)也;“仁”而曰“以取予”者,以取故予,將欲取之,則姑予之;《後漢書·桓譚傳》所謂:“天下皆知取之爲取,而莫知與之爲取”,是也,非慈愛施與之意。
【增訂五】《管子·牧民》:“故知予之爲取者,政之寶也。”《韓非子·説林上》記智伯索地於韓宣子,任章謂宣子曰:“君予之地。……《周書》曰:‘……將欲取之,必姑予之。’”即白圭、桓譚所祖述也。
“而白圭樂觀時變,故人棄我取,人取我與。……趨時若猛獸摯鳥之發。”按徐積《徐節孝先生文集》附江端禮所記《語録》有云:“某少讀《貨殖傳》,見所謂‘人棄我取,人取我與’,遂悟爲學之法。蓋學能知人所不能知,爲文能用人所不能用,斯爲善矣。人所共知,可略也”;又云:“嘗見一俗書云:‘作文用字必用新意,如論友使管、鮑,則不新矣。’昔卓王孫云:‘人棄我取,人取我與,故能致富’與俗書正合,故學者宜取法焉。”積有“道學”之名,而不諱用“貨殖”之法。馬遷言:“蓋天下言治生者祖白圭”,尚不知作文爲學之走冷門、投熱機,於白圭之操術,猶禪人所謂“教外别傳”;而積明詔大號,以此教弟子,又所謂“分明漏洩”矣。“趨時若猛獸摯鳥之發”,可參觀《國語·越語》下范蠡曰:“臣聞從時者,猶救火追亡人也,蹶而趨之,唯恐勿及。”
“由此觀之,賢人深謀於廊廟,論議朝廷,守信死節,隱居巖穴之士設爲名高者,安歸乎?歸於富厚也。是以廉吏久,久更富,廉賈歸富。富者,人之情性所不學而俱欲者也。”按下承以一大節,舉在軍壯士、任俠少年、趙女鄭姬、游閑公子、漁夫、獵人、博徒、吏士、農、工、商賈,莫不求財致富,即前文“天下熙熙,皆爲利來”四句之敷説。後文“富者必以奇勝”一大節復歷數“姦事”、“惡業”、“賤行”、“辱處”等例,以見姦惡賤辱亦堪發身起家,更見富而可求,雖姦惡賤辱,人且勇爲而甘受也。西方詩文稱錢曰“皇后”、曰“大人”(regina pecunia;poderoso caballero/es don dinero) [436] ;尊之則頌爲“全能母子”(io credo nella zecca omnipotente/e nel figliuolo suo detto zecchino),“無事不辦、無物不知、無施不宜”(l’omnipotence,l’omniscience,l’omniconvenance de l’argent) [437] ;憎之則訶爲“倒黑爲白、轉惡爲美、移非爲是、變老爲少、改怯爲勇之黄奴”(will make black white;foul,fair;/wrong,right;base,noble;old,young;coward,valiant/ ... /this yellow slave) [438] 。《巨人世家》中有論世間萬事百業莫非爲糊口充腸(et tout pour la trippe) [439] ,文瀾浩瀚,與《史記》此數節及魯襃《錢神論》詞旨相近。“廉吏久,久更富”,瀧川誤作一句:“廉吏久久更富”,遂全失事之關捩、語之脈絡。吏廉則不至以貪墨敗而能久於其位,久於其位則雖廉而亦自能富,《戰國策·趙策》三平原君述公子牟語所謂“貴不與富期而富至”,《儒林外史》第八回王太守所謂“三年清知府,十萬雪花銀”也。《淮南子·道應訓》説《老子》“後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舉公儀休嗜魚,相魯時,國人獻魚勿受,“夫受魚而免於相,雖嗜魚不能自給魚,毋受魚而不免於相,則能長自給魚”;柳宗元《河東集》卷二○《吏商》:“吏而商也,汙吏之爲商,不若廉吏之商,其爲利也博”;均《史記》此二語之的解。“廉賈歸富”,諸家註亦未得要領。爲賈者廉其索價,則得利雖薄而貨可速售,貨速售則周轉靈(small profits and quick returns),故雖廉而歸宿在富,下文所謂“貪賈三之,廉賈五之”也。吏與賈皆操廉之術,以收貪所不能致之效,正如白圭“治生”之言“仁”,“以取予”耳。
