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六五　全宋文卷一五

范曄《獄中與諸甥姪書以自序》。按此篇載《宋書》本傳。陳澧《東塾集》後附《申范》一卷，録其《傳》全文而逐段評駁之，力辯范曄無謀反事。《傳》載此篇後著語曰：“曄自序並實，故存之”；陳氏遽斷曰：“沈休文云‘自序並實’，則凡誣衊之言皆不‘實’也。休文此言可爲蔚宗雪冤矣，此乃良心不能滅盡也。”此篇舍首句言“吾狂釁覆滅”外，皆述“意中所解”之學問文章，不及其他，沈云“並實”者，指曄自言文學語，豈得泛申傍通？陳氏宅心甚厚，而樹論未堅也。《序》中自贊《後漢書》之文詞則曰：“奇變不窮，乃自不知所以稱之”，自贊音樂“至一絶處”則曰：“不知所從而來，雖少許處而旨態無極。”我與我周旋，傾倒如此，旁人當爲絶倒也。陶望齡《歇菴集》卷一三《游洞庭山記》之八記蔡羽“怪誕”：“置一大鏡南面，遇著書得意，輒正衣冠，北面向鏡，譽其影曰：‘《易》洞先生，爾言何妙！吾今拜先生矣！’羽尤以善《易》自負，故稱‘《易》洞’也。”曄之於己，不啻向鏡低頭；自謂“稱情狂言”，殆人之將死，其言也肆歟！如得其情，則哀矜而勿嗤笑矣。《黄岡二處士集》本杜濬《變雅堂文集》卷二《初刻文集自序》：“刻才及數篇，杜子手之而笑。客或問：‘翁何笑？’杜子曰：‘昔范詹事自贊其《後漢書》爲天下奇作，吾嘗笑之。今吾意中之言，彷彿詹事，吾恐後之人又將笑吾也，是以先自笑也！’”自笑在先，則傍人又祇趁笑而非匿笑矣（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二四五《張裕》、卷四五九《舒州人》）。

【 增訂四 】 杜濬自贊其文，而復謂“吾意中之言，吾恐後之人將笑吾”自贊。竊謂此類“意中之言”，大言而不怍，重言而不怠，朱仕琇其尤也。《梅崖居士文集》中十篇而九，皆自評自賞，津津口角流涎；覩記所及，古人無與之儔，雖桑悦亦遠勿如，今人則吾不知矣。

“口機又不調利，以此無談功。……文章轉進。”按參觀《史記》卷論《老子、韓非列傳》。“常恥作文士。”按曄於文矜心刻意，而曰“恥作文士”，猶《全梁文》卷一一簡文帝《與湘東王書》：“裴氏乃是良史之才，了無篇什之美”，蓋以“史”之文别於“篇什”之文也。《史通·鑒識》、《覈才》兩篇論詞之“文”不同史家之“文”，“灞上兒戲，異於真將軍，故以張衡之文，而不閑於史，以陳壽之史，而不習於文”。朱弁《曲洧舊聞》卷二：“東坡嘗謂劉壯輿曰：‘《三國志》註中好事甚多，道原欲修之而不果，君不可辭也。’壯輿曰：‘端明曷不自爲之？’東坡曰：‘某雖工於語言，也不是當行家’”；正自言雖工爲詞人之文而不能爲史家之文也。鄭樵《夾漈遺稿》卷三《上宰相書》：“修書自是一家，作文自是一家；修書之人必能文，能文之人未必能修書。若之何後世皆以文人修書？”；則似“良史之才”必有“篇什之美”者，不如《史通》覈才之當。章學誠自命爲鄭樵《通志》之後世鍾期，《文史通義》内篇六《答問》：“文人之文與著述之文，不可同日語也”，發揮尤暢。此義實已藴於曄《書》中矣。顧炎武《亭林集》卷四《與人書》又《日知録》卷一九《文人之多》譏“無足觀”之“文人”，桂馥《晚學集》卷一《惜才論》惜“不得爲學人”之“才人”，與曄之“恥作文人”，遥相應和，均重“學究”而輕“秀才”者歟！蓋略類《法言·吾子》之以詞賦爲“壯夫不爲”，而迥異《典論·論文》之尊詞章爲“經國大業、不朽盛事”。《全梁文》卷一一簡文帝《答張纘謝示集書》：“而況文辭可止，詠歌可輟乎！‘不爲壯夫’，揚雄實小言破道；‘非謂君子’，曹植亦小辯破言。論之科刑，罪在不赦。”范曄輩當同科連坐耳。

“文患其事盡於形，情急於藻，義牽其旨，韻移其意。”按前二語與後二語，造句異法；苟整齊而通同之，改後順前，可曰：“旨牽於義，意移於韻”，改前從後，可曰：“形盡其事，藻急其情。”四者皆文之病累；下文云：“常謂情志所託，故當以意爲主，以文傳意，以意爲主，則其旨必見，以文傳意，則其詞不流”；則指文之去病無累者。更端以説，兩邊並到。“事盡於形”，當合觀下文“少於事外遠致，以此爲恨，亦由無意於文名故也”。陸機《文賦》：“期窮形而盡相”，范氏則謂形容事物而能窮態盡妍，尚非文之高境，“事外”猶當有“遠致”。即《文心雕龍·隱秀》所言“文外之重旨”，“餘味曲包”，或焦竑《筆乘》卷三録鄭善夫手批杜甫詩所謂“杜病在求真求盡”，亦如作畫之貴“意餘於象”也；詳見《太平廣記》卷論卷二一三《張萱》。“情急於藻”，當合觀《南齊書·文學傳》陸厥《與沈約書》：“急在情物而緩於章句，情物、文之所急，……章句、意之所緩。”范氏此句謂本旨爲抒情而乃急於敷藻；以詞藻爲首務，忽情志之大本，急所當緩，顛末倒置。於是情約藻豐，博文滅質，“其詞流”矣。“義牽其旨”，“義”指文字訓義，“旨”指作者意旨，“牽”如“牽率”之“牽”，謂用字失律，則達意生障。《文心雕龍·指瑕》：“立文之道，惟字與義”，韓愈《科斗書後記》：“思凡爲文字，宜略識字”；皆言文字訓義之不可忽。苟不知訓義而妄作，則如《指瑕》所謂“課文了不成義”；苟不顧訓義而好奇，則如《練字》所謂“‘淫’、‘列’義當而不奇，‘淮’、‘别’理乖而新異”。均未爲辭達“旨見”耳。“韻移其意”，當合觀下文“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文患……韻移其意”之“文”，指《雕龍·總術》引“常言‘有文有筆’”之“文”（參觀阮元《揅經室三集》卷二《文言説》又卷五《學海堂文筆策問》、宋翔鳳《過庭録》卷一五、《學海堂文集》卷七侯康等《文筆考》）；“手筆差易，文不拘韻”之“文”，如《雕龍》標目“文心”之“文”，通言而施之於“筆”。韻能移意之患，别見《史記》卷論《司馬相如列傳》。《詩人玉屑》卷六引《陵陽室中語》記韓駒曰：“意正則思生，然後擇韻而用，如驅奴隸，此乃以韻承意，故首尾有序；今人作次韻詩，則遷意就韻，因韻求事”；錢秉鐙《田間文集》卷一六《兩園和詩引》：“‘詩言志’，志動而有韻；今和詩因韻生志，是以志從韻也”；李良年《秋錦山房外集》卷一載施閏章一札：“近人爲韻所限，或礙好詩，直是作韻，非作詩耳”（《愚山文集》卷二七、二八未收，參觀吴喬《答萬季野詩問》、納蘭性德《渌水亭雜識》卷四）；詩家甘苦之談可借申曄意 [1335] 。陸厥《與沈約書》、鍾嶸《詩品·序》皆深非文韻，而未及此患；《雕龍·聲律》亦祇知“綴文難精，而作韻甚易”；曄殆首發斯隱者乎。曄自作“文”，僅存而不足徵，鍾嶸《詩品》列曄詩於下品，謂“乃不稱其才”。然《史通·稱謂》指摘《後漢書》云：“范《贊》之言季孟也，至曰：‘隗王得士’。……意好奇而輒爲，文逐韻而便作”，正譏曄“逐”上句“公孫習吏”之“韻”，遂虚構“好士”之“意”。《後漢書·贊》中此類當尚有，亦見即不爲“文”，未必全無“患”、“累”。抑“記事之史”雖不同“篇翰”之“文”，而其“讚”則“義歸翰藻”，仍是“文”耳。既“以意爲主”，聲韻詞藻均能喧賓奪主；陸機《文賦》僅謂“文不逮意”、“言順而意妨”，曄語愈加邃密。沈約《宋書·謝靈運傳·論》美張衡“文以情變”；倘“情急於藻”、“韻易其意”，則偏其反而，情以文變，即謝榛《四溟山人全集》卷二一、二四所謂“詞後意”。《全梁文》卷五二王僧孺《太常敬子任府君傳》：“孟堅辭不逮理，平子意不及文”，謂班固質勝而張衡文勝，又適與沈約評品牴牾。後世談藝者而傭耳賃目，將左右作人難矣。

“性别宫商、識清濁，斯自然也。觀古今文人，多不全了此處；縱有會此者，不必從根本中來。言之皆有實證，非爲空談。年少中謝莊最有其分。手筆差易，文不拘韻故也。”按《詩品·序》記王融論聲律，並推范、謝，可以參證。陸厥《與沈約書》亦以此節與約《謝靈運傳·論》中“靈均以來此秘未覩”一節並舉。約《宋書·范曄傳》言其“性精微有思致，觸類多善”，傳末全載此《書》，則曄之了會文韻，約不應不知，而《論》中儼以“知音”“先覺”自居，不道曄名，豈以曄徒知而不能行耶？曄自言宫商清濁真能“全了”，而又自言“才少思難”，操筆成篇“殆無全稱”；則“言之有實證”者，未嘗行之爲“實證”，仍屬“空談”，故約不以擁篲清道許之歟。“手筆不拘韻”，尚是皮相之談。散文雖不押韻脚，亦自有宫商清濁；後世論文愈精，遂注意及之，桐城家言所標“因聲求氣”者是，張裕釗《濂亭文集》卷四《答吴至甫書》闡説頗詳。劉大櫆《海峯文集》卷一《論文偶記》：“音節者，神氣之跡也，字句之矩也；神氣不可見，於音節見之，音節無可準，以字句準之”；姚範《援鶉堂筆記》卷四四：“朱子云：‘韓昌黎、蘇明允作文，敝一生之精力，皆從古人聲響處學’；此真知文之深者”（《朱文公集》卷七四《滄洲精舍諭學者》：“老蘇但爲學古人説話聲響，極爲細事，乃肯用功如此”）；吴汝綸《桐城吴先生全書·尺牘》卷一《答張廉卿》：“承示姚氏論文，未能究極聲音之道。……近世作者如方姚之徒，可謂能矣，顧誦之不能成聲”；均指散文之音節（prose rhythm），即别於“文韻”之“筆韻”矣。

【 增訂四 】 唐庚《眉山文集》卷二三《上蔡司空書》：“所謂‘古文’，雖不用偶儷，而散語之中，暗有聲調，其步驟馳聘，亦皆有節奏，非但如今日苟然而已。”此即桐城家論“古文”所謂“音節”之説，却未嘗溯及之也。

古羅馬文家謂“言詞中隱伏歌調”（est autem etiam in dicendo quidam cantus obscurior） [1336] ，善於體會，亦言散文不廢聲音之道也。

“既造《後漢》，……吾雜傳論皆有精意深旨。至於《循吏》以下，及《六夷》諸序、論，筆勢縱放，實天下之奇作。其中合者，往往不減《過秦論》；共比方班氏所作，非但不愧之而已。……贊自是吾文之傑思，殆無一字空設。”按班書之“贊”，即范書之“論”，尠如曄之從衡馳騁、感慨飛揚者，後來洵爲居上；班“述”范“贊”，伯仲之間，均餘食贅行也，“無字虚設”之誇，前引《史通》指摘《隗囂傳·贊》，已足破之；若夫“傳”，則范記敍之筆遜班多多許。張邦基《墨莊漫録》卷六載李格非《雜書》有云：“范曄之視班固，如勤師勞政，手胝薄版，口倦呼叱，毫舉縷詰，自以爲工不可復加，而僅足爲治；曾不如武健之吏，不動聲色，提一二綱目，郡吏爲之趨走，而境内晏然也。”蓋謂范刻意著力，不及班舉重若輕、行所無事耳。《全晉文》卷一○二陸雲《與兄平原書》稱其作《吴書》“真不朽事，……兄作必自與前人相去，《辯亡》則已是《過秦》對事”。陸機工於“文人之文”，非曄所能望項背；其“著述之文”，則《史通·本紀》、《曲筆》二篇所彈射之《晉三祖紀》，今已喪佚，《吴書》偶於《三國志》裴註中覩之，見虎一毛，未知其斑，末由持較《後漢書》。至與賈生争出手，固機、曄二人所齊心同願也。

“吾於音樂，聽功不及自揮。……亦嘗以授人，士庶中未有一豪似者，此永不傳矣！”按語氣大類《世説·雅量》記嵇康臨刑彈琴，歎曰：“《廣陵散》於今絶矣！”曄於文韻，操筆不如識數，而於音樂，識曲不如操縵，心手不齊，兩藝適反。宋儒談道，好言“理一分殊”，造藝亦猶是爾。藝之爲術，理以一貫，藝之爲事，分有萬殊；故范曄一人之身，詩、樂連枝之藝，而背馳歧出，不能一律。法國一畫家嘗謂：“藝術多門，諸女神分司之，彼此不相聞問，各勤所事；世人乃概舉‘藝術’而評泊焉，無知妄作也！”（la critique d’art！quelle sottise！les muses ne causent jamais entre elles；chacune travaille de son côté） [1337] ；雖有激取快，而好爲空門面、大帽子之論者，聞之亦可以深省也。

一六六　全宋文卷一九

王微《與江湛書》、《與從弟僧綽書》、《報何偃書》。按三書均步趨嵇康《與山巨源絶交書》，意態口吻有虎賁中郎之致。《與江湛書》云：“今有此書，非敢叨擬中散”，然則惟其有之、是以似之耶？南宋末陳仁子《文選補遺》收宋玉《微咏賦》，明劉節《廣文選》沿之；楊慎（楊有仁編《太史升菴全集》卷四七）、胡應麟（《少室山房筆叢》卷二六）、錢希言（《戲瑕》卷一）、周嬰（《巵林》卷九）、李枝青（《西雲札記》卷三）、俞樾（《茶香室四鈔》卷一二）聚訟不已，或謂確是“宋玉《微咏賦》”，或謂乃“宋、王微《咏賦》”之訛。嚴氏此輯於歷代相傳之篇，雖知其依託附會，仍録存而加按語；本卷及《全三代文》宋玉卷中却未刺取《咏賦》或《微咏賦》，亦隻字不道此公案，何哉？

《與從弟僧綽書》：“文好古，貴能連類可悲。”按别見《史記》卷論《魯仲連、鄒陽列傳》。

一六七　全宋文卷二○

宗炳《答何衡陽書》：“佛經所謂本無者，非謂衆緣和合者皆空也。……賢者心與理一，故顔子‘庶乎屢空’，有若無，實若虚也；自顔以下，則各隨深淺而昧其虚矣。”按卷二一炳《明佛論》復曰：“雖以顔子之微微，而必乾乾鑽仰，好仁樂山，庶乎屢空。……佛經所謂變易離散之法，法識之性空。……顔子知其如此，故處有若無，撫實若虚”云云。别詳《全晉文》卷論庾翼《與殷浩書》。宗炳攀援釋説，與何晏附會道家言，若符契然。晁説之《嵩山集》卷一三《儒言》：“顔子‘屢空’，先儒皆説空乏，晏始斥之，自爲説曰：‘虚心知道’，不知言愈遠而愈非顔子之事。”竊謂《莊子·人間世》以顔淵“家貧”持“齋”引入“惟道集虚”之“心齋”，何晏本之，兼舉“財貨空匱”與“心虚知道”二義。釋氏更明以貧匱喻心體之淨，如《大般湼槃經·梵行品》第八之三：“菩薩觀時，如貧窮人，一切皆空”；寒山詩：“寒山有一宅，宅中無闌隔，六門左右通，堂中見天碧，其中一物無，免被人來借。”禪宗慣用此爲話頭，如《五燈會元》卷四僧問：“貧子來，得什麽物與他？”趙州曰：“不欠少”，又曰：“守貧”，又香嚴偈：“去年貧，未是貧，今年貧，始是貧；去年無立錐之地，今年錐也無”；卷一三僧問：“古人得個什麽便休去？”龍牙曰：“如賊入空室”；後來枯木元偈：“無地無錐未是貧，知貧尚有守無身，儂家近日貧來甚，不見當初貧底人”，正《莊子》所謂“無無”、《維摩詰所説經》所謂“空空”之境，參觀《老子》卷論第四○章。唐李翱《復性書》上篇申説“性”之“寂然不動”，已引“回也屢空”爲一例。宋明儒者尤恣肆，如《皇朝文鑑》卷二八吕大臨《送劉户曹》：“獨立孔門無一事，唯傳顔氏得心齋”；楊時《龜山集》卷一一《語録》：“學至於聖人，則一物不留於胸次，乃其常。回未至此，‘屢空’而已，則有時乎不‘空’”；張九成《横浦心傳録》卷下《〈論語〉絶句·屢空》：“道體從來只貴通，不容一物礙其中”；

【 增訂四 】 吴師道《吴禮部詩話》：“淵明《始作鎮軍參軍經曲阿》：‘被褐欣自得，屢空常晏如’；《五柳先生傳》：‘短褐穿結，簞瓢屢空。’自何晏註《論語》，以‘空’爲虚無，意本莊子，前儒多從之。朱子以回、賜‘屢空’、‘貨殖’對言，故以‘空匱’釋之。今此以‘被褐’對‘屢空’；又《飲酒》：‘顔生稱爲仁，榮公言有道；屢空不獲年，長飢至於老’，以‘屢空’對‘長飢’。朱子之意，正與此合。”此殆亦淵明“述孔業”而異於晉宋援道入儒風氣者歟。

