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的陶然亭本是一个名胜地方。虽然仅仅是空旷地上一座庙宇,可是由春暮起,到仲秋止,这里四野青芦,一带古堞,当那夕阳未下,晚风初起的时候,西山的余霞,映着苇塘子里几株孤树,满布着清幽萧疏的气象。在这烟雾沉天的北京城里,本来无甚可去的地方,终年在灰尘里度日子的人,偶然走到这里来,一吸新鲜空气,精神自然为之一爽了。这话也不是凭空虚设出来的,却有一个凭据。也记不清是民国几年了,有一个落魄的文人,他爱这陶然亭,较为僻静,居然就向这附近的人家,赁了三个旧屋居住。这人姓陈,号斯人。本来是根据“冠盖满京华,斯人独憔悴”两句诗取这个名字的。可是有些朋友和他开玩笑,故意把斯字念成仄声,就成了陈死人了。陈斯人对于朋友这样和他开玩笑,他不但不以为谑,反认为很得当。他说:“在这二十世纪的时候,不能做一番事业,做一个落拓的文人,当然是陈死人了。”看他这样说话,可想也是一个有心人,所以他在北京,并没有弄什么差事。他住在这陶然亭附近,上午到南城一个同乡家里教读,下午回来,做一点儿小说笔记,投到报馆里去,换一点儿稿费,在京多年,就是这两样事。旁人看来,这样的生涯,自然很窘,可是他住的是破屋,穿的是布衣,吃的是清茶淡饭,也花不了什么。他一个月的砚田收入,还要多出许多钱,寄回家去供养他的老母呢。他住的这个房子,是一个假四合院,东、北两方是屋,西、南两方是土墙。房东是种菜地的,老两口儿,带着一个二十上下的儿子,住了三间东屋,陈斯人一个人住了三间北屋,屋子外面的小院子,有两株柳树,此外原只有些破瓦片、煤渣儿,堆了满地。自从陈斯人搬来了,和房东商量着,把这院子拾落拾落,添种了一株桃树,一株枣树。到了二三月里,院子里的土都叫松了,又种些瓜豆花草之类,虽然不花什么钱,等到叶绿成荫,却也有一种清野之趣。天气不好的时候,陈斯人只是关着门,在破屋子里面读书,天气风清日朗的时候,在陶然亭四周苇塘子边散散步,也很自在。
这一日是三月暮春了,陈斯人散馆很早,趁着一点儿风没有,在暖烘烘的太阳底下,一步步走到陶然亭去。走到庙口时,只见已经停着两辆汽车,三四辆人力包月车,似乎有人在这里宴会。走到后院,只听见西房客厅里,笑声、咳嗽声、嗑瓜子声,闹成一片,由外面看那玻璃窗户里面,一堆半截人影子乱动。院子外三四个听差的,大碗的鱼肉,往里面直送。这外面送进一碗菜去,里面的声音可以略安静点儿,停一会儿,人声又大作了。陈斯人心里先想着,有人到陶然亭来宴会,一定是一种雅集,而今一看,似乎不像,他那一番仰慕风雅的兴趣,扫去大半,便离开了这院子。由这里角门转出去,外面是一道走廊,对着野外,他顺着走廊临风远眺。只见一阵笑声,角门里走出一群人,正是刚才在那边客厅上大吃大喝的。当先一个人戴着红顶瓜皮帽,架着玳瑁阔边眼镜,哔叽袍子,充呢马褂,斯文一派的样子,口里哼哼地念着诗道:
云淡风清近午天,
傍花随柳过前川。
这人后面有个老头儿,将手从鼻子下一把摸下来,将胡子一抹,摇着脑袋,便接着念道:
时人不识余心乐呀,
将谓偷闲学少年啰。
这几个人后面,有一个听差,捧着一只木托盘,上面放着砚台笔架。陈斯人一见,心里想道:“这个样子,这些人打算在壁上题诗呢。别管他,且看他写些什么。”首先走的那人道:“就是这里吧!谁先写?”那一群人都推首先走的那人道:“自然是大诗家甄范同先生先写。”那人道:“不!序齿呢,李铭老最大。序爵呢,王玖襄先生最大,他是参事。总、次长都缺席的时候,参事可以出席国务院会议。”这时人丛里面,钻出一个酒糟鼻子,满脸疙瘩的人,就是王玖襄,他道:“别什么罢了。要说作诗,我只好凑一个数,此调不弹,生疏已久了。”那个念“将谓偷闲学少年”的胡子,就是李铭老。他也说:“范同你先写。要说作古体诗,我或者比你熟手一点儿,若说作近体诗,我就不如你。”甄范同听到他们这样说,他果然不客气,说道:“这样也好,谁想成了功,谁就写上。”说着在托盘里拣了一支笔,伸到砚台里去,将墨沾着饱饱的,他把笔拿在手上,将脑袋偏在一边,想了一想,在墙上拣了一块白的地方,写道:
