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焦延壽易林
《日知録》卷一八疑世傳《易林》爲東漢人著而嫁名焦延壽。《後漢書·崔駰傳》記崔篆撰《易林》，又《儒林傳》上本《連叢》下記駰“以家《林》爲孔僖筮”；清儒遂欲奪之焦以歸於崔，牟廷相、丁晏輩如訟師之争産然。《方術傳》下記許曼之祖父峻者，“所著《易林》，至今傳於世”，則角立之兩增而爲鼎峙之三。《禮記·月令》孔《正義》引《易林》：“震主庚、子、午，巽主辛、丑、未”云云，與此書體制迥異，是别有《易林》，不知即出誰手；
【增訂三】《月令》孔《正義》引《易林》，見《季夏之月》節“季夏行春令”云云下，孔按曰：“是未屬巽也。”李石《續博物志》卷四：“《易林》曰：‘巽爲雞，雞鳴節時，家樂無憂’”；亦不見今本《易林》。《續博物志》卷六又曰：“後漢崔篆著《易林》六十四篇”，豈所引語出崔書歟？
惠棟《易漢學》卷四遽以歸於“焦氏又得之周、秦以來先師之所傳”，武斷肊必矣。焦歟、崔歟，將或許歟，姓氏偶留，而文獻尟徵，苟得主名，亦似於知其人、讀此書，無甚裨益。竊欲等楚弓之得失，毋庸判兒貓之是非也。漢、宋皆用爲占候射伏之書；《四庫提要》卷一○九、梁玉繩《瞥記》卷一均引《東觀漢紀》載永平五年事，黄伯思《序》道雍熙二年事，程迥《雜識》道宣和末、紹興末事，歷歷可徵。劉斧《青瑣高議》後集卷一○《僧卜記》言張圭、馬存求異僧占“食禄”之地，得《潰卦》與《散卦》，張曰：“《易》中無《潰》、《散》二卦”，僧曰：“此乃焦貢《易林》言也”；《易林》初無此二卦，而亦徵焦書在宋爲流俗之所熟聞，卜筮者杜撰卦文，至託其名以售欺譁衆矣。黄伯思《序》已許其“文辭雅淡，頗有可觀覽”；有明中葉，談藝之士予以拂拭，文彩始彰，名譽大起。術數短書得與於風雅之林者，楊慎實有功焉，庶幾延壽或篆抑峻之後世鍾期乎。楊有仁編《太史升菴全集》卷五三摘《易林》佳句，歎爲“古雅玄妙”，而嗤世人無識，“但以占卜書視之”。
【增訂四】王世貞《藝苑巵言》卷二：“延壽《易林》、伯陽《參同》，雖以數術爲書，要之皆四言之懿，《三百》遺法耳。”卷七謂馮惟訥《古詩紀》當“補録”《易林》。于慎行《穀山筆麈》卷七：“予讀《焦氏易林》，其詞古奥爾雅而指趣深博，有《六經》之遺，非漢以下文字。然世徒以爲占卜之書，學士勿誦也。”于氏似未聞楊慎、王世貞早已稱賞是書者，於以見後來鍾、譚拂拭《易林》之功不小也。
鍾惺、譚元春評選《古詩歸》，甄録諸《林》入卷四，讚賞不絶口，曰：“異想幽情，深文急響”，曰：“奇妙”，曰：“簡妙”，曰：“《易林》以理數立言，文非所重，然其筆力之高、筆意之妙，有數十百言所不能盡，而藏裏迴翔於一字一句之中，寬然而餘者。”竟陵之言既大行，《易林》亦成詞章家觀摩胎息之編。如董其昌《容臺詩集》卷四有七律，題云：《癸亥元日與林茂之借〈焦氏易林〉，貽以福橘五枚，茂之有作，依韻和之》；林古度固嘗屬鍾、譚詩派者（《林茂之詩選》王士禎序：“見鍾伯敬、譚友夏而悦之，一變爲幽隱鈎棘之詞”；《天池落木菴存詩》不分卷《林茂之與竟陵先生始昵終隙，……突而惠詩，答以此篇》）。倪元璐《倪文正公遺稿》卷一《畫石爲祝寰瀛》，有董瑞生評：“造句著情，《易林》遜其簡辣”；李嗣鄴《杲堂文鈔》卷四《後五詩人傳》稱胡一桂四言詩：“奇文奥義，識學兼造，當是焦延壽一流，爲後來詞人所絶無者。……猶得存此一卷詩，使後世與《易林》繇辭並讀。”蓋《易林》幾與《三百篇》並爲四言詩矩矱焉。漢人依傍《易經》之作，尚有揚雄《太玄經》；雄老於文學，慘淡經營，而偉詞新喻如“赤舌燒城”（《干》之次八；柳宗元必賞此語，《河東集》卷二《解祟賦》：“胡赫炎燻熇之烈火兮，而生夫人之齒牙！”正敷演其象）、“童牛角馬”、“垂涕累鼻”、“割鼻食口”、“嚙骨折齒”、“海水羣飛”（《劇》之上九，亦見《劇秦美新》）等，屈指可盡，相形而見絀也。
馮班《鈍吟雜録》卷三云：“古人文章自有阡陌，《禮》有湯之《盤銘》、孔子之《誄》，其體古矣。乃《三百五篇》都無銘、誄，故知孔子當時不以爲詩也。馮惟訥《古詩紀·古逸》盡載銘、誄、箴、誡，殆失之矣。騷、賦亦出於詩，與詩畫界。有韻之文，不得直謂詩。《書》曰：‘詩言志’，《詩·序》曰：‘發乎情。’王司寇欲以《易林》爲詩，直是不解詩，非但不解《易林》也。夫鏡圓餅亦圓，餅可謂鏡乎？”限局以疑遠大，似是而非之論也。《三百五篇》無箴、銘、誄而有頌，《周頌》、《商頌》、《魯頌》累牘盈卷，是“孔子當時”以頌爲詩矣。陸機《文賦》曰：“誄纏緜而悽愴，銘博約而温潤，箴頓挫而清壯，頌優游以彬蔚”，以四體連類。豈頌獨“言志”、“發情”，而誄之“纏綿悽愴”，不得爲“言志”、“發情”乎？亦見《三百五篇》之體例，未足資别裁之所依據矣。元稹《樂府古題·序》言《詩》、《騷》以後，“詩之流爲二十四名，……皆《詩》人六義之餘”，頌、銘、箴、誄，赫然都與其數，馮氏敢以譏“王司寇”者上譏元相耶？“有韻不得直爲詩”，其言是也。然科以所標“言志”、“發情”，則“有韻”之名“詩”者亦每“不得直爲詩”，如鍾嶸《詩品·序》即擯“平典似道德論”；而“有韻”之向不名“詩”者，却“直”可“爲詩”而無害。蓋衹求正名，渾忘責實，知名鏡之器可照，而不察昏鏡或青緑斑駁之漢、唐銅鏡不復能照，更不思物無鏡之名而或具鏡之用，豈未聞“池中水影懸勝鏡”（庾信《春賦》）耶？甚至“以溺自照”、“以影質溺”（王世貞《弇州四部稿》卷一五○《藝苑巵言》評謝榛、湯嘉賓《睡菴文集》卷三《王觀生近藝序》、阮大鋮《春燈謎》王思任《序》）耶？
【增訂三】《河南程氏外書》卷一○程頤述宋仁宗時王隨語：“何不以溺自照面，看做得三路運使無？”此語見諸載籍，殆莫早於是，然必先已爲常談矣。明、清小説院本中習道之，如《金瓶梅》第一一回西門慶駡孫雪娥、《儒林外史》第三回胡屠户駡范進，《綴白裘》第一二集卷二《四節記·嫖院》賈志誠打譚且實演其事。
《晏子春秋》内篇《雜》下之一諷齊景公“懸牛首於門而賣馬肉於内”，此言常施於賣主者也。然倘買客舌不知味，目論耳食，其將見市招而購老馬之蹄，謂爲犓牛之腴，朵頤大嚼，且以飫享太牢自誇而誇諸人。談藝者輕心輕信，顧名忽實，則“文”、“筆”等辨體之名，“性靈”、“復古”等分派之名，“唐詩”、“宋詩”等斷代之名，“江左齊梁文”、“河朔魏周文”等因地之名，以及某人或某作當時若後世之盛名大名，皆可作如是觀，無一非懸門之牛首耳。欲食牛者，得馬肉而津津焉啖之，癖嗜馬者，覩牛首而望望然去之，其失惟均矣。