范浚《香溪先生文集》卷六《存心齋記》：“至於‘屢空’，則嘗盡其心矣。然特‘屢’至於‘空’而未能常‘空’，爲其‘不違仁’之心猶存焉耳。心‘不違仁’，善矣，乃爲‘空’之累，此‘毛猶有倫’之謂也”；王畿《龍溪全集》卷三《九龍紀誨》：“或叩顔子‘屢空’之旨，先生曰：‘此是減擔法，人心無一物，本是空空之體。……一切知解，不離世情，皆是增擔子”，（參觀同卷《宛陵觀復樓晤語》、《書累語簡端録》、卷七《南游會紀》）。葉適《習學記言序目》卷四七、王若虚《滹南遺老集》卷五均譏吕大臨詩以“莊列之寓言”厚“誣”顔淵而“惑後學”，而不知此説之源甚遠而流甚廣也。《論語·子罕》：“子謂顔淵曰：‘惜乎！吾見其進也，未見其止也！’”；皇侃《義疏》牽合“屢空”，將直白之惋歎釋成玄妙之機鋒：“然顔淵分已滿，至於‘屢空’，而此云‘未見止’者，勸引之言也。”宋儒如張載《正蒙·中正》篇：“蓋得正則得所止，得所止則可以弘而至於大。……顔子好學不倦，合仁與智，具體聖人，特未至聖人之止爾！”何與六朝舊説，竟夢中神遇乃爾！謝良佐《上蔡語録》卷中：“學者纔有所得便住，佛家有‘小歇場’，‘大歇場’。到孟子處，更一作，便是好歇。惟顔子善學，故其死，子有‘見其進未見其止’之歎”；黄震《黄氏日鈔》卷四一嘗斥謝語爲援釋入儒，實則張載已明詔大號，黄氏或不敢指斥耶？王十朋《梅溪文集》卷一一《止菴銘》：“學者求道，如客在途；不有所止，將安歸乎？……孔門弟子，回也獨賢，‘未見其止’，夫子惜焉”；明王肯堂《鬱岡齋筆麈》卷一：“李廊菴公問余：‘子謂顔淵云云，如何看？’予曰：‘惜他尚涉程途，未得到家耳。’公欣然曰：‘今人以止字爲上章功虧一簣之止，但知聖賢終身從事於學，而不知自有大休歇之地，則止字不明故也。’”均以“未見其止”之“止”，等《老子》第三二章“知止不殆，譬道在天下”或第三五章“樂與餌，過客止”之“止”，猶《楞嚴經》卷一所謂：“譬如行客，投寄旅亭，宿食事畢，俶裝前途，不遑安住；若實主人，自無攸往。”於顔淵學行作此解會，何晏之註，已見端倪，宗炳之文，更具條理。何所本者道，宗所本者釋，兩家原不謀自合，而其徒遂皆欲説合儒家也。

宗炳《寄雷次宗書》：“昔與足下，共於釋和尚間，面受此義，今便題卷首稱‘雷氏’乎？”按譏雷勦襲慧遠講喪服經義而自著書也。《全後漢文》卷八九仲長統《昌言》下論“天下學士有三姦焉”，其二曰：“竊他人之記，以成己説”，此即一例。《世説·文學》：“向秀注《莊子》，妙析奇致，大暢玄風，惟《秋水》、《至樂》二篇未竟而卒。郭象者，爲人薄行有㑺才，遂竊以爲己注”；《南史》卷三三《徐廣傳》記郗紹作《晉中興書》，何法盛“有意圖之”，瞰紹不在家，直入齋内廚中竊《書》以去，“紹無兼本，於是遂行何《書》”。郭、何所竊者，他人之手稿，而雷竊他人之口説，心術似愈譎耳。章學誠《文史通義》外篇三《與邵二雲論學》：“聞足下之刻《爾雅正義》，劇有苦心，婉轉屈曲，避人先勦之於口説，而轉謂筆於書者反襲之於彼也。足下素慎於言，《雅》學又博奥而難竟，然猶燕談所及，多爲拾牙慧者假借而不歸。……鄙性淺率，生平所得，無不見於言談，……游士襲其談鋒，經生資爲策括。……幾於李義山之敝緼，身無完膚，杜子美之殘膏，人多沾丐。……雖曰士風之澆，而輕露其璞以誤，我輩不得不職其咎矣！”庶幾宗譏雷之衍義也。更進乃有剽竊而盜憎主人，反傷事主者，《昌言》所未及；苟如魏源《古微堂外集》卷三《書趙校〈水經注〉後》、王國維《觀堂集林》卷一二《聚珍本戴校〈水經注〉跋》之言，則戴震或其例歟？抑章氏高談古之作者“言公”，而於人之拾己牙慧，未能視若楚弓楚得，亦見反古之道，談何容易矣。

宗炳《畫山水序》。按參觀論《全後漢文》仲長統《昌言》下。“今張綃素以遠映，則崑閬之形，可圍於方寸之内；竪劃三寸，當千仞之高，横墨數尺，體百里之迥。是以觀畫圖者，徒患類之不巧，不以制小而累其似。”按《全陳文》卷一二姚最《續畫品》：“蕭賁……嘗畫團扇，上爲山川；咫尺之内，而瞻萬里之遥，方寸之中，乃辨千尋之峻。”後世題畫詩以此爲慣語，如杜甫《戲題王宰畫山水圖歌》：“尤工遠勢古莫比，咫尺應須論萬里”；劉長卿《會稽王處士草堂壁畫衡霍》：“青翠數千仞，飛來方丈間”；《中州集》卷六麻九疇《跋伯玉命簡之臨米元章楚山圖》：“薺列楓林葉浮舸，巧捉魁梧入么麽”；皆謂“制小”而不“累似”耳。六朝山水畫猶屬草創，想其必采測繪地圖之法爲之。《漢書·嚴、朱、吾丘、主父、徐、嚴、終、王、賈傳》淮南王安上書：“以地圖察山川要塞，相去不過寸數，而間獨數百千里”；程大昌《演繁露》卷九説賈耽《華夷圖》，“廣三丈，率以一寸折百里”；即今語之“比例縮尺”也。宗炳斯序專主“小”與“似”，折準當不及地圖之嚴謹，景色必不同地圖之率略，而格局行布必仍不脱地圖窠臼（mappy） [1338] 。王夫之《船山遺書》卷六四《夕堂永日緒論》内綸論五言絶句：“論畫者曰：‘咫尺有萬里之勢’，一‘勢’字宜着眼；若不論勢，則縮萬里於咫尺，直是《廣輿記》前一天下圖耳！”杜甫詩既曰“遠”，復曰“勢”，庶識山水畫之異於輿地圖矣。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一：“魏晉以降，名迹在人間者，畫山水則羣峯之勢若鈿飾犀櫛，或水不容泛，或人大於山，率皆附以樹石，映帶其地，列植之狀則若伸臂布指”；讀之尚堪揣象彷彿。程正揆《青溪遺稿》卷二四《龔半千畫册》：“畫有繁減，乃論筆墨，非論境界也。北宋人千丘萬壑，無一筆不減；元人枯枝瘦石，無一筆不繁，余曾有詩云：‘鐵幹銀鈎老筆翻，力能從簡意能繁，臨風自許同倪瓚，入骨誰評到董源？’”（詩即卷一五《山莊題畫》六首之三，參觀卷二二《題卧游圖後》、卷二四《題石公畫卷》、卷二六《雜著》一）。宗炳所作，境繁而筆愈繁，可推臆而知，其畫品殆如張氏《名畫記》卷二論“界筆直尺”所謂“死畫”者歟。

一六八　全宋文卷三一

謝靈運《山居賦》。按靈運以詩名，文遠不稱。范曄不工韻語，故《史通·覈才》篇論能文能史者，僅數班固、沈約；然曄《樂游應詔詩》一首尚見採於《文選》。《選》録取靈運詩甚多，而其文則舍旃，《擬魏太子鄴中集詩》諸《序》乃附詩得入；選樓中學士非盡率爾漫與也。謝詩工於模山範水，而所作諸賦，寫景却尠迥出，唯卷三○《嶺表賦》：“蘿蔓絶攀，苔衣流滑”，《長谿賦》：“飛急聲之瑟汩，散輕文之漣羅”，差堪共語。周亮工《書影》卷一○：“謝客詩只一機軸，……措詞命意，盡於《山居》一賦。所謂‘遡溪終水涉，登嶺始山行’，即《賦》中‘入澗水涉，登嶺山行’，此類甚多。”以言機杼，尚無不可，以言刻劃物色，則《賦》未許與詩並論。即如周所摘詩句，見《初去郡》，接云：“野曠沙岸淨，天高秋月明”，《賦》中正苦乏此等致語耳。又按周所引《賦》二句，前云：“爰初經略，杖策孤征”，後云：“陵頂不息，窮泉不停，櫛風沐雨，犯露乘星。”是詩之“水涉”與“山行”，銜接遞代，“涉”之事“終”，於是“行”之事“始”，舍舟而陸；賦中則二事並舉，選地築室，盡心悉力，或已“登”絶“頂”，尚“山行”而“不息”，或已“窮”發“源”，猶“水涉”而“不停”。周氏貌取皮相，未察文理也。

《山居賦》有靈運自註甚詳。賦既塞滯，註尤冗瑣，時時標示使事用語出處，而大半皆箋闡意理，大似本文拳曲未申，端賴補筆以宣達衷曲，或幾類後世詞曲之襯字者。如“除菰洲之紆餘”註：“除菰以作洲，言所以紆餘也”；“寒燠順節，隨宜非敦”註：“興節隨宜自然之數，非可敦戒也”；“理匪絶而可温”註：“《論語》云：‘温故知新’；理既不絶，更宜復温，則可待爲己之日用也。”他如“謝平生於知遊，棲清曠於山川”，又“若乃南北兩居，水通陸阻，觀風瞻雲，方知厥所”，皆意甚顯豁，而加註：“與知遊别，故曰‘謝平生’，就山川，故曰‘棲清曠’”，“‘兩居’謂南北兩處各有居止，峯崿阻絶，水道通耳。觀風瞻雲，然後方知其處所”。“此楚貳心醉於吴客，河靈懷慚於海若”，典故尋常，而加註：“枚乘云，楚太子有疾，吴客問之，舉秋濤之美，得以瘳病；太子、國之儲貳，故曰‘楚貳’。‘河靈’、河伯居河，所謂‘河靈’；懼於海若事見莊周《秋水》篇。”“敬承聖誥”，亦加註：“賈誼弔屈云：‘恭承嘉惠’，‘敬承’亦此之流”；則何不更曰：“《書·伊訓》：‘聖謨洋洋’，‘聖誥’亦此之流”？無謂極矣！不須註而加註，是贅綴也；既加註而不徧，是掛漏也；進退失據，恐難自解。至於“野有蔓草，獵涉蘡薁”，自註：“詩人云，六月食鬱及薁，‘獵涉’字出《爾雅》”；《爾雅》實無其詞，記憶偶疏，却不必苛責耳。何琇《樵香雜記》卷下：“自註始於王逸，戴凱之《竹譜》、謝靈運《山居賦》用其例；《漢書·藝文志》亦自註，然非發明文義，故不以託始”；梁玉繩《瞥記》卷四舉北魏張淵《觀象賦》、北齊顔之推《觀我生賦》亦有自註，而記錢大昕云：“陳壽載楊戲《季漢輔臣贊》有註，又在靈運前。”余觀洪興祖《楚辭補註》卷一七王逸《九思》“詞曰”二字下補註：“逸不應自爲註，恐其子延壽之徒爲之爾”；張衡《思玄賦》有《舊註》，《文選》李善註：“未詳註者姓名，摯虞《流别》題云：‘衡註’［按《全晉文》卷七七《文章流别論》漏輯］；詳其義訓，甚多疏略，而註又稱‘愚’以爲疑辭，非衡明矣”；《世説·文學》註引《左思别傳》：“凡所註解，皆思自爲，欲重其文，故假時人名姓也”，《全晉文》卷一四六闕名《左思别傳》嚴氏按語駁其“失實”、“無足爲憑”。苟王逸、張衡、左思諸賦之註匪出己手，則靈運爲創舉矣。夫自註倘在所需，何妨由我作古，不煩援引前例。然詞章自註，又當别論。歐陽修《集古録跋尾》卷八《唐元稹修桐柏宫碑》：“其文以四言爲韻語，既牽聲韻，有述事不能詳者，則自爲註以解之，爲文自註，非作者之法”；元氏《長慶集》未收此文，《全唐文》卷六五四《桐柏宫重修記》又無隻字自註，末由考鏡。董逌《廣川書跋》卷八《〈園池記〉别本》謂樊宗師《絳守居園池記》亦自“釋於後”，因全録之，且曰：“如此而後可以識也”；《全唐文》卷七三○樊記亦未附自釋。揣摩歐陽之意，當是：記事之文應條貫終始，讀而了然，無勞補苴，詩賦拘牽聲律，勿能盡事，加註出於不得已；元稹記事，乃用四言韻語，作繭自縛，遂另以散語作註申意，多兹一舉，所以爲“非法”歟。蓋詩、賦中僻典難字，自註便人解會，如劉禹錫、白居易、陸龜蒙等所習爲，斯尚無礙；又本事非本人莫明，如顔之推《觀我生賦》自註專釋身世，不及其他，謹嚴堪式，讀庾信《哀江南賦》時，正憾其乏此類自註。至於宣意陳情，斷宜文中言下，尋味可會，取足於己，事同無待；苟須自註，適見本文未能詞妥義暢，或欠或漏，端賴彌補，則不若更張改作之爲愈矣。故曰“非法”爾。西方舊謔謂畫師繪禽獸圖成，無識爲底物事者，其人乃大書於上曰：“此是牛！”“此是雞！”，“此雖似花，實是獅！” [1339] ；“非法”之自註，殆類彼畫師之所爲乎。靈運《山居賦》自註，義訓、本事、申意三者皆有，又泛施寡要，愈形凌雜。晚唐人碑版文字，自註益横決，如《全唐文》卷八二五黄滔《丈六金身碑》自註有長約二百六十字者，卷八七○宋齊邱《仰山光涌長老塔銘》自註中稱引此僧語録約一百六十字，元稹想不如此頽放，樊宗師固甚約斂也。别見《全唐文》卷論李德裕《鼓吹賦》。

《山居賦·序》：“意實言表，而書不盡，遺迹索意，託之有賞。”按《賦》結句：“權近慮以停筆，抑淺知而絶簡”，詞意已具，却自註：“故停筆絶簡，不復多云，冀夫賞音悟夫此旨也”，復重《序》語，何“多云”而不憚煩歟？他如“自園之田，自田之湖”一節自註：“此皆湖中之美，但患言不盡意，萬不寫一耳”；“南山則夾渠二田，……呈美表趣，胡可勝單”，自註：“細趣密翫，非可具記，故較言大勢耳”；亦似畫蛇添足。“言心也，黄屋實不殊於汾陽；即事也，山居良有異乎市廛”。按可以《世説》所載二事分説；《言語》：“竺法深在簡文坐，劉尹問：‘道人何以游朱門？’答曰：‘君自見其朱門，貧道如游蓬户’”，“此“心不殊”也；《排調》：“支道林就深公買印山，深公答曰：‘未聞巢由買山而隱’”，此“事有異”也。《南史·齊宗室傳》衡陽王鈞答孔珪：“身處朱門而情遊江海，形入紫闥而意在青雲”，此心境與身境之鑿枘也。唐釋元覺《永嘉集》第九《勸友書》則論“身心”有矛盾乃致“人山”分喧寂也。别詳《全唐文》卷論王維《與魏居士書》。

《山居賦》：“嘉陶朱之鼓棹，迺語種以免憂；判身名之有辨，權榮素其無留，孰如牽犬之路既寡，聽鶴之塗何由哉！”，自註：“陶朱、范蠡，臨去之際，亦語文種云云。……‘牽犬’、李斯之歎；‘聽鶴’、陸機領成都衆大敗後，云：‘思聞華亭鶴唳，不可復得。’”按意同《南史·劉穆之傳》：“謂所親曰：‘貧賤常思富貴，富貴必踐危機，今日思爲丹徒布衣，不可得也！’”靈運能作爾許語，而終不免於非命强死，與文種、李斯、陸機同歸，豈非如鮑老之笑郭郎、使後人而哀後人乎！孔稚珪《北山移文》：“雖假容於江臯，乃嬰情於好爵”，或《文心雕龍·情采》：“故有志深軒冕，而汎詠臯壤，心纏幾務，而虚述人外”，頗可移評靈運之高言“嘉遯”。元好問《論詩》：“心畫心聲總失真，文章寧復見爲人？高情千古《閑居賦》，争識安仁拜路塵！”實則潘岳自慨拙宦免官，怏怏不平，矯激之情，欲蓋猶彰；靈運此作祇言“抱疾就閑”，心向禪玄，詞氣恬退；苟曰“失真”，《山居》過於《閑居》遠矣。以李斯、陸機配當，自靈運始。《全後魏文》卷一八中山王熙《將死與知故書》：“昔李斯憶上蔡黄犬，陸機想華亭鶴唳”；《晉書·陸機、陸雲傳》唐太宗撰《制》：“上蔡之犬不誡於前，華亭之鶴方悔於後”；高彦休《唐闕史》卷下記崔雍題《太真上馬圖》：“上蔡之犬堪嗟，人生到此；華亭之鶴徒唳，天命如何！”李白《行路難》：“華亭鶴唳詎可聞？上蔡蒼鷹安足道？”，以聲律故，易“黄犬”爲“蒼鷹”，其《擬〈恨賦〉》明曰：“李斯受戮……歎黄犬之無緣”也。

“昔仲長願言，流水高山”云云。按此節以山水之賞别於田園之樂，足徵風尚演變；“惜事異於栖盤”，“孰嘉遯之所遊”，即謂隱遁之適非即盤遊之勝。參觀《全後漢文》卷論仲長統《昌言》。

“覽明達之撫運，乘機理而緘默。……仰前哲之遺訓，俯性情之所便。奉微軀以宴息，保自事以乘閒。……年與疾而偕來，志乘拙而俱旋”；自註：“年衰疾至，志寡求拙曰‘乘’。”按“覽明達”云云，即《述祖德詩》之“賢相謝世運”云云，《文選》李善註中正引靈運此處自註。“俯性情”云云，即《序》：“抱疾就閑，順從性情。”靈運之數言“乘”，猶墦岳《閑居賦》之反復言“拙”，一爲文飾之詞，一爲悔尤之詞也。

“竹緣浦以被緑，石照澗而映紅，月隱山而成陰，木鳴柯以起風”；自註：“壁高四十丈，色赤。……山高月隱，便謂爲陰；鳥集柯鳴，便謂爲風也。”按若非自註，則將疑“映紅”者爲花，而“石”乃訛字矣。然“木鳴柯”三字終嫌贅疊，觀自註，“木”當作“鳥”，而不曰“鳥鳴柯以起風”，豈恐指瑕者譏“鳥鳴”大類生風之“虎嘯”耶？

“生何待於多資，理取足於滿腹”；自註：“謂人生食足，則歡有餘，何待多須邪？……若少私寡欲，充命則足。”按參觀論《全晉文》釋道安《答郗超書》。賦下文云：“春秋有待，朝夕須資，既耕以飯，亦桑貿衣”；卷三三靈運《遊名山志》：“夫衣食人生之所資，山水性分之所適；今滯所資之累，擁其所適之性耳”（“擁”疑當作“壅”）；又靈運《鄰里相送方山》詩：“積痾謝生慮，寡欲罕所闕”；均相發明。卷三一靈運《江妃賦》：“事雖假於雲物，心常得於無待”，則謂洛神不同凡夫肉人，無衣食之累耳。