暮春之暮,桃红柳绿,驾言出游,以去我忧,偕铭老及玖襄依稼诸子游陶然亭,是时也,酒醉饭饱,日朗风停,怆然有感,即席赋诗,留之于壁,诗得亭字。
他写一句,那酒糟疙瘩脸的王玖襄,在后面念学一句。他写完了,王玖襄道:“好!绝似柳子厚的笔法,十分老练。不过日朗风清,改为日朗风停,这也有所本吗?”甄范同听了这话,脸上现出不快活的样子,说道:“玖襄翁,要说作起奉此等因的文章,我或者不如你。要说古文一道,序跋之类,我自信尽可以对付过去。我岂不知道,日朗风清是一句成语,可是现在并没有风,若说日朗风清,便于事实不符了。这四个字,和上面酒醉饭饱一句,正是我们今天雅集的实录,将来百十年后,有人要把这段事编纂起来,才是信史哩。”那王玖襄听到了甄范同这一篇大议论,默然无语,大家都道:“范兄前面一段小序就有这些经纬,诗一定是好的了,何不就写出来我们先睹为快。”那甄范同果然文不加点,便在墙上写起来。那诗道:
好似当年快雨亭,
桃花赤赤柳青青。
此中最好过三月,
此外何须问六经。
一列城墙倒长齿,
写到这里,大家齐声叫了一句“好”。都说道:“这南方有一段城墙,本来也是此地实景之一。可是要写出来,很不容易。你看他用倒长牙齿来形容城墙,真是其妙入微。”甄范同看见众人恭维他,越发喜欢得颠头摆脑。他又在墙上写道:
千根芦笋乱栽钉。
这七个字写完了,大家一阵哄堂大笑。都说亏他想得到。甄范同道:“这也无所谓想得到想不到,其实文章天成,妙手偶得罢了。你想这城墙排列着,不像倒长的牙齿吗?初出来的芦笋,没一片叶子,直挺挺插在地里,不像钉子吗,俗人未尝不看见,他只是说不出这种意味来。就是知道这种意味,也不知道用七个字说出来。这两句话,都是陶然亭附近的实景,我不过看见了,触动了灵机,一想便得。若是坐在家里,不出来游陶然亭,我也是作不出来的呢。”大家听了这话,都很以为然。那胡子李铭老道:“你们不要吵,等我来猜一猜范同兄这一收该用什么字。”说着,左手把握着胡子,摇了两摇头。说道:“据我看来这下面似乎应该用一点儿感叹话才好呢。不过有一层,这九青的韵,熟字面少得很。”说到这里,把一双眼睛紧闭,复又将胡子摸了两摸。然后对甄范同笑道:“我竟想不出来,你用的是哪个字,你且念出来,大家研究研究。”甄范同道:“铭老说应该用感叹语,那是不错的,但是还落了窠臼,你瞧我的。”说毕,又在墙上补了十四个字,是:
我来不拜如来佛,
泥塑人形岂有灵。
这里有一个十几岁的少年,在人丛里挤了出来,说道:“甄范翁,这最后一收可酌,字面似乎俗一点儿,而且与全诗不称。”甄范同道:“子青兄言之极是,但是我一刻想不出比这再好的出来。”那王玖襄先被甄范同说了几句,心里很不高兴,而今见有人驳他,心里很痛快。说道:“卫子青兄少年英俊,一定胸有成竹,何不写出来共同赏鉴。我知道的,有学问的人,决不形诸口头。”甄范同明知他这一派话是讽刺自己的。可是王玖襄既是一个参事,卫子青又是一位公子,未便和他们反对,也只得默然。卫子青倒比这些人好些,谦逊了一番。这个当儿,他一眼看见陈斯人,连忙一拱手,说道:“陈先生好久不会,一向都在京吗?”陈斯人认得这人,他父亲是做过封疆大吏的,现在在京专做公子生活。好和一班作诗、下棋、吃酒、听戏的朋友来往。从前经他东家的介绍,曾和这位公子有半月之交,因为自惭形秽,后来疏远了。今天见面,谅躲不脱,还揖不迭。陈斯人道:“今天又是什么雅集,在这里饮酒题诗。”卫子青指着那胡子道:“今天是这位李铭老的东,在这里小叙。”说着便引着陈斯人介绍了几位朋友。大家一看陈斯文衣服十分朴素,都不很注意。陈斯人见他们人多,混在一处,也没有意思,便辞了卫子青,离开他们。卫子青由走廊边一直送他到门口,执着他的手道:“哪天再来奉访,现在还天天到贵东家那边去教书吗?”陈斯人对苇塘子外一个小树丛子里一指说道:“蜗庐就在那儿,不过不是招待贵客的地方,还是改日我到你府上去奉看吧。”说毕,一拱手竟自去了。卫子青视陈斯人这人,落落难舍,目送而去,只是慨叹一番,走进陶然亭,大家都埋怨他送这样一位客,去了半天,打断诗兴不少。卫子青一人说众人不过,也就不与他们分辩。这天大家散场,已经日落西山了,卫子青来不及去访陈斯人,便想明天专程去拜访,但是到了明天,闲事情又多,也就忘了。
