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年轻人而言,各种冲动很明显是非常灵活的活动之起点,这些活动根据它们被运用的方式而多样化。任何冲动根据它与周围环境的相互作用,几乎都可以被融入任何倾向之中。恐惧可以变成可鄙的怯懦、三思而后行的谨慎、对长者的敬畏或对同辈的尊重,可以成为轻易相信的荒唐迷信或具有警惕性的怀疑主义之推动力量。一个人也许主要是害怕他祖先的亡灵,害怕官员,害怕引起同伴的反对,害怕被欺骗,害怕新鲜的空气,实际的后果取决于恐惧这一冲动与其他各种冲动是如何交织在一起的。这一点,又取决于社会环境所提供的发泄与抑制之途径。
因此,从一种确定的意义来看,人类社会总是不断重新开始的。它总是处于更新过程之中,而且只是由于更新之故才得以持续存在着。我们把南欧各民族都说成是拉丁民族;他们现存的各种语言彼此之间非常不同,而且与拉丁语母语也非常不同。然而,这种言语的改变没有任何时候是有意的或明确的。人们总是打算复制从他们的长辈那里听来的言语,并且认为他们正在继承这种言语。这一事实也许是作为一种在习惯中所完成的重构之象征而存在的。之所以如此,是因为只有通过年轻人不成熟的活动这一媒介,或通过与拥有各种不同习惯的人之间的关联,这些习惯才能够被传递并且被保存下来。
这种连续的改变,在很大程度上,一直是无意识的和非故意的。不成熟的、未充分发育的活动已经通过偶然的和暗中进行的方式成功地修改了成人有组织的活动。但是,随着进步主义改良观念的出现,以及一种对各种冲动的新式运用的兴趣,某种意识已经成熟到这种程度,以至于通过慎重地对待年轻人的各种冲动,也许可以创造一个被改变了目的和欲望的未来新社会。这就是教育的意义;因为一种真正人道的教育就在于按照社会情形所提供的可能性与必然性理智地对天生活动进行引导。但是,大体而言,成人已经给予的是训练而不是教育。在成人思想与情感习惯的固定模式背后,一直渴望着一种急切的、不成熟的冲动性活动的机制。热爱力量、面对新事物的胆怯以及自我钦佩式的自满所共同造成的影响是如此强烈,以至于不允许未成熟的冲动去运用它的各种重新组织的潜能。较为年轻的一代人几乎很难直接敲开成人风俗的大门,更别说被鼓励通过良好的教育去纠正成人习惯中已经确立起来的野蛮和不公正了。所有新一代的人都已经盲目地和偷偷摸摸地爬过了这种碰巧是悬而未决的偶然性鸿沟。否则,它就一直是按照旧有的模式而被塑造。
我们已经注意到最初的可塑性是如何被歪曲的,温顺是如何被卑鄙地利用的。它一直被用来意指的,不是宽泛而不受限制的学习能力,而是学习成人同伴的风俗的意愿,学习有权力和权威的人希望教的那些特殊事物的能力。最初的可改造性一直没有被给予一个公平的机会,来作为一个人类更好生活的受托人(trustee)而行动。它一直承载着被成人的有用性所影响的习俗。实际上,它已经被变成不承认独创性的对等物,变成一种易受影响的、体现其他人意见的调和之物。
因此,温顺已经被等同于模仿,而不是等同于重塑旧有习惯和重新创造的力量。可塑性与独创性一直处于彼此对立之中。可塑性中最宝贵的部分就是形成独立判断和实施创造的习惯的能力,而这点一直受到忽视。因为,它需要一种更完全、更强烈的温顺,以形成灵活的、易重新调节的习惯,而不是要求获得严格模仿其他人方式的那些习惯。简言之,在年轻人的天生活动中,有一些活动倾向于调和、吸收和复制,其他一些活动则倾向于探险、发现和创造。但是,成人风俗一直被强调是保存和强化遵从趋向,而反对那些有助于变异和独立自主的趋向之风俗。正在成长中的个人所具有的各种习惯,由于受到猜疑而被限制在成人风俗的界限之内。儿童身上令人愉快的独创性被驯服了。对制度和名人本身的崇拜因缺乏富有想象力的预见、多方面的观察和丰富的思想而被强化了。
在个体生命中非常早的时期,各种心理定势无需专门的思想就已经形成;这些心理定势持续存在着,并控制着成熟的心理。儿童学会了避免令人不愉快的不一致所产生的打击,学会了从容的解决办法,学会了表面上遵守对他来说是完全神秘的风俗,以达到随心所欲的目的——即显示出某种自然的冲动,而又不引起令那些权威们不快的注意。成人不信任儿童所拥有的理智,却要求他完成一种需要更高级的理智才能完成的行为,如果它将是完全可理解的话。这种矛盾是通过向儿童逐渐灌输各种“道德”习惯来协调的,这些道德习惯具有最大化的情绪热诚,以及对最小化理解力的坚定掌握。这些习性在思想觉醒之前,甚至在后来能够被回忆起来的经验之前,就已经根深蒂固并控制着后来才有意识的思想。它们通常是处于最深处的,在最需要批判性思想之处——在道德、宗教和政治学中——是最难获得的。这些“幼稚行为”解释了在其他方面具有理性旨趣的人们当中为何大量流行无理性。这些个人的“残留物”,是文化的研究者所称之为残存物的理由。但不幸的是,这些残存物比人类学家和历史学家所愿意承认的更多、更普遍。列举它们或许会把人们从“值得尊敬的”社会中驱赶出去。
