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云冈归来,天已将黑了,忙了半夜,才把那封信整理好寄上。说整理,因为在云冈的几夜,已经陆续的写了不少。否则,任怎样在半夜里也写不出那封长信来的。
今天仍然起得很早。七时半,同其田、颉刚他们到城内一家较好的浴堂里沐浴。数日的汗垢和带来的一身的千余年的古尘,才为之一清。
下午二时,由车站拨出一部小机车,拖带我们的车,还有几辆别的车,开到口泉站。说是去参观口泉煤矿。我不曾到这种“黑暗地狱”的矿窟去过,很想考察那生活是怎样的过下去的。不料昨日下午的半小时的大雨,竟把进口泉站的一座桥梁冲断了,火车没法过去,只好下了车,步行过桥。桥的那一边,已经停好一列小火车在候着。便换车到了口泉。由站到矿口,还要坐十几分钟的火车。
沿途煤块如山石堆积在那里,个个工人脸上都是煤屑,罩上了一层黑色。还有好几列车的煤,停在站台边。一座洋房,很宽敞,便是晋北矿务公司。这公司商股不多,官股占四分之三以上。煤质极好,营业很发达。在公司里休息了一会,和工程师吕君及胡君谈得很久。他们二人都是天津北洋大学毕业的。胡君说,矿中工人最多的时候有三千人。每天出煤量最多时有二千吨。每天分三班工作;每班工作八小时,时间的分配是:
(一)上午六时到下午二时为一班。
(二)下午二时到下午十时为一班。
(三)下午十时到第二天上午六时为一班。
现在共有两个矿场,一个较小的在山中。较大的一场,每日出煤六七百吨;较小的一场,出煤一百吨。因为运输不能完全如意的关系,出产量不敢增加,销场因日煤竞争的关系,也稍受打击。现在和平绥路的联络,较前好得多,故煤块的运出,也较好。在这里,每吨价为二元五角;到了平津一带,加上运费等等,便非九元六角以上不可。
这公司成立于民国十八年(1929)。工人的工资,每天约为一角七分到二角六分。工头则每天为四角;大工头每天约一元余。有的工人不辞辛苦,竟有每天做两班的。换一句话,便是每天要在矿内工作十六小时之多!但此地生活程度极低。山边土窟孔孔,皆工人自挖的住室;小米及莜面,每元可购四十八斤左右。住和食的问题,比较的还容易解决。
正在说话,外面哗哗的下了大雨,不到二十分钟,雨便止了。但公司门外,人声忽然鼎沸,同时似闻千军万马奔腾而过的声音。走不到几步路,便是山涧,见涧中浊流汹涌,吼声如雷。历半小时而气势未弱。
在公司大厅中吃了午饭,就要下矿。这时已下午四时左右。他们取出了许多套蓝色的衣服给我们穿在身上,头上各戴一顶藤帽,每人一手执灯,一手执手杖,活像是个工头——工人是穿得破烂多了。但藤帽和灯却是人人都有的。这灯并无灯罩,火焰露在外面。
“有危险么?”我见了这灯,吓得一跳,问道。
“从来不曾出过事。因为这矿是干矿,一点煤气都没有。绝无危险。”
我心里还栗栗的在危惧。
“如果在英国,不用保险灯入矿,是要被捉进监狱的。”其田道。
路上遇见一个童工,在那里闲逛,我问他道:“你今天不做工么?”
“不做工。”
胡君道:“他自己休息一天。”
“每天你有多少工钱呢?”
“一天一毛钱!”
“在矿里做什么工作呢?”