过了几天,天气很好,卫子青吩咐几个上房听差,把楼上画箱子里的字画、碑帖之类,搬到院子里,搭着架子,摆在太阳底下晒。自己衔着烟卷,背着手在走廊上踱来踱去,监视着听差。这时有父亲手下一个老清客,冯子虚,得了这个消息,特意来赏鉴赏鉴。卫子青也就站在晒画的架子边,指指点点,告诉他有的是祖传的,有的是自己手上置备的。冯子虚翻去一张没有裱的画,打开来一看,是一幅秋雨图,学小米的笔法,十分的像,纸是崭新的,当然是近人的作品了。便拿给卫子青看道:“这个很好,什么人画的?”卫子青一看,笑道:“这样的小幅东西很多,我哪里记得起来。”说时一面接了过去,一面看落的款,上面写着京华憔悴客,竟不知道是谁。后来再看下面的图章,有一颗印着“斯人”二字。卫子青道:“呵!是了。这是我一个朋友画的,因为我送了他两套书,他就画了这一张送我。据和他很熟的人说,他是经年不画一张画的,可见人情之重,所以我把他保存了。”冯子虚道:“画得这样好,当然要有些名家的派头,这人有此绝艺,一生吃着不尽了。”卫子青道:“他不但会画,诗古文词,无一不会。”冯子虚道:“那越发地可以阔起来了。”卫子青笑道:“正是子虚翁所说的反面呢。”便把陈斯人的近况,略略地说了一遍。又说道:“他现在住在陶然亭边,一家种菜地的人家,生活很是不堪。”冯子虚道:“咳!何地无才,不过埋没掉了罢了。不是我说世兄,你太大意点儿,这样的朋友,怎么不周济周济他。”卫子青道:“你哪里知道,这人脾气古怪得很,无缘无故送钱给他,他哪里肯受?”冯子虚想了一想,问道:“这人是不是桐城人?”卫子青道:“是的。”冯子虚道:“这人的古文,做得怎样?”卫子青道:“那我没有看过,不过据他的东家说,他的令尊大人,是姚氏一派的古文家。”冯子虚把手将腿一拍道:“啊!我们是世交。”卫子青道:“虚翁怎样和他是世交?”冯子虚道:“当年我在江宁游幕的时候,和他令尊共过事。那个时候,都在刘方伯署里。是一年新春,刘方伯在苏扬买了几个妓女要送给北京的权贵。有一个标致些的,方伯认作了干小姐,另外送给某贵胄,就说是侄女。这两封进献的信,都要我这位老友写。你猜他怎样说?他说:‘我们桐城派的文字,不能作这样卑鄙污浊的书札,宁可饿死,不能做这种事。’当日写了一封信给刘方伯,就辞了官。这事虽隔二十年,我还记得清清楚楚。那时他身边带着一个少爷,不过十多岁,就画得一笔好画,而且是专学大米、小米。”卫子青道:“学米画的人也很多,这陈斯人不见得就是虚翁说的这人。”冯子虚道:“哪!这画上还有一个证据呀!你瞧,这一块图章,不是小松轩主吗?当年我那老友的图章,他就用的是四松轩主。而今‘四’字改了一个‘小’字,当然是他的哲嗣了。哈哈!这话越说越像,不料今日已见得了故旧的下落。快活快活!”卫子青见他这样欢喜,也是高兴。说道:“那么,我就叫我的汽车,送虚翁到他寓所去访他。”冯子虚摇手道:“不用不用!我自雇胶皮车子去找他,那样大吹大擂地闹,恐怕他还躲着不见呢。”二人又谈了一会儿,当天冯子虚照着卫子青的话,去找陈斯人。
当他到了陶然亭,已经是黄昏时候,好容易七问八问,才访到一个小户人家。这时天色渐渐昏黑,那东边半轮新月,横挂天空,在空地上虽看不见月色,可是有树的地方,淡淡的风,吹着树摇动,已经有点儿依稀的影子。这人家的一双白板门,半开半掩,冯子虚正要打门,只听见一阵吟哦之声。仿佛是“月破黄昏,帘里余香马上闻”。一会儿又好像是“楼上黄昏,马上黄昏”。冯子虚想道:“这地方哪有会念词的人,这一定是陈斯人了。”便将门轻轻敲了三下。一会儿工夫,走出来一个老头儿,在月色朦胧中,对冯子虚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说道:“先生你走错了吧?”冯子虚道:“请问你这儿住着有一位陈先生吗?”老头儿道:“不错,我这里有一位陈先生,您找他吗?”冯子虚道:“请你进去告诉一声,说我是卫子青先生那边来的。”那老头儿进去了一会儿,陈斯人一只手拿着玻璃罩子灯,一只手掩着灯光,踱了出来,问道:“哪一位?请里面坐。”便招呼着冯子虚到他北房正中屋子里去。冯子虚走进去一看,倒也干干净净,左壁上挂一张没弦的古琴,右壁上挂一个干葫芦,中壁挂了一轴半破的中堂,是卧雪图。两边一副对联,是:
扫地焚香盘膝坐,开笼放鹤举头看。
下面落着酒肉和尚的款。屋子中间,只有两个草蒲团,一个矮木几,什么东西也没有。陈斯人把灯放在矮几上,就和冯子虚分宾主在草蒲团上坐下。冯子虚道:“世兄你还认得我吗?”陈斯人仔细看了一看,说道:“有些仿佛,却记不起来。”冯子虚笑道:“你把在南京的事一想,就记起来了。”陈斯人恍然大悟,说道:“莫非是冯家老伯?”冯子虚哈哈大笑道:“到底你的记心不坏,居然想起来了。”陈斯人赶快站了起来,重新作了一个揖,说道:“我竟不料今日和老伯会晤,这一别有十多年了吧?”冯子虚哈哈大笑,也站了起来。复又叹一口气道:“我们在一处的时候,你还是个小孩,今日在这古屋昏灯之下相会,真是古人诗上所说的话,相对如梦寐了。”陈斯人道:“正是这样我也决料不到这时能会到一二十年前的老前辈。”冯子虚道:“令尊呢?”陈斯人道:“不在多年了。倒是家母还健康。”二人重新坐下,谈起旧事,十有九样是变更了,冯子虚着实慨叹一番。陈斯人笑道:“老伯来了这么久,我还没有烧茶给老伯喝,真是大意。不过我这里地方荒僻,连水火都不方便,怎么办呢?”冯子虚道:“今日遇到旧人,痛快得很,你不必烧茶,有现成的凉水,倒一杯来喝就行了。”陈斯人道:“不必,我书架上还有十个梨,拿来请老伯吧。”冯子虚道:“很好!很好。”陈斯人走进自己房里,拿一个旧的大瓷盘子,盛着十个梨,一把雪亮的裁纸刀,一块儿拿了出来,盘子放在矮几上,两个人对坐在蒲团上,一面削梨吃,一面谈话,非常痛快。
冯子虚道:“我今天在卫子青那里,看见世兄的秋雨图,是米家嫡派,很可以问世。若是每月能销个三张四张画,不比教读宽裕得多吗?”陈斯人叹了一口气道:“老伯有所不知,这个我试办过的,白糟蹋纸钱罢了。小侄除了几个穷朋友外,和各界都是生疏的,靠友朋介绍,那是不行。也曾听得人说,琉璃厂劝业场各文具店里,可以代卖字画,我曾画好了,亲自到店里,托他们代售,他们柜上的伙计,看了一看图章,说道:‘怎么没有听见这个人?’我说就是我自己画的,他们对我浑身上下一看,都笑了起来。老伯,你想!人要不是泥塑木雕的,怎样忍耐得住?后来我一想,我又不想传什么名,和这些商人争什么气。过了两天,我又走过一家,说这是一个江南画家画的,在京没有出名,不卖什么大价钱,一两块钱一张,也就卖了。幸喜那掌柜是个识货的,他说你留下吧,搭着卖卖也好,可要四六分账。我想已经画好了,拿回去也是白放着,只得搁下。谁知放了三个月,也只卖去一张。价钱是一块,四六分账,我只得了六毛。是我气不过,把寄售的画,全拿回来了。老伯!你想!这卖画的生涯,怎样做得出去?所以这两年来,连朋友找我画扇子也设法辞了,免得丢丑。”冯子虚听一句,叹一口气,他手上正削一个梨,听到末了,啪嚓一下,把手上的梨削成两半边,一半边掉在地下。然后用手将大腿一拍道:“这个年头,‘公道’这两个字,应该取消。”陈斯人笑道:“那也不算什么。我想像小侄这样的人,在这种时代,靠两句旧书,能够混饭吃,也就心满意足了,还有什么不平。”
陈斯人虽这样说,冯子虚依旧着实慨叹一番。谈了半夜的话,两人都不觉有倦意。还是陈斯人想起,说道:“这荒僻地方,夜静了,走路很不方便,老伯可以回寓,过一两天,我再去奉看。”冯子虚哈哈大笑,站起来说道:“这一夕话痛快已极,我也忘了回去了。”陈斯人道:“这地方没有电灯,路不容易认,乘着月色,我送老伯一程吧。”冯子虚道:“很好!”说毕二人走出小屋,踏着月色,往北而走。一直到了人家稠密的地方,陈斯人才走了回去。
陈斯人一到家推着半掩的木板门,西屋里房东一点儿不知道,那呼呼的鼾声,兀自打窗户眼儿里穿了出来。陈斯人想道:“日出而作,日入而息。”这样的人是最快活不过的了。生平不用得防备强盗贼,夜夜可以睡大头觉呢。想着,便把大门关上。这时候,那一轮月亮,已高临树梢。院子里的树,都是稀稀的嫩绿叶子,被月亮一照,地上铺出疏疏落落的影子来。微微的东南风,一阵一阵地吹来。树枝一摇一摆,地上的树影儿,也左右簸动。那些在树叶里面,漏出来的月光,铺在地上,本像一个一个白玉钱一样。这树影一摆,这些漏的月亮,满地乱跑,很有趣味。陈斯人一只手扶着面前的枣树,一只手扶着衣裳领看呆了。
