钦定四库全书
《中庸衍义》卷十 明 夏良胜 撰
九经之义【修身 尊贤 亲亲】
《家人》象曰:“风自火出,家人。君子以言有物而行有恒。” 程颐曰:“正家之本,在正其身。正身之道,一言一动不可易也。君子观风自火出之象,知事之由内而出,故所言必有物,所行必有恒也。物谓事实,恒谓常度、法则也。德业之著于外,由言行之谨于内也。言谨行修,则身正而家治矣。”
臣良胜曰:“君子身之所御,大如纲常伦理,小如事物细微,无非所当致力之地。而周公独以言行概之,凡事之所当为而力之所能为者,君子必言之而后可行,行之而不失其言,则内外一致,本末无遗,而君子之全德著矣。况言出乎身而加乎民,行发乎迩而见乎远,言行,君子之枢机,别荣辱而动天地,率以是也。修身之道,何加于此?”
《大壮》象曰:“雷在天上,大壮。君子以非礼勿履。”
程颐曰:“雷震于天上,大而壮也。君子观大壮之象,以行其壮。君子之大壮者,莫若克己复礼。古人云:‘自胜之谓强。’《中庸》于和而不流,中立而不倚,皆曰‘强哉矫’。赴汤火,蹈白刃,武夫之勇可能也。至于克己复礼,则非君子之大壮不可能也。故云‘君子以非礼弗履’。”
臣良胜曰:“兵者,有形之寇也;欲者,无形之寇也。兵之寇,贼其身而已;欲之寇,贼其心而无已也。是故君子之防欲,甚于防寇,必闲其邪心,以存其诚,斯须不谨,则邪乘虚而入,而寇夺之矣。非君子大壮,其何能为?”
《蹇》象曰:“山上有水,蹇。君子以反身修德。”
程颐曰:“山之峻阻,上复有水,坎水为险阻之象,上下险阻,故为蹇也。君子观蹇难之象,而以反身修德。君子之遇艰阻,必反求诸己,而益自修。孟子曰:‘行有不得者,皆反求诸己。’故遇艰蹇,必自省于身,有失而致之乎?是反身也。有所未善,则改之;无歉于心,则加勉,乃自修其德也。君子修德以俟时而已。”
臣良胜曰:“富贵利达,所以厚生;贫贱忧戚,天所以玉汝于成也。遇蹇难而反身修德,是故多难兴邦,殷忧启圣。君德之成,有可征也;傅说版筑、吕尚鱼盐、百里奚市、皋陶士师之间,皆以动心忍性,而增益其不能。臣德之成,有可征也。然则蹇难之际,固君子自反之心,亦君子自成之地也。”
《复》初九:“不远复,无祗悔,元吉。” 象曰:“不远之复,以修身也。” 朱熹曰:“一阳复生于下,复之主也。又居事初,失之未远,能复于善,不抵于悔,大善而吉之道也。”
程颐曰:“不远而复者,君子所以修其身之道也。学问之道无他也,惟其知不善则速改,以从善而已。”
臣良胜曰:“复者,复天地之心也。人之所以为人者,具此天地之心而已。天地之心,何所不善?然气有清浊,欲有开蔽,故人不能皆善,而未免于有过。过既远而不改,是之谓文过,恶斯成也。若有过而知不远而改,将复于无过,是天地之心全具于我,而身无不修矣。然此境界自难超诣,以颜子克己之功,而孔子但曰‘其庶几乎’,故惟圣人而后能立于无过之地。《礼》曰:‘王中心无为,以守至正。’其是之谓乎?”
《皋陶谟》曰:“慎厥身修,思永。惇叙九族,庶明励翼,迩可远在兹。”
蔡沈曰:“慎者,言不可不致其谨也。身修,则无言行之失;思永,则非浅近之谋;厚叙九族,则亲亲恩笃而家齐矣;庶明励翼,则群哲勉辅而国治矣。言近而可推之远者,在此道也。盖身修、家齐、国治而天下平矣。”
臣良胜曰:“身者,天下国家之本也;言行者,身之本也。修身而知所以致谨于言行,决非为浅近谋者,其思之永也,亦思所以由内及外,慎终如始,惟恐修于身者容有作辍、怠忽于其间也。若然则修身之功,益加密矣。推之于家、于国、于天下,举而措之焉尔。窃伏思之,古者纪君之致治,莫先于典,而必曰‘克明峻德’,则尧之所以为君者,修身也;臣之辅治,莫先于谟,而必曰‘慎厥修身’,则皋陶之所以正君者,修身也。为君如尧,为臣如皋陶,皆所以为万世法程者。方今典则尧庭,臣惟端册皋谟以进。”
《无逸》曰:“昔在殷王中宗,严恭寅畏,天命自度,治民祗惧,不敢荒宁。肆中宗之享国七十有五年。”
蔡沈曰:“中宗严恭寅畏,以天理而自检律其身,至于治民之际,亦祗敬恐惧,而不敢怠荒安宁。中宗无逸之实如此,故能有享国永年之效也。”
臣良胜曰:“中宗之所以修身者,乃所以保身也;所以保民者,乃所以保治也。惟修其身,乃足以保其民,不能修身而保民者,未之有也。或者乃曰:‘后世若秦皇、汉武、梁武、隋文及唐玄宗,惟耽乐之从,实未闻于修身治民之道,然而临御久远,亦数十年,遂使慆淫借口,而周公陈戒之意,漫若无征。’臣闻苏辙有曰:‘人君之富,其倍于人者千万也,膳服之厚,声色之美,所以贼其躬者多矣。朝夕于其间,而无以御之,至于夭死者,势也。幸而寿考,用物多而害民久,矜己自圣,轻视臣下,至于失国,宜矣。’然则人主之所抉择,欲为中宗之享国永年者乎?抑为秦皇、汉武、梁武、隋文、玄宗之永年者乎?”