《易林·益》之《革》：“雀行求粒，誤入罟罭；賴仁君子，復脱歸室”（《師》之《需》等略同），又《大有》之《萃》：“雀行求食，出門見鷂，顛蹶上下，幾無所處”；可持較曹植《野田黄雀行》：“不見籬間雀，見鷂自投羅？羅家見雀喜，少年見雀悲，拔劍捎羅網，黄雀得飛飛”，又《鷂雀賦》：“向者近出，爲鷂所捕，賴我翻捷，體素便附。”《坤》之《既濟》：“持刃操肉，對酒不食，夫行從軍，小子入獄，抱膝獨宿”（《復》之《剥》等略同）；可持較古詩《十五從軍征》：“烹穀持作飯，采葵持作羹，羹飯一時熟，不知貽阿誰。”《乾》之《訟》：“罷馬上山，絶無水泉，喉焦唇乾，舌不得言”（《震》之《姤》等略同）；又似兼《隴頭歌辭》與《隴頭流水歌辭》“西上隴阪，羊腸九回，寒不能語，舌卷入喉”。“雲從龍”，《易·乾》卦語也，《易林·同人》之《蠱》鋪陳之：“龍渴求飲，黑雲影從；河伯捧觴，跪進酒漿，流潦滂滂”（《未濟》之《鼎》等略同），境物愈詼詭矣。“唇亡齒寒”，《左傳》僖公五年諺也，《易林·未濟》之《遯》引申之：“唇亡齒寒，積日凌根，朽不可用，爲身災患”（參觀《訟》之《復》：“蹇兔缺唇，行難齒寒”），情詞加急切矣。《枯魚過河泣》，寥寥二十字而首尾完具之故事也，“夫函牛之鼎沸，而蠅蚋弗敢入”，又《淮南子·詮言訓》家常習近之喻也；《易林·大畜》之《觀》飾後喻以類前事：“三蛆逐蠅，陷墮釜中，灌沸渰殪，與母長訣”（《鼎》之《訟》等略同），取瑣穢之物以譬慘戚之況，相映成趣矣。異想佳喻，俯拾即是，每可比《善哉行》瑟調；苟不知爲卜筮之辭，馮氏暗中摸索得之，當亦“直謂‘詩’”，何期覿面不相識也！《易》有“象”而《詩》有比，皆擬之形容，古人早已相提並舉，具詳《易》卷論《乾》。瓶器異而水相同，燈燭殊而光爲一，馮氏譏王士禎“不解”，余則美其通識真賞，能與楊慎輩相視莫逆。沈德潛《古詩源》録及箴、銘，而不取《易林》，倘懾於馮氏之論歟？
【增訂三】占卜之詞不害爲詩，正如詩篇可當卜詞用。《堅瓠秘集》卷五《籤訣》記“射洪陸使君廟以杜少陵詩爲籤，亦驗”，即是一例。西方古時亦取荷馬、桓吉爾史詩資占鬮，《巨人世家》一章嘗詳道之（le tiers livre ，ch. x：“comment pantagruel remonstre a panurge difficile chose estre le conseil de mariage，et des sors homeriques et virgilianes”）。若拘馮氏“文章阡陌”之論，則三大家且因此而不得與於詩流耶？
【增訂四】《堅瓠秘集》一則全本《老學菴筆記》卷二；《劍南詩稿》卷四七有五言古詩五首，題亦云：《予出蜀日，嘗遣僧則華乞籤於射洪陸使君廟，使君以老杜詩爲籤，予得〈遣興〉詩五首中第二首，其言教戒甚至……》。
《易林》之作，爲占卜也。詔告休咎，不必工於語言也。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一《詩教》下所謂：“焦貢之《易林》、史游之《急就》，經部韻言之，不涉於詩也。”顧乃白雉之筮出以黄絹之詞，則主旨雖示吉凶，而亦借以刻意爲文，流露所謂“造藝意願”（si carica l’operazione utilitaria/d’un intenzionalità formativa） [648] 。已越“經部韻言”之境而“涉於詩”域，詩家祇有愕歎不虞君之涉吾地也，豈能痛詰何故而堅拒之哉！卜筮之道不行，《易林》失其要用，轉藉文詞之末節，得以不廢，如毛本傅皮而存，然虎豹之鞹、狐貉之裘，皮之得完，反賴於毛。古人屋宇、器物、碑帖之類，流傳供觀賞摩挲，原皆自具功能，非徒鑑析之資。人事代謝，製作遞更，厥初因用而施藝，後遂用失而藝存。文學亦然；不須遠舉，即拾《升菴全集》同卷所稱酈道元《水經注》爲例也可。酈書刻劃景物佳處，足並吴均《與朱元思書》而下啓柳宗元諸游記，論者無異詞，至有云：“古人記山水手：太上酈道元，其次柳子厚，近時則袁中郎”（張岱《瑯嬛文集》卷五《跋〈寓山志〉》之二）。顧輿地之書，模山範水是其餘事，主旨大用絶不在此。則言文而及酈《注》者，亦將被訶爲“直不解文，非但不解《水經注》”歟？山膏善駡，竊恐似仰空而唾、逆風而溺，還汙着於己身耳！議論類馮氏者不少，如阮元《揅經室三集》卷二《書梁昭明太子〈文選序〉後》，即力言經、史、子不得爲“文”。蓋皆未省“詩”與“文”均可由指稱體制之名進而爲形容性能之名（considerare la poesia piuttosto come aggettivo che come sostantivo） [649] 。名義沿革，莫勿如是，非特“詩”、“文”，參觀《史記》卷論《律書》。斤斤欲“正名”而“定名”者，未一思“可名非常名”之事理爾。
【增訂四】倘過信阮元《書〈文選序〉後》拘墟之説，六代人談藝語即每扞格難通。例如《晉書·傅咸傳》云：“好屬文論，雖綺麗不足，而言成規鑒。潁川庾純常歎曰：‘長虞之文近乎詩人之作矣！’”是“綺麗不足”之“文論”可被“詩人之作”之目。苟科以“正名”之律，豈非自語相違之醉囈哉！
二 乾
《乾》：“道陟石阪，胡言連蹇；譯瘖且聾，莫使道通。請謁不行，求事無功。”按段成式《酉陽雜俎》續集卷四《貶誤》門謂梁元帝《易連山》引《歸藏斗圖》與此文同，“蓋相傳誤也”。《師》之《升》云：“耳目盲聾，所言不通；佇立以泣，事無成功。”兩林詞意相近，近世所謂羣居而仍獨處（la solitude en commun，solitary confinement inside one’s self），彼此隔閡不通（failure in communication）之境，可以擬象。《舊約全書》載巴别城（the curse of babel）事，語言變亂不通（confound their language），則不能合作成功 [650] ，亦可印契。“胡言”者，胡人之言，即外國語，非譯莫解；而舌人既聾且啞，道心之路榛塞，得意之緣圮絶。徒居象寄狄鞮之名，全失通欲達志之用；北斗南箕，六張五角，情事更可笑憫。《文子·符言》記老子曰：“夫言者所以通己於人也，聞者所以通人於己也。既瘖且聾，人道不通”（《淮南子·泰族訓》同，增“瘖者不言，聾者不聞”二句）。
【增訂二】《穀梁傳》文公六年：“且瘖且聾，無以相通。”
夫“譯”一名“通事”，尤以“通”爲職志，却竟“人道不通”，《易林》視《文子》進一解矣。殊方絶域之言，兜離繆糾，耳得聞而心莫能通；浸假則本國語之無理取鬧、匪夷所思者，亦比於外國語之不知所云。“胡説亂道”之“胡”，即“胡虜”、“胡馬”、“胡服”之“胡”。由言而及行，遂曰“胡作妄爲”，猶《孟子·