一会儿工夫,有一块白云在天上飞过,薄薄的掩着月亮光,院子里就暗了好些。恰好吹来一阵风,把那枣树上新开的枣花,扑扑簌簌抖落了下来。云破月来,院子里又陡然一亮。陈斯人正沉吟若有所思,眼前一亮,忽然一惊,低头一看,落了一身的枣花。远处苇塘子里的虾蟆水虫得着露水,唧唧咯咯地乱叫,随风起落,吹了过来。他一个人想道:“这个样子,恐怕夜已很深了。”刚才和冯子虚这一夕快谈,真是想不到的事。想到这里,眼看着树荫发呆,只见那树上的枣花,还是有一朵,没一朵,有一阵,没一阵,从树影子里落下来。风也停了,树影子也不动了,远处的虫声,也不很听见了,情景十分沉寂。他又一想道:“今天晚上,莫非做梦,我住在这种地方,鬼也不知道,哪有二十年前的旧人来找我。”再一看院子里静悄悄的,只有他和那树上落的枣花,有些动作。真是春意阑珊,落花同梦。随手摸着衣裳,不觉有些滞湿,大概是沾的露水。这时候,身上也慢慢地有些凉意,他才走进房去睡觉。据他原来的意思,本想迟一两天,再去回看冯子虚的。但是到了次日,他怎样也禁不住。上午教了半天书,下午就照着冯子虚告诉他的地点,前去拜访。冯子虚正在家里,没有出去,便引他到书房里来坐。陈斯人一看他家里,虽然不是那样华丽,却也陈设齐楚。心想看这个样子,境况还不坏呢。陈斯人坐的地方,正靠着冯子虚的书案,只见面前摆着一本线装的稿本,上面没有写什么题目,只在书面底下写了四个字:过来人语。他想这里面若不是笔记,便是小说。不过他怕是不能公开的东西,也没有看,也没问冯子虚这是什么。冯子虚在一边早明白了陈斯人的意思。笑道:“这是我写着好玩的一本东西。现在写得要完了,正缺少一个画龙点睛的人。自从昨夜在世兄那里回来,我这个画龙点睛的人就有了。大概再重新删订一番,一个月以后也就可以脱稿,那时我还要请世兄看一遍,替我作一篇序呢。”陈斯人笑道:“听老伯的话,难道是把我作一个点睛的人,那真成了笑话了。”冯子虚道:“不然!天下的是非,是没有凭准的。我作书,我要抬举你,就可以抬举你,况且我这一部书里的人,无非是些势利场中的角儿,要有一个像世兄这样淡泊自甘的人,才可以反觑那班人的卑鄙龌浊。”说到这里,冯子虚发了牢骚,又开了话匣,正要往下谈,忽然有个人在院子里喊道:“子虚兄在家吗?吴丰老叫我拜会你呢?”一路说着话,这人一路就走进来了。
陈斯人看时,这人穿着哔叽袍子,青缎马褂,马褂纽扣上,挂着一块金质的徽章。头上戴着呢制的乙种帽子,帽子上也绽着一块子扣大的珐琅徽章。鼻子上架着玳瑁阔边眼镜,胖胖的脸儿,嘴上又养了一撮短胡子,神气很足。他手上拿着一根很粗的带钩手杖,七搠八搠,敲着地下,嘚嘚地直响。他走了进来,一眼看见一个穿破旧衣服的人,在冯子虚屋里,他低着头,却用眼睛从眼镜框子上面,斜着看了陈斯人一番。陈斯人起来和他打招呼,他似乎要理不理的样子,将头微微点了一下。冯子虚连忙笑着说道:“我来介绍介绍。”先对那人道:“这一位是我世交陈斯人先生。”又对陈斯人道:“这位是我老同事,胡居仁先生。”经过这一番介绍,彼此又点了一个头,方才坐下。胡居仁取下帽子,往桌上一扔说道:“真忙死我了。今天吴丰老有好几处宴会,他不能到,都请我代表。我来来去去,都坐得他的汽车。”说到这里,又笑了一笑,说道:“那公府的卫队,本不很认得我们,有时候进新华门就得盘查出入证。今天坐着汽车,由新华门来去两回,他们都对汽车举枪行礼。我想起他们平日的可恶,我睬也不睬他们。”冯子虚笑道:“你坐了总理的汽车,又代表的是总理,他们漫说不知道你是什么人,就是知道你是什么人,也应该行礼呢。”胡居仁用两个指头拧着嘴角上的胡子说道:“你这话也对。”冯子虚道:“这样,你是很忙的了,今天哪里还有工夫来找我。”胡居仁道:“我有一桩事,早就要告诉你,总是忘了。下个月初一,是吴丰老的生日,我们先得盘算,送些什么东西。子虚兄,你说送什么好?你又送什么呢?”