《君牙》曰:“弘敷五典,式和民则。尔身克正,罔敢弗正。民心罔中,惟尔之中。”
蔡沈曰:“弘敷者,大而布之也;式和者,敬而和之也。则有物有则之则,君臣之义、父子之仁、夫妇之别、长幼之序、朋友之信是也。典以设教言,故曰‘弘敷’;则以民彝言,故曰‘式和’。此司徒之教也。然教之本,则在君牙之身正也,中也。民则之体,而人之所同然也。正以身言,欲其所处无邪行也;中以心言,欲其所存无邪思也。孔子曰:‘子率以正,孰敢不正?’周公曰:‘率自中。’此告君牙以司徒之职也。”
臣良胜曰:“岂惟君哉?人臣受君之命,分君之职,而所以立民之教,亦必本之修身,有如此者。而所以修身,必曰中与正焉。中正贯天下之道也。以之治己,则慎以详;以之治民,则安以法。推之天下,无所处而不当矣。”
《淇澳》诗曰:“瞻彼淇澳,绿竹如箦。有斐君子,如金如锡,如圭如璧。宽兮绰兮,猗重较兮。善戏谑兮,不为虐兮。” 朱熹曰:“以竹之至盛,兴其德之成就,而又言其宽广而自如,和易而中节也。盖宽绰无敛束之意,戏谑非庄厉之时,皆常情所忽,而易致过差之地也。然犹可观而必有节焉,则其动容周旋之间,无适而非礼,亦可见矣。《礼》曰:‘张而不弛,文武不能也;弛而不张,文武不为也。一张一弛,文武之道也。’此之谓也。”
臣良胜曰:“卫武公年九十有五,箴儆于国,自卿以下,恪恭交戒,尝作《懿戒》自警,又作《宾之初筵》以礼自防,其修身成德,老而不倦,故其成就至于如此。圣人序诗,列于卫风之首,盖深意也。夫郑卫之音,乱世之音也,比于慢矣。首以庄姜,次首以共姜,与卫首武公,无非革薄从忠,使人入于善也。读诗者静而思之,桑间、蝃蝀、墙茨、鹑奔之什,人道废矣,天理灭矣,将沦于鸟兽之族矣。妇人乃有若庄姜、共姜之节义自闲,丈夫有若武公之老而成德,彼独非卫之人哉?天理之在人心者,未尝忘也。苟为善,虽在夷狄,不可弃也。岂郑卫之风声习气,能尽移之哉?故曰:‘诗可以兴也。’”
《访落》诗曰:“访予落止,率时昭考。呜呼,悠哉!朕未有艾,将予就之,继犹判涣,维予小子,未堪家多难,绍庭上下,陟降厥家,休矣。皇考以保明其身。”
朱熹曰:“成王既朝于周庙,因作此诗以道延访群臣之意。言我将谋之于始,以循我昭考武王之道,然而其道远矣,予不能及也。将使予勉强以就之,而所以继之者,犹判涣而不合也,则亦继其上下于庭,陟降于家,庶几赖皇考之休,有以保明吾身而已矣。”
臣良胜曰:“读《淇澳》之诗,则知武公修身之道,惟保其终;读《访落》之诗,则知成王修身之道,必谋于始。靡不有初,鲜克有终。然而慎厥终者,惟其始也。成王谋始之道,又见于免丧朝庙之初,且终以延访群臣为务,虽成王之夙志,亦周公之本心也。臣于是有以见周公正君之功,而释其践阼之疑者焉。夫天子之丧,谅闇三年不言,通礼也。周公摄政,非惟不即天子之位,而其所谓摄之云者,亦百官总已以听于冢宰之常也。故成王免丧朝庙,即有《闵予小子》之诗,又有《访落》之诗,是周公已复政于王,持众美而效之矣,何尝一日居王位哉?说者谓《清庙》之诗乃王在新邑烝祭升歌,是为周公摄政七年,殊不知周公营洛,欲成王留治不可,而以周公留后,则是成王即政于西周,而周公还政居洛,亦已久矣,安得有七年之摄?然则成王居丧而周公冢宰以听百官,古制也,非周公一人为之也。伊尹以冕服祀于先王,亦以太甲在祔而摄告庙之礼,其居太甲于桐宫,亦谅闇也,但使近于汤之墓,则时思感怆,发其善端,为易焉尔。伊尹阿衡之任,亦冢宰也。是则周公之摄政,非践祚也;伊尹之迁桐,非放君也;成王、太甲居丧之常礼也。后世贼莽以宰衡兼任,托迹伊周,遂成居摄即真之祸,是万世之忧也。臣故详辨之以祛后世之惑。”
《北宫文子》言于卫侯曰:“有威而可畏,谓之威;有仪而可象,谓之仪。君有君之威仪,其臣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有其国家,令闻长世。臣有臣之威仪,其下畏而爱之,则而象之,故能守其官职,保族宜家。《卫诗》曰:‘威仪棣棣,不可选也。’言君臣上下、内外、大小皆有威仪也。《周诗》曰:‘朋友攸摄,摄以威仪。’言朋友之道,必相教训以威仪也。《周书》数文王之德曰:‘大国畏其力,小国怀其德。’言畏而爱之也。《诗》云:‘不识不知,顺帝之则。’言则而象之也。纣囚文王七年,诸侯皆从之囚纣,于是乎惧而归之,可谓爱之。文王伐崇,再驾而降为臣,蛮夷率服,可谓畏之。文王之功,天下诵而歌舞之,可谓则之。文王之行,至今为法,可谓象之。有威仪也。故君子在位,可畏施舍,可爱进退,可度周旋,可则容止,可观作事,可法德行,可象声气,可乐动作,有文言语,有章以临其下,谓之有威仪也。”
臣良胜曰:“君臣威仪,身之表也;畏爱则象,身之影也。《春秋》注曰:‘所以尊其君也。’求之威仪而不得,修身之道鲜矣。”
《曲礼》曰:“毋不敬,俨若思,安定辞,安民哉。”
朱熹曰:“首章言君子修身,其要在此三者,而其效足以安民,乃礼之本也。”
真德秀曰:“敬者,礼之纲领也。毋不敬,谓身心内外,不可使有一毫之不敬。其容貌必端严而若思,其言辞必安定而不遽,以此临民,有不安者乎?此章凡四言,而修身治国之道略备,其必圣贤之道言也。”
臣良胜曰:“礼者,履也。君子观上天下泽之象,以辨上下,定民志,则君子为礼,乃所以安民也。然而身者,民之本也;礼者,身之本也;敬者,礼之本也。故曰‘毋不敬’,无所不敬,犹曰‘毋意、毋必’之‘无’也。萌之于思而俨然,发之于辞而安然,则内外动静,无不敬者,所谓用敬作所者也。以是修身而安民,礼之至也。”
《乐记》曰:“礼乐不可斯须去身。致乐以治心,则易直子谅之心油然生矣。易直子谅之心生,则乐,乐则安,安则久,久则天,天则神。天则不言而信,神则不怒而威,致乐以治心者也。制礼以治躬,则庄敬,庄敬则严威。心中斯须不和不乐,而鄙诈之心入之矣;外貌斯须不庄不敬,而易慢之心入之矣。”
臣良胜曰:“君子之为礼乐也,盖以治身也。其治身也,必有以治其心也。身心治,然后能作礼乐,礼乐成,乃所以养身心。人之心,即天地也,所以序者,犹天地之序也;所以和者,犹天地之和也。故礼乐之道,与天地通,有不在天地而在人之身心者。”
哀公问孔子曰:“古之为政,爱人为大。不能爱人,不能有其身;不能有其身,不能安土;不能安土,不能乐天;不能乐天,不能成其身。”
方氏曰:“不能爱人,则伤之者至矣,故不能有其身;不能有其身,则一身无所容矣,故不能安土;安土,则所居无所择;乐天,则所遭无所怨。俯能无所择,则仰亦无所怨矣。故不能安土,不能乐天,能乐天,则于礼无不顺,成身之道,亦顺其理而已。”
子曰:“其身正,不令而行;其身不正,虽令不从。”
范祖禹曰:“君者,本也;民者,末也。君者,源也;民者,流也。本正则末正,源清则流清矣。是以先王之治,必反求诸己,己正则物莫不应矣。”
《家语》孔子曰:“君子有三恕。有君不能事,有臣而求其使,非恕也;有亲不能孝,有子而求其报,非恕也;有兄不能敬,有弟而求其顺,非恕也。士能明于三恕之本,则可以端身矣。”
臣良胜曰:“夫子尝曰:‘有一言而可终身行者,其恕乎?’则修身之道,无有先于恕者。然而恕之道,亦多端矣。君求于臣以忠也,则将曰:‘吾所以使之者,未必有礼也’;父求于子以孝也,则将曰:‘吾所以字之者,未必慈也’;兄之求于弟者以顺也,则将曰:‘吾所以厚之者,未必友也’。责于人者,必以恕,而责于己者,不自恕,上必以恕待于下,而下不以恕望于上,上以其恕,下以其严,人道立矣,人道立而身无不正矣。”
颜渊问于孔子曰:“何以为身?” 子曰:“恭敬忠信而已矣。恭则远于患,敬则人爱之,忠则和于众,信则人任之。勤斯四者,可以政国,岂特一身者哉?”
臣良胜曰:“人为天下善也,人有是身,即有是善,备是善而后为身善,是身而后为人,故曰‘践形维肖者也’。不然,血肉之躯,谓之无身可也,谓之非人可也。颜渊之问,不曰‘修身’而曰‘为身’,夫子告以勤于恭敬忠信,非特以为身,尚可以为国,善乎,善乎,其所以为身为家国天下之本乎!”