滕文公》“南蠻鴃舌之人，非先王之道”，言既“鴃舌”，行必“貊道”。《太平御覽》卷七九九引《風俗通》：“‘胡’者互也，言其被髮左衽，言語贄幣，事殊互也”；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二○：“《詩》、《書》所以號名‘蠻’、‘夷’、‘戎’、‘狄’者，以其無禮義忠信，爲相别異之稱也，初不論遠近内外。……春秋以後，……先王之道盡廢，華戎無别，混爲一區，於是九州之内，但以地勢爲中夏”；章炳麟《新方言》卷二《釋言》：“胡、倭、蠻，四裔之國也；今謂行事無條理、語言無倫次曰‘胡’，浙江别謂之‘倭’，凡專擅自恣者，通謂之‘蠻’。”蓋邦域族類之名本寓美刺，然就地定名，可以遷地而成通稱，非從主而不可假人者（non-adherent）。俗情我慢自大，異族非種，每遭鄙訕（offensive nationality），人地之號變爲品藻之目；如清代俗語謂人或事飾僞無實曰：“西洋景一戳就穿”（參觀張塤《竹葉菴文集》卷一一《雜詠京師新年諸戲》之七《西洋景》：“意大利亞國，天西大小洋，人心能假託，物理本恢張”），謂災禍將起曰：“要鬧西洋”（見包世臣《齊民四術》卷一一《致廣東按察姚中丞書》），劇中打諢謂手銬爲“西洋眼鏡”、板刷爲“東洋牙刷”（《綴白裘》第一二集卷二《四節記·嫖院》），與先世之貶諷“胡”、“蠻”無異。
【增訂四】《兒女英雄傳》第一六回：“又出了這等一個西洋法子”；彌君松頤校釋本三二七頁：“即不是正經的辦法，或歪門邪道的意思。”
古希臘之“野蠻”（barbaros）一字，本指外國人，象其音吐婁羅也，引申而指外國人之獷魯無文，更進則本國人之傖荒不學者，亦得以此命之 [651] ；正同《公羊傳》昭公二十三年所論中國而有夷狄之行，則“中國亦新夷狄也”。
【增訂三】王令《廣陵集》卷二《别老者王元之》：“一戎中侵欲内侮，猶遣萬甲疆場屯。何哉二氏日内壞，不思刷去仍資存！嘗聞古人敦氣類，皆以夷狄禽獸論”；卷一三《書墨後》：“至於二夷之荒妄雄猾……老數百年而佛，佛今千有餘年矣。”等“老”於“佛”，亦目爲“夷”、“夷狄”，一若青牛西去無異乎白馬東來者！書法正《公羊》所謂“中國亦新夷狄”，參觀2309頁。
【增訂四】石介《徂徠文集》卷六《明四誅》：“夫佛、老者，夷狄之人也。……以夷狄之教法，亂中國之教法”；卷一○《中國論》：“聞乃有巨人名曰‘佛’，自西來入我中國，有龐眉名曰‘聃’，自胡來入我中國。……以其道易中國之道。”是老子非“化胡”而是“胡化”也！昌黎《原道》以“老”與“佛”爲“夷狄之法”，别出於“禹、湯、文、武、周公、孔子”之“先王之教”，語尚渾淪，石徂徠、王廣陵遂逕目老子爲“胡”、爲“夷”，並削其中國之籍矣。《劍南詩稿》卷四一《冬日讀白集作古風》第六首：“吾常慕昔人，石介與王令。
……吾徒宗六經，崇雅必放鄭”；連類並舉，正以二人之勇於衛道也。
魏文帝《典論·論文》：“時有齊氣”（《文選》李善註：“言齊俗文體舒緩，而徐幹亦有斯累”，引《漢書·地理志》載齊人之歌二句爲例；似當引《漢書·薛宣、朱博傳》：“齊郡舒緩養名”、“數百人拜起舒遲”等語，更切），《魏書·島夷劉裕傳》：“意氣楚刺”；“胡言”與“齊氣”、“楚氣”，若是班乎，均以風土爲月旦耳。大慧《正法眼藏》吴潛《序》：“要得一則半則胡言漢語，覷來覷去，綻些光景”，謂取無義理語反復參究；《五燈會元》卷一七隆慶慶閑章次黄龍曰：“這裏從汝胡言漢語”，謂由其任意亂道；
【增訂四】《五燈會元》卷一六黄檗志隱章次：“一個説長説短，一個胡言漢語”；又卷二○玉泉宗璉章次：“豈是空開唇皮、胡言漢語來？”
以“漢”對“胡”，足證“胡説”之“胡”原爲“胡言連謇”之“胡”，即外國異族。《會元》卷一九太平慧勤章次亦云：“胡言易辨，漢語難明”，而卷二○馮楫章次：“梵語唐言，打成一塊”，又東禪思岳章次：“唐言梵語親分付”；洪邁《夷堅丙志》卷二《趙縮手》載趙《自讚》：“相逢大笑高談，不是胡歌虜沸”，謂非亂吵亂嚷。一以“梵”代“胡”，一以“虜”配“胡”，均指亂道，“胡説”本意乃胡人之語，皎然大明矣。
【增訂二】《孤本元明雜劇》中《村樂堂》頭折王臘梅：“休聽這弟子孩兒胡言漢語的！”，又《下西洋》第二折王景弘：“這厮靠後，休胡説！”二語參稽，“胡説”之“胡”本意曉然。
【增訂三】《全金元詞》一二四五頁馮尊師《沁園春》：“敢胡言貉語，説地談天”；《警世通言》卷六《俞仲舉題詩遇上皇》：“俞良帶酒，胡言漢語。”詞意明了。配“漢”之“胡”，自指外夷；配“胡”之“貉”，如《孟子·告子》“貉道也”之“貉”，即《書·武成》“華夏蠻貊”之“貊”。“胡言”而偶以“貉語”，猶《夷堅志》之以“虜沸”偶“胡歌”也。《三朝北盟會編·靖康中帙》六五黄潛善論張邦昌曰：“既得作相，便胡批亂判，安然爲之”，已同今語，竊意“亂”即“虜”音之轉耳。
佛典習言“胡、漢”，彷彿今言“中外”，如鳩摩羅什譯《大智度論·共摩訶比丘僧釋論》第六：“出家人名‘比丘’，譬如胡、漢、羌、虜，各有名字。”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二載隋僧彦琮著《辯正論》，嚴辨“胡”、“梵”之名：“胡本雜戎之胤，梵唯真聖之苗，根既懸殊，理無相濫”；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一三《西胡考》上謂唐人著書皆祖彦琮。顧初唐官書如《晉書》、《隋書》，一則《姚興載記》上屢稱佛經爲“胡本”，一則《經籍志》四有“皆胡言也”、“胡僧所譯”之語；闢佛如傅奕《請廢佛法表》之“秃丁邪戒、妖胡浪語”、“胡神之堂”等，更不待言；後來禪宗語録又以“梵”、“胡”互文等訓。是彦琮定名未嘗一律遵用，王語亦祇得涯略而已。又按《文選》左思《魏都賦》：“或魋結而左言”，劉淵林註引揚雄《蜀紀》：“椎結左語，不曉文字”；王融《三月三日曲水詩序》：“左言入侍”，李善註引《蜀紀》較詳；然劉、李均未釋“左言”。《禮記·王制》：“亂名改作，執左道以亂政”；《易林·履》之《革》：“訛言妄語，傳相詿誤，道左失迹，不知所處”；《説郛》卷五王君玉《續纂》立《左科》一門，行事荒謬如“上厠回嗽口，唤人爺作‘大人’，唤自己作‘足下’”等皆屬焉。“左言”之“左”即此等義；“胡言”傍通而爲亂道，“左言”則直目胡或四裔語爲亂道矣。
《小過》：“從風放火，荻芝俱死。”按《剥》之《坤》同，“放”作“縱”；《泰》之《旅》：“從風放火，牽騏驥尾，易爲功力，因催受福”；《賁》之《觀》、《井》之《臨》同，“從”作“順”，“催”作“懼”。《淮南子·俶真訓》：“巫山之上，順風縱火，膏夏紫芝與蕭艾俱死”；《五燈會元》卷一一風穴延沼章次記僧問：“如何是臨機一句？”答：“因風吹火，用力不多”；《紅樓夢》第一六回鳳姐歷舉管家奶奶們“全掛子的武藝”，其一爲“引風吹火”，“引”視“因”、“從”、“順”更進一解。“牽騏驥尾”乃倒行逆施，與“從風放火”，事理適反。《明夷》之《大畜》、《革》之《晉》皆曰：“牽尾不前，逆理失臣”；《晉書·后妃傳》上惠賈后亦曰：“繫狗當繫頸，今反繫其尾。”竊疑“牽騏驥尾”之“尾”字譌。《吕氏春秋·重己》：“使烏獲疾引牛尾，尾絶力勯，而牛不可行，逆也；使五尺童子引其棬，而牛恣所以之，順也”；《淮南子·主術訓》：“今使烏獲藉蕃從後牽牛尾，尾絶而不從者，逆也；若指之桑條以貫其鼻，則五尺童子牽而周四海者，順也。”