冯子虚道:“我和丰老又不十分认识,我送他的礼做什么?虽然蒙卫子青兄在院里给我挂了一个名,我是国务院的门,也没有走过,也没有领过一个月薪水,贸贸然送礼,岂不是……”说到这儿,冯子虚将话缩住,改口说道:“岂不是多此一礼了。”胡居仁道:“这话也是,但是我的礼却少不了的。我想请你画一张画,要取点儿口气,又要雅致些的。”冯子虚本不愿替他们画,因为心里想起一桩事,便笑道:“我就照老兄的意思画一张。不过我平常讲交情,一到了画画,可就六亲不认,言无二价的。”胡居仁道:“只要老哥肯画,润笔照送。”冯子虚道:“那就好办。一礼拜之内,可以画好,画好了再拿去裱,尽可以赶得上寿期。自然是中堂,不知道要几尺的?”胡居仁道:“自然是八尺的。”冯子虚道:“那可是要一百二十元呀。”胡居仁道:“不多不多!一定照送。我马上还要代表丰老去拜两位客,过一两天再会。”说着便戴上帽子,径自走了。陈斯人坐在一边,本想起身送一送,见他望也不对这边望一望,也就算了。冯子虚道:“这人是吴丰声手下,一个三等走狗,简直狂妄得不成样子。我和他因是老同事,他在我面前,所以还客气一点儿。刚才他不是托我画一张画吗?这笔生意,是我给世兄拉的。他们这班人,也不懂得什么好坏,你随便给他画一张,乐得闹他这一笔不义之财。”陈斯人心里一想,正想寄一点儿钱回家给母亲,上门的生意,又何必推托,便道:“画是可以画一张,只恐怕画不好。”冯子虚道:“我不是说了吗?他们懂得什么好歹,你随便画一张得了。”陈斯人道:“那岂不坏了老伯的招牌?”冯子虚笑道:“难道你画得还不如我吗?”彼此讨论了一顿画,把桌上那本书稿的事,也就忘了。这日陈斯人回去,就动手画起来。他虽然是米氏一派,可是别派的画,他未尝不知,这次他却是用工笔画,画了一张九老图,工整极了。前后画了五天,已经画好,便送到冯子虚家里去。冯子虚一看,连声叫“好”,说道:“这尽可对得住那一百二十元。”
过了一天,胡居仁到冯子虚家里去取画,他虽然不识好歹,见一张大画,画得那样细致,也以为很好,欢欢喜喜,拿出一百二十元送给了冯子虚。赶忙拿到上等裱画店里,叫他用绫子裱好,又配上几色重礼,在吴丰声的寿期头三天就送去了。管寿礼的这人,正是胡居仁的一党,特地把他这幅中堂,挂在礼堂上令人很注意的地方。
寿期头一天,吴丰声闲着无事,带着办理机密信札的两个秘书和一个办办散事的参议,走到礼堂上来看寿礼。吴丰声口里衔着雪茄烟,背着两只手,慢慢地踱着。寿堂陈设的东西,珠围翠绕,金碧辉煌,那是不消说的。吴丰声平常好附庸风雅,对于这些东西,却不很注意,只是昂着头看壁上挂的寿联、寿序、绣屏之类。他看到胡居仁这一幅九老图,是仿的仇十洲的工笔画,连连说“好”。旁边两个秘书,都说:“果然好,这样的工笔画,而今不可多得。”吴丰声道:“这很像是新画的,难道现在还有这样的能手?”一个秘书道:“这样的画,恐怕现在没有人能画,大概是旧画新裱的。”吴丰声道:“这也难说,何地无才。”那秘书也道:“是!总理说得对。北京是人文荟萃之区,有本事的人,当然不少。”吴丰声回头又对那个秘书和那个参议道:“二位以为怎样?”二人不约而同地答道:“很对。”吴丰声道:“恐怕是南方人画的。”两秘书同道:“自然是江浙人才有这样秀逸的笔墨。”吴丰声道:“大概还是老手吧?”两个秘书一个参议,三人彼此相顾道:“像我们差不多年纪的里面,国粹画画得这样好,决计找不出来。”吴丰声一边看时却不见上下款,只是画外绫边里,上下用珊瑚纸标签。上面是恭祝吴总理福寿无疆,下面标准参事上行走胡居仁敬献。吴丰声回头对两个秘书道:“原来是他办的,怎样这画不落款?”秘书道:“这大概不是居仁自己画的,是别人画的。”吴丰声笑道:“我倒明白了。胡居仁送礼的东西,画的人自然不好落款,免揽了胡居仁的人情。胡居仁明知道自己不会画画,是瞒不过我的,也不能掠人家的美,所以闹个两不落款。”大家都附和道:“事情一到总理面前,没有不洞烛无遗的。”吴丰声道:“这画画得实好,你们见了他,可问他一问,究竟是什么人画的。”有一个秘书道:“这几天他都在公馆里帮忙,总理要是有什么话,可以叫他来问问。”吴丰声道:“很好!很好!就可以叫过他来。”
当时就派了一个听差去,找胡居仁。不一会儿工夫,胡居仁来了,远远地站定,脱下帽子就是一个鞠躬。然后将帽子拿在手上,才慢慢走了过来,吴丰声因为他送了礼,少不得要客气一句,说道:“这次又破费你。”胡居仁垂着两只手,深深地把腰弯了一下,说道:“这是应该的。”吴丰声道:“这画很好,是什么人画的?”胡居仁道:“是居仁一个朋友画的,叫冯子虚,院里他也有个差事,只是不很到衙门。”吴丰声便问两个秘书道:“院里有这样一个人吗?”两个秘书都说不出所以然,只得答应了几个“是”字。吴丰声也知道他们答应不出来,也就没有再问。便对胡居仁道:“我喜欢这样的画,你请那人还给我画几轴。至于润资,我总可以比别人多送一点儿。”
胡居仁不料送这样一笔礼,居然蒙总理召见,又派了趟差事,喜欢得心痒难抓,连连地答应了许多“是”字。趁着这个机会,就跟在吴丰声身后,转了一会儿,直等吴丰声看完了寿礼,他才退出来。他什么事也不问,坐了自己的包车,一直便来找冯子虚。见了面他就一拱手道:“老哥的画,着实地好,刚才总理特为叫我到小书房里去,把你那画,评论了大半天。他为我送了这张画,总理留我在一处吃午饭。”冯子虚道:“那自然是吴总理和老哥的交情不错,和我有什么相干。”胡居仁道:“往回呢,自然是吴总理他很看得起我,这回实实在在为老哥之故,留我吃饭的。他特意叫我来和老哥相商,请你再画几张。”冯子虚笑道:“那画不是我画的,我怎样画得出来。”胡居仁笑道:“老哥前次不画呢,也就算了。前次既然画了,这回不画,我怎样向吴总理交代?”冯子虚脸色一变道:“不是我画的,就不是我画的,我为什么撒谎?你左一句总理,右一句总理,难道把‘总理’两个字来压制我?”