然而,我们绝没有完全放弃这种想法,即认为在儿童时期和青年时期未成形的活动中到处都存在着对个体和共同体来说使生活更美好的可能性。这种模糊的感知,是我们长期把儿童时期理想化的根基。因为尽管它完全没有节制和不确定、热情洋溢和默不作声,但它仍然是一种生命的坚实证明;在这种生命里,生长成熟是正常的而不是反常的,活动是一种愉快而不是一个任务;而且,在这种生活中,习惯的形成是力量的扩展而不是缩减。习惯与冲动彼此之间也许相互冲突,但这是成人习惯与年轻人冲动之间的一种搏斗,而不是像在成人那里出现的一种使人格分裂的内部冲突。我们通常衡量儿童“善性”的方法就是看他们给成年人制造麻烦的数量,这当然也意味着他们偏离成人习惯与期望的数量。然而,通过抵罪的方式,我们嫉妒儿童们对新经验的热爱,嫉妒他们热衷于从每一情形中推断出最后一点意义,嫉妒他们非常严肃地对待那些对我们而言是非常陈旧的事物。
我们通过想象一个未来天国,在其中,我们将对生命中的每一微小的事件作出新奇和丰富的反应,以此来弥补我们现在已形成的习惯所带来的严肃性和单调性。由于我们态度的分裂,导致我们的理想自相矛盾。一方面,我们梦想着一种可被达到的完满,即一个终极的静态目标,在那里,一切努力都将停止,欲望与执行将一劳永逸地处于完全平衡的状态之下。我们希望有一种坚定不移的性格,于是就把这种被欲求的忠实看作是某种不变之物,是一种在昨天、今天以及将来永远都完全相同的性格。但是,我们也偷偷摸摸地同情爱默生的勇气,因为他宣称当连续性位于我们和现在的生活机会之间时,它应该被抛到一旁。在重返浪漫自由这一自然梦想的借口之下,我们伸向永恒理想的相反方面,在其中,一切生活都易受冲动,即一种临时自发性和新奇想法的连续根源之影响。我们反对所有的组织和所有的稳定性。如果近代思想和情操在其理想上能够避免分裂,那么,它必定是通过运用被释放的冲动而达到这一目的的;这些被释放的冲动,则是作为坚定不移地重新组织风俗与制度的一种媒介。
尽管儿童时期是通过冲动使更新习惯成为可能的、显而易见的证明,但冲动绝不可能在成人生活中完全停止其更新作用。如果确实如此,生活就会变得僵化,社会就会停滞不前。各种本能的反应有时也过于强烈,以至于不能被融入平稳的习惯模式之中。在日常条件下,它们似乎被驯服而服从它们的主人,即风俗。但是,各种非正常的危机把它们释放出来,它们通过狂野的、强烈的能量表明常规的控制是多么肤浅。文明仅仅是表面现象,在一个文明人的外衣下面仍是一个野蛮人,这一谚语认识到这个事实。在受到不寻常刺激的危急时刻,支配所有活动的各种本能的冲击与情绪的爆发都表明一种僵化习惯所能产生出来的改变是多么的肤浅。
当我们在一般意义上面对这一事实时,我们所面对的就是人类历史中一个不祥的方面。我们意识到,在理智指导下所产生出来的人类进步是多么的少,而偶然的动乱所导致的进步是如此之多,即使是通过为某一特权制度做辩护的利益,后来我们也把偶然变成了天道(providence)。我们已经依赖战争的冲突、革命的压迫、英雄式个人的出现、由战争和饥荒所导致的移民的影响,以及野蛮人的入侵,来改变已建立的制度。我们并不是经常运用从未用过的冲动去影响连续的重建,而是等待着不断累积的压力突然冲破风俗的堤坝。
通常有一种观点认为,犹如年老的人会死,古老的民族一样会如此。在历史上,有许多事实支持这种信念。随着年龄的增长,衰老与退化似乎成了规则。于是,某一野蛮的游牧部落的入侵就提供了新的血液和新鲜的生活——如此以至于历史一直被定义为一种重新野蛮化的过程。事实上,就衰老与死亡而言,在个人与民族之间进行类比是有缺陷的。一个民族总是通过它的年老的成员的死亡,以及那些像出生在本民族鼎盛时期的任何个体一样年轻和富有朝气的人的出生而被更新。不是这个民族衰老了,而是它的风俗变得陈旧了。它的制度变得十分僵化;它有社会动脉硬化症。于是,某个未负担繁琐而呆板的习惯的民族,就开始加入到继续生命运动的过程之中。然而,富有朝气的民族的数量正趋于用尽。依赖于这种更新文明的昂贵方法,是不可靠的。我们需要发现如何从内部使其恢复活力。在冲动被释放、习惯容易受到具有转变力量的冲动之影响时,一种正常的不朽就成为事实。当风俗是灵活易变的,而且,青年人被作为青年人而不是作为未成熟的成年人接受教育时,就没有任何民族会衰老。