【增訂二】《太玄經·勤》之次七：“勞牽，不於其鼻於其尾，弊”；范望解：“牽牛不於鼻而於尾，弊。”
意大利古掌故書亦有“捉狗牽尾”之諺（egli avessono preso un cane per la coda），釋者曰：“將遭其嚙也”（e si fossero fatti mordere） [652] ，足相發明。
《未濟》：“長面大鼻，來解己憂，遺吾福子，與我惠妻。”按《需》之《升》云：“凶子禍孫，把劍向門”；《否》之《巽》云：“杜口結舌，言爲禍母”；《坎》之《兑》與《遯》之《未濟》皆云：“酒爲歡伯，除憂來樂”；《大有》之《小過》云：“長生歡悦，以福爲兄”；《睽》之《乾》與《蹇》之《同人》云：“喜爲吾兄，使我憂亡”；《益》之《蠱》云：“上福喜堂，見我歡兄”；《升》之《遯》云：“累爲我孫”等。擬人結眷，新詭可喜。《荀子·賦篇》早有“友風而子雨”、“簪以爲父，管以爲母”之句；桓譚《新論·辨惑》篇著“鈆則金之公，而銀者金之昆弟也”之語；《後漢書·李固傳》章懷註引《春秋感精符》曰：“故父天母地，兄日姊月”；魯褒《錢神論》曰：“黄金爲父，白銀爲母，鉛爲長男，錫爲嫡婦”；近世如章有謨《景船齋雜記》尚載：“俗謂財可當兒孫，故五金獨金、銀以‘子’稱，若銅、錫、鐵則無如是矣。”然聯宗通譜，皆爲物事。《易林》鑄詞，則推及心事與情況，猶《管子·七臣七主》篇之“居爲非母，動爲善棟”，或釋典之呼“死”爲“王”、呼“老”爲“賊”，如《大般湼槃經·聖行品》第七之二即云：“擒獲壯色，將付死王”，“常爲老賊之所劫奪”，“病王亦復如是”，“或爲怨賊之所逼害”。西方中世紀呼“貧”爲“夫人”（the lady poverty），呼“慧”爲“所歡”（eternal wisdom the beloved） [653] ，後來詩家呼“慎”爲“王”（king care） [654] ，呼“愁”爲“媪”（dame cura，frau sorge） [655] ，正出一轍。李咸用《短歌行》：“坎鼓鏗鐘殺愁賊”；皮日休《皮子文藪》卷一《憂賦》：“其子爲恨，其孫爲愁”；若是班乎。陸龜蒙嘗撏撦“歡伯”入詩，《對酒》：“後代稱歡伯，前賢號聖人”；黄庭堅繼響，《謝答聞善二兄》九絶之一：“身入醉鄉無畔岸，心與歡伯爲友朋”，又七：“尊中歡伯笑爾輩，我本和氣如三春。”詩文遂相沿用，如李彭《日涉園集》卷二《觀吕居仁詩》：“擊節歌之侑歡伯”；賀鑄《慶湖遺老集·拾遺·中秋懷寄潘邠老》因作狡獪：“得酒未容歡獨伯，把書端與睡爲媒”；他名則棄置若補天餘之道傍石矣。“禍母”復見康僧會譯《舊雜譬喻經》卷上之二二，略謂一國安泰無災疾，王忽問羣臣：“聞天下有‘禍’，何類？”臣莫能對，天神因化人形，以鐵索繫物似豬，入市言賣“禍母”，臣重價購取，果爲悶本愁基，致城焚國亂焉。
三 坤
《臨》：“白龍赤虎，戰鬬俱怒。”按《同人》之《比》：“白龍黑虎，起伏俱怒，戰於阪兆”（《益》之《比》略同），又《賁》之《坎》：“虎嚙龍指，太山之崖”；至《遯》之《震》：“白虎推輪，蒼龍把衡”（《大壯》之《謙》同），則二物協力而不相争。吾國好言“龍虎鬬”，南烹及吾鄉小食猶有以此命名者，如西方古博物學之言龍（draco）象鬬、又詩文之每言虎蛇或獅鱷鬬也 [656] 。《論衡·物勢篇》曰：“龍虎交不相賊也”，常語“龍跳虎卧”或“龍吟虎嘯”，皆並提雙舉而非彼此相角。龍如子産之論洧淵，虎如卞莊之從管與，復各自同類相殘。均别於異類爲仇。韓愈《過鴻溝》詩：“龍疲虎困割川原，億萬蒼生性命存”，則《易林》意矣。《太平廣記》卷四二三引《尚書故實》：“南中旱，即以長繩引虎頭骨投有龍處”，正欲激二物使怒鬬，俾虎嘯風生、龍起雲從，而雨亦隨之。蘇軾《起伏龍行》：“赤龍白虎戰明日”，其《白水山佛跡巖》：“潛鱗有飢蛟，掉尾取渴虎”，情景亦彷彿。蘇轍《欒城三集》卷一《久旱府中取虎頭骨投邢山潭水得雨戲作》：“龍知虎猛心已愧，虎知龍懶自增氣，山前一戰風雨交，父老曉起看麥苗”；與阿兄真伯仲壎箎也。《參同契》上篇曰：“白虎爲熬樞，汞日爲流珠，青龍與之俱”；蓋方士術語以水或汞爲龍而火或鉛爲虎（參觀張伯端《悟真篇》上《七言四韻》之五朱元育註），與《易林》之“白虎”、“蒼龍”，貌同心異。故《參同契》上篇又曰：“古記題《龍虎》”，宋王道亦作《古文龍虎上經註疏》，皆指丹鼎燒煉。“龍虎鬬”乃成道流詩詠中濫熟詞頭，如曹鄴《寄嵩陽道人》：“將龍逐虎神初王。”吕巖《七言》：“龍交虎戰三週畢，兔走烏飛九轉成”；又《寄白龍洞劉道人》（亦見張伯端《悟真篇·拾遺》）：“金翁偏愛騎白虎，姹女常駕赤龍身。虎來静坐秋江裏，龍向潭中奮身起；兩獸相逢戰一場，波浪奔騰如鼎沸”；又《漁父詞》：“龍飛踴，虎性獰，吐個神珠各戰争。”宋張伯端《金丹四百字》：“龍從東海來，虎向西山起，兩獸戰一場，化作天地髓”；又《悟真篇》卷中《七言絶句》：“西山白虎正猖狂，東海青龍不可當，兩手捉來令死鬬，化成一片紫金霜。”夏元鼎《水調歌頭》：“便是蟾烏遇朔，親見虎龍吞啗，頃刻過崑崙。”郭印《雲溪集》卷六《和曾端伯安撫〈勸道歌〉》：“盤旋火龍水虎，和合陰汞陽砂”（卷四《問養生於曾端伯》則云：“龍虎間名字，安用分爐鼎”）。不足多舉。
《剥》：“南山大獲，盜我媚妾，怯不敢逐，退然獨宿。”按猿猴好人間女色，每竊婦以逃，此吾國古來流傳俗説，屢見之稗史者也。《藝文類聚》卷九五引阮籍《獼猴賦》言猴“體多似而非類”，舉古人爲比，如“性偏凌”比韓非，“整衣冠”比項羽，有曰：“耽嗜慾而眄視，有長卿之妍姿”，正取挑卓氏孀女之司馬相如爲比，斥猴之漁色耳。張華《博物志》卷九：“蜀中南高山上有物如獼猴，名曰猴玃，一名馬化。伺行道婦女有好者，輒盜之以去，而爲室家。”《太平廣記》卷四四四《歐陽紇》（出《續江氏傳》）記大白猿竊取紇妾，先已盜得婦人三十輩；此篇知者最多，實《剥》林數句之鋪陳終始而已。《類説》卷一二引《稽神録·老猿竊婦人》、《古今小説》卷二○《陳從善梅嶺失渾家》、《剪燈新話》卷三《申陽洞記》皆踵歐陽紇事。楊景賢《西遊記》院本中孫行者尚未脱故套，第九折中攝金鼎國王女爲室，正如申陽公之“攝偷可意佳人入洞”也；即回嚮皈依之後，遇色亦時起凡心，觀第一七折在女兒國事、一九折對鐵扇公主語可知。至吴承恩《西遊記》小説之石猴始革胡孫習性，情田鞠草，欲海揚塵，以視馬化、申陽，不啻異類變種矣。西方俗説，亦謂猿猴性淫，莎士比亞劇本中詈人語（yet as lecherous as a monkey）可徵也 [657] 。
四 屯