“夫用貧求富,農不如工,工不如商,刺繡文不如倚市門。”按《漢書·貨殖傳》以此爲諺語。張衡《西京賦》:“爾乃商賈百族,裨販夫婦,鬻良雜苦,蚩眩邊鄙,何必昏於勞邪?贏優而足恃”,亦斯意。
“故曰:‘寧爵毋刁。’”按《集解》、《索隱》、《考證》所釋皆苦糾繞而不中肯綮。“免去”非“免去求官爵”,乃“去”而“免”受役,言奴寧捨去官爵之主,毋捨去刁閒。足言之,即:“寧不事爵,毋不事刁”也。
“家貧親老,妻子軟弱,歲時無以祭祀、進酒醵飲食,被服不足以自通,如此不慚恥,則無所比矣!無巖處奇士之行,而長貧賤,好語仁義,亦足羞也!”按焦循《易餘籥録》卷一○引此數語而附記汪中之言曰:“儒者固不可得非義之利,然養父母,蓄妻子,詎可不講生財之計。譬如老母病,須服人參,得則生,不得則死;爲人子者,遂心安而忍之乎?”孫星衍《五松園文稿·汪中傳》:“然中能鑑别彝器書畫,得之售數十百倍,家漸豐裕”,殆即所謂“講生財之計”也。《鹽鐵論·毁學》篇大夫引“司馬子”言天下攘攘,“皆爲利禄”,又曰:“今内無以養,外無以稱,貧賤而好義,雖言仁義,亦不足貴者也”,全本馬遷之説。《古詩十九首》云:“人生寄一世,奄忽若飆塵;何不策高足,先據要路津?無爲守貧賤,轗軻常苦辛!”《世説新語·汰侈》篇石崇入學見顔回、原憲像,曰:“士當令身名俱泰,何至以甕牖語人?”《醒世姻緣傳》第三三回尤暢言之:“聖賢千言萬語,叫那讀書人樂道安貧。……我想,説這樣話的聖賢畢竟自己處的地位也還挨的過的日子。……連稀粥湯也没得一口呷在肚裏,那討‘蔬食簞瓢’?……孔夫子在陳剛絶得兩三日糧,……我想那時的光景一定也没有甚麽‘樂’處。倒還是後來的人説得平易,道是‘學必先於治生’。”“後來的人”指元儒許衡;王守仁《傳習録》卷上曰:“許魯齋謂‘儒者以治生爲先’之説,亦誤人”,蓋忘《史記》已早持此論矣。
《法言·淵騫》篇:“或問貨殖。曰:‘蚊!’”此傳所寫熙攘往來、趨死如騖、嗜利殉財諸情狀,揚雄以隻字該之,以么麽象之,兼要言不煩與罕譬而喻之妙。《楞嚴經》卷五月光童子言:“如是乃至三千大千世界内所有衆生,如一器中儲蚊蚋,啾啾亂鳴,於分寸中,鼓發狂鬧”;宋人詩文多喜徵使(秦觀《淮海集》卷二《送張和叔》、張耒《張右史集》卷二九《自遣》之一、朱熹《文公集》卷三九《答楊子順》之三、方岳《秋崖小稿》卷一五《再用潘令君韻》又卷二九《新晴》,參觀朱翌《猗覺寮雜記》卷上、光聰諧《有不爲齋隨筆》卷壬),乃指無聊擾攘,非言貪得競逐,着眼處異於《法言》。西方文家有謂世人一生鬨亂忙碌,無殊羣蠅於玻璃瓶中飛動(dans cette vie où nous tourbillons sur nous-mêmes“comme des mouches dans une carafe”) [440] ;却與《楞嚴》相契,易“蚊”爲“蠅”而已。又一哲學家謂吾人心智遭文字語言蠱惑,不易擺脱,如蠅處玻璃瓶中,哲學乃所以除蠱破惑,示癡蠅以出瓶之道(philosophy is a battle against the bewitchment of our intelligence by means of language. what is your aim in philosophy?-to shew the fly the way out of the fly-bottle) [441] ;雖指治學而非指處世,然瓶中蠅與器中蚊立喻同柄同邊。示蠅出瓶又類《五燈會元》卷四神贊覩“蜂子投窗紙求出”,作偈:“空門不肯出,投窗也大痴;百年鑽故紙,何日出頭時!”(參觀卷四陸亘問南泉:“瓶中養一鵝,作麽生出得?”)惠洪《林間録》卷下白雲端禪師作蠅子透窗偈:“爲愛尋光紙上鑽,不能透處幾多難!忽然撞着來時路,始覺平生被眼謾。”均謂須脱迷網,得大自在;特各有其所謂網,其解網也,遂復我用我法、卿用卿法耳。