《大学》所谓 “修身在正其心” 者,有所忿懥,则不得其正;有所恐惧,则不得其正;有所好乐,则不得其正;有所忧患,则不得其正。
朱熹曰:“盖是四者皆心之用,而人所不能无者,然一有之而不能察,则其用之所行,或不能不失其正矣。”
臣良胜曰:“凡学之本于身心者,皆内也;其无预于身心者,皆外也。内之为学,则外之者非学也。身心之内,无他情而已矣。心蕴于内,待应物而发于外,发于外而当乎物,是得其正,情之正者,心之正也,心之正者,身之修也。是故君子治心,有如止水,初无所动,故忿懥、恐惧、好乐、忧患,遇其所当然而施之,非有所主也,一有所主,则滞于物,而为心之病矣。故水初无色也,投之以丹则赤,以墨则黑,以粉则白;水初无所预也,若水止可以和丹,止可以和墨,止可以和粉,则失其水之性矣。吾惟情得其当然,则心正,心正而身修,天下之人,亦各因其当然而遇之尔。”
孟子曰:“事孰为大?事亲为大。守孰为大?守身为大。不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闻之矣;失其身而能事其亲者,吾未之闻也。”
朱熹曰:“守身,持守其身,使不陷于不义也。一失其身,则亏体辱亲,虽日用三牲之养,亦不足为孝矣。”
汉文帝尝幸霸陵,欲西驰下峻阪,袁盎揽辔。帝曰:“将军怯耶?” 盎曰:“千金之子,不垂堂;百金之子,不骑衡。今陛下骋六飞驰不测,有如马惊车败,陛下纵自轻,奈高庙、太后何?” 帝乃止。
汉武帝至长杨猎,自击熊罴,驰兽。司马相如谏曰:“物有同类而殊能者,故力称乌获,捷言庆忌,勇期贲育。臣愚以为人诚有之,兽亦宜然。今陛下好陵险阻,射猛兽,卒然遇轶材之兽,骇不存之地,犯属车之清尘,是胡越起于毂下,而羌夷接轸也。” 帝善之。
臣良胜曰:“三代而下,人主知保身之道者,盖亦鲜矣,况有所谓修身之道者乎?以文帝之恭默思道,武帝之雄才大略,犹或轻身逸游,不知自重,其他昏庸淫侈,又何足言?然而害身之事,非止游猎已也。淫声艳色,为伐身之斧斤;旨酒厚味,为迷身的鸩毒;雕墙峻宇,为寝身之荆棘;黩货荐贿,为贾身之契券。卿士有一于身,家必破;诸侯有一于身,国必亡;有天下者,身之所系尤大矣,可不慎哉?”
宋太祖谓宰相薛居正曰:“古之为君,鲜能正心,自致无过之地。朕尝夙夜畏惧,防非窒欲,庶几以德化人之义。如唐太宗受人谏疏,直诋其失,曾不愧耻,岂若不为之而使天下无间言哉?”
臣良胜曰:“宋祖开基,终身寡过,其若斯言,致力于身心者,亦不浅矣。然其本则在读书,虽军中而手不释卷,居常可知。及闻王昭素养身莫善寡欲之言,书之御屏,朝夕自警,故防非窒欲,正所以为寡欲之防也。先儒胡寅有言曰:‘人君莫大乎修身,修身莫大乎寡欲,欲诚不行,则心虚而善入,气平而理胜,动无非礼,事无不善,唐虞之治,不越此矣。’臣每谓汉昭烈、宋太祖可以语王道者,正以此尔。”
圣祖退朝之暇,延接儒生,讲论经典,取古今嘉言善行书置殿庑,出入省观,斥侈靡,绝游幸,却异味,罢膳乐,泊然无所好,敦行俭朴,以身为天下先。
圣祖祀圜丘,患心不宁,宋濂进曰:“孟轲有言:‘养心莫善寡欲。’审能行之,则心清而身安矣。”
圣祖谓詹同曰:“朕思声色乃伐性之斧斤,易以溺人,一有溺焉,则祸败随之,故其为害甚于鸩毒。朕观前代人君以此致亡者不少,盖为君居天下之尊,享四海之富,靡曼之声,窈窕之色,何求而不得,苟不知远之,则小人乘间纳其淫邪,不为迷惑者几人焉,况创业垂统之君,为子孙之所承式,尤不可不谨。” 同曰:“不迩声色,成汤所以垂裕后昆,陛下此言乃端本澄源之道,诚万世子孙之法也。”
谕福建行中书省蔡哲曰:“君子立身行己,莫先于辨义利。夫义者,保身之本;利者,败名之源。常人则惟利是趋,而不知义;君子则惟义自守,而竟忘乎利,所以异于常人也。福建滨海,民物富庶,番舶往来,私交者众,往来官吏,多以利交,陷于罪戾。今命卿往,必坚所守,毋蹈其非。” 哲对曰:“臣菲薄,叨承恩命,敢不尽公以报圣祖?” 圣祖曰:“公即无私,义之谓也;私即忘公,利之谓也。要公之一字,亦未易言,此心如止水、明镜,无分毫私意累之,然后揆事度物,廓然无滞,若使胸中微有芥蒂,则不能为公矣。”
圣祖御文华殿,皇太子侍。圣祖问曰:“此日讲习何书?” 对曰:“昨讲书至商周之世。” 圣祖曰:“讲书亦知古人为君之道否?” 因谕之曰:“君道以宁天爱民为重,其本在敬身。人君一言一行,皆上通乎天下,系乎民,必敬以将之,而后所行无不善也。盖善天必鉴之,不善天必鉴之,一言而善,四海蒙福,一行不谨,四海获殃,言行如此,可不敬乎?尔其识之。”
臣良胜曰:“宋濂寡欲之对,即王昭素所以告宋祖者也,而我圣祖所以人己交修,内外交养,古今备美,动静备制,视宋祖私曲毕见之功为益密矣。又推其绪余,以训迪皇子子孙,则效谨于言行声色之间,盖人君有恣于欲者,声色为之先也;以训饬臣工,则致谨于义利公私之辨,盖人臣有纵于欲者,贪利为之先也。此皆实际工夫,而吃紧为人道也。是故,治天下本之修身,修身本之正心,正心本之寡欲,寡限本之声色、义利,声色远,言行有则矣;义利明,公私自辨矣。为臣子者,佩服于斯,则所以宁天爱民,所以祈天永命,入则典司政本,出则经营四方,将不愧乎为人君、为人臣者,圣训之功,其远乎哉!”
右衍修身之义
《颐》彖曰:“天地养万物,圣人养贤以及万民,颐之时义大矣哉!”
程颐曰:“圣人极言颐之道而赞其大。天地之道,则养育万物,养育万物之道,正而已矣。圣人则养贤才,与之共天位,使之食天禄,俾泽施于天下,养贤以及万民也。”
臣良胜曰:“天之立君,以治民也。君之继天,以养民也。然而天下万国,恒以遍及为难,但求天下之贤而养之,贤者得所养而居位,无非推人君养民之心,以行养民之政,则君为民以养贤,贤为君以养民,其义一也。虽然,是既用之贤而有以养之,其常也。若其未成、未用之贤而养之者,尤人君所深致意也。故萧何劝高祖王汉中曰:‘养其民人,以致贤人。’贤人之养,皆民之供也。治人者食于人,治于人者食人,是民与贤亦相交为养也。至董仲舒言于武帝曰:‘不养士而欲求贤,譬犹不琢玉而求文采也。’故养士莫大乎太学,太学,贤士之所关也。是故贤不养,何以周天下之用?贤不用,何以养天下之民?然而养贤于既用,必养之于未成,贤之养民,必资民以养贤,天也,君也,贤也,民也,皆相须以为命者也。人君代天理物,而有贼贤害民者,亦何哉?虽然,臣又尝闻圣祖与儒臣论《易》至此,有云:‘知人最难,若所养非贤,反厉其民,何补于国?故人主养贤非难,知贤为难。’呜呼,懿哉!此廓圣贤所未发之意,臣敢敬诵为今日献。”
《姤》九五:“以杞包瓜,含章,有陨自天。”
程颐曰:“夫上下之遇,由相求也。杞,高木而叶大,处高体大而可包物者,杞也;美实之在下者,瓜也。美而居下者,侧微之贤之象也。九五尊居君位,而下求贤才,以至高而求至下,犹以杞叶而包瓜,能自降屈如此,又其内蕴中正之德,充实章美,人君如是,则无有不遇所求者也。虽屈己求贤,若其德不正,贤者不屑也,故必含蕴章美,内积至诚,则有陨自天矣。犹云自天而降,言必得之也。自古人君至诚降屈,以中正之道求天下之贤,未有不遇者也。高宗感于梦寐,文王遇于鱼钓,皆由是道也。”