“鑑虎狼之有仁，……悟好生之咸宜”云云；自註：“自弱齡奉法，故得免殺生之事，……莊周云：‘海人有機心，鷗鳥舞而不下。’”按參觀《列子》卷論《黄帝》篇；靈運自註中屢引“莊周云”，皆不誤，此獨失其主名。下文“好生之篤，以我而觀”云云，重宣“放生之理”，自註引《老子》：“馳騁畋獵，令人心發狂。”《宋書》靈運本傳記其自詡“成佛”；《全宋文》卷二八何尚之《列敍元嘉讚揚佛事》：“范泰、謝靈運每云：‘《六經》典文本在濟俗爲治耳，必求性靈真奥，豈得不以佛經爲指南耶？’”；慧皎《高僧傳》卷七《慧叡傳》記靈運“篤好佛理，殊俗之音，多所通解，諮叡以經中諸字并衆音異旨，於是著《十四音訓敍條例》”，又《慧嚴傳》引范泰、靈運前語，復云：“《大湼槃經》品數疏簡，初學難以厝懷，嚴乃共慧觀，謝靈運等依《泥洹》本，加之品目，文有過質，亦頗改治。”後世如釋皎然（《詩式》卷一《文章宗旨》）、顔真卿、白居易、馮子振等（《永樂大典》卷二六○三《臺》字），莫不以精通内典、皈依佛門推之。《賦》中言好生惜物命兩節，旨本釋教，而皆僅引老、莊以自助，殊耐思量，觀乎下文，或可窺其微尚乎？

“賤物重己，棄世希靈，駭彼促年，愛是長生。……雖未階於至道，且緬絶於世纓”；自註：“此一章敍仙學者雖未及佛道之高，然出於世表矣。”按下文：“哲人不存，懷抱誰質！糟粕猶在，啓滕剖袠；見柱下之經二，覩濠上之篇七，承未散之全璞，救已頽於道術。詹夫六藝以宣聖教，九流以判賢徒，國史以載前紀，家傳以申世模，篇章以陳美刺，論難以覈有無，兵技醫日龜莢筮夢之法，風角冢宅算數律曆之書，或平生之所流覽，並於今而棄諸。驗前識之喪道，抱一德而不渝”；自註：“‘柱下’、老子，‘濠上’、莊子，‘二’、‘七’是篇數也；云此二書最有理，過此以往，皆是聖人之教，獨往者所棄。”夫既尊“佛道”爲最高，又推老、莊爲“最有理”，不特徵靈運從佛而未棄道，抑復見其雖奉事佛法，而於道家仍敦宿好。賦中如“苦節之僧”、“遠僧有來”等節，未嘗涉筆以稱佛典。且許道家自立門户，亦不同慧遠、僧肇輩之假道家言爲佛法梯階，借車明舟（參觀論《全晉文》僧肇《答劉遺民書》）。蓋靈運實徘徊二氏之間，左挹袖而右拍肩，非有左右袒者。“糟粕棄諸”之論，即仲長之“叛散五經”、荀粲之“糠粃六籍”，固老、莊流裔之常談耳（參觀論《全後漢文》仲長統《昌言》、《全晉文》何劭《荀粲傳》）。“聖教”之“聖”指孔子，上文“敬承聖誥”之“聖”則指佛；孔子曰“聖”、從俗而言，佛曰“聖”、稱心而言，一權而一實。

【 增訂四 】 謝靈運賦之“聖教”，指孔子言，猶何劭《王弼别傳》與“老子”對舉之“聖人”亦即孔子（見《全晉文》卷一八）。所謂從俗也。

觀詞之終始，即知兩“聖”字既不淆亂，而“承聖誥”與“棄聖教”亦初無矛盾矣。然上文云：“率所由以及物，諒不遠之在斯”，自註：“《易》云：‘不遠復，無祗悔’，庶乘此得以入道”；夫《易》非巍然冠“宣聖教”之“六藝”者耶？當在“所棄”之列矣，却可“乘以入道”，似不無矛盾。豈得魚忘筌，抵岸捨筏，“入道”而遂“棄”所“乘”歟？《顔氏家訓·勉學》：“洎於梁世，……《莊》、《老》、《周易》，總爲‘三玄’”，實承晉、宋之風耳。

“藝菜當肴，採藥救頽，自外何事，順性靡違。”按靈運《遊南亭》：“藥餌情所止，衰疾忽在斯”，與此相發；“所止”即“自外”無他“事”也。《文選》李善註“藥餌”二句云：“餌藥既止，故有衰病”；何焯評云：“服餌本以扶衰，而藥石不能平情，故力有所止也。”二解皆誤，何尚用心，李直似到眼信口，未經思慮者。二句倒裝，順言之，則：“衰疾忽在斯，藥餌情所止”；意謂衰疾忽已相侵，故縈懷掛念，唯在藥餌。杜甫《江村》：“多病所須唯藥物，微軀此外更何求”，與謝客同心之言矣。

《江妃賦》。按參觀《全後漢文》論王粲《神女賦》。

一六九　全宋文卷三二

謝靈運《辨宗論》：“有新論道士，以爲寂鑒微妙，不容階級。……華民易於見理，難於受教，故閉其累學，而開其一極；夷人易於受教，難於見理，故閉其頓了，而開其漸悟。漸悟雖可至，昧頓了之實；一極雖知寄，絶累學之冀。良由華人悟理無漸，而誣道無學，夷人悟理有學，而誣道有漸。是故權實雖同，其用各異。昔向子期以儒、道爲壹，應吉甫謂孔、老可齊，皆欲窺宗，而況真實者乎？……冬夏異性，資春秋爲始末，晝夜殊用，緣晨暮以往復。……是故傍漸悟者，所以密造頓解。”按全篇鋸木往復，要指不外乎此。

【 增訂四 】 法海本《壇經》第一六節：“善知識，法無頓漸，人有利頓。”“利頓”必“利鈍”之訛，諸校未改正。其意即同靈運《辨宗論》。

卷五七朱昭之《與顧歡書難〈夷夏論〉》亦云：“昔應吉甫齊孔、老於前”；應貞、向秀之説今已無考矣。《宋書·謝靈運傳》：“孟顗事佛精懇，而爲靈運所輕，嘗謂顗曰：‘得道應須慧業，丈人生天當在靈運前，成佛必在靈運後’”；此《論》即其語之箋釋。靈運主“不容階級”之悟，而悟必須“慧業”，故“成佛”甚速，若夫不由慧生悟而祇修行持戒，則能免於地獄諸苦惱而未遽得正果也。應、向二子欲和同孔、老，靈運是篇融通儒、釋，視孫綽《喻道論》、宗炳《明佛論》較能析理，别詳《全唐文》卷論權德輿《唐故章敬寺百巖大師碑銘》。以孔、釋異教爲華夷殊地異宜，即孫綽所謂：“周孔即佛，佛即周孔，蓋外内名之耳”，亦即《國史補》載李丹與妹書所謂：“釋迦生中國，設教如周、孔，周、孔生西方，設教如釋迦”（《太平廣記》卷一○一）。“頓了”、“漸悟”之争昉自劉宋；《高僧傳》卷七《竺道生傳》：“時人以生推‘闡提得佛’，此語有據頓悟。……宋太祖嘗述生頓悟義”，又《曇斌傳》：“講《小品》、《十地》，并申頓悟、漸悟之旨。”劉宋譯《楞伽經·一切佛語心品》之一大慧問：“淨除衆生自心現流，爲頓爲漸？”佛答語設種種譬喻，如“陶家”造器，“漸成非頓”，而“明鏡頓現”一切色像。《全齊文》卷二○劉虯《無量義經序》亦調停“會理可漸”與“入空必頓”兩義。入唐而其説大暢。《佛祖統紀》卷四二記唐宣宗以“頓見”與“漸修”詰問僧弘辯。《楞嚴經》卷八：“理則頓悟，乘悟併銷；事非頓除，因次第進”；《圓覺經》卷下：“此經名爲頓教大乘，頓機衆生，從此開悟，亦攝漸修一切羣品，譬如大海，不讓細流”；神會《語録》卷一答志德問“今教羣生，唯求頓悟，何故不從小乘漸修？”又卷四《頓悟無生般若頌》；圭峯宗密《禪源諸集詮都序》卷下之一闡説有“先因漸修而豁然頓悟”，有“因頓修而漸悟”，有“因漸修而漸悟”，有“先須頓悟，方可漸修”，要歸於“因悟而修”之“解悟”與“因修而悟”之“證悟”二者。道士亦因襲名義，如司馬承禎《天隱子·漸門》一章是。宋晁迥《法藏碎金録》卷四：“孔子云：‘默而識之，學而不厭，誨人不倦’——首句頓悟，次句漸修，三句自覺覺他”；可爲靈運之論進一解。王畿《龍谿先生全集》卷一《天泉證道紀》述王守仁自言“良知之學”於“上根人”爲“頓悟之學”，而“中根以下之人”須用“漸修工夫”（參觀卷二《松原晤語》、卷四《留都會紀》、卷一二《答程方峯》）；合諸靈運所言，則“華民”恰與“上根人”相當，而“中根以下”者乃“夷人”也。

一七○　全宋文卷三三

謝靈運《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天下良辰、美景、賞心、樂事，四者難并。”按王勃《滕王閣餞别序》：“四美具，二難并”，加嘉賓、賢主人爲“二難”也。白居易《三月三日祓禊洛濱》詩《序》：“美景、良辰、賞心、樂事，盡得於今日矣”；陶望齡《歇菴集》卷二《三言》：“有好友，無名山——妖冶姬，圊中間。有名山，無好友——盛盤飧，不釃酒。二者并，罕閒功——花酒市，囊金空。閒功具，少題目——籠中禽，鎩羽肉。君之來，四緣合”云云，曰“四緣”而實包賅“四美”與“二難”矣。黄機《謁金門》：“風雨後，枝上緑肥紅瘦，樂事參差團不就”，即謂“美景”與“樂事”之不得“并”；“團”、并也，而字法尖新，“參差”、相左也，如李商隱《櫻桃花下》：“他日未開今日謝，嘉辰長短是參差”，李詩亦歎“嘉辰”與“花芳正結”之美景不得并耳。《牡丹亭·游園》：“良辰美景奈何天，賞心樂事誰家院”，衆口膾炙，幾忘其語之本謝客矣。

《擬魏太子鄴中集詩序》：“不誣方將，庶必賢於今日爾。”按《文選》李善註未釋。二句承上文“古來此娱，書籍未見”。“方”如《後漢書·皇后紀論》：“貽厥方來，豈不休哉！”，“將”者“將來”，皆謂後世。

【 增訂四 】 《後漢書·鄭玄傳》以書戒子益恩曰：“不得於禮堂寫定，傳與其人。日西方暮，其可圖乎！”“方”即“方將”也。

“誣”即魏文帝《與吴質書》：“後生可畏，來者難誣，然吾恐與足下不及見也”，李善註：“《論語》：‘後生可畏，焉知來者之不如今。’”“不誣方將”即“來者難誣”；靈運託爲魏文於此《序》中重宣其《與吴質書》之意。若曰：鄴宫此集，主與臣志相得而才相稱，遠勝楚襄、漢武曩事；然盛況空前，未保絶後，他年行樂之人當有遠逾今日同會者。

【 增訂三 】 唐王燾《外臺秘要方·序》：“吾聞其語矣，未遇其人也。不誣方將，請俟來哲。”早用謝靈運語，而意較顯豁，“來哲”即“後生”也。

黄庭堅《答王道濟寺丞觀許道寧山水圖》：“蠹穿風物君愛惜，不誣方將有人識”；史容註：“言此畫雖蠹，而他日有識之者。按《文選》‘不誣方將，庶必賢於今日’；靈運之意，謂他日人必以今日之樂爲賢於昔人，‘不誣’之意，如嵇叔夜《養生論》云：‘一溉之益，不可誣也。’五臣註詞不達，故箋之云。”史“箋”是也；“今日之樂”之“今日”乃“他日人”之“今日”，正即“他日”，非魏太子“賢於今日”之“今日”，史語欠醒，又不引《與吴質書》爲釋，亦在近而求諸遠歟。字書皆訓“誣”爲“以無爲有”，觀魏文、嵇、謝用此字，義等抹摋，則又當增“以有爲無”之訓也。

一七一　全宋文卷三四

謝惠連《雪賦》：“歲將暮，時既昏，寒風積，愁雲繁。梁王不悦，游於兔園。”按以三字句造端，前此唯覩《全晉文》卷一二○郭璞《井賦》：“益作井，龍登天，鑿后土，洞黄泉，潛源洊臻，潏潏涓涓”；司馬相如《子虚賦》多三字句，而未爲一篇肇始，揚雄《羽獵賦》則篇中三字句外，復以之煞尾：“因回軫還衡，背阿房，反未央”，戛然而止。謝賦一起勝於郭賦，後世杜牧《阿房宫賦》之：“六王畢，四海一，蜀山兀，阿房出”，發唱驚挺，操調險急，尤爲人所習知。《全唐文》卷六一九陸參《長城賦》開篇：“干城絶，長城列，秦民竭，秦君滅；嗚呼悲夫！可得而説”；在杜賦之先，或亦沾丐乎？《野客叢書》卷二四、《容齋五筆》卷七僅言《阿房宫賦》仿楊敬之《華山賦》；浦銑《復小齋賦話》卷上不溯郭璞《井賦》，僅考《雪賦》“起四句皆三字，後人祖之者”自六朝暨明；均未道陸參《長城賦》。惟廖瑩中《江行雜録》謂“六王畢”四句仿“干城絶”四句。然杜賦之“明星熒熒，開妝鏡也”一節，以色相與實事相較，機杼亦似陸賦之“邊雲夜明，列雲鏵也”一節；楊敬之《華山賦》（《全唐文》卷七二一）之“見若咫尺，田千畝矣”一節，則祇以物象之小與物體之大相較，不若陸之貼近杜也。陸賦在唐，不及楊賦傳誦，觀《孫樵集》卷二《與王霖秀才書》、《唐闕史》卷上《楊江西及第》自註可知。

《雪賦》：“節豈我名？潔豈我貞？憑雲陞降，從風飄零；值物賦象，任地班形。素因遇立，汙隨染成，縱心皓然，何慮何營！”按與墨子之歎“所染”，宗旨迥異。判心、跡爲二，跡之汙潔，於心無著，任運隨遇，得大自在；已是釋、老之餘緒流風，即謝靈運《山居賦》之别“言心”於“即事”也。蓋雪之“節”最易失，雪之“潔”最易汙，雪之“貞”若“素”最不足恃，故託玄理以爲飾詞，庶不“駡題”而可“尊題”。元稹《古決絶詞》：“我自顧悠悠而若雲，又安能保君皓皓之如雪”，亦隱寓雪之皓皓難保。歌德嘗斥雪之“僞潔”（der schnee ist eine erlogene reinlichkeit） [1340] ，正以其不堪更事接物耳。

謝惠連《祭古冢文》：“既不知其名字遠近，故假爲之號曰‘冥漠君’云爾。”按唐薛稷《唐杳冥君銘》、陳子昂《冥寞君墳記》，亦皆謂失名之古冢也。

謝莊《月賦》：“陳王初喪應、劉，端憂多暇。……抽毫進牘，以命仲宣，仲宣跪而稱曰：‘……委照而吴業昌，淪精而漢道融。’”按顧炎武《日知録》卷一九論“古人爲賦，多假設之詞”，不可“掎摭史傳以議”其後，舉此賦及庾信《枯樹賦》爲例；蓋曹植封陳王時，王粲早與應、劉同歲俱殁矣。詞章憑空，異乎文獻徵信，未宜刻舟求劍，固也。雖然，“假設”初非一概。即就此賦而論，王粲之年壽不必與事實相符，而王粲之詞旨不可不與身分相稱。依附真人，構造虚事，虚虚復須實實，假假要亦真真。不然，則託之烏有先生、無是公可矣，何必嫁名於陳王與仲宣哉！賦中王粲跪稱“東鄙幽介，孤奉明恩”，謂受魏恩也；乃贊月曰“委照”云云，則對大魏之藩王，諛敵國之故君，且以三分之吴與一統之漢並舉而頌禱其業盛道光。罔識忌諱，至於此極，難乎其爲文學侍從之臣矣。何焯評點《文選》批云：“既假託於仲宣，不應用吴事，亦失於點勘也”；亦有見於斯。故顧説尚墮一邊，當以何評羽翼之。《孝經正義·御製序》邢疏引隋劉炫“述義”，略謂此書“假曾子之言，以爲對揚之體，乃非曾子實有問也。……此皆孔子須參問，非參須問孔子也。莊周之斥鷃笑鵬、罔兩問影，屈原之漁父鼓枻、大卜拂龜，馬卿之烏有、無是，揚雄之翰林、子墨，寧非師祖製作以爲楷模者乎？”蓋謂經有“假設之詞”，而諸子、詞賦師法焉，真六通四闢之論矣。唐劉知幾《史通》外篇《雜説》下：“自戰國以下，詞人屬文，皆僞立客主，假相酬答。至於屈原《離騷辭》稱遇漁父於江渚，宋玉《高唐賦》云夢神女於陽臺，……而司馬遷、習鑿齒之徒，皆採爲逸事，編諸史籍，疑誤後學，不其甚耶？必如是，則馬卿遊梁，枚乘譖其好色，曹植至洛，宓妃覩於巖畔，撰漢、魏史者，亦宜編爲實録矣。”顧謂不宜苛責詞賦之有背史實，劉謂不宜輕信詞賦之可補史實，旨歸一揆，直所從言之異路耳。《史通》同篇下一節痛斥嵇康無識，撰《高士傳》，取材於《莊子》、《楚辭》，“夫以園吏之寓言、騷人之假説，而定爲實録，斯已謬矣！”并謂《莊子》記言載事，猶詞賦之假託，明通之見，上契劉炫。胡天游《石笥山房文集》卷一《秋霖賦》託爲司馬相如、董仲舒語氣，而馬道曹植、陸機以至江淹、邢卲輩，董道阮籍，賦首自文曰：“若夫莊周造論，展跖同時於仲尼，伯益著書，桂陽繫郡於《山海》。寓言十九，設喻無方，……不以後先相限次。”章學誠《文史通義》内篇四《言公》下論“假設之公”曰：“又如文人假設，變化不拘，……莊入巫咸之座，屈造詹尹之廬；楚太子疾，有客來吴；……此則寓言十九，詭説萬殊者也。乃其因事著稱，緣人生義，……空槐落火，桓温發歎於仲文之遷，素月流天，王粲抽毫於應、劉之逝。斯則善愁即爲宋玉，豈必楚廷？曠達自是劉伶，何論晉世？……愚者介介而争，古人不以爲異也已。”凌廷堪《校禮堂文集》卷三《晚霞賦·序》：“昔晉謝希逸之賦月也，應劉既逝，猶有仲宣；庾子山之賦枯樹也，東陽出守，尚逢元子。……是亦長卿之無是、子虚，平子之憑虚、非有也。……故爲紕繆，蓋明其非事實也。是以宣尼而友柳下，不害莊生之寓言；子産而臣鄭昭，終乖史遷之傳信。”皆以《莊子》融通於辭賦，實承劉論，章、凌舉謝、庾二賦，又隱采顧説。《莊子》述老子、孔子、顔淵等問答，聲音意態，栩栩紙上，望而知爲逞文才之戲筆，非秉史德之直筆；人如欲活適所以爲事不悉真，作者耽佳句，讀者不可參死句也。不徒莊子然也，諸子書中所道，每實有其人而未必實有此事，自同摩空作賦，非資鑿空考史。譬如《列子·湯問》篇三代之夏革稱説春秋之師曠，又《楊朱》篇齊景公時之晏嬰叩問齊桓公時之管仲，恣意驅使古人，錯亂前代，謝莊、庾信相形猶爲拘謹焉。據此以訂史，是爲捕風影，據史以訂此，是爲殺風景。西方説理而出以主客交談者，柏拉圖《對話録》最著，古之學士早謂其捉取年輩懸殊之哲人（parmenides，socrates）置於一堂，上下議論 [1341] ，近世文家至視同戲劇 [1342] ；則猶劉炫之“述”《孝經》。