胡居仁被他抢白一顿,只得走了。但是总理下的命令,他要不办,连吃饭也会不知道是什么味儿,没有法子,二次又来要求冯子虚,还是请他画。冯子虚道:“我老实告诉你,就是那次在这里和你相会,那个穿破夹袍的人画的,他因为你瞧不起他,十二分不高兴。上次画那张画,是我请他画的,恰好他为穷所迫,勉强画了一张。他现在不要钱用,又是你去请他,哪里肯画?”遂又把陈斯人的为人,略略说了一遍。胡居仁取下帽子,用手在自己头上,打了几个爆栗道:“这是我瞎了眼珠,总求老哥替我设法才好。”冯子虚道:“我去说说看。可是就算说动了,恐怕价钱也很大。我现在给他定一个价钱,一百块钱一尺。”胡居仁听了这话,明知冯子虚给他为难,买画这场功劳,也不敢要,便托着吴丰声的亲信,把这事头头尾尾地都说了。
吴丰声也是一时高兴,说道:“现在居然有这样的人,难得难得。”便在寿期以后,用自己的名字,发了柬帖,专请陈斯人、冯子虚二人吃酒。帖子是由胡居仁专送。依着陈、冯二人都不愿去,禁不得胡居仁百般的拉拢,只得一同赴席,在席上一谈起来,又碰着吴丰声高兴,他即席就请陈斯人做个管私人信札的秘书。陈斯人因为疏懒惯了的,在官场中恐怕站不住,极力推辞。吴丰声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我也不必一定挽请。以后没事,请常到舍下来谈谈。你不要把我当个国务总理,你只把我当一个平常的人,就不受拘束了。”陈斯人一想,士为知己者死,难得吴丰声这样看得起,便说道:“只要总理不嫌我贫酸,一定常常进来请教。”
席散之后,冯子虚又邀陈斯人到他家里去坐,把前次桌上存放的那本书稿递给陈斯人,说道:“我从前曾说过,书里少一个点睛的人物,要你去做,你说不够资格,现在你曾一度和总理同过席,多少有些官缘。很可以在我这种冠盖表里,另列一门了。这一门,可以骂我自己,就叫清客类吧。”陈斯人听了这话,也就笑笑了,拿着那一本书回去,没有事的时候,打开来一看,原来是他一班朋友,和朋友的朋友的小传。一个小传里,都附有这人做官发财的一段秘诀。头一篇小传,只写了清高派一个题目,没有人名也没有传文。后面附的秘诀,也没有写出什么详细的办法。只写了七个字:“君子可欺以其方。”
陈斯人看见,未免出了一身冷汗,心想我幸亏没有做吴丰声的秘书,我若做了他的秘书,也是欺以其方了。这以后各篇小传,都有人名,都有一段很有趣味的历史。后面附的秘诀,并且另外有个提要,譬如猛进派秘诀提要,是“胆大脸皮厚”五个字。稳健派秘诀提要,是“多磕头少说话”六个字。陈斯人看了,又不觉笑起来,想道:“天下哪有这种事?不过冯老头儿有激使然罢了。”从头到尾看完一遍,便亲自送回冯子虚。冯子虚笑问道:“内容怎样?”陈斯人道:“好是的确好,只是有些不切实际。”冯子虚笑道:“你说他是事实,未必真有其人其事。你说他不是事实,天地之大,何所不有,也不必一笔抹杀啦。”陈斯人听他这话,以为是两边倒的道理,总是不信,不过也没有法子来否认罢了。冯子虚见他不很深信,也就算了,而且从此以后,也没有提到他那书稿的事情。
在此事以后三个年头里,吴丰声忽而组阁,忽而下野,都住在北京。陈斯人在他家里来来往往,算是一个大入幕的清客,和吴丰声很是莫逆。他的客囊也就比前充裕几十倍,到了第四年头,吴丰声为政策上的失败,受了一个大打击,但政治上地位完全丧失,自己的住宅也被军警看管了,吴丰声被囚在住宅里,整整有好几个月。所有他的亲信,都跑一个干净。这时陈斯人不住在陶然亭了,他离吴丰声家不远,自己赁了一座房子住。他的房东便告诉他说:“你和吴家有来往,人人是知道的。这儿又离他家很近,你快些搬着走吧。”陈斯人道:“真是有人来捉我,只捉我去就算了,决计不会封闭你的房子,你怕什么。”房东是一番好意,不料反碰了他一个钉子,也就不再说。陈斯人一想,难道世上的人,都是这样生成一副势利眼的?我想这种情形,吴丰声在家里,一定鬼也没一个去安慰他,我要去探望探望才好。后来一打听,知道他家有一个厨子天天可以出来买菜,便在菜市上找着厨子,和他商量好了,化装作送菜的小贩,混进了吴宅。一看吴宅里面,空荡荡的,吴丰声焦得病在床上,只剩他夫人和一个丫头、一个老妈子陪着他,连两位姨太太也不见了。吴丰声见陈斯人化装进来看他,这一种感激,真是说不出来。