商高宗思复兴殷,而未得其佐,乃恭默思道,梦帝与之良弼。高宗以梦之所见视群臣,皆非也,乃使工画其象,遍求于天下,得说于傅岩。是时说操版筑,既至,高宗曰:“是也。” 遂以为相。
周文王将猎,卜之曰:“非龙非螭,非熊非罴,非虎非貔,所获伯王之辅。” 于是遇太公于渭水之阳,与语,大悦,曰:“自吾先君太公曰:‘当有圣人适周,周因以兴。’子真是耶?吾太公望子久矣!” 号曰太公望,载与俱归,立为师。
臣良胜曰:“高宗、文王思贤而求,求而遇,遇而有符于梦卜,真若有陨自天者然。使遇而不用,用而不尽其贤,则亦失矣。若孔子于鲁、卫,孟子于齐、梁,果何益哉?惟高宗于说,则曰:‘若金,用汝作砺;若济巨川,用汝作舟楫;若岁大旱,用汝作霖雨。’故能嘉靖殷邦者,以得贤而尽其用也。文王于臣予曰:‘有疏附,予曰有先后,予曰有奔奏,予曰有御侮,矧兹太师,其鹰扬燮伐,用之未尽,尚以贻之后也。’呜呼!云之从龙,风之从虎,盖亦自然感契而应,必有是君而后有是臣也。故曰:‘圣人作而万物睹。’”
《立政》曰:“亦越成汤,陟丕厘上帝之耿命,乃用三有宅,克即宅;曰三有俊,克即俊。严惟丕式,克用三宅三俊,其在商邑,用协于厥邑;其在四方,用丕式见德。”
蔡沈曰:“汤自七十里升为天子,典礼命讨,昭著于天下,所谓陟丕厘上帝之光命也。三宅,谓居常伯、常任、准人之位者;三俊,谓有常伯、常任、准人之才者。克即者,言汤所用三宅,实能就是位而不旷其职,所称三俊,实能就是德而不浮其名也。汤于三宅三俊,严思而丕法之,故能尽其宅俊之用,而宅者得以效其职,俊者得以著其才,贤智奋庸,登于至治。其在商邑,用协于厥邑,近者察之详,其情未易齐,畿甸之协则纯之至也;其在四方,用丕式见德,远者及之难,其德未易遍观,法之同则大之至也。至纯至大,治道无余蕴矣。”
《文王》诗曰:“世之不显,厥犹翼翼,思皇多士,生此王国王国克生,维周之桢,济济多士,文王以宁。”
朱熹曰:“其传世岂不显乎?而其谋猷乃能勉敬如此也。美哉此众多之贤士,而生于此文王之国也。文王之国能生此众多之士,则足以为国之干,而文王亦赖以为安矣。盖言文王得人之盛,而宜其传世之显也。”
臣良胜曰:“任贤享天下之福,观之汤、文,其信然也。但贤才之任,天下岂惟用之为难,其生亦自以为难。有生而不用,犹不生也。故天之生贤,何代无之?惟世非其君,用非其道,或隐匿而不见于用,或小试而未竟其施,则谓之世不生贤,亦可也。不然,兴国之才,皆亡国之遗也。文王在国,成人有德,小子有造,誉髦多士,若自文王而生之也。彼关龙逢生于桀之世,微子、比干、箕子生于纣之世,其能有用协式德之治乎?其能为国之桢而君以宁乎?其所谓有生不如无生者乎?”
孔子闲居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嗜欲将至,有开必先,天降时雨,山川出云。其在诗曰:‘嵩高维岳,峻极于天,维岳降神,生甫及申,维申及甫,为周之翰,四国于蕃,四方于宣,文武之德也。’”
陈澔曰:“清明在躬,志气如神,即至诚前知之谓也。嗜欲,所愿欲之事也。有开必先,言有以开发其朕兆者,如将兴必有祯祥,若时雨将降,山川必先为之出云也。国家将兴,天必为之豫生贤佐,故引大雅《嵩高》之诗言,文武有此无私之德,故天为之生贤佐以兴周,而文武无此诗,故取宣王之诗为喻,而曰此文武之德也。”
臣良胜曰:“圣王开基植国,根本其历年有永、不永,皆定于创造之初。周家八百年兴王之泽,在文武之德,已有历数之期,故虽经夷厉之衰,而宣王中兴,天乃笃生申甫,以应岳神之降,皆文武之德积累深厚以致然也。宣王之治,益所以见文武之泽之延也。夫圣王不世出,出有如文武者,天既为之生贤以弘创业之规,又为之生贤以继垂统之治,夫岂偶然之故哉?”
《卷阿》诗曰:“有冯有翼,有孝有德,以引以翼,岂弟君子,四方为则。”
吕祖谦曰:“贤者之行非一端,必曰有孝有德,何也?盖人主常与慈祥笃实之人处,其所以兴居善端,涵养德性,镇其躁而消其邪,日改月化,有不在言语之间者矣。”
晋侯搜于绵上,以治兵,使士匄将中军,辞曰:“伯游长,昔臣习于知伯,是以佐之,非能贤也,请从伯游。” 荀偃将中军,士匄佐之。使韩起将上军,辞以赵武,又使栾黡辞曰:“臣不如韩起,韩起愿立赵武,君其听之。” 使赵武将上军,韩起佐之,栾黡将下军,魏绛佐之。新军无帅,晋侯难其人,使其什吏率其卒乘,官属以从于下军,礼也。晋国之民是以大和。君子曰:“让,礼之主也。范宣子让其下,皆让,栾黡为汰,弗敢违也。晋国以平,数世赖之,刑善也。夫一人刑善,百姓休和,可不务乎?”
臣良胜曰:“君子谓读《唐风》可以见尧舜节俭之化,臣谓读《晋史》可以见唐虞德让之遗也。士匄让善,一国刑之,且城濮之战命将也,其让如是;邲之战命将也,其让如是;悼公之命六官也,其让如是,皆春秋诸国所未闻者,霸业之盛,亦赖夫是,况明王有道之长者乎?”
秦人伐晋
左氏曰:“秦伯伐晋,济河焚舟,取王官及郊。晋人不出,遂自茅津济,封殽尸而还。遂伯西戎,用孟明也。君子是以知秦穆公之为君也,举人之周也,与人之壹也;孟明之为臣也,其不懈也,能惧思也;子桑之忠也,其知人也,能举善也。诗曰:‘于以采蘩,于沼于沚,于以用之,公侯之事。’秦穆有焉,夙夜匪懈,以事一人;孟明有焉,贻厥孙谋,以燕翼子;子桑有焉。”
晋侯问原守于寺人勃鞮,对曰:“昔赵衰以壶飧从径,馁而弗食,故使处原。”
柳宗元曰:“余谓守原,政之大也,所以承天子,树伯功,致命诸侯,不宜谋及媟近,以忝王命。而晋君择大任,不公议于朝,而私议于家;不博谋于卿相,而独谋于寺人。虽或衰之贤,足以守国之政,不为败,而贼贤失政之端,由是滋矣。其后景监得以相卫鞅,宏石得以杀望之,误之者晋文公也。呜呼!得贤臣以守大邑,则问非失举也,盖失问也。然犹羞当时,陷后代若此,况问与举又两失之者,其何以救之哉?”
孟子曰:“左右皆曰贤,未可也;诸大夫皆曰贤,未可也;国人皆曰贤,然后察之,见贤焉,然后用之。”
朱熹曰:“左右近臣,其言固未可信,诸大夫之言宜可信矣,然犹恐其蔽于私也。至于国人,则其论公矣,然犹必察之者,盖人有同俗而为众所悦者,亦有特立而为俗所憎者,故必自察之而亲见其贤否之实,然后从而用舍之,则于贤者知之审,任之重,而不才者不得以幸进矣。”
周敦颐曰:“心纯则贤才辅,贤才辅则天下治,纯心要矣,用贤急焉。”
臣良胜曰:“范祖禹云:‘敛天下之贤者而聚之于朝,使之施其所有以为国之所有,则贤无不得其所,而民物亦无所得其所矣。’是则治平天下之道,虽尧舜以亲贤为先务也。然而择贤之道,固亦多端。先其孝德,则恃才者在所后已;与其让善,则争名者在所夺已;能弃其过人,皆可用己;左右寺宦,固非贤者所由进之道也。审度于此,而得贤才之辅治者,其惟纯心之主乎?”