【 增訂四 】 古希臘人每譏柏拉圖《對話録》記述不足信。相傳蘇格拉底嘗自言得一夢：“夢柏拉圖化爲烏鴉，止吾頂上，啄吾髮秃處，四顧而噪。柏拉圖聽之，此乃汝他年託吾名而肆言誣妄之徵”（methought plato had turned into a crow and had lighted on my head，where he pecked at my bald spot and croaked as he looked all round. so i infer，plato，that you are going to utter many lies over my head－athenaeus，the deipnosophists ，xi. 505－7，“loeb”，v，269－71）。後世自記與名勝交往，追憶其言行者，當不少“烏生八九子”在。

又有“設論”（imaginary conversations）之體，使異代殊域之古人促膝抵掌。吾國子書所載，每復類是。均姓名雖真，人物非真（real names，not real people）。有論《莊子》中贋篇《盜跖》者，於其文既信僞爲真，於其事復認假作真，非癡人之聞夢，即黠巫之視鬼而已。參觀《毛詩》卷論《河廣》、《史記》卷論《老子、韓非列傳》、《全後漢文》論蔡邕《筆賦》。

後世詞章中時代錯亂（anachronism），貽人口實，元曲爲尤。凌廷堪《校禮堂詩集》卷二《論曲絶句》之一二：“仲宣忽作中郎婿，裴度曾爲白相翁，若使硜硜徵史傳，元人格律逐飛蓬”；自註：“元人雜劇事實多與史傳乖迕，明其爲戲也。後人不知，妄生穿鑿，陋矣！”猶未徧賅。蓋曲中依託真人，即使事跡之犖犖大者，文獻有徵，抑或人出虚構，仍繫諸某朝某代，而道後世方有之事，用當時尚無之物，此亦“與史傳乖迕”也，却不似蔡邕、王粲爲翁婿等之昭然易見。李賀《白虎行》詠秦始皇事，有曰：“玉壇設醮思沖天”，方世舉批：“非先秦［漢？］所有時俗，不稱。”史繩祖《學齋佔嗶》亟稱杜牧《阿房宫賦》中“焚椒蘭也”一句爲“不可及”，以其賦秦事而不闌入“西京以後”之“沉檀龍麝”，貼合時代，文心細密。昔人亦嘗以此義繩元曲，非徒如凌氏所謂“硜硜”於角色之生平“事實”也。王驥德《曲律》卷三《雜論》上：“元人作劇，曲中用事，每不拘時代先後。馬東籬《三醉岳陽樓》賦吕純陽事也，《寄生草》曲用佛印待東坡，魏野逢潘閬，唐人用宋事”；徐復祚《三家村老委談》：“《琵琶記》使事大有謬處。《叨叨令》云：‘好一似小秦王三跳澗’，《鮑老催》云：‘畫堂中富貴如金谷’；不應伯喈時，已有唐文皇、石季倫也！”復拈隱顯各一例，聊資談助。石君寶《曲江池》第三折卜兒白：“好波你個謝天香！他可做的柳耆卿麽！”“你”、李亞仙，“他”、鄭元和；卜兒唐人直呼宋人。李壽卿《伍員吹簫》第二折養由基唱：“一生輸與賣油人，他家手段還奇絶！”歐陽修《文忠集》卷一二六《歸田録》又卷一二九《轉筆在熟説》均記陳堯咨善射，覩賣油翁注油而自失；養由基春秋時人暗用北宋故事。古小説中斯類亦夥。敦煌《秋胡變文》：“辭妻了道，服得十袟文書，並是《孝經》、《論語》、《尚書》、《左傳》、《公羊》、《穀梁》、《毛詩》、《禮記》、《莊子》、《文選》”；春秋時人能讀戰國，西漢乃至六朝之書，書籍復已用紙帛。《青瑣高議》前集卷七《趙飛燕别傳》：“‘吾夢中見帝，帝賜我坐，命進茶’；左右奏帝曰：‘向者侍帝不謹，不合啜此茶’”；西漢人早進三國始見記載之飲料。《水滸》第七回林沖“手中執一把摺疊紙西川扇子”，《金瓶梅》第二回西門慶“摇着洒金川扇兒”；北宋末人先用明中葉方盛行之器物（參觀楊慎《升菴全集》卷三一《謝同鄉諸公寄川扇》詩、祝允明《枝山文集》卷四《促金生許川扇不至》詩、《野獲編》卷二六、《棗林雜俎》智集）。《金瓶梅》第三三回金蓮道：“南京沈萬三，北京枯樹灣”；北宋末人前知明初人名都名。《西遊記》第一○回袁守誠賣卜鋪“兩邊羅列王維畫”，唐太宗時已有唐玄宗時人畫；第七一回獻金聖宫以霞衣之“紫陽真人張伯端”、北宋道士也，第八七回八戒笑行者“不曾讀”之《百家姓》、五代童課也，人之成仙、書之行世，乃皆似在唐以前；第二三回：“兩邊金漆柱上貼着一幅大紅紙的春聯，上寫着：‘絲飄弱柳平橋晚，雪點香梅小院春’”，乃温庭筠《和道溪君别業》腹聯，易“寒”爲“香”、“苑”爲“院”，初唐外國人家預揭晚唐中國人詩。且門聯始見於五代，堂室之聯至南宋而漸多，明中葉以後，屋宇内外不可或少此種文字點綴，作者并以之入集（參觀李開先《中麓閒居集》卷六《中麓拙對序》、徐渭《徐文長逸稿》卷二四又張岱《瑯嬛文集》卷一《柱銘鈔自序》、王鐸《擬山園初集》第二四册《聯語》）。《西遊記》中於前舉一聯外，第二四回五莊觀、第四四回三清觀、第七三回黄花觀皆“二門上有一對春聯”；《鏡花緣》寫武則天時事，“金字對聯”、“粉牋對聯”之類或鐫或掛於淑士國城門、淑士國書塾門、白民國學塾大廳、泣紅亭（第二一、二二、二三、四八回）；是五代後之中國對聯於唐初已傳外洋。《女仙外史》第三二回剎魔主看演《牡丹亭·尋夢》，嗤杜麗娘曰：“這樣不長進女人，要他何用！”；是明永樂時宿演萬曆時戲文。胥如《莊子·天下》所謂“今日適越而昔來”者歟！抑且外國尚未發明之洋貨，中國小説中每若已舶來而家常狎習者。孟德斯鳩《隨筆》（spicilège）嘗記一三一三年左右歐洲始製眼鏡（l’invention de lunettes est de l’an 1313 ou environs） [1343] ，蓋當吾國元仁宗之世；十七世紀意大利詩家尚以爲賦詠之新題，《眼鏡》（l’occhialino ）、《美人戴眼鏡》（per bella donna che portava gli occhiali ；bella donna cogli occhiali ）、《戴眼鏡瞻望美人》（arnante vagheggiator con gli occhiali ）等，紛著篇什 [1344] ；歌德晚歲深惡來客有戴眼鏡者（ein fremder mit der brille auf der nase），自覺内心之隱私、外貌之老醜，悉爲渠一目了然 [1345] ，是十九世紀初葉，此物在彼土猶未司空見慣也。《鏡花緣》中則非僅白民國塾師、淑士國酒保等外洋人戴眼鏡（第二一、二三回），唐敖爲林之洋遮醜，亦曰：“原來舅兄今日未戴眼鏡！”（第一六回）。亞理奥斯圖名篇寫八世紀騎士交戰，一人持六尺長鐵管（un ferro bugio），發放火藥彈丸，此兵或爲魔鬼手製（che fabricato nel tartareo fondo/fosti per man di balzebú maligno），亘古未聞，當時亦惟其人有之（che l’antica gente/non vide mai，néfuor ch’a lui），大力者奪而投於海，爲世除害 [1346] ；蓋中世紀歐洲初無火槍，故迂曲其詞，謂出於鬼工，天下祇此一枝，以掩飾時代錯亂——萬曆時趙士楨《神器譜》稱“鳥銃”爲神器，此斥爲“鬼器”，亦呼牛呼馬之類也。《鏡花緣》中則才女用火槍，水手用火槍，不一而足，林之洋曰：“幸虧俺有槍神救命”，且以“鳥槍打”對“雲中雁”（第二一、二三回）。莎士比亞劇本寫古羅馬事，約當漢元帝時，道及自鳴鐘（peace，count the clock. the clock hath stricken three） [1347] ，遭人嗤點；《鏡花緣》中米蘭芬“指桌上自鳴鐘”（第七九回），武周遠在西漢之後，或可藉口解嘲乎！夫院本、小説正類諸子、詞賦，並屬“寓言”、“假設”。既“明其爲戲”，於斯類節目讀者未必吹求，作者無須拘泥；即如《紅樓夢》第四○回探春房中掛唐“顔魯公墨跡”五言對聯，雖患《紅樓》夢囈症者亦未嘗考究此古董之真僞。倘作者斤斤典則，介介纖微，自負謹嚴，力矯率濫，却顧此失彼，支左絀右，則非任心漫與，而爲無知失察，反授人以柄。譬如毛宗崗《古本三國演義》詡能削去“俗本”之漢人七言律絶，而仍强漢人賦七言歌行（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嵩岳嫁女》），徒資笑枋，無異陸機評點蘇軾《赤壁賦》（姚旅《露書》卷五）、米芾書申涵光《銅雀臺懷古詩》（劉廷璣《在園雜志》卷一）、王羲之書蘇軾《赤壁賦》（《官場現形記》第四二回）、仇英畫《紅樓夢》故事（《二十年目觀之怪現狀》三六回）等話欛矣。

時代錯亂，亦有明知故爲，以文游戲，弄筆增趣者。湯顯祖《牡丹亭》第三三折柳夢梅欲發杜麗娘之墓，商諸石道姑，姑曰：“《大明律》開棺見屍，不分首從皆斬哩！你宋書生是看不着《大明律》。”譬之知法犯法，受罸應倍，而自首則可減等以至獲赦，此固古羅馬人所教修詞訣也（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二四五《張裕》、卷四五九《舒州人》）。湯氏隽語流傳，掛於衆口，如汪琬《説鈴》：“顧寧人被酒，與客談經，客誤以《唐石經》爲《十三經》，顧曰：‘此與宋板《大明律》何異！’”；王應奎《柳南隨筆》卷一：“《漢書》河間獻王好學，博士毛公善説《詩》，王號之曰《毛詩》。《文選》於《詩序》一篇，既定爲卜子夏作，而文目仍稱《毛詩序》。此與宋書生解《大明律》，何以異也！”；王闓運《湘綺樓日記》光緒三十一年十月十日：“所謂宋板《康熙字典》，其價宜在宋板上也”，又宣統二年十月二十三日：“有劉姓收袁枚墨跡，書我《元宵詞》并跋，真佳話也！宋板《康熙字典》同此前後”，即仿此謔。李汝珍《鏡花緣》另出手眼、作狡獪。第一九回：“多九公道：‘今日唐兄同那老者見面，曾説識荆二字，是何出處？’唐敖道：‘再過幾十年，九公就看見了’”；第七二回：“孟紫芝道：‘顔府這《多寶塔》的大筆，妹子却未見過。’卞彩雲道：‘妹妹莫忙，再遲幾十年，少不得就要出世’”；第七六回：“孟紫芝道：‘只要有趣，那裏管他前朝後代！若把唐朝以後故典用出來，也算他未卜先知’”；第八四回：“孟玉芝道：‘我今日要學李太白斗酒百篇了。’尚紅珠道：‘這位李太白不知何時人，向來卻未聽見過’”；他如第一八回唐敖評“新安大儒”，隱指朱熹，第九四回祝題花言“安知後世不將《中庸》另分”，隱指宋人編《四書》，第六五、七四、八一回諸女郎更於王實甫《西廂記》，直引不諱，殆皆以“未卜先知”一語塞議者之口歟。俞萬春《蕩寇志》於斯類枝節，不諧而莊，容肅詞正，有頭巾氣。如第一回：“看官！那大礮、鳥鎗一切火器，實是宋末元初始有。……南宋時尚無此物，況北宋徽宗時乎？今稗官筆墨遊戲，只圖紙上熱鬧，不妨揑造，不比秀才對策，定要認真。……不要只管考據！”西方名家涉筆，足相映發。如迭更斯小説寫一撞騙者向人侈陳己於“七月革命”（the revolution of july）中且戰且賦詩，附註曰：“此君真具先知預見之神通者矣！吾書所敍乃一八二七年事，而七月革命則一八三○年事也”（a remarkable instance of the prophetic force of mr jingle’s imagination，etc.） [1348] ；猶《鏡花緣》之“未卜先知”。若伏爾泰賦十五世紀英、法戰争詩中，有武士（monrose）發手鎗中人（prend d’une main par la rage tremblante/un pistolet，en presse la détente），附註曰：“前人而用後世器物，吾勿敢斷言其當否，然讀史詩時何妨從寬不究？”（nous n’osons affirmer qu’il soit permis d’anticiper ainsi le temps；mais que ne pardonne-t-il point dans un poème épique？） [1349] ；則劇類《蕩寇志》之於大礮鳥鎗矣。

顧炎武樹義，限於辭賦，識已遜劉炫、劉知幾；且或猶嚴别文體之尊卑雅鄭，故其時戲曲大盛，小説勃興，而皆不屑稍垂盼睞，借以齒牙。凌廷堪既能演顧氏之論賦，復如補王驥德之論曲，却不悟燈即是火，乳非異酥，未嘗連類通家。聊託謝莊發端，而爲二劉氏竟緒云。“假設之詞”而於時代之界最謹嚴不苟者，唯八股文；陳澧《東塾集》卷二《科場議》一：“時文之弊有二。代古人語氣，不能引秦漢以後之書，不能引秦漢以後之事，於是爲時文者皆不讀書。”此又諸家所未及矣。

【 增訂三 】 余金《熙朝新語》卷一一：“乾隆甲戌科首題《唐棣之華未之思也》；場中文有用‘腸一日而九迴’句者。上以言孔、孟言，不應襲用《漢書》語。”即陳澧所謂“時文之弊”一例。

抑時代錯亂，非徒文詞也，繪畫亦有之，如陳與義《簡齋詩集》卷二六《題趙少隱清白堂》之三所謂：“雪裏芭蕉摩詰畫，炎天梅蕊簡齋詩。”劉知幾《衣冠乘馬議》指摘“張僧繇畫羣公祖二疏，而兵士有著芒屩者，閻立本畫昭君入匈奴，而婦人有著帷帽者，……豈可徵此二畫以爲故實者乎？”（《全唐文》卷二七四），即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二“帷帽興於國朝，芒屩非塞北所宜”一節所本；宋敏求《春明退朝録》卷下亦記有《漢祖過沛圖》“畫跡頗佳，而有僧，爲觀者所指，翌日並加僧以幅巾”。此皆可考史徵獻，譏其疏舛者也。然唐僧貫休《送盧秀才應舉》：“還衝猛風雪，如畫冷朝陽”，自註：“時多畫李白、王昌齡、常建、冷朝陽冒風雪入京”；黄伯思《東觀餘論》卷下《跋滕子濟所藏〈唐人出遊圖〉》：“昔人深於畫者，得意忘象，其形模位置有不可以常法論者。……如雪與蕉同景，桃李與芙蓉並秀，或手大於面，或車闊於門。……此卷寫唐人出遊狀，據其名題［宋之問、王維、李白、高適、史白、岑參］，或有勿同時者，而揚鑣並驅，睇眄相語，豈亦於世得意忘象者乎？”；樓鑰《攻媿集》卷二《慧林畫寒林七賢·序》：“舊有《唐人出遊圖》，謂宋之問、王維、李白、高適、史白、岑參六人。多畫七賢，不知第七人爲誰，或云是潘逍遥，未見所據”，又《詩》：“羣賢俱詩豪，年輩不同處，安得寒林中，聯鑣睇相語？誰歟創妙意，臭味無今古。吾聞顧陸輩，寓意或如許；桃李並芙蓉，雪中芭蕉吐”，樓嘗爲黄書作跋，此詩語意必本黄來；楊慎《升菴全集》卷五九所論及蔣士銓《忠雅堂詩集》卷三所題《七賢過關圖》又謂乃張説、張九齡、李白、李華、王維、鄭虔、孟浩然。是則不顧古人之行輩交誼，“不以先後相限次”，捉置一處，寫入一圖，固又唐宋畫師構景之一端。“寓意”正劉知幾等論辭賦所謂“寓言”。雪裏芭蕉，荷邊桃李，四士結伴而衝風雪，七賢聯騎而游寒林，如孔子之友柳下，桓公之歎仲文，亦如馬致遠《青衫淚》第一折中以孟浩然、賈島、白居易之同爲裴興奴狎客矣。都穆《寓意編》：“王維畫伏生像，不兩膝着地、用竹簡，乃箕股而坐，憑几舒卷。蓋不拘形，亦雪中芭蕉之類也”；則亦秋胡讀《文選》、林沖執川扇之類耳。

【 增訂三 】 《山谷内集》卷七《題鄭防畫夾》之四：“折葦桔荷共晚，紅榴苦竹同時；睡鴨不知飄雪，寒雀四顧風枝。”荷枯雪飄，而榴紅照眼，是亦雪中芭蕉之類耶？李唐《深山避暑圖》有丹楓，葉德輝《觀畫百詠》卷二歎爲“筆妙補天，深得輞川不問四時之意”。陸游《老學菴筆記》卷二：“靖康初，京織帛及婦人首飾衣服皆備四時。……花則桃、杏、荷花、菊花、梅花皆併爲一景，謂之‘一年景’。”歐陽玄《圭齋文集》卷四《題四時百子圖》：“天無一日具四時，人無一母生百兒。何人筆端巧造化，人事天時俱盡之。三三兩兩如魚隊，日長遊戲闌干外；採蓮攀柳争後先，繞竹觀梅分向背。”是名畫家之“寓意”固亦市俗所慣爲熟覩，雅人深致與俗工炫多求“備”，將無同歟。