两个人很谈了一会儿,陈斯人恐怕耽搁久了,被军警看出,只得告辞出来,谁知走到大门口,就被一个监视军官看出来了,喝着军警将陈斯人拿住。陈斯人一看不是别人,就是买他画送吴丰声寿礼的胡居仁。中间曾有两年不见面,不知道他怎样变了态度,做了监视吴丰声的军警长官。陈斯人要想和他辩理时,他哪里容得,说道:“我认得这人,他是吴丰声的亲信,他扮着这个样子,从里面出来,一定不是好人,把他解送办公处。”那些军警得了命令,一窝蜂似的就把他捆上。胡居仁用手摸着胡子笑嘻嘻地道:“这要不是我和他认识,就让他混过去了。被我抓住了,这也是活该。”陈斯人听了他这话,人都气晕过去了。一会儿解到办公处,就把陈斯人看押起来。后来虽然审问明白了,他和吴丰声没有什么关系,只是他不该化装去探望吴丰声,把他看押好几个月。等到陈斯人被释出来,才知道吴丰声忧闷而死。自己叹了一口气,心想做到国务总理,也不过这样下场,人生在世,苦苦地争什么名利,自己已经有点儿积蓄,足供甘旨,不如趁早回家养母吧。
主意想定,便来和冯子虚告别,谁知到他家一问,冯子虚也逝世两个月了。他家里人捧着一大捧书稿出来,说这是冯子虚的遗命,托陈先生鉴定,择一两种先印出来。陈斯人一口答应了,这自然是后死者之责。他捧了书稿回去一看,也有诗集,也有文集,那本《过来人语》的底稿也在里面。陈斯人想起冯子虚当年的话,再翻着看了一遍,觉得处处都是人情所当有。和这三年在吴宅那边耳闻目见的事情一印证,觉得这书还太老实了。他想道:“冯先生原是想把我做个引线,把它编成一部小说的。据我这三年的阅历,虽没有冯先生那样老练,有这一部底子在这儿,我径可以胡谄起来了。”他划算已定,就动起手来,不到两月,书已成功,他就预备了几百块钱拿去印刷。书印好了,他又自画了一张封面。这是一片大海,波涛汹涌,一望无际。海的左角,由水里冒出一股青气,青气越散越大,结成了一团黑云。黑云里面,露出一列城墙。城墙的前面,有一个大门,重楼高峙,巍然在望,十分雄壮。这楼的下面,屋宇市街。小得像一粒粟米那样大,加上尘灰蔽天,只是模模糊糊的。不过街市上面,黑影幢幢,又像是人,又不像是人,却拥挤得十分厉害。这海的右角,有一个竹子编的筏,在海上浮着,筏上除了一个人坐在中间外,也别无一物。陈斯人因为要引起买书人的注意,封面上就是这一张图,没有书的名字。事情办好了,只差装订、发行等等的事情,就交冯子虚家里人去办。还有几本文集、诗集,自己也审定好了,却请冯子虚的旧主人卫子青去付梓,诸事妥当,便袱被南下。也是卫子青一番好意,邀了昔年一班陶然亭集会的名士,把这文集、诗集,又重加评注。用他们诗社、雅社的名字出版。像甄范同、王玖襄、李铭老这些人都作了一篇序。封面上,还加印了一行雅社鉴定的字样。那部小说,雅社也要了过来,临装订的时间,加了几篇序进去,和文集、诗集,同算作雅社的出版品。花了许多钱登广告,极力地宣传。不料宣传尽管宣传,书一点儿销不动,几十年后,也就快绝迹了。后来有一个文人在书摊子上买旧书,看见这书封面画得很好,花了一毛钱买回去了。他回去一看,除了几篇序和题词外,都有可观,他十分高兴,就逢人说项起来,于是这一部书到底流传出来了。至于诗集和文集那就不知道失散到哪里去了,可见文人要著作一两样东西给人看,也是要运气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