汉高祖曰:“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吾不如子房;镇国家,抚百姓,给馈饷,不绝粮道,吾不如萧何;连百万之众,战必胜,攻必取,吾不如韩信。三人者皆人杰,吾能用之,此吾所以取天下。项羽有一范增而不能用,是以为我禽也。”
臣良胜曰:“好善则裕,自用则小。创业之君每以知术先天下,而英雄欺世,谁肯自谓不如人者?高祖自谓不如三杰,真大度也。若光武、唐太宗,亦为贤者,以其吏事责之三公,而兼行将相,无非与下争能尔。至于宋孝武欲擅书名,而王僧虔辄用拙笔;宋文擅文名,而鲍照为俚语,仅仅自免;隋炀以诗忌薛道衡,而杀之,曰:‘复能作空梁落燕泥否?’高帝以后,惟文帝自谓不及贾生;魏明不能堪作汉文胜贾生论,苏轼谓此非独求胜其臣,乃与异代之臣争善,正如妒妇不独禁其夫,且妒人之妾也。呜呼!此小技尔,乃不能相容若此,此高祖所以度越千古也。”
宋仁宗以富弼同中书门下平章事,与文彦博并命,宣制之日,士大夫相庆于朝。帝微觇之,以语学士欧阳修曰:“古者命相,或得之梦卜,岂若今日人情如此哉?”
臣良胜曰:“三代而下,纯心用贤、择贤固难其选,然若汉高祖之虚己听人,宋仁宗之人情尤协,其庶几于近古者。”
圣祖命吏部访求贤才,曰:“世有贤才,国之宝也。古之圣王恒汲汲于求贤,若高宗之于傅说,文王之于吕尚,二君者岂知不足也,而皇皇于版筑、鼓刀之徒?盖贤才不备,不足以为治。鸿鹄之能远举者,为其有羽翼也;蛟龙之能腾跃者,为其有鳞鬣也;人君之能致治者,为其有贤人而为之辅也。今山林之士,岂无德行文艺之足称者?宜令有司采举,备礼送至京,朕将任用之,以图至治。” 使召章溢、刘基、叶琛、宋濂同至建业入见,圣祖问劳曰:“我为天下屈四先生耳,四海纷纷,何时定乎?” 对曰:“天道无常,惟德是辅,不嗜杀人者能一之尔。” 曰:“卿等其留辅予矣。”
王祎隐青岩山中,圣祖取婺,徵至行在,商略机务,悉契上衷,语必称子充而不名,进《平江西颂》,上览而喜曰:“吾固知浙东有二儒,卿与宋濂耳,学问之博,卿不如濂;才思之雄,濂不如卿。”
臣良胜曰:“求贤之道,旁及侧微,则在位之贤尊尚可知。一则曰先生,一则曰子充,惟师惟友,无间然矣。至谓浙东二儒,已素知之,而辨其所长,毫发不爽,即是尧之于舜曰:‘予闻如何也’;倪宽视畜牧,上所作疑奏,武帝则曰:‘吾闻之久矣’;望之为治礼丞,而宣帝曰:‘此东海萧生耶’。先儒有曰:‘人主不能自知天下豪杰,惟左右权臣佞幸之是听,乌能起太平之治?’圣祖身致太平,其道何以加此?”
圣祖开科诏曰:“自洪武三年为始,特设科举,以起怀材抱德之士,务在经明行修,博古通今,文质得中,名实相称。其中选者,朕将亲策于廷,观其学识,品其高下,而任之以官。果有才学出众者,特以显擢,使中外文臣皆由科举,非科举者无得与官。”
臣良胜曰:“登荐被召,所以罗先代遗逸之贤也;设科取士,所以收当代作养之贤也。二者并行,而野无遗才矣。窃观圣诏所选,必经明行修,博古通今,文质得中,名实相称之士,不知今科目所得果若而人乎?又谓中外文臣皆由科举,非科举者无得与官,而好异议者每曰科目不足以得贤,强拔他途而宠异之,不知圣祖求贤初意果若是否也。”
文皇外严内仁,雄才大略,条理精密,知人善任,使推诚待下,凡所委任,非浸润所能间,谗谀之人终见疏斥,矜过误,略小罪,不以私爱蔽大罪。
永乐三年,命大学士解缙等于新进士中选才质英敏者,俾就文渊阁进其学。缙等选修撰曾棨、编修周述、周孟简、庶吉士杨相、刘子钦、彭汝器、王英、王直、余鼎、章敞、王训、柴广敬、王道、熊直、陈敬宗、沈升、洪顺、章朴、余学夔、罗汝敬、卢翰、汤流、李时勉、段民、倪维哲、袁添禄、吴绅、杨勉二十八人入见。文皇谕勉之曰:“人须立志,志立则功就。天下古今之人,未有无志而能建功成事者。尔等简拔于千百人中为进士,又简拔于进士中至此,固皆今之英俊,然当立志远大,不可安于小成。为学必造道德之微,必具体用之全,为文必并驱班马、韩欧之间,如此立心,日进不已,未有不成者。古之文学之士,岂皆天成?亦积功所致也。朕不任尔以事,文渊阁古今载籍所萃,可各食其禄,日就阁中恣尔玩索,务实得于己,庶国家将来可得其用,不可自怠以辜朕期待之意。” 时进士周忱自陈年少,愿进学,文皇喜曰:“有志之士也。” 命增忱为二十九人,遂命司礼监月给笔札纸,光禄给朝暮膳,礼部月给膏烛钞三锭,工部择近第宅居之。
臣良胜曰:“呜呼休哉!任贤之道,以仁、明、诚、达为之本,而谮毁、谗佞不足以间之,不以过掩能,不以私废法,而养贤之道,尊尚之诚,谕教之切,诸司供给之具,无非备者。其后道德文学之臣,效忠宣力,黼黻皇猷,不独班马、韩欧之匹。书曰:‘敷求哲人,以贻后嗣。’呜呼休哉!”
仲弓曰:“焉知贤才而举之?” 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
程子曰:“人各亲其亲,然后不独亲其亲。仲弓曰:‘焉知贤才而举之?’子曰:‘举尔所知,尔所不知,人其舍诸?’便见圣人与仲弓用心之大小,推此义,则一心可以兴邦,一心可以丧邦,只在公私之间尔。”
《儒行》曰:“儒有内举不避亲,外举不避怨,程功积事,推贤而进达之,不望其报,君得其志,苟利国家,不求富贵,其举贤援能有如此者。”
吕大临曰:“儒者之志,以天下为度者也。宽裕之至,既足以有容,则物我之间,无所别也。天下有事而不治,天下有贤而不达,吾任其责矣。故知其贤者,犹有亲怨之避,谓之公而实私也,过计于一己之私,而不同于天下之公也。传称祁奚称其仇不为谄,立其子不为比,忘乎亲仇者也;公叔文子之臣大夫僎与文子同升诸公,忘其君臣者也;范文子所举于晋国,管库之士七十有余家,忘乎贵贱者也;管仲遇盗取二人焉,上以为公臣,曰:‘其所与者可人也,忘乎其素者也。’能忘乎是而惟天下国家之利,然后举贤授能,尽其功矣。夫望报于人,求富于己,小人之道也,又何足道哉?”
毛玠典选举,所用皆清正之士,虽时有盛名而行不由本者,终莫得进,务以俭率人,由是天下之士,莫不以廉耻自励。
陈俊卿为尚书仆射,以用人为己任,所除吏皆一时之选,奖恬退,抑奔竞,或才有可用,资历尚浅,奏荐于上,未尝语人。
韩琦在相位,所汲引多正直有名,或忠厚可镇风俗,列侍从,备台谏,以公议用之,多有未尝识者。
王曾进退士人,莫有知者。范仲淹尝问曾曰:“明扬士类,宰相之任,公之盛德,独少此尔。” 曾曰:“夫执政者,恩欲归己,怨使谁归?” 仲淹服其话。
臣良胜曰:“用贤人主之权也,荐贤人臣之职也。臣荐之,君用之,与治同道,而野无遗贤矣。”
《巷伯》诗曰:“彼谮人者,谁适与谋?取彼谮人,投畀豺虎,豺虎不食,投畀有北,有北不受,投畀有昊。”
朱熹曰:“此皆设言以见欲其丧亡之甚也,故曰:‘好贤如缁衣,恶恶如巷伯。’”
臣良胜曰:“尊贤之道,去谗为首。谗人之说行,则贤者之志沮,其志沮,则言不听,道不行,不能一日安乎其位矣。屈原之为楚使,以结强援,谋既效矣,秦患之,而赂上官靳尚之属,内及郑袖,交谮而出之,怀王拘囚,客死,而屈原犹以谗废,则夫利害未明者,虽百贤能胜一谗之喙哉?胡安国曰:‘无极以谗胜,而策士奇才为敌国用矣,此寺人孟子恶谗至投有昊而无所归者,情之正也。’”
《十月之交》诗曰:“皇父卿士,番维司徒,家伯冢宰,仲允膳夫,棸子内史,蹶维趣马,楀维师氏,艳妻煽方处。”
朱熹曰:“小人用事于外,而嬖妾蛊惑王心于内,以为之主,故也。”
臣良胜曰:“后宫盛色,则贤者隐微,持衡之势,不待朝夕而自见。艳妻若褒姒者,既蛊于内,则尹氏之小人盘结于外,正人君子尚何为容足之地乎?骊姬内嬖而申生必死,重耳必出,里克、荀息均于不保其身,史苏谓之有女戎者,必有男戎,其理然也。太真既宠,九龄必疏,九龄既疏,林甫必用,林甫用杀三子而亡之矣。欲令智昏,岂特不保其臣哉?”