一七二　全宋文卷三六

顔延之《赭白馬賦》：“旦刷幽燕，晝秣荆越。”按前人寫馬之迅疾，輒揣稱其馳驟之狀，追風絶塵（參觀《全後漢文》論傅毅《七激》）。卷三四謝莊《舞馬賦》：“朝送日於西坂，夕歸風於北都”，亦仍舊貫，增“朝”、“夕”爲襯托。顔氏之“旦”、“晝”，猶“朝”、“夕”也，而一破窠臼，不寫馬之行路，衹寫馬之在廄，顧其過都歷塊，萬里一息，不言可喻。文思新巧，宜李白、杜甫見而心喜；李《天馬歌》：“雞鳴刷燕晡秣越”，直取顔語，杜《驄馬行》：“晝洗須騰涇渭深，夕趨可刷幽并夜”，稍加點綴，而道出“趨”字，便落跡著相。李壁註《王荆文公詩註》卷五《張良》附劉辰翁批語：“便如‘天發一矢胡無酋’，不動聲色”，指王安石《澶州》：“天發一矢胡無酋，河冰亦破沙水流”；竊謂顔氏原語亦堪稱“不動聲色”，杜加“趨”字，便如改王句作“天發一矢中胡酋”矣。“朝”、“夕”或“旦”、“晝”並列，句法類《楚辭》疊見之“朝發軔於蒼梧兮，夕余至乎懸圃”，“朝發軔於天津兮，夕余至乎西極”（《離騷》），“朝騁騖兮江臯，夕弭節兮北渚”（《湘君》），“朝灈髮於湯谷兮，夕晞余身兮九陽”（《遠遊》）等。魏、晉人行役之篇如徐幹《避地賦》：“朝余發乎泗州，夕余宿乎留鄉”（《全後漢文》卷九三），潘岳《登虎牢山賦》：“朝發軔兮帝墉，夕結軌兮中野”（《全晉文》卷九○），似填匡格，顔氏則能與古爲新。《全唐詩》載吕巖《絶句》之一六：“朝遊北（一作‘百’）越（一作‘岳鄂’）暮蒼梧，袖裏青蛇膽氣粗，三入岳陽人不識，朗吟飛過洞庭湖。”首句言飛仙神行之速，修詞可參顔氏之賦馬。元人谷子敬《城南柳》第一折吕洞賓唱：“東訪丹邱西太華，朝游北海暮蒼梧”；《西遊記》第二回須菩提祖師以騰雲法授孫悟空，曰：“自古道：‘神仙朝游北海暮蒼梧’，……凡騰雲之輩，早晨起自北海，游過東海、西海、南海，復轉蒼梧——‘蒼梧’者，却是北海零陵之語話也。將四海之外，一日都游徧。”仙師於輿地或任意呼名，其説吕詩首句，則犂然有當。“朝”、“暮”並列，雖貌同“旦”、“晝”並列，而意謂環行天下，周而復始，誇飾迅速，視顔句更進一解，倘移以賦馬，當曰：“旦刷幽燕，夕飲冥澤”耳。《水經注》卷三四《江水》：“行者謡曰：‘朝發黄牛，暮宿黄牛，三朝三暮，黄牛如故。’”“朝發黄牛，暮宿黄牛”與“朝游北海暮蒼梧”，句法無異，均言朝暮在一地也；苟無上下語，望文生義，則安知一謂終日難移寸步而一謂一日周游四海，詞旨相隔，有若天冠地屨哉？又安知不可彼此交易以爲解釋哉？此所以必“考其終始”，庶免於以詞害意也（參觀《左傳》卷論隱公元年、《全晉文》論陸機《謝平原内史表》）。

顔延之《庭誥》：“立長多術，晦明爲懿。……雖在畎畝，明晦則功博。……雖棄其大用，窮其細瑕，或明灼日月，將不勝其邪。故曰：‘孱焉則差，的焉則闇。’”按“立長”宜“晦明”，即《慎子》所謂“不瞽不聾不能公”（參觀《通俗編》卷四引相類語，“不瞽”或作“不喑”、“不癡”）。“孱”、瑣細也，“差”如枚乘《上書諫吴王》之“銖銖而稱，至石必差”，“的焉則闇”謂察察則非明耳。“欲者，性之煩濁”云云。按參觀《全晉文》論陸機《演連珠》。“諺曰：‘富則盛，貧則病’矣。”按參觀《全晉文》魯褒《錢神論》。“故曰：‘丹可滅而不能使無赤，石可毁而不能使無堅。’”按卷四二顧愿《定命論》：“亦由石雖可毁，堅不可銷；丹雖可磨，赤不可滅”；均本《吕氏春秋·誠廉》：“石可破也，而不可奪堅，丹可磨也，而不可奪赤，堅與赤性之有也，性也者，所受於天也。”《庭誥》：“摯虞《文論》足稱優洽。《柏梁》以來，繼作非一，所纂至七言而已。九言不見者，將由聲度闡誕，不協金石。”按《全晉文》卷七七摯虞《文章流别論》：“古之詩有三言、四言、五言、六言、七言、九言。……古詩之九言者，‘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之屬是也。”姚範《援鶉堂筆記》卷三七引何焯云：“徧檢各本，皆云：‘《泂酌》三章，章五句’，則以爲二句也。顔延之謂‘詩體本無九字者，將由聲度闡緩，不合金石’，仲治之言未可據也。”《毛詩·關雎》篇末孔穎達《正義》舉《詩》中二言至八言句例，駁摯虞九言之説，即謂“泂酌彼行潦挹彼注兹”乃兩句非一句，何、姚似失憶。《日知録》卷二○舉九言句例爲“凛乎若朽索之馭六馬”，而不舉“泂酌”，有以也。摯虞未及八言句，明單本《蕉帕記》嘲文理不通，至託爲胡連其人者，自白云：“作文只是七股，吟詩偏愛八言”；孔《正義》則拈“我不敢效我友自逸”、“十月蟋蟀入我牀下”爲八言句之例。宋孫奕《示兒編》卷三、陳騤《文則》卷下分别舉“十月”云云、“我不敢”云云以示八言詩句，似亦未省孔《正義》先言之。余嘗歎宋、清學人注意經之漢註，而每於唐疏粗心易念，此又一證也，參觀《周易》卷論《繫辭》（五）。庾信《周五聲調曲》中《商調曲》四章全爲九言，《角調曲》二章全爲八言，似無道者。楊慎《升菴全集》卷六○、趙翼《陔餘叢考》卷二三、俞樾《茶香室三鈔》卷一五皆爬梳唐、宋、元人詩，補廣摯虞之所未覩，增十言、十一言、十五言句諸例。

【 增訂四 】 俞樾《曲園雜纂》卷一八引《吴越春秋·闔閭内傳》樂師扈子援琴作《窮劫之曲》曰：“王耶王耶何乖烈，不顧宗廟聽讒孽”云云，又《勾踐伐吴外傳》軍士作《河梁之詩》曰：“渡河粱兮渡河梁，舉兵所伐攻秦王”云云。論之曰：“昔人謂《招魂》、《大招》去其‘些’、‘只’，即是七言詩。今觀此又在前，可爲七言詩之祖矣。然詞意均淺薄，不似春秋人語。”

余見清人詩集中長句，有溢出十五言而復非若杜光庭《紀道德》、《懷古今》兩篇之以“之”、“乎”、“者”、“也”等虚字襯貼者。即如與趙氏齊名之蔣士銓《忠雅堂詩集》卷八《黄鶴谿舍人以〈相馬圖〉索題》中，長句至十七字，餘則七、九、十一、十三字不等：“世無孫陽《相馬經》，不知圖中主人所師是否西河子與東門京。……都護青驄豈得見，鄧公廄底不須定爲房駟精。十二閑中雄姿令德漫題品，可憐塗泥驛傳馳者負者焉足評。”吕留良著述遭禁燬，趙、俞二氏當不獲見，即見或勿願道；《何求老人殘稿·倀倀集·看宋石門畫〈輞川圖〉依太沖韻》有云：“今觀尺山寸樹尚畫四五丈，其中亭榭、艇子、帷帳、几榻、爐碗、瓶罌、硯牀、書册、茶竈、藥磑、絃琴、酒榼、禪座、變相、賓客僮僕娱心樂志之具無不備。不知思明跋扈、回紇貪殘、百里内何以無兵至，又況藍田汧渭間，用兵正復秦隴自”；一句達四十三字，詩集中絶無僅有，欲配當之，須求諸禪偈及院本耳。蓋此體昉於禪人機鋒，如宋釋曉瑩《羅湖野録》卷一載端獅子投章子厚偈：“點鐵成金易，忠孝兩全難，仔細思量着，不如箇湖州長興靈山孝感禪院老松樹下無用老僧閒”；

【 增訂四 】 《五燈會元》卷一九華藏安民章次引玉泉浩和尚偈：“雪，雪，片片不别，下到臘月。再從來年正月二月三月四月五月六月七月八月九月十月依前不歇，凍殺餓殺，免教胡説亂説。”

《永樂大典》卷一○○一六《旨》字引《宗門統要》徑山杲説黄梅意旨：“蕉芭蕉芭，有葉無丫，忽然一陣狂風起，恰似東京大相國寺裏三十六院東廊下壁角頭王和尚破袈裟。”戲文打諢，每有此體，如《楚昭公》第三折梢公歌：“月落烏啼霜滿天，江楓漁火對愁眠。也弗只是我俚梢公梢婆兩個，倒有五男二女團圓。一個尿出子，六個勿得眠，七個一齊尿出子，艎板底下好撑船，一撑撑到姑蘇城下寒山寺，夜半鐘聲到客船”；“倒有”句亦八言，用宋以來婚禮時祝願套語如《清平山堂話本·快嘴李翠連記》：“五男二女，七子團圓”，《類編草堂詩餘》卷三胡浩然《滿庭芳·吉席》：“願五男二女，七子成行”（參觀《五燈會元》卷一一南院慧顒章次、《夷堅乙志》卷七《西内骨灰獄》、《花草粹編》卷六無名氏《遍地花》、《通俗編》卷一○引《泉志》等）。《倒鴛鴦》第二折魯首才吟詩：“亭上燕啾啾，伸出五個頭，看來像什麽？好像我們徽州府休寧縣吴愛泉朝奉在上海二十五保開張南北雜貨店新娶一位小孺人脚穿烏綾破鞋突出五隻脚指頭”；“好像”與禪語之“不如”、“恰似”一格，句長達四九言。

【 增訂三 】 司空圖《司空表聖文集》卷一○《障車文》：“二女則牙牙學語，五男則雁雁成行”；則唐人文中已用“五男二女”。《警世通言》卷一三《三現身包龍圖斷冤》中李媒婆“取出一幅五男二女花牋紙”，即“利市團圓吉帖”也。《堅瓠五集》卷四《詩句短長》引《桐下閒談》記唐寅謂祝允明，詩有二言至十一言，各舉例句；祝曰：“四十九言始自何人？”唐問：“詩有四十九言耶？”祝答：“有！《新燕篇》末句云：‘好像蘇州城隍廟東大關帝廟内西廊下立着個提八十三觔鐵柄大關刀黑面孔阿鬍子周將軍鐵草鞋裏伸出五個脚跡頭。’”殆是魯首才所吟詩句之别本或原本歟。

【 增訂四 】 唐李公佐《南柯記》記淳于棼作南柯太守，“生有五男二女，男以門蔭授官，女亦娉於王族”。早於司空圖文。李商隱《樊南文集》卷六《爲外姑隴西郡君祭張氏女文》：“五男未冠，二女未笄”；疑亦駢文結習，摭用成語，如汪中《釋三九》所謂“虚數”耳。

李開先《詞謔》載“打油體”詩：“六出飄飄降九霄，街前街後盡瓊瑶，有朝一日天晴了，使掃帚的使掃帚、使鍬的使鍬”，又“天兵百萬下南陽，也無援救也無糧，有朝一日城破了，哭爺的哭爺、哭娘的哭娘”；亦此體。當世美國諧詩名家（ogden nash）之作，有相肖者 [1350] 。

一七三　全宋文卷三七

顔延之《又釋何衡陽〈達性論〉》引何承天語：“尋來旨似不嫌有鬼，嘗謂鬼宜有質。”按“嘗”字訛，原語見卷二三何承天《重答顔光禄》，作“當謂”，是也。延之《重釋〈達性論〉》：“若雖有無形，天下寧有無形之有？”故承天《重答》云然。“質”即“形”之互文，“鬼宜有質”如言“鬼宜有形體”耳。陸機《演連珠》：“覽影偶質，不能解獨”，謂形影相偶；《南齊書·武十七王傳》竟陵王子良啓：“縑纊雖賤，駢門裸質”，謂裸形或裸體；《全唐文》卷一五六謝偃《影賦》：“若夫長短侔形，曲直應質”，謂應體；常建《閑齋卧病》：“明鏡悲舊質”，謂舊日形容。宋祁《新唐書》文筆好爲澀體，《姦臣傳》下記盧杞“鬼形藍面”，而《贊》曰：“鬼質敗謀興元蹙。”“鬼質”二字雖或可援何承天語爲來歷，殊苦生硬隱晦。南宋詩人鈎新摘異，遂頻用《新唐書》語。范成大《石湖詩集》卷一五《蛇倒退》：“山民茅數把，鬼質犢子健”，卷二○《采菱户》：“刺手朱殷鬼質青”，卷二七《四時田園雜興》：“血指流丹鬼質枯”；泛言民亦勞止，枯瘠如鬼。劉克莊《後村大全集》卷一八七《沁園春》八：“因封還除目，見瞋鬼質”，方岳《秋崖先生詩集》卷九《堪笑》一：“命懸鬼貌干何事”（吴師道《吴禮部詩話》引作“命關鬼質緣何事”），則均指盧杞。元初趙文《青山集》卷四《江村記》亦云：“漁童樵青，鶉衣鬼質”，又同范詩之泛言體貌黧悴。明、清詩文却尠用者。

【 增訂三 】 《後村大全集》卷一四《雜詠一百首·十臣·顔魯公》：“鬼質内持衡”，卷四六《相法》：“盧郎鬼質面如藍”，皆用《新唐書》語。《警世通言》卷三○《金明池吴清逢愛愛》寫“形容枯槁”曰：“漸漸有如鬼質，看看不似人形。”

【 增訂四 】 周麟之《海陵集·外集·破虜凱歌二十四首》之一五：“何事圖形到九墀，豈容鬼質近神奎”，謂完顔亮畫像，猶《水滸傳》綽號之言“鬼臉兒”也。亦南宋人用《新唐書》一例，稍先於石湖詩。

一七四　全宋文卷四四

袁淑《真隱傳》。按與《全上古文》卷八鬼谷先生《遺書責蘇秦、張儀》重出。

袁淑《雞九錫文》、《勸進牋》、《驢山公九錫文》、《大蘭王九錫文》、《常山王九命文》。按均出淑《誹諧集》；諸篇與卷一五范曄《和香方序》、《全梁文》卷二七沈約《修竹彈甘蕉文》皆詼詭而别成體裁，後世落套依樣，觀繆艮《文章游戲》諸集，可以隅反。范、沈意含譏諷，袁似純供解頤撫掌之資，未寓褒貶，《全梁文》卷六八王琳《䱇表》、《清異録》卷三潁王《十玩圖》、毛勝《水族加恩簿》，其支與流裔也。然如《左傳》閔公二年記衛懿公好鶴，“鶴有乘軒者”；《北齊書·幼主紀》記“馬及鷹犬乃有‘儀同’、‘郡君’之號，故有‘赤彪儀同’、‘逍遥郡君’、‘凌霄郡君’。……鬬雞亦號‘開府’”；《新五代史·東漢世家》記劉旻爲“黄騮治廄，飾以金銀，食以三品料，號‘自在將軍’”；實有其事。則袁文之封雞、驢爲上公，賚豕、蛇以錫命，雖戲語乎，亦何妨視嘻笑爲怒駡也！雞封“會稽公”；驢加“大鴻臚”銜，以廬江、廬陵、珠廬、桐廬封爲“中廬公”；均諧聲雙關。後世小説則進而逕使物妖諧聲得姓，猿、“袁”氏，狐、“胡”氏，豬、“朱”氏，黿、“元”氏，驢、“盧”氏；故如《太平廣記》卷四九○《東陽夜怪録》之盧倚馬即驢山公之族，《封神演義》第九二回之朱子真即原“號曰豕氏”者，九一回之常昊則猶存常山郡望耳。《太平廣記》卷四七七《張景》（出《宣室志》）記少年素衣肥澤，自稱“齊人曹氏子”，乃蠐螬之魅，尤雅令也。

一七五　全宋文卷四六

鮑照《蕪城賦》、《傷逝賦》、《野鵝賦》。按别見《毛詩》卷論《車攻》、《隰有萇楚》及《全三國文》論陳王植《上應詔責躬詩表》、《求存問親戚疏》。

鮑照《觀漏賦》：“嗟生民之永途，躬與後而皆恤，死零落而無二，生差池之非一。”按韓愈《秋懷詩》第一首：“浮生雖多塗，趨死惟一軌”，即此意而語更簡潔醒豁。古希臘哲人（anaxagoras）云：“人生不論何處首塗，赴死則同”（the descent to hades is much the same whatever place we start）；古羅馬人記其語則作：“四方皆有通入幽冥之路，無遠近也”（undique enim ad inferos tantundem viae est） [1351] 。

鮑照《舞鶴賦》：“衆變繁姿，參差洊密，煙交霧凝，若無毛質。”按此賦摹寫之工，已有定評，“若無毛質”四字，尤爲迥出，則未邀賞會。岑參《衛節度赤驃馬歌》：“君家赤驃畫不得，一團旋風桃花色”；機杼相似，而名理不如。鶴舞乃至於使人見舞姿而不見鶴體，深抉造藝之窈眇，匪特描繪新切而已。體而悉寓於用，質而純顯爲動，堆垜盡化烟雲，流易若無定模，固藝人嚮往之境也。席勒嘗稱藝之高者能全銷材質於形式之中（darin also besteht das eigentliche kunstgeheimnis des meisters，dass er den stoff durch die form vertilgt） [1352] ；弗羅貝欲文成而若不覺有題材（un livre qui n’aurait presque pas de sujet ou du moins où le sujet serait presque invisible，si cela se peut） [1353] 。倘續司空圖《詩品》者，罕譬遠取，擬喻斯境，則舞鶴之“若無毛質”，當與其數。近世英國詩人咏舞，謂舞人與舞態融合，觀之莫辨彼此（o body swayed to music，o brightening glance，/how can we know the dancer from the dance？） [1354] ，即“若無毛質”之謂矣。

鮑照《謝隨恩被原表》：“然古人有言：‘楊者易生之木也，一人植之，十人拔之，無生楊矣。何則？植之者難，拔之者易。’況臣一植之功不立，衆拔之過屢至。”按《韓非子·説林》上記惠子戒陳軫必善事魏王左右，曰：“夫楊横樹之即生，倒樹之即生，折而樹之又生，然使十人樹之而一人拔之，則無生楊”云云，亦見《戰國策·魏策》二、《淮南子·俶真訓》。故乍讀鮑文，祇見“一植不立，衆拔屢至”明爲“一植之、十拔之”下一轉語，而熟知來歷，則更識“一植之、十拔之”已潛爲“十植之，一拔之”下一轉語；文中若進一解，而實言外並進兩解也（參觀《全陳文》論徐陵《鴛鴦賦》）。又按漢以後送别有折贈楊柳之俗，取意難揣，或即以楊柳“易生之木”爲説，褚人穫《堅瓠續集》卷四云：“倒插枝栽，無不可活，絮入水亦化爲萍；到處生理暢遂。送行折柳者，以人之去鄉，正如木之離土，望其如柳之隨處皆安耳。”頗見思致。