【增訂四】當世英國小説家以不信奉基督教者之靈魂比於闇室中飛旋之鳥,撲窗求出,渾不知有門洞開,户外風清日朗([the pagan soul can be compared]better,to a bird fluttering about in the gloom,beating against the windows when all the time the doors are open to the air and sun. -evelyn waugh,diaries ,ed. m. davie,1976,p. 783)。又當世法國文論師嘗判别“愉情快意之文”(texte de plaisir)與“移神盪魄之文”(texte de jouissance)二類,謂誦讀前類文,輒“如蠅在室中,營營四飛,觸突不能出”(nous lisons un texte[de plaisir]comme une mouche vole dans le volume d’une chambre:par des coudes brusques,faussement définitifs,affairés et inutiles. -roland barthes,le plaisir du texte ,éditions du seuil,1973,p. 52)。取譬均同禪人之言“蜂子”或“蠅子”之投窗紙。原引維德根斯坦自言哲學旨在“示玻璃瓶中蠅子以出路”(was ist dein ziel in der philosophie?-der fliege den ausweg aus dem fliegenglas zeigen),則其遺書於1953年行世以來,斯語膾炙衆口已久,而未見有舉禪宗話頭相與參印者。
五八 太史公自序
論六家之要指曰:“《易大傳》:‘天下一致而百慮,同歸而殊塗。’夫陰陽、儒、墨、名、法、道德,此務爲治者也。直所從言之異路,有省不省耳。”按司馬談此篇以前,於一世學術能概觀而綜論者,荀況《非十二子》篇與莊周《天下》篇而已。荀門户見深,伐異而不存同,舍仲尼、子弓外,無不斥爲“欺惑愚衆”,雖子思、孟軻亦勿免於“非”、“罪”之訶焉。莊固推關尹、老聃者,而豁達大度,能見異量之美,故未嘗非“鄒魯之士”,稱墨子曰“才士”,許彭蒙、田駢、慎到曰“概乎皆嘗有聞”;推一本以貫萬殊,明異流之出同源,高矚遍包,司馬談殆聞其風而説者歟。即如此節,正《天下篇》所謂:“天下之治方術者多矣,皆以其有爲不可加矣。古之所謂道術者果惡乎在?曰:無乎不在。……天下多得一察焉以自好,譬如耳目鼻口皆有所明,不能相通。……道術將爲天下裂。”兩者皆言術之相非者各有其是,道之已分者原可以合。《全晉文》卷四九傅玄《傅子》曰:“聖人之道如天地,諸子之異如四時,四時相反,天地合而通焉”;其遺意也。是以談主道家,而不嗜甘忌辛、好丹擯素,於陰陽家曰:“不可失”,於名家曰:“不可不察”,於儒家曰:“雖百家勿能易”,於墨家曰:“雖百家勿能廢”,於法家曰:“雖百家勿能改”。蓋有偏重而無偏廢,莊周而爲廣大教化主,談其升堂入室矣。王通《中説·周公篇》美之曰:“史談善述九流,知其不可廢而各有弊也,安得長者之言哉!”葉適《習學紀言序目》卷三三刺之曰:“王褒戒諸子:‘……既崇周、孔之教,兼循老、釋之談……’,不自知其可笑,《六家要指》司馬父子之故意也。使佛學已出於是時,則太史公亦更增上一家,譬如區種草木,不知天地正性竟復何在。”葉氏所訶王褒《幼訓》,附見《梁書·王規傳》;其貶談也,猶王通之褒談,均能知談者也,中肯之譏彈固勝於隔膜之譽讚耳。