《国语》厉王说荣夷公,芮良夫曰:“王室其将卑乎?夫荣公好专利,而不知大难。夫利百物之所生也,天地之所载也,而或专之,其害多矣。天地百物,皆将取焉,胡可专也?所怒甚多,而不备大难以是教王,王能久乎?夫王人者,将导利而布之上下者也,使神人百物无不得其极,犹日怵惕,惧怨之来也。故周颂曰:‘思文后稷,克配彼天,立我烝民,莫匪尔极。’大雅曰:‘陈锡载周,是不布利而惧难乎?故能载周以至于今。’今王学专利,其可乎?匹夫专利,犹谓之盗,王而行之,其归鲜矣。荣公若用,周必败。既荣公为卿士,诸侯不享,王流于彘。”
臣良胜曰:“义利犹水火也,其不能相入也明矣。尊贤为国,义之利也;贪利丧国,利之害也。成汤懋功懋赏,功德并施,必以不殖货利为之先也。后世若德宗于奉天罪己,其视陆贽真如鱼水,裴延龄以羡余进,则贽也,远州之行矣;宪宗于淮蔡用命,其任裴度同休社稷,皇甫镈以聚敛进,则度也,外镇之命矣。入者主之,出者奴之;入者辅之,出者污之。其播迁、篡弑之祸与流彘同归尔。”
臣良胜曰:“尊贤之道二,有君道焉,有臣道焉。君如用之,有养之也,有求之也,有择之也,有知之也,有好之也,有下之也,有任之也,有全之也,而后用贤之道至。臣如荐之,不避亲也,不避怨也,必崇本也,必训俗也,不市恩也,不责报也,而后荐贤之道至。又必谗无所间也,色无所夺也,利无所挠也,而后贤之生也不为虚生,贤之用也不为徒用。臣所以成天下之务,君所以享天下之福,尊贤治道之大成也。臣敢缕覼陈之,惟圣明采览焉。”
右衍尊贤之义
《尧典》曰:“克明峻德,以亲九族。九族既睦,平章百姓。百姓昭明,协和万邦,黎民于变时雍。”
蔡沈曰:“九族,高祖至玄孙之亲,举近以该远,五服异姓之亲亦在其中也。睦,亲而和也。”
臣良胜曰:“同姓之亲,自吾而上及于始祖,自吾而下及于云仍,皆一体而分也。由母而推及于父母兄弟,由妻而推及于父母兄弟,皆一气而连也。故惟亲之而后睦之,然必克明峻德,以为亲睦九族之本,协和时雍,亦自亲睦九族而推。周敦颐曰:‘治天下有本,身之谓也;治天下有则,家之谓也。家难而天下易,家亲而天下疏也。’此亲亲所以为仁民爱物之先也,可不慎哉!”
《行苇》诗曰:“敦彼行苇,牛羊勿践履。方苞方体,维叶泥泥。戚戚兄弟,莫远具尔。或肆之筵,或授之几。”
朱熹曰:“言敦彼行苇而牛羊勿践履,则方苞方体而叶泥泥矣。戚戚兄弟而莫远具尔,则或肆之筵而或授之几矣。此言其开宴设席之初,而殷勤笃厚之意,蔼然已见于言语之外矣。”
臣良胜曰:“天地生物,一本而已。犹木而千枝万叶,皆一根之所发也;水而千支万派,皆一源之所流也。是故古之治,最重亲亲,亲亲而贤贤,贤贤而贵贵。尧舜之时,九官元恺,多出世族。周封同姓,文昭武穆,并列显侯。是以入而助祭,祭而宴享,皆若家人之礼,而略君臣之分。观《行苇》之诗,可想见矣。”
《板》诗曰:“价人维藩,大师维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无俾城坏,无独斯畏。”
朱熹曰:“言是六者,皆君之所恃以安,而德其本也。有德,则得是五者之助;不然,则亲戚叛之而城坏,城坏则藩垣、屏翰皆坏,而独居,独居则所可畏者至矣。”
富辰曰:“太上以德抚民,其次亲亲以相及也。昔周公吊二叔之不咸,故封建亲戚,以藩屏周。管蔡郕霍,鲁卫毛聃,郜雍曹滕,毕原酆郇,文之昭也;邗晋应韩,武之穆也;凡蒋邢茅胙祭,周公之胤也。召穆公思周德之不类,故纠合宗族于成周,而作诗曰:‘常棣之华,鄂不韡韡。凡今之人,莫如兄弟。’其四章曰:‘兄弟阋于墙外御其侮。’如是,则兄弟虽有小忿,不废懿亲。今天子不忍小忿,以弃郑亲,其若之何?”