《小畜》：“夾河爲婚，期至無船，淫心失望，不見所歡。”按《兑》之《屯》同，“淫”作“摇”；《臨》之《小過》亦同，“期至”作“水長”，“淫”作“摇”；“所歡”作“歡君”；《屯》之《蹇》：“爲季求婦，家在東海；水長無船，不見所歡”（《涣》之《履》同）；《觀》之《明夷》：“家在海隅，橈短流深；企立望宋，無木以趨”；《復》之《大壯》：“兩崖相望，未同枕牀。”意境均類，具詳《毛詩》卷論《蒹葭》。《師》之《同人》：“季姬踟蹰，結衿待時，終日至暮，百兩不來”，亦相彷彿，而情事則兼《豐》之“伯兮叔兮，駕余與歸”與《氓》之“乘彼垝垣，以望復關”矣。
《豫》：“重茵厚席，循皋採藿，雖躓不懼，反復其宅。”按《蒙》之《隨》、《訟》之《艮》、《坎》之《坤》皆云：“猿墮高木，不踒手足；還歸其室，保我金玉”（《否》之《臨》、《復》之《震》、《益》之《豫》略同）；《比》之《謙》：“蜩飛墮木，不毁頭足；保我羽翼，復歸其室。”猿蜩高墮而不傷，茵席下承而不懼，雖皆否而能亨，然有待之與無待，判以别焉。《淮南子·覽冥訓》謂赤螭、青虬“威動天地”，足使“猿狖顛蹶而失木枝”，《主術訓》復謂“猿狖失木而禽於狐狸”；《易林》不啻爲下轉語。以猿爲喻，猶西諺之以貓爲喻（the cat falls on its feet）。英國哲學家洛克戲作《叫春貓》詩（love and cats），即稱其雖墜自牆頭屋頂，却不失足，掉尾逕行，揚揚如也（but the cats when they fall/from an house or wall/keep their feet，mount their tails，and away） [658] ；法國文家高諦葉（gautier）自誇信手放筆，無俟加點，而字妥句適，有如擲貓於空中，其下墮無不四爪着地者（je jette mes phrases en l’air comme des chats，je suis sûr qu’elles retomberont sur leurs pattes） [659] 。
五 蒙
《萃》“黿羹芳香，染指勿嘗；口飢於手，公子恨饞。”按《需》之《解》、《未濟》之《離》皆云：“一指食肉，口無所得，染其鼎鼐，舌饞於腹”；《損》之《鼎》祇三句，無“染其鼎鼐”。《履》之《萃》、《訟》之《益》、《旅》之《蠱》、《無妄》之《大畜》則又云：“延頸望酒，不入我口。”後四林即《樂府詩集》卷四九《西烏夜飛》曲所云：“目作宴瑱飽，腹作宛惱飢”，俗諺謂之“許看不許吃”，“眼飽肚裏飢”。
【增訂三】《全宋詞》三八四六頁徐都尉《殢人嬌》：“燈前料想，也飢心飽眼”，“心”字與“肚”字作用無異，猶俗語“牽心掛肚腸”之互文一意也。
前三林則不僅眼見，抑復手觸，而終不獲入口充腸，撩撥愈甚，情味遂更難堪。然推“口飢於手”之例，當曰“腹饞於舌”，却曰“舌饞於腹”，豈言腹雖果而貪嘴未已，類《紅樓夢》第一六回所謂“還是這麽眼饞肚飽的”？“延頸”、“眼飽”，與“望梅止渴”、“畫餅充飢”等常語，取譬相類，而命意適反；一謂轉增欲慕，一謂聊可慰藉，又一喻之兩柄也。
《漸》：“烏飛無翼，兔走折足，雖欲會同，未得所欲。”按烏能飛者，而喪其翼，兔善走者，而傷其足（參觀《蹇》之《損》：“脱兔無蹄，三步五罷”），正如《乾》之“譯”爲通華夷兩家之郵者，而“瘖且聾”也。人事離奇曲折，每出尋常意度，足令啼笑皆非，《易林》工於擬象。《淮南子·説山訓》：“寇難至，躄者告盲者，盲者負而走，兩人皆活，得其所能也”；而《易林·否》之《噬嗑》：“伯蹇叔盲，足病難行，終日至暮，不離其鄉”（《濟》之《艮》一、二句作：“四蹇六盲，足痛難行”）。蓋走宜爲盲者“所能”，却又值其足痛不勝步武，猶兔之折脛矣。吾鄉俗諺所謂：“正要做親［結婚］，大胖牽［腿抽］筋”（沈起鳳《文星榜》第九齣、《伏虎韜》第一六齣亦有此諺，詞小異而褻），亦言緊要時刻偏不得力，誤事掃興也。
【增訂四】《何典》第九回：“那劉打鬼正要想跑，不料夾忙頭裏膀牽筋起來，弄得爬灘弗動。”蓋蘇、常、滬等地皆有此諺。
跛恃瞽爲足，瞽賴跛爲目，有無相資，絜長補短；《淮南》舉似，無間中外。智者《法華玄義》卷一上引《百論》：“若神無觸，身不能到，如盲跛二人相假能到”；“智目行足”之語亦見卷二、卷四。希臘古詩屢詠一跛一盲，此負彼相，因難見巧，合缺成全（one man was maimed in his legs，while another has lost his eyesight. the blind man，taking the lame man on his shoulders，kept a straight course by listening to the other’s orders. it was bitter，all-daring necessity which taught them how，by dividing their imperfections between them，to make a perfect whole） [660] 。十八世紀法國詩人寓言中國瞽人與癱痪人相約，秉孔子“人當互助”（aidons-nous mutuellement）之遺訓，“我以爾視，爾以我行”（je marcherais pour vous，vous y verrez pour moi） [661] 。十八世紀德國文家本盲蹩相須之事爲謔語云：“盲問蹩：‘您行嗎？’（wie gehts？）蹩答盲：‘您瞧呢！’（wie sie sehen！）” [662] 。意大利童話名著《木偶奇遇記》寫狐徉蹩而貓僞盲，一嚮導，一扶持（la volpe，che era zoppa，camminava appoggiandosi al gatto，che era cieco，si lasciava guidare dalla volpe） [663] ，偕而行乞，若異病相憐，以同惡相濟。西方舊喻理智如目，能見而不能行，必與情欲合，方如有足堪步武（l’esprit est l’oeil de l’ âme. sa force est dans les passions. suffit-il avoir la vue bonne pour marcher？ne faut-il pas avoir des pieds？etc.）。叔本華因舊喻而翻新樣，世尤傳誦：願欲（der wille）如瞽健兒，强有力而莫知適從，理智（der intellekt）如跛痪漢，炯能見而不利走趨，於是瞽者肩負跛者，相依爲命（in wahrheit aber ist das verhältnis beider der starke blinde，der den sehenden gelähmten auf den schultern trägt） [664] 。獨《易林》昭示襄助而仍唐捐之況，一破成例。智者《摩訶止觀》卷五：“自非法器，又闕匠他，二俱墮落，盲蹶夜游，甚可憐憫！”則又如《世説新語·排調》之《危語》詩：“盲人騎瞎馬，夜半臨深池”；然語意未圓，必蹶者並患雀盲，庶勿能“夜游”耳。