西方千五百年前舊説亦有以爲大道裂而學術分歧,然各派相争亦復相輔,如樂之和乃生於音之不同(truth is one;just as the bacchantes tore asunder the limbs of pentheus,so the sects both of barbarian and hellenic philosophy have done with truth. the dogmas held by different sects coincide in one,either as a part,or a species,or a genus. for instance,though the highest note is different from the lowest note,yet both compose one harmony) [442] 。即“無乎不在”、“一察自好”、“一致百慮”、“有省不省”之旨也。
“道家……其爲術也,因陰陽之大順,釆儒、墨之善,撮名、法之要。”按言道家并包備具五家之長,集其大成。蕭子顯《南齊書·高逸傳·論》詳舉儒、陰陽、墨、雜、從橫、農、道諸家之“教”,而推佛曰:“大士之立言也,以大苞小,無所不容”;釋志磐《佛祖統紀》卷四一曰:“至於佛道廣大,則凡世間九流,悉爲所容,未有一法出乎佛道之外”;龔自珍《集外未刻詩·題梵册》曰:“儒但九流一,魁儒安足爲?西方大聖書,亦掃亦包之”;即皆以司馬談推尊道家者移施於釋氏耳。釋書誠不足以當此,然“亦掃亦包”四字可以借詁黑格爾所謂“奥伏赫變”(參觀《周易》卷論《易有三名》);其《哲學史》中論學派之相非(widerlegung)相續,亦同斯旨 [443] 。
“至於大道之要,去健羡,絀聰明”;《集解》:“如淳曰:‘知雄守雌,是去健也;不見可欲使心不亂,是去羡也;不尚賢,絶聖棄智也。’”按此解甚確,《漢書·司馬遷傳》服虔、晉灼等註以“健”爲“楗”,迂鑿極矣。“健”是一事,“羡”又是一事,猶耳之“聰”、目之“明”各爲一事。“去羡”者,老子所謂“少私寡欲”、“不欲以静”、“常無欲”也;“去健”者,老子所謂“專氣致柔”、“果而勿强”、“柔弱勝剛强”、“强梁者不得其死”、“守柔曰强”、“堅强者死之徒,柔弱者生之徒”、“弱之勝强,柔之勝剛”也。“絀聰明”亦即《貨殖列傳》所駁老子之“塗民耳目”。後世誤以“‘健”屬“羡”,等諸“艷羡”,如吕種玉《言鯖》所糾“今人書札”中用爲“勇往欣羡”。晁迥於老、釋之書深造有得,而《法藏碎金録》卷一論此二語曰:“予嘗三復其言,深以爲然。夫‘去健羡’則無貪欲,‘黜聰明’則反其素”;亦沿俗解,更不必苛求詞章之士矣。
“夫儒者以六藝爲法,六藝經傳以千萬數,累世不能通其學,當年不能究其禮”;《考證》謂“六藝”指《六經》,“累世”二句本之《晏子春秋》及《墨子》。按“累世”二語已見《孔子世家》引晏子。《法言·寡見》篇:“司馬子長有言曰:‘《五經》不如《老子》之約也,當年不能極其變,終身不能究其業。’”未識揚雄何本,竊意即援引談此數語而誤其主名耳。遷録談之《論》入《自序》,别具首尾,界畫井然,初非如水乳之難分而有待於鵝王也。乃歷年無幾,論者已混父子而等同之,嫁談之言於遷,且從而督過焉。彪、固父子先後譏遷“崇黄老而薄《五經》”,“先黄老而後《六經》”,一若不知其説之出於談之《論》者。可謂班氏之子助父傳訛,而司馬氏之子代父受咎矣。劉昭《後漢書注補志序》“遷承考”、“固資父”之語,又得新解!揚雄之言,與彪、固所云,同爲厚誣。《論六家要指》末《考證》引王鳴盛《商榷》所未及也。迨乎南宋,永嘉之學推尊《史記》,“至與《六經》比隆”,而“躋遷於聖賢之列”;朱熹發聲徵色而斥之,謂遷不得爲儒者。《朱文公集》卷四八《答吕子約》之四二即引“儒者博而寡要”數語而反詰曰:“然則彼所謂儒者,其意果何如耶?”蓋亦猶揚、班之不别父子矣。