一七六　全宋文卷四七

鮑照《登大雷岸與妹書》。按鮑文第一，即標爲宋文第一，亦無不可也。“東顧則”云云，别見《全漢文》論枚乘《七發》。“栖波之鳥”云云，别見《老子》卷論第一七章。司馬相如《上林賦》：“鴻鷫鵠鴇，……奄薄水渚，唼喋菁藻，咀嚼菱藕”；左思《吴都賦》：“鵾雞鸀鳿，……容與自翫，彫啄蔓藻，刷蕩漪瀾，魚鳥聱耴，萬物蠢生”；木華《海賦》：“鳧雛離褷，鶴子淋滲，羣飛侣浴，戲廣浮深，更相叫嘯，詭色殊音”；郭璞《江賦》：“晨鵠天雞，……千類萬聲，濯翮疏風，鼓翅??”；所見皆如斯而已。鮑氏獨窺有弱肉强食一段物競情事在。唐李涉《春止三朅來》之一：“瘦壁横空怪石危，山花鬬日禽争水”，拈出花鳥之物競，微言堪繼鮑賦。

【 增訂三 】 劉禹錫《春有情篇》：“花含欲語意，草有鬬生心”，下句即李涉語意。

“南則積山萬狀，負氣争高”；按《上林賦》：“沸乎暴怒”，《海賦》：“於是鼓怒，溢浪揚浮”，《江賦》：“乃鼓怒而作濤。”水能“鼓怒”，已成詞人常語，山解“負氣”，則前所未道。《世説·言語》顧愷之説會稽山水：“千巖競秀，萬壑争流”，衹狀其形於外者爲争競，鮑并示其動於中者爲負氣，精采愈出；參觀《全梁文》論吴均《與朱元思書》。後人如杜牧《長安秋望》：“南山與秋色，氣勢兩相高”；僧祖可句：“亂山争夕陽”（陳善《捫蝨新話》卷八引，陸游《老學菴筆記》卷四引作“亂山争落日”），沾丐匪一。杜甫《青陽峽》：“磎西五里石，奮怒向我落”，石之“奮怒”猶山之“負氣”；韓愈《南山》：“或蹙若相鬬，……賭勝勇前購”，亦即寫山石之“争”也。别詳《全唐文》卷論舒元輿《牡丹賦》。“思盡波濤，悲滿潭壑”；按二句情景交融，《文心雕龍·物色》所謂“目既往還，心亦吐納”者歟。“波濤”取其流動，適契連綿起伏之“思”，即《全漢文》卷三武帝《李夫人賦》：“思若流波，怛兮在心”；西語亦曰“思波”（strom von gedanken），以心念之畫而能渾、運而不息也（ein zusammengesetztes und fortwährend fliessendes，in keinem moment unserer betrachtung stille haltendes geschehen） [1355] ，别見《楚辭》卷論《九章·哀郢》。“潭壑”取其容量，堪受幽深廣大之“悲”，即李羣玉《雨夜呈長官》：“請量東海水，看取淺深愁。”然波濤無極，言“盡”而實謂“思”亦不“盡”；潭壑難盈，言“滿”則却謂“悲”竟能“滿”。二語貌同心異，不可不察爾。“若潨洞所積，溪壑所射”至“樵蘇一歎，舟子再泣”一節；按足抵郭璞《江賦》，更饒情韻。《文選》采郭賦而棄此篇，真貽紅紗蒙眼之譏，尚非不收王羲之《蘭亭集序》可比也。

鮑照《河清頌》：“夫四皇六帝，樹聲長世。”按何晏《景福殿賦》結云：“方四三皇而六五帝，曾何周夏之足言！”，《文選》李善註引《燕丹子》荆軻曰：“高欲令四三王，下欲令六五霸，於君何如也？”王儉《褚淵碑文》：“五臣兹六，八元斯九”，《文選》李善註引潘岳《魯武公誄》：“八元斯九，五臣兹六。”《世説·文學》：“庾仲初作《揚都賦》成，以呈庾亮，亮大爲其名價，云：‘可三《二京》，四《三都》。’”蓋魏晉以來修詞匡格。《燕丹子》載荆軻語意，兩見於《戰國策》；《秦策》四黄歇上書秦昭王：“使無後患，三王不足四、五霸不足六也”，《秦策》五或謂秦始皇：“王若能爲此尾，則三王不足四、五霸不足六。”《全梁文》卷一○簡文帝《重請開講啓》：“四三六五不能喻，十堯九舜無以方”；唐太宗《帝京篇》：“六五誠難繼，四三非易仰”；“五”皆指“五帝”而非“五伯”，與何賦、鮑頌尤合。

【 增訂四 】 《全唐文》卷一五六謝偃《惟皇誠德賦》：“則四皇不足五，六帝不足七”，一作“三皇不足六，五帝不足十”。

杜甫《秋日荆南送石首薛明府》：“侍臣雙宋玉，戰策兩穰苴”，楊萬里《誠齋集》卷一一四《詩話》：“有用文語爲詩句者尤工，杜云云，蓋用‘如六五帝、四三王’”；竊謂杜屢用此法，如《寄董卿嘉榮》：“居然雙捕虜，自是一嫖姚”，《李潮八分歌》：“潮也奄有二子成三人。”後來如陸佃賀王安石父子俱侍經筵詩：“潤色聖猷雙孔子，燮調元化兩周公”（《能改齋漫録》卷五引，吕希哲《吕氏雜記》卷下載此爲程公遜詩，下句作“裁成天下兩周公”；李壁《王荆文公詩箋註》卷二二《題雩祠堂》：“一日鳳鳥去，千秋梁木摧”，註：“范鏜爲太學正，獻詩云：‘文章雙孔子，術業兩周公’”）；正其遺意。《困學紀聞》卷二○荆軻語一則，翁元圻註引《戰國策》、何晏賦、張唐説《封禪頌》（“四皇墳而六帝典”）、蘇頲《東嶽頌》（“墳作四而籍言七”），可資參稽。西方詞頭，亦有斯製。古希臘相傳，主文藝之女神凡九、主才貌之女神凡三、主情愛之女神祇一，詩人贈美婦或才媛之什遂謂“有卿而十九、四三、二一”（with thee，my beloved，the graces are four；four are the graces，there are two aphrodites，and ten muses），故女詩人沙浮（sappho）動被“第十位文藝女神”（a or the tenth muse）之號 [1356] 。不乏祖構者也 [1357] 。

鮑照《瓜步山揭文》：“江中眇小山也，徒以因迥爲高，據絶作雄，而凌清瞰遠，擅奇含秀，是亦居勢使之然也。故才之多少，不如勢之多少遠矣。仰望穹垂，俯視地域，涕洟江河，疣贅丘岳。”按因地形而觸發憤世之感，其旨如《孟子·告子》：“不揣其本而齊其末，方寸之木可使高於岑樓”，而尤似《韓非子·功名》：“故立尺材於高山之上，則臨千仞之谿，材非長也，位高也。”後三句乃居高臨下之放眼，而亦越世凌雲之曠懷，情景雙關。蓋此際覺人間得失奚啻“豪盈髮虚”，亦猶視江河丘岳直似“涕洟”、“疣贅”等歸於“卑安足議”爾。《孟子·盡心》：“登東山而小魯，登泰山而小天下”，氣象雄闊，未具節目。《荀子·解蔽》：“故從山上望牛者若羊”，《吕氏春秋·壅塞》：“夫登山而視牛若羊，視羊若豚，牛之性不若羊，羊之性不若豚”（高誘註：“‘性’猶體也”）；詞意又苦凡近。王嘉《拾遺記》卷一言舜於衡山起月館，“東方朔作《寶甕銘》曰：‘……望三壺如盈尺，視八鴻如縈帶。’‘三壺’則海中三山也，……‘八鴻’者，八方之名，‘鴻’、大也；登月館以望，四海三山皆如聚米縈帶者矣”；雖出六朝人僞託，而汗漫夸言，目空一切，庶足與鮑照語連類。虞騫《登鍾山下峯望》：“遥看野樹短，遠望樵人細”；戴暠《度關山》：“今上關山望，長安樹如薺”；或蘇軾《題寶雞斯飛閣》：“野闊牛羊同雁鶩”；意境均不過荀子、吕不韋之望牛視羊。其大觀超詣，可以遠紹孟子、近追鮑氏者，如李白《大鵬賦》：“塊視三山，杯看五湖”；杜甫《登慈恩寺塔》：“秦山忽破碎，涇渭不可求，俯視但一氣，焉能辨皇州”；李華《登頭陀寺東樓詩序》：“辨衡、巫於點青，指洞庭於片白”；韓愈《雜詩》：“長風飄襟裾，遂起飛高圓，下視禹九州，一塵集豪端。遨嬉未云幾，下已億萬年”；白居易《夢仙》：“半空直下視，人世塵冥冥，東海一片白，列岳數點青”；李賀《夢天》：“黄塵清水三山下，更變千年如走馬；遥望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 增訂三 】 《夜譚隨録》屢仿《夢仙》、《夢天》機杼。卷九《宋秀才》：“鶴背安穩，如北地冰牀。俯瞰下土，……道士指點江山，謂：某處煙一點，某府、某州、某縣也；某處培塿，或如覆杯、如連塚，某山、某嶽也；又指一縷水光如銀綫然，曰：‘長江也。’宋問洞庭安在，道士指一點光如小鏡者，曰：‘彼是也。’”卷一二《雙髻道人》：“蓋已立五峯絶頂，風定雲開，俯視下土，一目千里。諸山撒地如培塿；湖光一片，康郎、大姑似螺着水盤，萬點風帆若蠅矢集鏡；繞山諸郡縣盡作碧烟數點，歷歷可數。”“煙點”本李賀詩，不待言。“螺着水盤”又本劉禹錫《望洞庭》：“遥望洞庭山翠色，白銀盤裏一青螺。”“蠅矢”之喻似自出心裁，即取鄙物纖故以喻高遠明淨之境事也（the domesticating or diminishing metaphor）（參觀1189－1191頁）。僧齊己《升天行》：“回頭却顧蓬山頂，一點濃嵐在深井”，則猶李賀之言“九點”耳。

楊敬之《華山賦》：“見若咫尺，田千畝矣；見若環堵，城千雉矣；見若杯水，池百里矣；見若蟻垤，臺九層矣；醯雞往來，周東西矣；蠛蠓紛紛，秦速亡矣；蜂窠連連，起阿房矣；俄而復然，立建章矣；小星奕奕，焚咸陽矣”（《全唐文》卷七二一）；蘇軾《上清辭》：“時游目以下覽兮，五嶽爲豆，四溟爲杯；俯故宫之千柱兮，若豪端之集埃”（《東坡七集·東坡集》卷一九），又《送頓起》：“天門四十里，夜看扶桑浴，回頭望彭城，大海浮一粟，故人在其下，塵土相豗蹴”（《蘇詩合註》卷一七）；程珌《水調歌頭》：“午夜風輪微轉，駕我浮空泛景，一息過天垠，俯視人間世，渺渺聚漚塵”（《洺水集》卷二四）；劉過《龍洲集》卷一《登昇元閣故基》：“阿房之旗矗立矮如戟，臨春、結綺、望仙三閣俱下頭；太行、孟門培塿而已矣，蹄涔、洞庭芥爲舟；拄撑霄漢彈壓三千界，下歷梁、唐、晉、漢、周。”韓愈、李賀、楊敬之不僅見世界小如一塵，且覺世代隨而促如一瞬，又徵人之心識中時與空、宇與宙相當相對（pointinstant correlation）。但丁咏自星辰俯視地球，陋細可哂，世人竟爲此微末相争相殺（col viso ritornai per tutte quante/le sette spere，e vidi questo globo/tal ch’io sorrisì del suo vil sembiante；l’aiuola che ci fa tanto feroci） [1358] ；彌德爾敦詩劇中女巫自言月夜騰空下矚，山松如針大，殿脊如人面皺紋，州郡纔如女頰上赤痣（whole provinces/appear to our sight then even like/a russet-mole upon some lady’s cheek） [1359] ，尤肖賈誼《疏》喻淮陽“厪如黑子之着面”；彌爾敦咏登天臨眺，大地祇是一點、一粒、一微塵（this earth，a spot，a grain，/an atom） [1360] ；羅賽諦咏天上女觀地球運轉有若一蠛蠓急遽飛旋於太空（the void，as low as where this earth/spins like a fretful midge） [1361] ，詞尤警拔。大言炎炎，下觀渺渺，命意取勢與鮑照等所爲無異。倘仿齊己《風騷旨格》，造作名目，謂之“鳥瞰勢”或“大鵬負天勢”也可。

一七七　全宋文卷四八

周朗《上書獻讜言》：“自釋氏流教，其來有源。……然習慧者日替其脩，束誡者月繁其過。……復假揉醫術，託雜卜數，延姝滿室，置酒浹堂，寄夫託妻者不無，殺子乞兒者繼有。”按卷三六顔延之《庭誥》：“崇佛者本在於神教，故以治心爲先。……及詭者爲之，則藉髮落，狎菁華，傍榮聲，謀利論。”顔氏奉佛，故雖知“詭者”之過惡，而不忍顯斥也。“習慧者替脩”即“戒”與“慧”、“律”與“禪”之偏而難兼。慧皎《高僧傳》卷一一《論》：“得意便行，莫曾拘礙，謂言‘地獄不燒智人，鑊湯不煮般若’”；“智人”、“習慧者”也，“行莫拘礙”、“替脩”也。“束誠者月繁其過”即號稱持戒縛律之僧尚多過犯，則不守清規者，更不待言。梁元帝《金樓子·箴戒》篇記齊武帝時大寺僧尼“俗心不淨，或以箱簏貯姦人而進之”；後世嘲諷如《雲溪友議》卷下載陸長源斷僧狎娼飲酒判、韓滉斷僧賭錢判；《清異録》卷一《釋族門》巧立名目：“豬羊雞鴨三昧”、“没頭髮浪子，有房室如來”、“梵嫂”、“偎紅倚翠大師，鴛鴦寺主傳付風流教法”；或《聊齋志異》卷七《金和尚》於“和樣”、“和唱”外，尚舉“狗苟鑽緣，蠅營淫賭”之“和幛”［疑“障”之訛，即“孽障”之“障”］；均不外周氏所揚之醜。釋志磐《佛祖統紀》卷四三雍熙元年下附記目見耳聞，則粤、蜀僧人公然“蓄妻養子”也。“寄夫託妻”者，僧資給俗人，以其妻爲己外室，亦即以己之外遇“託”爲俗人之妻，“寄夫”猶西方舊日所謂“掩護醜事之門面丈夫”（der schanddeckel） [1362] 。

【 增訂三 】 《醉翁談録》丙集卷一《僧行因禍致福》記林僧悦一女，命其侍者法慶娶之，“法慶元不守戒行，有意下山久矣。……及畢親，法慶以屠沽爲生。林僧厚與資給，頻數來往其家。”即“寄夫託妻”也。

後世如《舊唐書·狄仁傑傳》上疏論僧“託佛法”以愚編氓，“身自納妻，謂無彼我”；莊綽《雞肋編》卷中記近寺婦女以僧爲“貼夫”；《元詩選》一集己集朱德潤《存復齋集·外宅婦》：“人云本是小家兒，前年嫁作僧人妻”；明宋彦《山行雜記》：“京師城内外諸山諸名剎，皆有下院，居俗人室家；所謂名師耆宿，亦時過其地，京師名爲‘和尚家’”；是其事也。

【 增訂四 】 李漁《意中緣》第六齣是空和尚言“杭州和尚娶老婆，央人照管”云云，暢述“寄夫託妻”之俗。《小方壺齋輿地叢鈔》初編六帙一册順德佚名氏《燕京雜記》：“僧之蓄妻，雖不敢顯置寺中，而寺之前後，别營一室，雇一車夫，掛名門牌。僧寢食其間，宛如民間夫婦。”蓋此陋俗貫古近而偏燕越，周朗文首着之耳。

“殺子”者，僧尼有兒不舉，以滅破戒之迹；《全後魏文》卷五一荀濟《論佛教表》斥“比丘徒黨行淫殺子，僧尼悉然”，《全北齊文》卷八劉晝《上書詆佛法》斥僧尼“損胎殺子”，是其事也。“乞兒”一事，後世稗史屢寫之，如《説郛》卷二○楊和甫《行都紀事》嘉興精嚴寺事、《醒世恒言》汪大令燒寶蓮寺事或《增補儒林外史》中沈瓊枝求子事；《高僧傳》卷二《鳩摩羅什傳》記“姚主以伎女十人逼令受之”，以免“法種無嗣”，又何光遠《鑑誡録》卷二《躭釋道》記裴休“潛令嬖妾承事禪師，留其聖種”，頗堪連類。“假揉醫術”一語尤有裨考古問俗。蓋二氏争出頭地，僧遂於醫術中并欲奪道之席焉。道家宗黄老，而黄帝又爲醫家不祧之祖；却病養生，修方采藥，亦屬道流要務，觀《全晉文》卷一一六葛洪《肘後備急方序》、《全梁文》卷四七陶弘景《本草序》、《藥總訣序》、《肘後百一方序》，雖窺一斑，可反三隅。《全晉文》卷一六六闕名《正誣論》言道士“誣”僧不能“延年益壽”、“消災却疫”，即徵道士挾醫術以驕僧徒。然《奈女耆婆經》之譯，出安世高手，則釋氏“藥王”之説，東漢已傳吾土；《高僧傳》卷四《于法開傳》詳記其“祖述耆婆，妙通醫法”，自言：“明六度以除四魔之疾，調九候以療風寒之病，自利利人，不亦可乎？”；《先唐文》卷一引《御覽》卷七二四載《千金序》三則皆言沙門支法存、仰道人、僧深擅療軟脚疾；深乃宋齊間人，“撰録法存等諸家醫方三十餘卷，經用多效，時人號曰《深師方》焉”。

【 增訂四 】 《魏書·術藝傳》記李修父亮“少學醫術，又就沙門僧坦研習衆方”，又記崔彧“逢隱逸沙門，教以《素問》九卷及《甲乙》，遂善醫術。”《梁書·賀琛傳》：“被創未死，賊輿送莊嚴寺療之。”《隋書·經籍志·子部·藥方》載釋道弘及“西域諸仙”所説方書甚多。此類均堪爲《先唐文》所録《千金序》之佐。

據周氏此書，劉宋時僧侣行醫，已成常事。此風似至趙宋而極盛，讀其别集、筆記揣知之。强至《祠部集》卷一《送藥王圓師》：“吴僧甚商賈，嗜利角毫芒；或以醫自業，利心劇虎狼。今時愚鄙人，平居恡私囊；寒餓來求仁，一毫不可將。不幸病且亟，呼醫計倉忙，惟醫所欲求，萬金勿校量。吴僧業醫者，十室九厚藏”；王質《雪山集》卷一二《贈僧師能》：“稽首十方大醫王，乞我太素靈樞方”，自註：“雖雜學禪門所訶，然挾醫養道，猶有愈於其他也”；羅願《鄂州小集》卷三《城陽院五輪藏記》：“智海尤堅忍，至以醫道走四方，用佐費”；史堯弼《蓮峯集》卷一○《印公和尚醫眼茶榜文》：“漫憑兩腋之清風，爲謝萬金之良藥”；《南宋羣賢小集》第二册王琮《雅林小稿·京華病中》：“僧曾帶雨來看脈，僕爲傷風懶上樓”；他如曾鞏《元豐類稿》卷四四《寶月大師塔銘》、蘇轍《欒城集》卷一三《贈醫僧鑒清》又《贈醫僧善正》、朱松《韋齋集》卷二《逢年與德粲同之温陵謁大智禪師醫》，廖剛《高峯文集》卷一○《寄贈清涼醫僧 師》、黄震《黄氏日鈔》卷八六《龍山聖壽寺記》，詩文稠疊不勝舉；