《節》：“三人共妻，莫適爲雌，子無名氏，公不可知。”按《小畜》之《歸妹》：“三婦同夫，忽不相思”（《剥》之《謙》同）；《履》之《未濟》：“一雌兩雄，客勝主人”；《大有》之《小畜》：“一室百子，同公異母”；《大畜》之《蠱》：“一巢九子，同公共母”；《益》之《大有》：“一婦六夫，亂擾不治”；《節》之《夬》：“一雌二雄，子不知公。”蓋兼取女多夫與男多婦爲象焉；“客勝主人”謂外遇之得婦歡心逾於家主公耳。古希臘哲學家嘗宿妓，妓後有身，往告謂是其所種，此人答：“脱汝經行刺葦叢中，肌膚剟創，汝能斷言某一葦直傷汝尤甚耶？”（you are no more sure of this than if，after runing through coarse rushes，you were to say you had been pricked by one in particular） [665] ；十七世紀法國小説論蕩婦生子，亦有此喻，易蘆葦爲荆棘、身經爲手觸（une personne qui se seroit picquée les mains en touchant à des épines，et ne pourroit dire laquelle ce seroit de toutes qui auroit fait la blesseure） [666] ；又常諺：“兒必奇慧，方知父誰”（it’s a wise child that knows its own father） [667] ；均所謂“公不可知”、“子不知公”也。
【增訂二】古希臘辯士亦以“子不知公”爲騁詞鼓舌之資（dio chrysostom，discourse xv. 4－5，“loeb”，ii，147－9）。《全晉文》卷四九傅玄《傅子》記三男子娶一女生四子，争子而訟，則實事之早見載籍者。
六 師
《屯》：“殊類異路，心不相慕；牝牛牡猳，獨無室家。”按《大有》之《姤》、《革》之《蒙》略同，“獨”作“鰥”。此可以釋《莊子·齊物論》：“蝯猵狙以爲雌，麋與鹿交，鰌與魚游。毛嬙麗姬，人之所美也；魚見之深入，鳥見之高飛，麋鹿見之決驟。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猿鹿魚鳥各愛其雌，不愛“人之所美”，即“殊類異路，心不相慕”也。《左傳》僖公四年楚子使與齊師言曰：“唯是風馬牛不相及也”；《正義》：“服虔曰：‘牝牡相誘謂之風’”；《列女傳》卷四《齊孤逐女傳》：“夫牛鳴而馬不應者，異類故也”；《論衡·奇怪篇》：“牝牡之會，皆見同類之物，精感欲動，乃能授施。若夫牡馬見雌牛，雄雀見牝雞，不與相合者，異類故也。殊類異性，情欲不相得也”，與《易林》語尤類。詞章中多詠此意，如《藝文類聚》卷九二引梁元帝《鴛鴦賦》：“金雞玉鵲不成羣，紫鶴紅雉一生分”；李商隱《柳枝詞》：“花房與蜜脾，蜂雄蛺蝶雌，同時不同類，那復更相思？”又《閨情》：“紅露花房白蜜脾，黄蜂紫蝶兩參差”；黄庭堅《戲答王定國題門》：“花裏雄蜂雌蛺蝶，同時本自不作雙。”於“風馬牛”、“魚入鳥飛”等古喻，皆可謂脱胎换骨者。韓憑妻《烏鵲歌》云：“烏鵲雙飛，不樂鳳凰；妾是庶人，不樂宋王”，亦正取“殊類異路，心不相慕”之喻，以申“使君自有婦，羅敷自有夫”之旨耳。拉丁文諺：“豕視豕美，狗視狗美，牛視牛美，驢視驢美”（suis sui，canis cani，bos bovi，et asinus asino pulcherimus videtur）；又：“苟相愛憐，癩蟆天仙”（quisquis amat ranam，ranam putat esse dianam） [668] ；前一語即《易林》意，後一語則兼有《莊子》“孰知正色”及張衡《西京賦》“盛衰無常，唯愛所丁”意。伏爾泰曰：“何謂美？詢之雄蝦蟆，必答曰：‘雌蝦蟆是！’”（demandez à un crapaud ce que c’est que la beauté，le grand beau，le to kalon . il vous répondra que c’est sa crapaude） [669] 。於同氣相求及白居易《秦中吟·議婚》所謂“人間無正色，悦目即爲姝”，蓋無不包該矣。别詳《全後漢文》卷論《西京賦》。又按姚旅《露書》卷二論《莊子》此節云：“此言魚鳥以類爲美，而不知人之美，故曰：‘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也。’自《初學記》採‘魚鳥’二句，説者遂失其義，謂美貌爲‘沉魚落雁之容’”；是也。宋之問《浣紗篇贈陸上人》：“艷色奪人目，效顰亦相誇。一朝還舊都，靚妝尋若耶；鳥驚入松網，魚畏沈荷花”；陳普《石堂先生遺集》卷一八《戲呈友人》：“年來學道未知方，羞逐鶯花燕蝶忙。三五年加心死盡，有如魚鳥見毛嬙”；皆尚不失《莊子》之義。
《噬嗑》：“采唐沬鄉，要我桑中，失信不會，憂思約帶。”按《臨》之《大過》、《無妄》之《恒》、《巽》之《乾》同，《蠱》之《謙》作“失期不會”。《復》之《節》：“簪短帶長，幽思窮苦”，《恒》之《咸》作“苦窮”，可以合觀。皆道愁思使人消瘦，《海録碎事》卷九《聖賢人事》、《類説》卷六○《拾遺類總》均引《愁鬼》詩所謂“特解寬衣帶，偏能損面皮”。首如飛蓬，簪則見短，猶腰如削筍，帶則見長。後世言情，印板落套，楊景賢《西遊記》第一三齣至託爲豬八戒語以諷：“小生朱太公之子，往常時白白淨淨一個人，爲煩惱娘子呵，黑乾消瘦了，想當日漢司馬、唐崔護都曾患這般的症候，《通鑑》書史都收。”楊慎《太史升菴全集》卷五三、吴景旭《歷代詩話》卷二同舉《古詩十九首》之“相去日已遠，衣帶日已緩”，謂“憂思約帶”四字盡之。他如謝朓《和王主簿〈怨情〉》：“徒使春帶賒，坐惜紅顔變”；徐陵《長相思》：“愁來瘦轉劇，衣帶自然寬，念君今不見，誰爲抱腰看”；《讀曲歌》：“逋髮不可料，憔悴爲誰覩，欲知相憶時，但看裙帶緩幾許”；此亦以帶示意者。
【增訂四】《玉臺新詠》卷一○蕭驎《詠衵複》：“纖腰非學楚，寬帶爲思君。”