“春秋之中,弑君三十六,亡國五十二,諸侯奔走不得保其社稷者,不可勝數”;《考證》引《春秋繁露》及劉向《封事》。按《淮南子·主術訓》亦云。然此特亡、弑之數耳;欲明馬遷之意,當求之《韓非子·備内》篇引《桃左春秋》曰:“人主之疾死者,不能處半”,又《姦劫弑臣》篇曰:“諺曰:‘厲憐王’,此不恭之言也。雖然,古無虚諺,不可不察也,此謂劫殺死亡之主言也。……厲雖癰腫疕瘍,上比於春秋,未至於絞頸射股也,下比於近世,未至於餓死擢筋也。……由此觀之,雖‘厲憐王’可也”(《戰國策·楚策》四、《韓詩外傳》卷四載孫子語略同)。莎士比亞劇中英王坐地上而歎古來君主鮮善終:或被廢篡,或死刀兵,或竊國而故君之鬼索命,或爲后妃所毒,或睡夢中遭刺,莫不橫死(for god’s sake let us sit upon the ground/and tell sad stories of the death of kings!etc.) [444] 。法國一詩人至曰:“世人於君主之生爲正宫嫡出、死爲正寢壽終,皆蓄疑而不願輕信”(il y a deux choses que l’on conteste bien souvent aux rois:leur naissance et leur mort. on ne veut pas que l’une soit légitime,ni l’autre naturelle) [445] 。均相發明。
“太史公曰:‘唯唯!否否!不然!’”《集解》:“晉灼曰:‘唯唯,謙應也;否否,不通者也。’”按晉解是也。主意爲“否”,故接以“不然”。德語“ja nein!”是其的譯,英語則祇可云“well,no”耳。《升菴全集》卷四八:“子曰:‘賜也以予爲多學而識之者與?’對曰:‘然!非與?’蓋辭讓而對,事師之理。
【增訂三】《難經》卷一:“一難曰:‘……獨取寸口以決五藏六府死生吉凶之法,何謂也?’‘然!寸口者,脈之大會,手太陰之脈動也。’”唐楊玄操註:“‘難曰’至此,越人引經設問,‘然’字以下,是解釋其義。”八十一難莫不問“何謂也?”“奈何?”“何以……耶?”“何……也?”等,而解答語一律以“然!”始。則又非“辭讓而對”,乃是首肯所問,略比《論語·顔淵》之“善哉問!”,或劉宋譯《楞伽經·一切佛語心品》第一之一之“善哉善哉問!”猶今語答問每以“是啊!”“可不!”“對啦!”等爲冒耳。
鬻子對文王、武王、成王,皆曰:‘唯!疑’,太史公曰:‘唯唯!否否!’皆可證。”即晉灼所謂“謙應”,蓋不欲逕“否”其説,姑以“唯”先之,聊減峻拒之語氣。《莊子·胠篋》篇聖人利天下少而害天下多一節,郭象註:“信哉斯言!斯言雖信而不可無聖者”云云,亦欲非其言而先是之也。《儒林外史》第四五回余大先生謂陰宅風水不足信,其兩嫡堂兄弟皆地師,先後與之辯,各曰:“然而不然!”不可其言而終駁之,故曰“不然”,尊其爲“大哥”而先讓之,故曰“然”,正“唯唯”而接以“否否”矣。偶覩《邏輯指要》二四二頁略云:“蕭《選》中賓主問答各篇,答語輒冠以‘唯唯否否’四字,正反並用。蓋篇中所問,遽以一面之詞作答,大抵不能罄意。‘唯唯否否’亦謂是者‘唯’之,非者‘否’之,從而區以别焉爾。唯吾文有之,大可寶貴!”立説甚巧,而失據不根;面牆向壁,二者兼病。四字始出《史記》,《文選》“問答各篇”並無此語,不知作者何見。《史記》明是反意,絶非“正反並用”,觀“不然”可知。英語常以“亦唯亦否”(yes and no)爲“綜合答問”(synthetic answer),或有約成一字(nes,yo) [446] ,則真“正反並用”,足爲“奥伏赫變”示例者。豈得曰“惟吾文有之”哉?況“吾文”初未“有之”乎!