臣良胜曰:“富辰言周之亲亲,可谓备矣。襄王不听,是以有出居于郑之祸,所谓城坏而畏者也。”
《大传》曰:“是故人道亲亲也。亲亲故尊祖,尊祖故敬宗,敬宗故收族,收族故宗庙严,宗庙严故重社稷,重社稷故爱百姓,爱百姓故刑罚中,刑罚中故庶民安,庶民安故财用足,财用足故百志成,百志成故礼俗成,礼俗成然后乐。诗云:‘不显不承,无斁于人斯。’此之谓也。”
陈澔曰:“祖之迁者愈远,宗之继者无穷,必知尊祖,乃能敬宗。收,不离散也。宗道既尊,故族无离散,而祭祀之礼严肃。内严宗庙之故,外重社稷之礼。知社稷之不可轻,则知百官族姓之当爱。官得其人,则刑不滥而民安其生。安生乐业,而食货所资,上下俱足。有恒产者有恒心,仓廪实而知礼节,故非心邪念不萌,而百志以成,乖争陵犯不作,而礼俗一致。刑犹成也,如此,则协气嘉生,薰为太和矣,岂不乐乎?诗周颂《清庙》之篇,言文王之德,岂不光显乎?岂不见尊奉于人乎?无厌斁于人矣。引此以喻人君自亲亲之道推之,而家而国而天下,至于礼俗大成,其可乐者,亦无有厌斁也。”
《诸侯王表》曰:“昔周监于二代,三圣制法,立爵五等,封国八百,同姓五十有余。周公康叔建于鲁卫,各数百里,太公于齐,亦五侯九伯之地。诗载其制曰:‘介人维藩,太师惟垣,大邦维屏,大宗维翰,怀德维宁,宗子维城,毋俾城坏,无独斯畏。’所以亲亲贤贤,褒功表德,关诸盛衰,深根固本,为不可拔者也。故盛则周召相其治,致刑错;衰则五伯扶其弱,与共守。自幽平之后,日以陵夷,至乎厄阻河洛之间,分为二周,有逃责之台,被窃鈇之言,然天下谓之共主,强大弗之敢倾,歴载八百余年,数极德尽,至于赧王,降为庶人,用天年终,号位已绝于天下,尚犹枝叶相持,莫得居其虚位,海内无主三十余年。秦据胜势之地,骋狙诈之兵,蚕食山东,一切取胜,因矜其所习,自任私智,姗笑三代,荡灭古法,窃自号为皇帝,而子弟为匹夫,内无骨肉本根之辅,外亡尺土藩翼之卫。陈吴奋其白梃,刘项随而毙之,故曰周过其历,秦不及期,国势然也。汉兴之初,海内新定,同姓寡少,惩戒亡秦孤立之败,于是割裂疆土,立二等之爵,功臣侯者百有余邑,尊王子弟,大启九国,自雁门以东尽辽阳为燕代,常山以南大行左转渡河济渐于海为齐赵,谷泗以往奄有龟蒙为梁楚,东带江湖薄会稽为荆吴,比界淮濒略庐衡为淮南,波汉之阳亘九嶷为长沙,诸侯比境周匝三垂,外接胡越,天子自有三河东郡颍川南阳,自江陵以西至巴蜀,北自云中至陇西,为京师内史,凡十五郡,公主列侯颇邑其中,而藩国大者跨州兼郡,连城数十,宫室百官同制京师,可谓矫枉过其正矣。虽然,高祖创业,日不暇给,孝惠享国又浅,高后女主摄位,而海内宴如,亡狂狡之忧,卒折诸吕之难,成太宗之业者,亦赖之于诸侯也。然诸侯原本以大,末流滥以致溢,小者淫荒越法,大者睽孤横逆,以害身丧国。故文帝采贾生之议,分齐赵;景帝用晁错之计,削吴楚;武帝施主父之策,下推恩之令,使诸侯王得分户邑以封子弟,不行黜陟,而藩国自析。自此以来,齐分为七,赵分为六,梁分为五,淮南分为三,皇子始立者,大国不过十余城,长沙、燕代虽有旧名,皆亡南北边矣。景帝遭七国之难,抑损诸侯,减黜其官;武帝有衡山、淮南之谋,作左官之律,设附益之法,诸侯惟得衣食税租,不豫政事。至于哀平之世,皆继体苗裔,亲属疏远,生于帷墙之中,不为士民所尊,势与富室无异,而本朝短世,国统三绝,是故王莽知汉中外殚微,本末俱弱,亡所忌惮,生其奸心,因母后之权,假伊周之称,颛作威福庙堂之上,不降阶序而运天下,诈谋既成,遂据南面之尊,分遣五威之吏,驰传天下,颁行符命,汉诸侯王厥角稽首,奉上玺绂,惟恐在后,或乃称美颂德,以求容媚,岂不哀哉!是以推其终始,强弱之变,明监戒焉。唐太宗即位,举宗正属籍,问侍臣曰:‘遍封宗子于天下,便乎?’封德彝对曰:‘历观往古,封王者今最为多,两汉以降,封帝子及亲兄弟,若宗室既远,非有大功,如周之郇滕,汉之贾泽,不得滥封,所以别亲疏也。先朝敦睦九族,一切封王,爵命既隆,多贻力役,盖以天下为私,殊非至公驭物之道。’帝曰:‘朕理天下,本为百姓,非欲劳百姓以养己之亲也。’于是宗室率以属疏,降爵郡公,惟有功者数十人封王。”
宋太祖即位,承唐之制,宗室襁褓即列土而爵之,降至疏属,宗正存籍玉牒,有名宗学有教,郊祀明堂,遇国庆典,皆有禄秩,所寓州县,月有饩廪,凡诸王公侯伯子男,皆子孙承嫡者传袭,若无嫡子及有罪疾,立嫡孙,无嫡孙,以次立嫡子同母弟,无母弟,立庶子,无庶子,立嫡孙同母弟,无同母弟,立庶孙曾孙。
臣良胜曰:“三代而下,享国之长,曰汉、曰唐、曰宋,其建亲叙族、封制屏翰,强弱盛衰,利害大较如是。汉用其强,其大必折,是以烦削夺之策,起叛逆之资,然刘章制诸吕,光武奋于长沙定王之后,昭烈起于中山靖王之后,害由是,利亦由是。唐宋用其弱,虽不获利害,亦鲜矣。汉之刘向,唐之李白,不废仕禄,而宋则玉牒科名,济济相望,赵鼎、赵汝愚辈,荐登相位,国祚虽移,苗裔日远,谓至今存可也。呜呼,兹永世之利哉!”
洪武元年十一月,宴东宫官及儒士,各赐袍服。先是,建大本堂,取古今图书充其中,延四方名儒教太子、诸王,分番夜直,选才俊之士充伴读,时赐宴赋诗,商榷古今,评论文字,无虚日。
洪武三年四月,以封建诸王告太庙,礼成,宴群臣于奉天门及文华殿。圣祖谕廷臣曰:“昔元失其驭,群雄并起,四方鼎沸,民遭涂炭,朕躬率师徒以靖大难,皇天眷佑,海宇宁谧。然天下之大,必建藩屏,上卫国家,下安民生。今诸子既长,宜各有封爵,分镇诸国,朕非私其亲,乃遵古先哲王之制,为久安长治之道。” 群臣稽首对曰:“陛下封建诸王,以卫宗社,天下万世之公议。” 圣祖曰:“先王封建,所以庇民,周行之而久远,秦废之而速亡,汉晋以来,莫不皆然,其间治乱不齐,特顾施为何如尔,要之为长久之计,莫过于此。”
臣良胜曰:“我祖宗肇建亲藩,教爱一体,防制宏密,度越千古者矣。既无汉室尊土之强,亦无烦于分邑之策,王止亲子,无及他亲,其后递封,有郡王、有将军、中尉之别,制禄因之,视唐高祖时从弟侄始成童者悉封郡王,宋太祖时宗室襁褓即裂土而爵之者为有制矣。议者谓左官之制近方有同于汉,玉牒之学后期有举于宋,制禄之地初省一国,今宗茂以繁,如山西、河南、陕西、湖广、江西诸处,国初赋止万石,今至度支百万石而未已,地不改辟,民亦渐寡,负经世之责者,必思裒多益寡,达变通之权,以建万世之策,愚臣疏陋,何敢僭陈,谨述近闻,用备采择。尝闻一子受禄,仁及其宗,一家积余,周于里党,今贵为天子,而天下禄粮至积欠数百万石,皇子皇孙而衣食不继,婚姻失时,叫号于官府,奔诉于京师,虽彼自失贵贵之体,要亦有负亲亲之仁,如求目前近计,户部难于处分,欲赋于民,而地废民逃,已不堪命,欲给于官,而官库虚耗,不足常供。臣尝闻太仓节年附余银两,久未查盘,皆非常额之赋,近年没入刘瑾、江彬、钱宁等钱,亦为官用之赃,皇上富有四海,出此羡余以亲九族,当不惜也。或曰:‘是非可继之策。’臣又曰:‘国初分封定赋,惟欲均平,今初封宗室地方原禄万石者,今至有百万石而未已,若营造婚姻之费,物产庄田之求,斋郎民校之役,又不知几十百倍于初,其他未有分封之地,赋役如常,以此较彼,轻重悬殊,若除两京及边境尚须他省接济外,其余未有分封省分,随原额粮数多寡,量派禄粮,每年同折银征解户部,酌量原派少数去处,赍赴各布政司分给,是亦均平足赋之一策也。至于各处抽分钞关钱物,所收倍于所解,贤者耻于羡余自进,不肖者辄以贪黩自卑,隶交通,侵渔无算,正烦经理,少济度支,仍乞戒谕宗亲,无得交通赌博,兑放禄粮,已往债负并照近年漕运私债之利,免追其奸豪积年放债兑粮,规取厚利者,特立条例,从众科断,已往宥之,庶几可防既往,可济方来,而亲亲仁民之政,称物平施之道,皆于是乎在,若谓处补之无方,而善后之无策,及至有求有犯,而徒挫辱之无礼,惩治之无法,则亦付之无可奈何而已,是则非愚臣所知也。尝闻宣庙时,杨士奇、杨荣修玉牒成,上览之曰:‘古人重世族谱,盖欲正伦理,笃恩义,我国家宗枝之盛,皆祖宗积德所致,今于族有亲疏,然溯所自,实本于一人,朕何敢忽。’士奇等对曰:‘周自后稷以来,世积忠厚,是以子孙众多,维持王业,所历年世最 远,国家世德隆厚,故本枝繁衍,陛下又远宗帝尧,明峻德以亲九族,将来盛福,当过周家。’臣谓宣庙之言,深有得于祖宗之心,陛下之言,必有契于宣庙之言,在廷之臣,有如士奇者,不知宜何如为策也,臣复何言哉!”