劉學箕《賀新郎》：“手展流蘇腰肢瘦，歎黄金兩鈿香消臂”；王實甫《西廂記》第四本第三折：“聽得道一聲去也，鬆了金釧；遥望見十里長亭，減了玉肌，此恨誰知？”；《兒女英雄傳》三四回、四○回力仿之，長姐兒甫聞將小别或遠宦，即“金鐲子落地”、“衣裳的腰褃肥了就有四指”，致成笑枋。此捨帶而别以釧、鈿等示意者。李商隱《贈歌妓》第二首：“只知解道春來瘦，不道春來獨自多”；趙汝茪《如夢令》：“歸未！歸未！好個瘦人天氣！”；此又育言消瘦，不假物示意者，則以李清照《鳳凰臺上憶吹簫》：“今年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最爲警拔。蓋“獨自多”與“歸未”點明“瘦”之故；李詞不言“瘦”之緣由，而言“病酒”、“悲秋”皆非“瘦”之緣由，如禪宗所謂無“表言”而祇“遮言”，名學推理所謂“排除法”（method of difference），以二非逼出一是來，却又不明道是何，説而不説，不説而説。《宗鏡録》卷三四：“今時人皆謂遮言爲深、表言爲淺”，此理可推之於綺語也。陳德武《望遠行》：“誰道，爲甚新來消瘦，底事懨懨煩惱？不是悲花，非干病酒，有個離腸難掃”；取李語敷衍，費詞而作表言，徒成鈍置。姚燮《賣花聲》：“春痕憔悴到眉姿，只道寒深耽病久，諱説相思”，與李語相較，亦復説破乏味。
《頤》：“鴉鳴庭中，以戒災凶，重門擊柝，備不速客。”按《大過》之《涣》“鴉”作“烏”，“不速”作“憂暴”，《旅》之《困》作“鴉噪庭中”。俗忌烏鳴，以爲報凶，如《水滸》第七回衆潑皮聞“老鴉哇哇的叫”而“叩齒”，觀此數林，知漢世已然。《藝文類聚》卷九二引晉成公綏《烏賦》稱“烏之爲瑞久矣”，嘉其爲“祥禽”、“善禽”、“令鳥”；是古亦有以鴉爲報喜之説。薛季宣《浪語集》卷一《信烏賦》：“南人喜鵲而惡烏，北人喜烏而惡鵲”；洪邁《容齋續筆》卷三：“北人以烏聲爲喜，鵲聲爲非，南人反是”，並引《北齊書》及白居易詩爲例；蓋俗尚莫衷一是也。
七 比
《歸妹》：“一身兩頭，莫適其軀，無見我心，亂不可治。”按《坤》之《賁》：“一身五心，亂無所得”；《師》之《大畜》、《剥》之《歸妹》：“一身五心，反覆迷惑”；《恒》之《泰》：“一身兩頭，近適二家，亂不可治”，又《既濟》：“三嫗治民，不勝其任；兩馬争車，敗壞室家”；《遯》之《需》：“三首六目，政多煩惑”；《晉》之《乾》：“一衣三冠，無所加元”；《益》之《大有》：“一婦六夫，……莫適爲公”；《睽》之《隨》：“五心六意，歧道多怪”；皆謂十羊九牧也。《小畜》之《復》又《歸妹》之《萃》：“三足無頭，不知所之”；則謂蛇無頭不行也。《同人》之《乾》：“一臂六手，不便於口”；《咸》之《離》：“一身三口，語無所主”；《睽》之《節》：“一身三手，無益於輔”；《蹇》之《未濟》：“一口三舌，相妨無益”；《大畜》之《履》：“三首六身，莫適所閑；更相摇動，失事便安”；《夬》之《震》：“一身三口，莫適所與”；《損》之《蒙》：“四手共身，莫適所閑，更相妨接，動失事便”；又謂枝多礙事也。一則號令分歧而無所適從；一則無人號令而無所適從；一則人冗誤事，官多枉法，指使欠靈，號令難行。前二事指在上位者，後一事指在下位者。《咸》之《坎》、《晉》之《噬嗑》：“大尾小頭，重不可摇，上弱下强，陰制其雄”；《蒙》之《歸妹》、《震》之《鼎》：“體重飛輕，未能踰關，不離室垣”；《涣》之《頤》：“大尾細腰，身不可摇”；亦皆言雖令不行，然而寓旨又别——此如《管子·霸言》所謂“上夾而下苴”，乃强大不受使令，非如彼之紛擾不中使令也。世事多方，更端莫盡，禍倚福伏，心異貌同；合觀諸《林》，亦如蒙莊寓言之毅、豹雙亡而木、雁各喜矣。“六手”、“三口”等與《晉》之《坤》、《屯》之《履》：“百足俱行，相輔爲强”，適相形對照。“大尾”、‘腰重”即《韓非子·揚權》：“數披其木，毋使枝大本小，……枝將害心”，或《淮南子·泰族訓》：“末大於本則折，尾大於腰則不掉矣”，亦即《太玄經·争》之次六：“臂膊脛如，股脚䐜如，維身之疾。”“百足”即《文子·上德》及《淮南子·説林訓》：“善用人者，若蚈之足，衆而不相害”，又《淮南子·兵略訓》：“故千人同心，則得千人力，萬人異心，則無一人之用。……故良將之卒，……若蚈之足，……衆而不相害，一心以使之也”；《太玄經·鋭》之初一：“蟹之郭索，後蚓黄泉。測曰：……心不一也”，范望解：“用心之不一，雖有郭索多足之蟹，不及無足之蚓”，亦其意。蚈、百足蟲也；衆相輔而不相害，則如“百足”，衆不相濟而相礙，則如“六手”、“三口”、“郭索” [670] ，未可渾同以概言耳。《睽》之《節》後半云：“兩足共節，不能克敏”，另明一義；兩足而並一脛，失其所以爲兩，步武維艱矣。蓋分體方能合用，脛足之左右相須，適如齒分上下、剪分兩刃，正不以并一爲貴，言辯證法者每取爲擬喻 [671] 。參觀《易》卷論《噬嗑》。《易林》雖想像“一身兩頭”，衹示兩姑之間難爲婦，僅如《韓非子·揚權》：“一栖兩雄，其鬬㘖㘖；一家二貴，事乃無功；夫妻持政，子無適從”；不如《韓非子·説林》下之警切：“蟲有螝者，一身兩口，争食相齕，遂相殺也。”《雜寶藏經》卷三亦載昔雪山有鳥，名爲“共命”，一身二頭，一頭嘗食美果，一頭生嫉，即取毒果食之，二頭俱死；《佛本行集經》卷五九記其事更詳，兩頭各有名字，“一頭若睡，一頭便覺”；《百喻經》第五四則、《雜譬喻經》第二五則言一蛇“頭尾相諍”，各欲“爲大”，致“墮火坑死”。旨同韓非，謂分必至於相争，争且至於同盡。釋書大行，韓非“螝”喻相形減色，遂掩没不彰；如司空圖《共命鳥賦》（《全唐文》卷八○七）、傅山《詠史感興雜詩》之三四（劉䬠輯《霜紅龕全集》卷一）皆託共命鳥以寄慨寓諷。劉基《誠意伯文集》卷三《郁離子·天地之盜》篇：“孽摇之墟有鳥焉，一身而九頭”云云，增鳥首之數如郭璞《江賦》所謂“奇鶬九頭”而已；争食而“九頭皆傷”與共命鳥之“二頭俱死”，用意初無别焉。
八 小畜
《屯》：“取火泉源，釣魚山巔；魚不可得，火不肯然。”按《比》之《屯》、《鼎》之《旅》略同。《履》之《賁》：“上山求魚，入水捕貍”；《坎》之《鼎》：“探巢捕魚，耕田捕鰌”；《艮》之《遘》：“操笱搏貍，荷弓射魚”；《旅》之《噬嗑》、《損》之《歸妹》：“教羊逐兔，使魚捕鼠”；均可合觀。皆謂求失其所、用違其器、事反其理；猶《孟子·梁惠王》之譏“猶緣木而求魚”，《荀子·仲尼篇》、《强國篇》之嘲“猶伏而咶天，救經而引其足”，當入王琪《續雜纂》中《左科》門者。《九歌·湘君》：“採薜荔兮水中，搴芙蓉兮木末”；《淮南子·説山訓》：“譬如樹荷山上而蓄火井中，操釣上山，揭斧入淵”；《太玄經·勤》之上九：“其勤其勤，抱車入淵，負舟上山；測曰：其勤其勤，勞不得也”；《參同契》中篇：“棄正從邪徑，欲速閼不通：汲水捕雉兔，登山索魚龍，植麥欲穫黍，運規以求方”；《後漢書·劉玄傳》李淑上書：“譬猶緣木求魚，升山採珠”；《晉書·夏侯湛傳·抵疑》：“是猶反鏡而索照，登木而下釣。”諸若此類，直所從言之異路耳。以行事之荒謬，示世道之反常失經，别詳《楚辭》卷論《九歌》。
