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记
——山中通信
亲爱的诸友:
二十四日很早的起来,几乎近二三年来没有起得那么早过,匆匆的赶到车站,恰好高先生和唐先生也到了。这一次真不能不走。一则因为有好同伴,一路上可以谈谈;二则在上海实在不能做事,几乎有两个礼拜没有做事了,再不到清静些的地方专心做些事,真要不了。因此便决心立刻走。
也许是靠了一班英美的贵族(在中国他们真的是贵族)的力量吧,由上海到莫干山,一路上真是方便。铁路局特别为游山者设了种种的便利的运输方法,到了艮山门(杭州的近郊),早有一列小火车在等着我们到拱宸桥了;到了拱宸桥,又早有一艘汽船在等着我们到莫干山前的三桥埠了;到了三桥埠,又早有许多轿夫、挑夫在等着我们了。上了轿,行李无论多少,都不用自己费心,花了挑力,他们自然会把这些东西送上来,一件也不会少。比我们苏州、扬州的旅行,还要利便的多。一点麻烦也没有,车轿夫包围之祸也没有。如果旅行是如此的利便,我们真要不以旅行为苦而以为乐了;如果天目、雁荡、峨嵋、泰山诸名胜,也有那么样的利便,我想中国一定可以有不少人会诱起旅行的兴趣的。
话说到此,我们却不能光羡慕他们洋贵族的福气,光嫉忌他们的有势力。我们自己不去要求,不去创造,幸福与势力,自然不会从天而降了。原来他们到了一个地方,看不惯的事,就要设法改革,一受了什么委屈,就是大声控诉(不管这些控诉是否有效),与个人、与公共有妨碍或不便利的地方,便要写信或亲自去闹,去质问;人人如此的注意到,如此的关心到,个人与公共的幸福与势力,当事者自然地会一天天地晓得改良,以适应大家的需要,以免得大家的责备了,自然的会注意到个人与公共的安全与幸福了。试问,我们有没有如此地注意到、关心到自己的与公共的幸福呢?请想一想,我们自己愧也不愧!
在《山中通信》这么清雅的题目之下,却一开头便写上这么一段的大议论,也许要引起一般雅士的厌弃,好在我的通信本也不预备给那些雅士看的。
沿路的景物真不坏,江南的春夏原是一副天上乐园的景色。一路上没有一块荒土,都是绿的稻,绿的树,绿的桑林。偶然见些池塘,也都有粗大的荷叶与细小的菱叶浮泛在水面。在汽船上,沿河都是桑林与芦苇。有几个地方,水的中央突出了一块桑田,四周都是碧油油的水,水面上浮着不少的绿萍,一二小舟,在那里徐徐的往来,仿佛是拾菱角的吧。我们的船一经过,大浪便冲上这些岸边,至少有千百的浮萍是被水带上岸滩而枯死的。轿子走了一段平路,便上山了。他们抬得真吃力,前面的一个,汗珠如黄豆大,滴在山石上,我初次还错认为下雨;后面的两个,急促的喘声,却自然而然的会使人起了一种不安之心。走到太高峭之处,有时我们也下轿来步行,以减轻他们的劳苦,这自然使他们很高兴。轿夫大都是温州人,他们说的不三不四的官话,一听就知道是我的半同乡。五时上轿,到了八时才到滴翠轩。因为夜色朦胧,山径两旁的风光却不曾领略得到。晚霞留在山峰,云色至为绚烂;将圆的明月,同时在我们的后面升起;到了林径时,月光照在竹林,照在轿上,地面朦胧的有些影子摇动着。鼻管里嗅着一种特有的山野的香气,这些香气大约由无数的竹林、松林和野草山花的香气所混合成功的,所以我们辨不出究竟是什么样的一种香气,却使我们自然而然的产生了一种由城市到山野的所特有的欣悦之情。这些情绪为什么会发生呢?我以为这也许是蛮性的遗留,因为我们的祖先是千万年的久在山洞水涯的,所以时时有一种力,会引我们由城市到乡野,使我们每到山野便欣悦起来。但擘黄说,这也许是人类的好奇心,或厌故喜新的心理之表现。
闲话不谈,且说我们到了山中,见了灯光很亮的地方,同时又听见电机的扎扎与瀑布的潺潺,便与高、唐二位分路了,他们是到那灯光很明亮的铁路饭店的;我又走了一程,才到滴翠轩。全个房子乌黑的,看不见一点光,这真出乎意料之外。遇见了管事的孙先生和住在这里的郑心南先生。几乎面目都辨不清楚,好久,才点上一支红烛。心南说,大家早已去睡了,天一亮就起来,灯是不大点的。这真是“山中有古风”呀!
这里的轿夫和挑夫很和善,并不像上海和扬州、苏州那么样的面目可怕,给他们些赏钱,便道了谢,再也不多要,也许是我们已给得满意了。然而数目实在是不多。
坐轿除了不安之心在作祟外,别的都不坏,省足力自然是第一,其次,在慢慢的一步一步的上石级时,轿子却有韵律似的谐和的波动着,那种舒适真不是坐汽车、马车、人力车乃至一切的车所能想像得到的。不过我对于坐轿是一个“乡老”,因为向不愿意坐,凡上山总是依赖自己的足力,这一次要不是被派定要坐的,也绝不会自动的想坐的,所以说的话,在久于坐山轿的人看来,也许要有些“村气”。
自从上午十一时后,我们还没有吃一顿舒服的东西,肚里很饿。滴翠轩却什么食物也没有了,只得由旁路到铁路饭店找高、唐二位,心南也同去,恰好他们在吃饭,便同吃了。那里真是一所modernized的旅馆,什么都有,电灯、风扇以及一切的设备,使我们不晓得自己是在山中,如果前面没有山,耳中没有听见潺潺的水声。可惜位置太低了,没有风,远不如滴翠轩之凉爽。
与他们回到滴翠轩,说是步月,那月光却暗淡已极,白云一堆堆的拥挤在天上。谈了一会儿,我去洗了一个澡,并没有什么设备,小过是冷热水同倒在一个大铅桶中而已。洗完了澡,他们已经去了,说是明日也搬到这里来住,因为凉爽。晚,先在心南房里同睡。蚊子颇不少。
以后的话,下次的信再说;为了夜,什么东西也看小清,什么地方也未去,山上的风物和形势,毫不知道,只好止于此了。
再者,还有一件事未说:我们的汽船到了武康县左近时,见到无数的裸体小孩在水中立着泅着,住屋多半用木柱建在水上,颇像秦淮河两旁,水之不洁亦略相似。最可怪者,乃是有许多家的屋下木柱之旁,建了不少的厕所,其形式颇似寺观中之所有者;一船的洋贵族,连我们,都很注意这种之前未见的奇景。我们真会废地利用呀!
七月二十四日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