《崧高》诗曰:“申伯番番,既入于谢,徒御啴啴,周邦咸喜,戎有良翰,不显申伯,王之元舅,文武是宪。”
朱熹曰:“申伯既入于谢,国人皆以为喜,而相谓曰:‘汝今有良翰矣,元长宪法也。’言文武之士,皆以申伯为法也。”
臣良胜曰:“宣王于异姓之亲,可谓厚矣,命召公定其宅,彻其土,选其私人,重以车马、介圭之锡,出郊之饯,极其礼遇,将为异数之恩,宣王非以元舅故而私之也,吉甫颂之,则曰:‘崧岳降神而生,又曰:‘四方于宣,曰:‘南国是式,曰:‘文武是宪,其功德在人,固宜优厚之者,但既封之后,亲宠日隆,幽王复娶其女为后,以黜生怨,至率犬戎杀之,遂有东欢之祸,周亦以衰。臣观始封之后,隆盛如此,固宜其有尾大不掉之患也。君子谓秦之始封于雍,已知其有朝同列之风,申之始邑于谢,已知其弱周室之渐矣。”
《扬之水》诗曰:“扬之水,不流束薪。彼其之子,不与我戍申。怀哉怀哉,曷月予还归哉。”
朱熹曰:“申侯与犬戎攻宗周而弑幽王,则申侯者,王法必诛不赦之贼,而平王与其臣庶,乃不共戴天之仇也。今平王知有母而不知有父,知其立己之有德,而不知其弑父为可怨,至使复仇讨贼之师,反为报施酬恩之举,则其忘亲逆理,得罪于天已甚矣。”
汉文帝窦后兄长君,弟广国字少君,闻后立,上书自陈。后言帝,帝召见问之,具言其故,是窦后持之而泣,厚赐之家于长安。绛侯、灌将军等曰:“吾属不死,命乃且悬此二人所出微,不可不为择师傅,又复放吕氏大事也。” 于是乃选长者之有节行者与居,长君、少君由此为退让君子,不敢以富贵骄人。
臣良胜曰:“少成若天性,习惯如自然。文帝以绛灌之言而择人以教外戚,遂成谦让之德。至薄昭有罪,虽母后之弟,必寘于法,此谓恩威并用,待外戚之至要也。文帝于此,盖惩于吕氏之祸者深矣。”
汉章帝时,皇后兄窦宪以贱直夺沁水公主园田,事觉,帝大怒,切责宪。宪深思前过,夺主田园时,何异于赵高指鹿为马,久念使人惊怖,国家弃宪如孤雏腐鼠尔。宪大震惧,皇后为毁服谢,良久乃解,使以田还主。
臣良胜曰:“章帝于窦宪,已洞烛其奸横之情矣。既失教于初,若能如文帝不贷以法于宪,非薄而窦氏之宗保全为厚尤多,且不惩于王氏之祸,而复使之与政,郑玄以为言,竟中以漏泄机事罢之,欲释罪专封,则邀功万里,父子兄弟至为卿校,悍卒刺客布满都城,卒以诛夷。是章帝贷窦宪一人之罪,乃所以酿窦氏一宗之祸也,岂曰爱之云哉?虽然,纵使章帝制之于终,已不若文帝教之于始为得也。”
光武时,阴识以征伐军功增封,叩头曰:“天下初定,将帅有功者众,臣托属掖庭,仍加爵邑,不可以示天下。” 帝甚善之。及显宗立为皇太子,以识守执金吾,辅导东宫,帝巡郡国,留镇京师,委以禁兵,虽极言正议,及与宾客语,未尝及国事。
臣良胜曰:“崔骃尝言,外戚所以获讥于时,垂愆于后,盖在满而太溢,位有余而仁不足也。汉兴以后,迄于哀平,外家二十,保族全身四人而已。真德秀又谓,田蚡骄横,仅而获免,丁氏之祸,见于身后,其获全者二家而已。戚里之难全,亦至于此,则阴识之自全者,宜如是也。”
宋太宗朝,李继隆特被亲信,每征行,必委以机要。真宗以元舅之亲,恩礼甚笃,然能谦谨保身。明德皇后寝疾,欲面见之,上促其往,继隆但于万安门外拜笺,终不入,又尝命诸王诣第,不设汤茗,第假从行茶炉烹饮焉。
臣良胜曰:“宋朝家法最正,外戚不预政事,其一也。又若继隆周慎若此,此宋之后族保全盛节,与国咸休,宜也。尝考汉之戚属,以权宠败者,十有六家,而吕氏、王氏为盛,后汉则梁窦氏,晋杨贾氏,唐武韦氏,犹吕王也。其罪之及一人之祸,未足深悼,盖有数十年之爱,不偿一日之惨,甲第厚赀,无赦同坎之悲,岂不哀哉?人君而知此,必思所以保全于其始,戚属而知此,必思所以自全于其终。”
汉元帝寝疾,太子希得进见。驸马都尉史丹视疾,候上间独寝时,直入卧内,顿首伏青蒲上,涕泣言曰:“皇太子以嫡长立,积十余年,名号系于天下百姓,莫不归心,臣子见定陶王雅素爱幸,今者道路流言,以为太子有动摇之议,审若此,公卿以下,必有死争不奉诏,臣愿先赐死,以示群臣。” 天子素仁,不忍见丹涕泣言又切,至上意大感喟然,太息曰:“吾日困劣,而太子两王幼少,意中恋恋,亦何不念乎?然无此议,且皇后谨慎,先帝又好太子,吾岂可违指?” 驸马都尉安所受此语,丹即却顿首曰:“愚臣妄闻,罪当死。”
卫尉马廖虑美业难终,上疏劝成德政曰:“夫改政易风,必有其本。传曰:‘吴王好剑客,百姓多创瘢;楚王好细腰,宫中多饿死。’长安语曰:‘城中好高髻,四方高一尺;城中好广眉,四方且半额;城中好大袖,四方全匹帛。’斯言如戏,有切事实。”
臣良胜曰:“内戚之善谏有若史丹,外戚之陈言有若马廖,盖不徒保族宜家,盖亦有益于人国也。贤可少乎?但丹以父任为中庶子,廖亦将军援之后也。然则连姻肺腑,必择文武世德世泽之厚者,其教之也有数,其制之也无难,又所以为亲亲之先事也乎?”
国朝李文忠父贞尚曹国长公主,以舍人领军策应,器量沈闳,人莫测其际,临阻遇敌,胆气益壮,故敌无不胜。及释兵居家,恂恂若儒士,尝师金华范祖干、胡翰,讲明性理之学,出为诗辞,皆壮伟可观,至音乐华美,事泊如也。
臣彭韶赞曰:“勋戚之胄,一世人豪,淹贯群籍,曾是六韬甲囊尽赤,家有战袍,宋元故都,兼举并包,宣威万里,实为尔劳庸,建上公以国于曹,追王庙食,后裔宠褒。”
臣良胜曰:“昔唐太宗以长孙无忌为司空,因辞曰:‘臣忝预外戚,恐天下谓陛下为私。’太宗曰:‘吾为官择人,惟才是与,苟或不才,虽亲不用,今日之举,非私亲也。’夫无忌本太宗布衣交,凡举大事,决策为多,是固不以亲为嫌也。文忠于开创之际,战功茂著,年方四十,即解兵务,祖宗之为后世虑也深矣。太宗无忌,虽不为失,而武三思、韦月将、杨国忠之辄干大政,未必不以无忌为故实也。大抵守天下与取天下,其道异也。取之也以权,守之也以正,取之为英雄略,守之为子孙计,其运用,固有难以齐者。降及英庙时,乃有以戚里典营务者,大学士李贤言于上曰:‘祖宗以来,外戚不与政,今若此,不审太后知乎?’曰:‘太后正不乐此,初为关防之说,至今独悔。’贤奏曰:‘此见太后之德,但后不可为例。’呜呼,祖宗之立法,后世之守法,斯尽之矣。臣故录之以备考焉。”
右衍亲亲之义
《中庸衍义》卷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