【 增訂三 】 《歐陽文忠集》卷一二五《于役志》：“八月己未。余疾，謀還江州，召廬山僧以醫，不果。”張元幹《蘆川歸來集》卷一○《醫僧真應師贊》：“以疾苦度諸衆生，以藥石作大佛事。是爲僧中之扁鵲，故能療人之垂死。”洪咨夔《平齋文集》卷六《米積外科僧照源堂》：“中有醫禪，碧眼電掣。人以病求，一歲幾闑。開方便門，出廣長舌。”《後村大全集》卷四《寄泉僧真濟》：“藥貴逢人施，方靈剋日痊。”張君觀教謂吾鄉亦有宋醫僧故實，周必大《游山録》：“乾道三年五月戊午。無錫縣崇安寺羅漢殿僧義深，善醫多資，……太守髮之矣。己未。訪劉醫，即義深也。”唐貫休《施萬病丸》則讚官府施藥，故曰：“我聞昔有海上翁，……葫蘆盛藥行如風。……賢守運心亦相似，不吝親親拘子子”；初非自道也。

【 增訂五 】 寇準《忠愍公詩集》卷下《病中書》：“書惟看藥録，客只待醫僧。”

唐人集中如韓偓《騰騰》：“烏帽素餐兼施藥，前身多恐是醫僧”，偶然見耳。

【 增訂四 】 王建《贈洪哲師》：“識病方書聖，請山草木靈。人來多施藥，願滿不持經”；又《原上新居》之三：“訪僧求賤藥”；斯亦唐人集之偶及醫僧者。

一七八　全宋文卷四九

張暢《若邪山敬法師誄》：“莊衿老帶，孔思周懷，百時如一，京載獨開。”按李漢《昌黎集·序》：“日光玉潔，周情孔思，千態萬貌”；三句皆後人所慣引，而於“周情孔思”四字則匪特援用，抑且紛紛擬仿，却未有知張暢此《誄》偉詞先鑄者。李漢《序》稱韓愈“酷排釋氏”，“大拯”六朝之“頽風”，而此句即似脱胎六朝人頌揚釋氏語也。援用者如辛棄疾《賀新郎·題趙兼善東山園小魯亭》：“周情孔思，悠然千古。”擬仿者如趙以夫《沁園春·次劉後村》：“向酒邊陶寫、韓情杜思，案頭料理，漢蠹秦煨”，謂韓愈、杜甫；張炎《甘州》：“多少周情柳思，向一丘一壑，留連年光”，又《木蘭花慢·呈王信父》：“想柳思周情，長歌短詠，密與傳燈”，謂柳永、周邦彦；方楘如《集虚齋學古文》卷二《聽雨樓樂府題詞》：“周情柳思，理似不容更進”，正用張語；龔自珍《定盦文集》卷上《徐尚書代言集序》：“舜聲堯容，羲情軒思。”又有以此語式寫物色者，如《全唐文》卷六○六劉禹錫《洗心亭記》：“鳥思猿情，繞梁歷榱”；喻鳧《經劉校書墓》：“霜情月思今何在，零落人間策子中”；

【 增訂五 】 梅堯臣《宛陵集》卷一八《依韻和原甫廳壁許道寧畫山水》：“山情水思半軒間，試問來居有底閑。”

楊萬里《誠齋集》卷二六《下横山灘頭望金華山》：“山思江情不負伊，雨姿晴態總成奇”；劉過《沁園春》：“柳思花情，湖山應怪，先生又來”；吴錫疇《蘭臯集》卷一《元日》：“花情柳思開新歲，竹簡蒲團只故吾。”

【 增訂四 】 倪瓚《劉君元暉八月十四日邀余翫月快雪齋中》：“古人與我不並世，鶴思鷗情迥愁絶。”又一番改頭换面之“周情孔思”也。

錢謙益《初學集》卷一四《戊寅九月初三日謁少師高陽公於里第、感舊述懷》之一：“孔思周情新著作，禹糧堯韭舊耕桑”，屬對工切；沈德潛選《國朝詩别裁》卷一采其詩而密圈此聯，自撰《歸愚詩鈔·餘集》卷四《謁望山尹師於公署，即次元韻》之一：“舜華堯韭留秋序，孔思周情續瓣香”，稍改頭换面，未能掩盜襲之跡，徒成瘡疣耳。

一七九　全宋文卷五五

虞龢《上明帝論書表》。按必自張彦遠《法書要録》輯出。此表具備二王軼聞；記獻之自負書勝其父一事，與《世説·品藻》所載，纔數字異，劉孝標註引宋明帝《文章志》；嚴氏《全宋文》漏輯《文章志》，《世説·雅量》劉註所引等皆未網羅也。《晉書·王獻之傳》、孫虔禮《書譜》、張懷瓘《書斷評》等均傳述此事；柳宗元《重贈二首》之一：“聞道將雛向墨池，劉家還有異同詞；如今試遣隈牆問，已道‘世人那得知？’”已用爲典故。王若虚《滹南遺老集》卷二八《臣事實辨》謂李含光聞人稱其書過父，遂終身不書，獻之固“非禮矣，而含光亦太過也”；《全唐文》卷三四○顔真卿《有唐茅山元靖先生廣陵李君碑銘》即載含光“投筆不書”事。包世臣《藝舟雙楫》卷六《〈書譜〉辨誤》乃言獻之事不見其他記載，亦不合情理；是并未一檢《晉書》本傳！《表》記羲之書《道德經》以易好鵝事，宋人因據此駁李白詩“爲寫《黄庭》博白鵝”之誤；《容齋四筆》卷五、張淏《雲谷雜記》卷一、沈濤《交翠軒筆記》卷三皆考羲之亦曾寫《黄庭經》换鵝也。

《論書表》：“遂失五卷，多是《戲學》。”按下文：“孝武撰子敬學書戲習十卷爲帙，傳云《戲學》而不題。或真行章草，雜在一紙；或重作數字；或學前輩名人能書者；或有聊爾戲書，既不留意，亦殊猥劣。……或正或草，言無次第者，入《戲學》部。”蓋“戲”、“學”分指，而此“部”兼收。“戲”者、弄筆，任意揮灑塗抹之跡也；“學”者、練筆，刻意臨摹嘗試之跡也；而皆如良工不以示人之璞，遂并歸一類。書法尚有逞狡獪以見奇妙，猶釋氏所謂“游戲神通”（《維摩詰所説經·方便品》第二）、“得游戲三昧”（《五燈會元》卷三南泉普願章次）者，優入能品。

【 增訂四 】 《大智度論》卷九四《釋必定品》第八三下：“菩薩應如是游戲神通。……戲名如幻師種種現變……如小充。是故説神通力，名爲游戲。”

如米芾《寶晉英光集》卷八《雜題》之一七：“學書貴弄翰；謂把筆輕，自然心手虚靈，振迅天真，出於意外”；《佩文齋畫譜》卷一五龔開《中山出游圖》自記：“人言墨鬼爲‘戲筆’，是大不然，此乃書家之草聖也。豈有不善真書而能作草者？”；姚旅《露書》卷三：“洪仲韋謂：‘詩須弄韻，畫須弄墨，書須弄筆，亦必能弄韻，能弄墨，能弄筆，始臻佳境”；則虞氏所未解會。《論語·述而》曰：“游於藝”；席勒以爲造藝本於游戲之天性（der spieltrieb） [1363] ；近人且謂致知窮理以及文德武功莫不含游戲之情，通游戲之事（la ciencia de los deportistas，la teoria es juego；to view culture sub specie ludi ） [1364] ，充類以至於盡矣。

《論書表》：“凡書雖同在一卷，要有優劣。今此一卷之中，以好者在首，下者次之，中者最後。所以然者：人之看書，必鋭於開卷，懈怠於將半，既而略進，次遇中品，賞悦留連，不覺終卷。”按體察親切，苟撰吾國古心理學史，道及“興趣定律”、“注意時限”（law of interest，attention span）者，斯其權輿乎。

虞通之《爲江斅讓尚公主表》。按别詳《太平廣記》卷論卷三○《張果》。《宋書·后妃列傳》：“宋世諸主，莫不嚴妬，太宗每疾之，……使近臣虞通之撰《妬婦記》”；蓋《記》、《表》爲一事而發，且出一人之手也。所刻劃諸狀，每導夫後世院本小説之先路。《藝文類聚》卷三五引《妬記》載京邑士人婦事，沈濤《瑟榭叢談》卷下謂“院本《獅吼記·變羊》一齣本此”。《表》云：“裾袂向席，則老醜叢來”，《記》載王導妻曹氏禁夫不得有侍御，“時有妍少，必加誚責”；則猶汪廷訥《獅吼記》第七齣陳季常妻柳氏欲示不妬，爲夫置四妾，貌皆醜陋，而各以“花”名，“滿頭花”者、鬎鬁頭，“眼前花”者、白果眼等，而柳氏用心又如吴炳《療妬羹》第二齣楊不器所謂“許備小星，一時勉博虚名”。《表》云：“賓客未冠，以少容見斥”，《記》云：“有人姓荀，婦庾氏，大妬忌。……凡無鬚人不得入門。……鄰近有年少，徑突前詣荀，接膝共坐，便聞大駡，推求刀杖。……婦便持杖，直前向客”；則猶曾樸《孽海花》第一四回姜劍雲訪米筱亭，米妻傅氏悍妬，窺見客“面嬌目秀”，突出怒駡，以門閂打之，姜驚跳，呼“晦氣！”前一事亦每見西方詩文中 [1365] 。宋儒有以女妬爲惡之尤而不妬爲善之首者，朱熹嘗病其説之張皇，《朱文公集》卷四八《答吕子約》之三○：“胡致堂兄弟極論《關雎》專美后妃之不妬忌，而以獨孤亡隋爲證。熹嘗論之，以爲妬忌之禍固足以破家滅國，而不妬忌之美未足以建極興邦也。”清初葉燮《己畦文集》卷一九《寶應兩不妬婦傳》申言“不妬者婦德之本”，殆爲胡寅兄弟推波助瀾者歟。謝肇淛《五雜俎》卷八《妬婦比屋可封》以下十節及俞正燮《癸巳類稿》卷一三《妬非女人惡德論》，徵引載籍中妬婦事大備。謝承馮衍之緒，深恨痛詆，至云：“一不妬足以掩百拙”；俞破除習見，謂馮衍“愧對其妻”，斷言：“夫婦之道，言致一也；夫買妾而妻不妬，則是恝也，恝則家道壞矣！”張萱《疑耀》卷二論“妬婦乃養心之資”，洪亮吉《北江詩話》卷三申説“老健方知妬婦賢”，皆强顔譬慰之詞，不及俞氏之心平義正。小説如《隔簾花影》第三二回論“三樣醋”、《兒女英雄傳》第二七論“會吃醋三品”，則差類《原道》、《原善》而爲《原妬》也。王徲登《南野堂詩集》卷一《悼亡》之三讚其婦曰：“豈無佳人，惟汝不妬”；而徐樹丕《識小録》卷一《戲柬客》：“試作平等心論之，不妬婦人，正與亡八對境。……豈思、欲、惡、愛、憎，男女未嘗不同，何至寬嚴相反若是？恐周姥設律，定不爾爾也！”；龔煒《巢林筆談》續編卷下：“人皆以妬爲婦人病。《國策》不云‘妬者情’乎？以情而妬，殊可原；《黑心符》只做得一面文字。予持論極平，作《原妬》云：‘……士也罔極，二三其德；或賦嘒彼，或歌期我，始之如膠如漆者，漸且有洸有潰。於是以愛夫之心，激而懟夫，終亦不忍竟置其夫，因遷怒於所私所愛之人。……是夫負其婦，非婦負其夫也！”，二人均同俞正燮之論，然俞氏博學而筆舌蹇澀，無此爽利也。徐氏“周姥設律”語本《藝文類聚》卷三五引《妬記》謝安妻劉氏“若使周姥撰詩”語，《緑窗新話》卷上《曹縣令朱氏奪權》、《醉翁談録》丁集卷二《婦人嫉妬》、《廣笑府》卷六《周公詩禮》諸則皆嫁名附會。龔氏援《黑心符》，似不甚切，文見《清異録》卷一《女行》門，託爲萊州長史于義方作，專戒續娶，僅言婦悍，不及其妬。悍妬相連，却非一事；如《南史》卷二三《王偃傳》記吴興長公主虐夫事、卷六○《殷鈞傳》記永興公主憎夫事，均悍而非妬；又如《聊齋文集》卷一○《妙音經續言》、《怕婆經疏》或《文章游戲》一集卷四《懼内供狀》、卷六《怕老婆的都元帥八股》，皆言悍多於言妬。平步青《霞外攟屑》卷四記順治時《白洋朱氏譜》子目有《妬婦傳》，爲“自來創見”，實傳朱兆棠妻來氏一人，非《妬婦記》之倫也。又按《離騷》：“各興心而嫉妬”，王逸註：“害賢爲嫉，害色爲妬”；鄒陽《獄中上書自明》：“故女無美惡，入宫見妬；士無賢不肖，入朝見嫉。”然“妬”字每兼賅兩者，如《戰國策·楚策》三蘇子曰：“人臣莫難於無妬而進賢”，四楚王曰：“婦人所以事夫者色也，而妬者其情也”；《荀子·大略》：“士有妬友，則賢交不親，君有妬臣，則賢臣不至”；王符《潛夫論·賢難》：“夫國不乏於妬男也，猶家不乏於妬女也”；是以妬婦遂供借題比興之用。《全唐文》卷八六七楊夔《止妬》：“梁武帝平齊，……獲侍兒十餘輩。……俄爲郗后所察，動止皆有隔抑。……左右識其情者，進言曰：‘臣嘗讀《山海經》曰，以鶬鶊爲膳，可以療其事，使不忌。陛下盍試諸？’梁武從之。郗茹之後，妬減半，帝愈神其事。左右復言曰：‘願陛下廣羞諸，以徧賜羣臣，使不才者無妬於有才，……亦助化之一端也。’帝深然其言。……會方祟内典，戒於血生，其議遂寢”；徐積《徐節孝先生集》卷二一《妾薄命》：“女子恩仇事可知，我曹何用弔吴姬！如斯才貌如斯苦，也似賢人被妬時”；曾異撰《紡授堂文集》卷一《壽陳母蔡孺人序》：“家蝕於妬婦，國椓於妬臣。愚嘗謂杞、檜之計，始不過一妬男子，遂至以人之宗社國家狥其一念之媢忮。……遼左之事，初未嘗不可爲也；始則廷臣與邊臣妬，再則文臣與武臣妬，已而邊臣又自相妬，是以糜爛而不可復支”；李漁《慎鸞交》第五齣評語：“同行相妬，等於妻妾；三十六行之相忌，又不若文字一行”；《女仙外史》第一四回月君向鮑師道：“男子而妬，則天下有才者皆罹其毒；女子而好，則天下有色者皆遭其陷。我今先滅妬婦，以儆彼妬才之男子”；端木國瑚《大鶴山人詩集》卷七《保定蓮池同客飲》：“貧賤滅瘢求美玉，文章療妬待鶬鶊”；倪鴻《退遂齋詩鈔》卷六《戲書〈妬婦記〉後》：“一樣忌才人不少，休將此事責嬋娟！”；江湜《伏敔堂詩續録》卷一《録近詩因書》：“易堆金璧摩霄漢，難得文人服美心。”楊慎《升菴全集》卷一一《倉庚傳》略謂梁武帝與郗后食鶬鶊而甘之，帝欲驗其效不，“試問后曰：‘此餘甘可以分諸夫人乎？’后即輟箸不食。帝曰：‘《大荒經》曷予欺乎？其諸食力尚淺耶？’”視唐楊夔之作，諧妙多矣。《太平廣記》卷四一八引《兩京記》：“郗皇后性忌妬，武帝初立，未及册命，因忿怒，忽投殿庭井中，衆趨井救之，后已化爲毒龍，烟焰衝天，人莫敢近。帝悲歎久之，因册爲龍天王，便於井上立祠。”據《梁書·皇后傳》，郗死於梁武爲雍州刺史時，年纔三十二，“平齊”、“册命”，皆野語不根。《南史·后妃傳》下記郗殂於襄陽，年三十二，歸葬武進縣山中，悉同《梁書》；而復采小説增益云：“后酷妬忌，及終，化爲龍，入於後宫。……於露井上爲殿，……以祀之，故帝卒不置后。”然則“歸葬”空棺耶？刺史内室得稱“後宫”耶？井上之“殿”在襄陽而不在建鄴耶？好奇亂道，語無倫次，正史云乎哉！董逌《廣川書跋》卷六《張龍公碑》謂此祠陳、隋奉祀，大業中即其地造“龍宫寺”。梁元帝《金樓子·后妃》篇自記其母阮修容言：“妬婦不憚破家”；修容於梁武誅東昏侯後，始爲“采女”，未及遭郗之虐，語自有指，却非緣身受耳，“惡婦破家”見《易林·觀》之《隨》。“烟焰龍”與《清異録·女行》門記陸慎言妻朱氏號“胭脂虎”，可隸事屬對。婦女以好嫉而得成神祇，不自郗后始，春秋介之推妹當是最古。《全唐文》卷四○八有李諲大曆十三年刊碑《妬神頌》，言神爲介之推妹，“性惟孤直，虚見授於妬名”，《朝野僉載》卷六祇言其生時“與兄競”；朱彝尊《曝書亭集》卷四九《〈妬神頌〉跋》考唐高宗時已有“妬女祠”，實本《舊唐書·狄仁傑傳》，而此傳又本《封氏聞見記》卷九。然女何以得“妬名”而能廟食一方，則行事無可徵矣。

一八○　全宋文卷五七

朱昭之《與顧歡書難〈夷夏論〉》：“昔應吉甫齊孔、老於前，吾賢又均李、釋於後。”按謝靈運《辨宗論》亦言應貞謂“孔、老可齊”。“李”、李耳也，即老子，曰“李”者，所以避與上句“老”字複出耳。《全梁文》卷五七劉歊《革終論》：“世多信李、彭之言，……余以孔、釋爲師”；《論語·述而》之“竊比於我老彭”，包咸註謂“老彭”一人，鄭玄註謂老聃、彭祖二人，曰“李、彭”則顯爲二人而對“孔、釋”，不至偏枯矣。唐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一一《羅雲傳》：“有道士姓俞者，學冠李宗”；卷一三《普曠傳》：“武帝雖滅二教，意存李術”，又《吉藏傳》：“釋、李兩部，各有搜揚”；卷一五《道岳傳》：“欲使李道東移，……盛演老宗”；卷一七《僧辯傳》：“李、釋同奔”；卷二四《明淨傳》：“詔釋、李兩門”；卷二八《惠滿傳》：“下敕李衆在前”；卷三○《曇無最傳》：“請釋、李兩宗上殿”，《曇顯傳》：“釋、李二門，交競優劣”，又《静靄傳》：“潛進李氏，欲廢釋宗”；卷三二《法琳傳》：“致令李宗奉釋之典，包舉具舒；張［道陵］僞葛［洪］妄之言，銓題品録”；諸若此類，大似挾門户之仇，寓春秋之筆，不肯名從主人，質言“道家”也。僧徒靳“道”字而勿以予道家，毛奇齡之流乃拱手以“道”字讓道家而不許宋儒之號“道學”（見論《全晉文》闕名《道學論》），唐僧衛“道”，勇於清儒矣。又如《全宋文》卷六二釋僧愍《戎華論、折顧道士〈夷夏論〉》：“首冠黄巾者，卑鄙之相也”；《全後周文》卷二三釋道安《二教論·服法非老》第九：“黄巾之賊，至是始平，……黄巾布衣，出自張魯”；唐釋道宣《高僧傳》二集卷三一《智實傳》載《表》：“今之道士，……所着衣服，並是黄巾之餘”，故其書通呼道士爲“黄巾”（卷一七《僧辯傳》：“黄巾致問，酬答乃竟”，卷二九《明導傳》：“妄託天威，黄巾扇惑”，卷三○《僧猛傳》：“黄巾之徒紛然構聚”等），一若其爲漢末張角之餘孽流裔者，豈非深文微詞哉？中唐以後，“黄冠”之名大行，宋釋贊寧《高僧傳》三集卷一七《玄嶷傳》：“曾寄黄冠”，《法明傳》：“抗禦黄冠”，不復淆道士於“黄天”之徒矣。寒山詩：“昨到雲霞觀，忽見仙尊士，……莫學黄巾公，握愚自守擬”；“黄巾”正是唐僧習呼道士之名，《全唐詩》附註：“‘巾’一云‘石’”，蓋後人不知妄改，誤以張良圯橋所遇老人當之也。