“推煤车,搬东西。”
这时,已走到了升降机边。蒸汽腾腾的由窟口冲出,机上是湿漉漉的。
“站好了,快要开机了。”管理升降的工人道。
呜呜的声响继之而来,升降机抖的一落,伸手不见五指,各人的灯光,如豆似的,照不见面目。黑漆漆的,如入了地狱。降下,降下,降下,仿佛无底洞似的;四壁都是黑的煤块;到处都是黑暗,黑暗,一片的黑暗。到了此地,也不知害怕了。索性任它降到底。只是升降机上面淅淅沥沥的滴了不少水,各人肩上身上都潮了一大片。
升降机降落的很慢。慢,慢,慢,更慢,更慢。然后突然的停止了。机门开启,说道:“到了!”是到另一个世界里了。
这里是离地面四百呎的地下。只靠着这升降机和人世间相联络。这机如果一旦出了毛病呢……那是不能想像的了!仿佛没有第二个升降机的设备。
还是一片黑暗,伸手不见五指。手执的灯光,只足供照路之用。路上是纵纵横横的铁索和路轨,还有许许多多的煤车停在那里。远处隆隆的,还有不少辆在推来。遇到狭些的路上,我们都是侧身而过。
因为矿质坚实,洞中通道,大半不用支柱。有的地方,低得非匍匐而进不可。如果猛不防,头颅便要和矿石相撞。我一路来,已撞了三次。如果不戴藤帽,则一定是头破血出了。
“气闷,气闷!”冰心叫道。
的确是气闷,胸中仿佛是窒塞不畅。但工人们在矿中过那八小时,乃至十六小时,天天都是这样过的,他们难道不感气闷吗?
地上是一洼一洼的水,一不小心便会溅得一足的黑水。头上是洒洒落落的水点,不时的像秋雨似的滴下。闷热极了。个个人出汗,我连内衣都湿透了。
“难道是矿里没有通风的设备么?”我问领导的一位技师道。
“原是有的,因为矿中还凉快,所以没有用。您看,这里的工人们都还穿着衣衫呢。山里面的那一矿,因为热,工人们都是一丝不挂。”
一处有电光射出。我们到了那里,如黑夜独行,见到了孤村农屋里的灯光一样的喜悦。这里是电机所在,管理升降机的机关。过此,又没有电灯了。
前面又有熊熊的火光,还有叮叮当当的打铁的声音。那是挖掘矿石的器具的临时修理处。
闷塞在四百呎的地下穴,在数百千热度的高热的火炉边立着,蒸熏得人不能不焦躁。立刻的离开了。走了好远的一段路,才不感到其热。
在黑暗中又走了好久,总有半点多钟,才走到现在工作着的掘煤的地方。刚才所走的都是交通道。
有许多工人在不停的工作着,裸着上体的居多。一锹一锹的向煤壁上斫去,有松软的,立刻便一块块的落下,有坚硬的,便非挖了几个洞,放入火药去炸落它不可。那工作是万分的危险。但每天的工资至多还不到四毛钱!每天至少要在危险的地下四百呎的穴中八小时!
看来挖煤的工作还不难,我便向一个工人借得一柄鹤嘴锹,也向壁上挖掘了几分钟。双臂还不大吃力,但煤屑飞溅在脸上,有点痛。有一次,溅入口中,有一次则飞入眼皮里去,很不好受。只好放下锹,向他谢谢。
他只有两个眼白是白得发亮,一脸一身都是黑炭的黑。他朝我笑笑,我觉得很难过。
大家实在受不住那闷热,都催着快走回去。路上隆隆的车声在飞驶着。老远的便喊它停住,否则一定会撞在身上的。我们都走在路轨上。
到了升降机边,才轻松的叹了一口气。呜呜呜的,升降机向上升!四壁都是发亮的煤块。渐渐的有些亮光,快到地面了,更是松了心。
当我们走出了升降机时,恍如再履人世。
“假如这矿里过的生活是人的生活,那么,我们过的实在不是人的生活……”仿佛谁在叹道。
“九渊之下,更有九渊”,谁知道矛盾的人间是分隔着怎样的若干层的生活的阶级呢。
比较起来,我们能不说是罪人么?仍旧换了一次火车才回到大同。
七月十四夜铎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