总是存在着相当多的不起作用但也许可以被利用的冲动。当突然来临时,它们的显现和运用被称为转变或重生。但是,它们也许会被连续而适度地利用。我们把这称作学习上的增长或教育上的增长。僵化的风俗并不意味着没有这样的冲动,而是意味着它们没有被系统地利用起来。事实上,如果风俗越僵化越无灵活性,那么无法找到正常出口,因而只有等待着找到非常规的、不协调的显现机会的本能活动之数量就越多。常规性习惯绝没有堵住所有的懈怠之处。它们只是在条件状况保持相同或以一致的方式反复出现的情形下才会起作用。它们并不适合不寻常的和新奇的事物。
因此,僵化的道德规范尽力给生活中的每一情形规定出明确的强制令和禁律,但实际上,证明它们是无约束力的和松散的。只要你愿意,通过独创性的解释把十诫延长或变成其他任何数量的戒律,但在它们意料之外的行为仍将发生。描述详尽的成文法不能事先预料各种不同的案例和必要的专门解释。道德体系和法律体系就确定的详细阐述而言是不可能的,于是通过某些内在的松散性来弥补其他方面表现出来的外在严厉性。唯一真正严厉的规范就是放弃所编辑的成典,把审判每一案例的责任抛给相关的执法官们,并把发现和改编的重担强加给他们。
在缺乏指引的本能与过度条理化的风俗之间实际存在的这种关系,在当前关于野人生活的两种观点中得到证实。流行的观点把野人看作是野蛮的人;看作是不知行动的控制原则或规则的人;看作是自由地跟随他自己的冲动、怪念头或欲望的人,无论他何时何地想到或拥有这种想法。但是,人类学家们却持有相反的观念。他们把野人看作是风俗的奴隶,他们注意到控制他的起立、坐下、出去和进来的各种规定所组成的网络。他们得出结论:与文明人相比,野人是一个在行为和观念上由许多不变的部落习俗所支配的奴隶。
关于野人生活的真相就在于这两种观念的结合之中。只要存在着各种风俗,它们就有一种模式,束缚着个人的情操和思想,并达到了不为文明生活所知的程度。但是,由于它们不可能遍及日常生活中所有不断变化的细节,故而凡是未被风俗覆盖之物都不受规定的控制,而将被遗留给意欲和暂时的环境所支配。所以,受风俗的奴役与对冲动的允许并存。严格的遵从与不受限制的狂野彼此之间互相强化。这幅生活图式以一种夸张的形式,向我们表明了当前文明生活中的心理学。每当各种风俗变得坚固并使个体陷入其中之时,在文明之中,野人仍旧存在着。我们可以通过他在僵化的习惯与无约束的纵容之间摇摆不定的程度来认识他。
简而言之,冲动本身带来了可能性,但并不保证稳定地重新组织各种习惯以满足新的情形中的新要素。在儿童和成人中类似的关于冲动与本能的道德难题就是运用它们形成各种新习惯,或者同样地运用它们来更改旧习惯,以至于它在新的条件下也可以非常有用。冲动在行为中的地位是重新调整和重新组织的枢纽,其在习惯中的地位或许可以作如下定义:一方面,它与被控制的、顽固的习惯领域相区别;另一方面,它有别于冲动对其自身来说是一种规律的地带。[1]概括一下这些区别,一种有效的道德理论与所有那些建立静态目标(即使它们被称为完满)的理论形成鲜明的对比,而且与那些把原始冲动理想化并在其自发性中发现人类充分自由的模式的理论也形成比照。冲动是获得自由的源泉,是不可或缺的;但是,只有在它被用来赋予习惯以针对性和新颖性时,才能释放出力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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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把“本能”与“冲动”这两个词在现实中用作等价物,这一做法是有意的,即使这或许会使挑剔的读者们感到悲伤。“本能”这个词单独来看,仍旧承载着太多比较陈旧的观念,即一种本能总是被明确地组织起来和加以改编——大体来说,它不仅仅属于人类。“冲动”这个词暗示着某种初始的,然而是不受约束的、缺乏指导的最初之物。人能取得进步而野兽却不能,就是因为他有如此之多的“本能”,以至于它们之间彼此相反,以至于最有用的行动必定是习得的。在学习各种习惯时,对人来说学习(to learn)学习(learning)这一习惯是可能的。于是,改善提高就成为生活中有意识的指导原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