【增訂一】心析學以“正反並用”之“綜合答問”爲“兩歧情境”(ambivalence)之一例(une opposition du type oui-non,où l’affirmation et la négation sont simultanées et indissociables)(j-b. pontalis,vocabulaire de la psychanalyse ,19)。
“爲《太史公書》”;《考證》:“錢大昕曰:‘案《太史公》以官名書,桓譚、《漢·志》、《後漢·范升傳》、《楊終傳》俱稱《太史公》,無稱《史記》者。’”按光聰諧《有不爲齋隨筆》卷甲謂錢氏漏引《法言·問神》及《君子》篇、《晉書·劉殷傳》、《魏書·崔鴻傳》等,《後漢書·班彪傳》“司馬遷著史記”是泛言作史,故下文又云“《太史公書》”。光氏復引《周本紀》、《陳杞世家》、《十二諸侯年表》、《老、韓列傳》及《漢書·五行志》以駁《史通》言“遷因舊目,名之《史記》”,謂其“上句是而下句失考”。光氏書甚贍核,而知者無幾,聊發其幽潛云爾。
司馬遷《報任少卿書》載於《漢書》本傳者,與《文選》所録,字句微異,如《文選》中首句“太史公牛馬走司馬遷再拜言”即不見於《漢書》。朱珔《文選集釋》引宋吴仁傑云:“‘牛’當作‘先’,字之誤也;《淮南書》曰:‘越王勾踐親執戈爲吴王先馬走。’”是也。程大昌《演繁露》卷一○、卷一五皆據《莊子》、《荀子》考古之天子出,則諸侯爲“先馬”,後世太子儀衛之“洗馬”,即“先馬”也;顧炎武《日知録》卷二四亦考“前馬”、“先馬”、“洗馬”、“馬洗”之爲一事。《舊唐書·齊映傳》:“興元初,從幸梁州,每過險,映常執轡。……還京,令映侍左右,或令前馬”;“前馬”非職銜而是舉動,正與“執轡”、“侍左右”連類。“先馬走”猶後世所謂“馬前走卒”,即同書札中自謙之稱“下走”、“僕”耳。古羅馬貴者出門,亦有役使爲之開道,名曰“先走”(anteambulo),浸假而成詈人語,詩文中數見之 [447] 。“太史公”爲馬遷官銜,“先馬走”爲馬遷謙稱,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一謂以官銜置謙稱前,如泰山刻石之“丞相臣斯”,殊爲得間,足正李善註之曲解。
【增訂三】元曲如高文秀《好酒趙元遇上皇》第二折:“小人是個驢前馬後之人,怎敢認義那壁秀才也!”《精忠説岳傳》第二五回寫岳飛呼貼身二將曰:“馬前張保、馬後王橫。”均資馬遷所謂“先馬走”之傍參。
餘見《全漢文》卷論司馬遷《報任少卿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