《夬》：“福祚之家，喜至憂除，如風兼雨，出車入魚。”按末句當是本馮諼《彈劍鋏歌》之“出無輿”、“食無魚”，第三句猶舜《南風歌》之言“解愠”及《穀梁傳》僖公三年六月之言“喜雨”也。《屯》之《大有》：“河伯大呼，津不得渡，船空無人，往來亦難”，大似《箜篌引》之“公無渡河”；《乾》之《隨》：“乘龍上天，兩蛇爲輔”，逕用介子推《龍蛇歌》之“龍欲上天，五蛇爲輔”。此類皆撏撦馮班所謂“詩”以爲占詞者。《剥》之《恒》：“羊頭兔足，少肉不飽”（《既濟》之《訟》下句作：“羸瘦少肉”），則與“雞肋”比事；《需》之《隨》：“田鼠野雞，意常欲逃，拘制籠檻，不得動摇”，則與“檻猿籠鳥”連類；《觀》之《需》：“蒿蓬代柱，大厦顛仆”，則與“荷弱不勝梁”儷偶。詩文運古，避熟就生，可取材焉。
九 泰
《明夷》：“求兔得獐，過其所望。”按《蒙》之《解》：“望鷄得雛，求馬獲駒”；《復》之《咸》：“求雞獲雛，買鱉失魚；出入鈞敵，利行無饒”；《復》之《困》：“求犬得兔，請新遇故，雖不當路，逾吾舊舍”；《無妄》之《歸妹》：“捕魚遇蟹，利得無幾”；《履》之《大過》：“踰江求橘，並得大栗”；《觀》之《復》：“探鷇得螽，所願不喜”；《小過》之《涣》：“求玉獲石，非心所欲，祝願不得。”“捕魚遇蟹”即羅願《爾雅翼》卷三一引漁者諺所謂：“網中得蟹，無魚可賣。”皆所得非所求，而或則過望，或則失望，或則“鈞敵”。常言類此者，失望爲多，如《詩·邶風·新臺》：“魚網之設，鴻則離之”，《毛傳》：“言所得非所求也”；陸璣《草木蟲魚疏》卷上：“網魚得鱮，不如啗茹”；乃至《三國演義》第一○一回諸葛亮曰：“吾今日圍獵，欲射一‘馬’，誤中一‘獐’。”如袁準《正書》：“歲在申酉，乞漿得酒”（《全晉文》卷五五）之非所求而過所望者較少，《易林》則數言之。《小過》之《蹇》：“失羊捕牛，無損無憂”，又與《吕氏春秋·離俗覽》中“路之人”論“亡戟得矛”一揆。至若不獲所求而反失所有，《易林》亦屢象其情事。如《歸妹》之《損》、《巽》之《大畜》皆云：“争雞失羊，亡其金囊”；《隨》之《泰》：“搏鳩彈鵲，獵兔山北；丸盡日暮，失獲無得”；《損》之《蠱》：“乘牛逐驥，日暮不至，露宿多畏，亡其騂騅”；《賁》之《中孚》：“騎豚逐羊，不見所望，經涉虎廬，亡豚失羊”（《乾》之《蹇》作“徑涉虎穴，亡羊失羔”，《家人》之《明夷》作“亡身失羔”）；《大畜》之《豐》：“釣鯉失綸，魚不可得”；胥《易·旅》之六五所謂“射雉，一矢亡”，即俗諺之“賠了夫人又折兵”、“偷雞不得反失米”。《易林》明事埒事，可謂粲焉大備。又按《歸妹》之《節》：“張羅捕鳩，兔離其災”，即《詩·新臺》之魚網鴻離。
《節》：“龜厭河海，陸行不止，自令枯槁，失其都市，憂悔爲咎，亦無及已。”按《益》之《震》同，“河”作“江”；《無妄》之《小畜》：“鰌蝦去海，游於枯里；街巷迫狹，不得自在，南北四極，渴餒成疾”（《謙》之《明夷》略同），用意相似。取象即古詩所謂“枯魚過河泣，何時悔復及”，而補出“厭”字，則“悔”字得以烘托。《太玄經·去》之初一：“去此靈淵，舍彼枯園”，情事殊肖，而《易林》物有主名，事具顛末，非同《太玄》之無序也。《後漢書·張衡傳》衡答客嘲作《應間》，有云：“子覩木雕獨飛，愍我垂翅故棲；吾感去鼃附鴟，悲爾先笑而後號咷也”；章懷註祇言“鼃”即“蝦蟆”，王先謙《集解》引沈欽韓釋爲“若使附逐嗜腐鼠之鴟，必爲所食”，亦屬强解，仍未明“附逐”之故。等揣摩也，請對以臆可乎？竊疑當時或有俗傳，謂蝦蟆正如《易林》之龜及蝤蝦厭居水中，亦欲捨去而曠觀漫游，遂附鴟騰空，致隕身失命。桓寬《鹽鐵論·復古》篇：“燕雀離巢宇而有鷹隼之憂，坎井之鼃離其居而有蛇鼠之患，況翺翔千仞而游四海乎！”頗資參印。此類寓言，各國都有。佛典載鼈欲去湖，就食遠方，乞鶴銜之飛行；一作二雁説龜遷地，銜樹枝兩端，命龜嚙中間，携以高舉遠翔（《法苑珠林》卷五九引《雜譬喻經》、卷九九引《五分律》）；宋人“諺語”稱鸛鶴作東道延蟹，使鉗己足，隨以上樹杪危巢（鄭清之《安晚堂詩集》卷一○《再和糟蟛蜞送葺芷且答索飲語》詩自《跋》）。鼈、龜皆中途墮地。西方童話亦有蛙附雁南飛之事，謂蛙中途下墮池塘，幸不死，悶絶復蘇，乃强顔飾説：“自天而降，一來觀風問俗，逝將去此爾” [672] ；尤極嘲詼之致。
【增訂四】清末赤山畸士輯譯《海國妙喻》中已有《龜學飛》一則。英國民歌《青蛙與烏鴉》一篇寫蛙不甘伏處河中，鴉誘其登山跳舞，蛙爲所動，鴉援引之上岸，即吞食之（the frog he came a-swimming，a-swimming to the land o，/and the crow he came a- hopping to lend him his hand o./ ... /and ate him all up o. －the frog and the crow ，in g. grigson，ed. the faber book of popular verse ，1974，pp. 67－8）。亦猶《易林》之“龜厭河海”而“陸行”遭“咎”也。
張衡所指，殆相彷彿，故曰：“先笑而後號咷”，猶《易林》之龜“憂悔無及”也。姑妄言之。
一○ 大 有
《豫》：“雷行相逐，無有休息。”按《坤》之《泰》、《坎》之《師》、《困》之《大過》同，“休”皆作“攸”。《古詩歸》卷四鍾惺評云：“二語盡雷之性情行徑；杜詩：‘隱隱尋地脈’，‘尋’字之妙本此”；《唐詩歸》卷一七杜甫《白水縣崔少府十九翁高齋》：“何得空裏雷，隱隱尋地脈”，鍾惺評云：“‘尋’字妙，雷之性情盡具此一字中。”《易林》二語，工於體物而能達難寫之狀，鍾氏讀詩洵非紅紗蒙眼者。雷聲似圓而轉，故《淮南子·原道訓》曰：“電以爲鞭策，雷以爲車輪”，高誘註：“電激氣也，雷轉氣也”；揚雄《河東賦》亦曰：“奮電鞭，驂雷輜”；《論衡·雷虚篇》曰：“圖畫之工圖雷之狀，纍纍如連鼓之形”；《易林·解》之《豐》亦曰：“雷鼓東行。”梅堯臣《冬雷》：“嘗觀古祠畫，牛首槌連鼓”，又《觀楊之美畫》：“雷部處上相與期，人身獸爪負鼓馳，後有同類挾巨槌，……此畫傳是閻令爲”；則同《論衡》所言圖狀而加人物。蓋世俗傳説已融通視聽，如繪聲而觀音矣。《初學記》卷一引晉李顒《雷賦》：“審其體勢，觀其曲折，輕如伐鼓，轟若走轍”；雖兼輪與鼓之喻，而未盡聲勢之殊相。《易林》以聲聲相續爲聲聲相“逐”，活潑連綿，音態不特如輪之轉，抑如後浪之趁前浪，兼輪之滚滚與浪之滚滚，鍾嶸所謂“幾乎一字千金”，可以移品。鍾惺擬之於杜句“隱隱尋地脈”，余復欲參之杜《上牛頭寺》詩云：“青山意不盡，滚滚上牛頭”，言峯巒銜接，彌望無已，如浪花相追逐，即岑參《登慈恩寺浮圖》所謂“連山若波濤，奔湊似朝東”也。英詩人（g. m. hopkins）嘗狀雷如以銅鑼轉成大片聲音，平鋪地版（the thunder musical and like gongs rolling in great floors of sound） [673] ；蓋謂雷聲似展面漸廣，與“逐”之謂雷聲似追踪漸遠，異曲同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