朱廣之《諮顧歡〈夷夏論〉》：“想兹漢音，流入彼國，復受‘蟲諠’之尤、‘鳥聒’之誚，‘婁羅’之辯，亦可知矣。”按《全齊文》卷二二顧歡《夷夏論》：“夫蹲夷之儀，婁羅之辯，各出彼俗，自相聆解，猶蟲讙鳥聒，何足述效？”顧謂“夷”語非中“夏”所能“聆解”，朱駁謂“漢音”易地亦然，“夷”耳聞之，與蟲鳥讙聒，無以異爾。比外國語於蟲鳥之讙聒，猶以外國字比於鬼狐之書跡（參觀《太平廣記》卷論卷三二一《郭翻》）。《世説·言語》：“王仲祖聞蠻語不解，茫然曰：‘若使介葛盧來朝，故當不昧此語！’”；韓愈《送區册序》：“鳥言夷面”；皇甫湜《東還賦》：“蟲聲鬼軀。”“蠻”從“虫”，“狄”從“犬”，“貉”從“豸”，漢人妄自尊大，視異域之民有若畜獸蟲豸，則異域之言亦如禽蟲之鳴叫，人聆而莫解。吴潛《祝英臺近》咏春鳥：“百舌樓羅，漸次般言語”，即以“婁羅”狀鳥語；黄山谷《清平樂》所謂：“春無踪跡誰知，除非問取黄鸝，百囀無人能解”，是“百舌樓羅”之的解也。

【 增訂三 】 《周禮》命官，已示此意。《秋官司寇》：“閩隸掌役畜養鳥，而阜蕃教擾之，掌與鳥言”（“與鳥言”三字錯簡在“夷隸”節中，依王引之説移此，參觀《周禮正義》卷六九），又：“貉隸掌役服不氏而教擾之，掌與獸言。”非即以“職方氏”所掌“閩蠻”、“貉狄”之語與“鳥言”、“獸言”可通歟？

《後漢書·度尚傳》：“移深林遠藪椎髻鳥語之人置於縣”，章懷註：“謂語聲似鳥也。”《書》曰：“島夷卉服”，王先謙《集解》引錢大昕説，謂“島”當作“鳥”；又《南蠻、西南夷列傳》：“其母鳥語”，又“獸居鳥語之類”，均逕以“鳥語”爲化外野人標志。《史通·言語》譏魏收、牛弘記言，“必諱彼夷音，變成華語，等楊由之聽雀，如介葛之聞牛”；正等“夷”言於牛鳴雀噪，楊由事參觀999－1000頁。《文鏡秘府論·九意·山意》：“春禽嘲哳，夏鳥嘍囉”，增“口”傍而“婁羅”之義昭晣無疑矣。

【 增訂四 】 《魏書·僭晉司馬叡傳》：“巴蜀蠻獠，谿俚楚越，鳥聲禽呼，語言不同。”

“婁羅”有數義，黄朝英《緗素雜記》卷八、郎瑛《七修類稿》卷二三、黄生《義府》卷下皆考釋之，而以沈濤《瑟榭叢談》卷下最爲扼要，所謂一“幹事”、二“語難解”、三“緑林徒”。顧歡文中“婁羅”，正如沈所引《北史·王昕傳》語，均“難解”之意。黄遵憲《人境廬詩草》卷一《香港感懷》第三首：“盜喜逋逃藪，兵誇曳落河；官尊大呼藥，客聚衆婁羅”；時人《箋註》引顧歡此論，非也，第四首：“夷言學鳥音”，或可引顧歡語爲註耳。“客”、“衆”而曰“婁羅”，得指幹事善賈之商客，然此句與第一句“盜”呼應，則指緑林豪客爲宜。蓋第四句承第一句，猶第三句言總督之承第二句言兵，修詞所謂“丫叉法”，詳見《毛詩》卷論《關雎·序》、《全上古文》論樂毅《上書報燕王》。“官尊大呼藥”句黄氏自註：“官之尊者，亦號‘總督’”；箋註者未著片言，蓋不知《周書·盧辯傳》、《北史·盧同傳》載北周官制有“大呼藥”、“小呼藥”、“州呼藥”等職，黄氏取其名之詭異也。

襲慶《鬼遺方序》：“劉涓子，不知何許人也。晉末於丹陽郊外較射，忽見一物，高二丈許，因射而中之，走而電激，聲若風雨，夜不敢追。明旦，率門人弟子鄰伍數十人，尋其踪跡。至山，見一小兒，問之何姓，小兒云：‘主人昨日爲涓子所射，今欲取水以洗瘡。’因問小兒：‘主人是誰？’答曰：‘是黄父鬼。’……聞擣藥聲，遥見三人，一人卧，一人開書，一人擣藥。……三人並走，遺一帙癕疽方，并一臼藥。”按與劉敬叔《異苑》卷四記宋高祖劉裕微時事絶相肖，李延壽《南史·宋本紀》上全采之：“伐荻新洲，見大蛇長數丈，射之傷。明日復至洲裏，聞有杵臼聲，往覘之，見童子數人，皆青衣，於榛中擣藥。問其故，答曰：‘我王爲劉寄奴所射，合散傅之。’帝曰：‘王神，何不殺之？’答曰：‘劉寄奴王者不死，不可殺。’帝叱之，皆散，仍收藥而反。”《異苑》與《鬼遺方》皆劉宋朝著作，必當時流傳野語，一取以神其君，一取以神其方耳。“走而電激”之“而”字，雖可據《春秋》莊公七年“星隕如雨”之例，解同“如”字，然此篇文風殊不類用古義者，疑即“如”之訛文也。

喬道元《與天公牋》。按《全晉文》卷一四三有劉謐之《與天公牋》亦刻劃己身窮乏之狀，而出以詼諧。“與天公”當是窮則呼天，上訴蒼穹；兩牋皆殘缺零落，遂佚其告籲之詞耳。杜甫《山水障》詩曰：“真宰上訴天應泣”，此等則上訴而天應亦爲之哂笑者歟。

一八一　全宋文卷六二

釋慧叡《喻疑》：“今《大般泥洹經》法顯道人遠尋真本，於天竺得之，持至揚都。……此經云：‘泥洹不滅，佛有真我；一切衆生，皆有佛性。’皆有佛性，學得成佛。……所以陶練既精，真性乃發。”按《大般湼槃經·如來性品》第四之三：“是故我今説是四依：法者即是法性，義者即是如來常住不變，智者了知一切衆生悉有佛性，了義者了達一切大乘經典。”《高僧傳》卷七《竺道生傳》：“洞人幽微，乃説：‘一闡提人皆得成佛’”；道生所撰《佛性當有論》，今已不傳，《全宋文》僅存其《答王衛軍書》一首，即在慧叡此篇之前。《世説新語·文學》：“佛經以爲祛練神明，則聖人可致；簡文云：‘不知便可登峯造極不？然陶練之功，尚不可無’”；劉孝標註：“釋氏經曰：‘一切衆生，皆有佛性’；但能修智慧，斷煩惱，萬行具足，便成佛也。”《全宋文》卷三二謝靈運《辯宗論·答慧琳問》亦曰：“物有佛性，……聖無階級。”皆有佛性，則悉成佛，既具佛性，則易成佛，猶夫“萬事具備，只欠東風”；故《竺道生傳》載生“推‘闡提得佛’，此語有據頓悟。”普遍生性，頓捷收勳，唐、宋禪宗以此兩義相輔爲人天眼目；觀《六祖法寶壇經·般若》第二及神會《語録》卷一説“本有佛性”、“龍女剎那發心便成正覺”諸則可知。流風扇被，儒家者流亦於舊解别出新意。《孟子·告子》論“人皆可以爲堯舜”，《荀子·性惡》論“塗之人可以爲禹”，均與“一闡提人皆得成佛”，貌之同逾於心之異，爲援釋入儒者開方便門徑。《世説新語·言語》：“謝公云：‘賢聖去人，其間亦邇。’子姪未之許；公歎曰：‘若郗超聞此語，必不至河漢！’”；與簡文“不知便可登峯造極”之疑，百慮一致。《全唐文》卷六三七李翱《復性書》中篇發揮“人之性猶聖人之性”；陸九淵《象山文集》卷一《與邵叔誼》、卷五《與舒西美》、卷一三《與郭邦逸》反復闡説“人皆可以爲堯舜”、“塗之人可以爲禹”；王守仁《陽明全書》卷二○《詠良知示諸生》之一：“個個人心有仲尼，自將聞見苦遮迷”，《傳習録》卷三：“人胸中各有個聖人，只自信不及，都自埋倒。”此等皆如章水貢水交流、羅山浮山合體，到眼可識。李商隱亦持此論，則未見有拈出者。《全唐文》卷七七六《上崔華州書》：“退自思曰：‘夫所謂道者，豈古所謂周公、孔子者獨能耶？蓋愚與周、孔俱身之耳’”；又卷七七九《容州經略使元結文集後序》：“孔氏於道德仁義外有何物？百千萬年聖賢相隨於塗中耳。”卷七七八《上河東公啓》之二、三皆自言“夙好佛法”，卷七七九《樊南乙集序》自言“尅意事佛”；李涪《刊誤》卷下載商隱贊“竺乾”曰：“稽首正覺，吾師吾師！”（陸心源《唐文續拾》卷一肅宗《三教聖象贊》與此文全同，陸蓋未辨刻石者竊取李文而僞託御製）；《唐文拾遺》卷三二温憲《唐集賢直院官榮王府長史程公墓誌銘》記商隱從僧修己游；贊寧《高僧傳》三集卷六《知玄傳》記商隱師事知玄，願“削染爲弟子”，玄畫像中寫商隱“執拂侍立”；商隱皈依釋氏，己所不諱，人復共知。則其所謂“道者，愚與周、孔共身之”，“身”、體現也，殆同神會《語録》卷一：“衆生心是佛心，佛心是衆生心”；而其所謂“聖賢相隨於塗中”，又先發王守仁《傳習録》卷三：“王汝止、董蘿石出遊歸，皆曰：‘見滿街人皆是聖人。’”獺祭文人乃能直指心源，與高僧大儒共貫，不可不標而出之。釋志磐《佛祖統紀》卷四一載商隱贈僧知玄七絶，有曰：“沙彌説法沙門聽，不在年高在性靈！”；亦言悟性之重於道行耳。

釋慧通《駁顧道士〈夷夏論）》：“昔公明儀爲牛彈清角之操，伏食如故，非牛不聞，不合其耳也。”按全襲《弘明集》卷一牟融《理惑論》，增“昔”、易“矣”爲“也”而已。周嬰《巵林》卷三、翟灝《通俗編》卷二八考俗語“對牛彈琴”，皆引牟《論》，平步青《霞外攟屑》卷一○稍增益之。余見張彦遠《歷代名畫記》卷一：“以食與耳，對牛鼓簧，又何異哉？”；牛號“聾蟲”，耳聾自不解音，然耳即聰亦豈能辨味哉？立喻更巧。周密《齊東野語》卷一四記蒙師姚鎔作《喻白蟻文》：“告之以話言而勿聽，俗所謂‘對馬牛而誦經’”，則古尚别有此諺，以馬伴牛，以讀經易鼓簧。古希臘常語：“驢聾不能聽琴”（das griechische sprichwort“der esel ist taub für die laute”war dem mittelalter durch boethius consol . i pr. 4 bekannt） [1366] ，或云：“驢聽琴，母豬聽角”（an ass listened to a lyre，a sow to a trumpet） [1367] ；或云：“向驢耳唱歌”（to sing into an ass’s ears） [1368] ；豬、驢與牛之於聽琴聽角聽歌，固一邱之貉也。文家嘲藏書而不解讀者曰：“汝若聽琴之驢，扇動兩耳而已”（you are like the donkey that listens to the lyre and wags its ears） [1369] ；或譏性靈昏暗者曰：“見美德高風而不知慕賞，猶驢之聞琴聲焉”（tanto apprezza costumi，o virtù ammira，/quanto l’asino fa il suon de la lira） [1370] ；一劇中僕嗤主之不學而喬充“都知”曰：“其於各種學銜如驢與牛之領會絃上曲韻耳”（e sa di questa e dell’altre scïenzie/che sa l’asino e’1 bue di sonar gli organi） [1371] ；

【 增訂四 】 原引亞理奥斯多（ariosto）二語，稍變希臘成諺，非謂驢不解聽琴，而謂驢不解鼓琴、驢與牛不解奏彈樂器，余譯文不確。曹寅《楝亭詩鈔》卷五有《題朱赤霞〈對牛彈琴圖〉》七古，詩甚劣，姑識其題，以見此語已入士夫輩詩畫矣。

或慰其友曰：“都人聞君之歌而歎絶，朝貴卻嗤鄙之，蓋王公皆長耳公也”（hélas！les oreilles des grands/sont souvent de grandes oreilles） [1372] ；或詆國學師儒之專騖記誦曰：“通曉梵文者之於印度哲學，無異畜獸之於琴瑟奏彈爾”（seine kenner haben zu ihren philosophien kaum ein anderes verhältnis als ein tier zur lyra） [1373] ，即黑格爾譏哲學史作者之意（參觀論《全三國文》張飛）。近世有講學者自慨解人難索云：“如對母牛而諷詠古希臘名家之牧歌。（like reading theocritus to a cow） [1374] ，則猶宋諺“對馬牛而誦經”矣。一詩家（pascoli）因一哲學家（croce）不取其詩，撰諷諭之篇（i due vicini ），略謂菜園中一驢方觀賞己糞所培植之白菜（i cavoli nati dal suo fimo），聞樹頭啼鶯百囀，乃自語曰：“費時無聊極矣！吾高歌乎哉？吾沉思也”（oh！il tempo perso！ canto io forse？lo penso） [1375] ；變人之對驢彈琴爲鳥之對驢唱歌而已。牛或驢聞絲竹、肉，喻頑鈍痴闇而不能解；巴爾札克以猩猩强奏提琴（un orang-ou-tang voulant jouer du violon） [1376] ，喻不能作而蠻狠鹵莽，可傍通連類焉。

一八二　全宋文卷六四

釋寶林《檄太山文》：“夫東嶽者，龍春之初，清陽之氣，育動萌芽，王父之位。……而何妖祥之鬼、魍魎之精，假東嶽之道，託山居之靈。……又太山者，則閻羅王之統，其土幽昧，與世異靈，……總集魂靈，非生人應府矣。而何弊鬼，詐稱斯旨，横恣人間。”按參觀《史記》論《封禪書》。吾國古説，東方者、“動方”也，而春者、“蠢生”也，《史記·六國年表》引或曰：“東方物所始生”，故太山本主生；後漢釋説入華，流俗漸以東嶽之太山與“六道”之“太山地獄”混爲一談，如《高僧傳》二集卷一《曇曜傳》所斥北魏僧曇靖妄以“岱岳”譯“東方太山”，於是太山遂主死。寶林此檄，並舉兩説，渾不覺其矛盾而須斡旋，亦可笑也。閻羅王既“總集魂靈”，而“妖祥之鬼”、“弊鬼”即在其理所“狂詐”，大似横行於法外者。虎兕出柙，太山府君若不得辭其責然。再究之，則所謂“鬼”者，非人之亡魂，乃物之精怪，故曰：“魍魎之精”、“此皆狼蛇之羣鬼，梟蟒之虚聲”。蓋指妖魔，與鬼異類，遂不屬閻羅治下耳。《檄》引《黄羅子經玄中記》曰：“夫自稱山嶽神者，必是蟒蛇；自稱江海神者，必是黿鼉魚鼈；自稱天地父母神者，必是貓貍野獸；自稱將軍神者，必是熊羆虎豹；自稱仕人神者，必是猿猴㹢玃；自稱宅舍神者，必是犬羊豬犢、門户井竈破器之屬”；皆獸或器物也，人之强死爲厲、游魂爲變不與焉。《抱朴子》内篇《登涉》：“山中夜見胡人者，銅鐵之精也……山中寅日有自稱虞吏者，虎也”云云，《摩訶止觀》卷八記“時媚鬼”：“寅有三：初是貍，次是豹，次是虎；卯有三：狐、兔、貉”云云，均可與此《檄》所引相發明。後世僧徒常嗤道士剽竊釋典之天神帝釋，换頭面而改名稱，如仿“三寶”而有“三清”，擬“四金剛”而有“四天王”之類；然僧徒所言精怪，實又本諸道士之野語；寶林之《檄》，不啻供狀，與釋典如東晉譯《觀佛三昧海經·觀相品》第三之二所寫諸鬼“雲起”種種色目，了無係屬。二氏於搜神志怪，有無互通，不須相誚；以斯意讀《西洋記》、《封神傳》、《西遊記》也可。

釋寶林《檄魔文》、《破魔露布》。按兩篇之“魔”乃“揀魔辨異”之“魔”（《五燈會元》卷一一臨濟義玄：“山僧所舉，皆是揀魔辨異，知其邪正”），借喻迷見邪説、貪嗔痴愛，非若前篇之“鬼”乃直指“淫鬼”、“小鬼”也。《全後魏文》卷五九釋僧懿《伐魔詔》、《檄魔文》、《魔主報檄文》、《破魔露布文》、《平魔赦文》等，稠疊不憚煩，即寶林兩篇之踵事增華。《全唐詩》吕巖《七言詩》之一四：“虎將龍軍氣宇雄，佩符持甲去匆匆。鋪排劍戟奔如電，羅列旌旗疾似風。活捉三尸焚鬼窟，生禽六賊破魔宫。河清海晏乾坤淨，世世安居道德中”；少許可抵寶林、僧懿之多許。與寶林《檄太山文》相類而詞氣遠勝者則凌雲翰《柘軒集》卷一《鬼獵圖》、卷三《鬼獵圖》七言古近體或吴承恩《射陽先生存稿》卷一《二郎搜山圖歌》其選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