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因为有命,我才能再度越过这夜晚的中山道
我的住家门上,很不可思议地攀爬着长春藤,不仅现在住的房子是这样,就连搬来这里之前所住的芝和白金两处,也是如此。在那之前我所住过的芝、今里、以及青山南町的家,并没有这种情形,不过在更早之前所住过的青山稳田,同样也攀爬过长春藤。虽然我住过这个大都会的西边、南边以及赤阪、芝等地,但是其中有三处的门上都攀爬过、或攀爬着长春藤,看样子我和长春藤门是蛮有缘的。
其实只要看习惯了,倒也没什么大不了。长春藤从门扉顶开始,就明显沿着内外两侧分开,如同年轻人正在晒着被淋湿的年轻头发般,繁茂地下垂到门栓处。如果只是看着这茂密的下垂藤叶时,只会觉得藤叶茂密,而且很凉爽,但如果偶尔要和家人外出,而我已经走到门外,却因为某个家人动作太慢,让我独自一人伫立在玄关石坂上时,我就会将自己烦躁的心情投注在这茂密的藤叶里,偶尔还会思考形成这扇长春藤门的种种偶然。
后来我得出一个结论:如果住的是一户从事会经常打开外面那扇门的职业的人家,那么即使长有长春藤的根,也不可能像这样让藤蔓爬满整面门扉。又如果住在这里的,是不会如此放任藤蔓恣意生长的一家人的话,也不会造成今天这样的局面了。这扇长春藤门会发展成今天这种局面,除了偶然之外,多少应该还是有一些必然的理由存在吧——对于我的这个提问,答案其实非常平凡,只是让外面的门成为长春藤的成长温床,自己才从旁边的小门钻进钻出的,过着如此忍耐又不自由生活的我的家人们,其实是打从心底爱着这些朴素长春藤的,即使他们自己完全没有意识到这一点。说不定每次当我们有必要搬家,在我们寻找下一个住处时,我们都已经在下意识里将长有长春藤门的房子列入考量条件了呢。思考到这一点,我突然想到,当我们住在没有长春藤门的房子时,每次在进出家门,总会有一股如同女性额头上的帽舌被电灯反射般地寂寥,而且依据我们的经验,那样的房子我们总是住不久。
夏天时长春藤的肥厚叶片会呈鳞片状地重叠在一起,将整片门扉覆盖住,看起来就像一面青翠的石壁。在秋天到初冬的这一段时间里,它又会变化成无数相连的金红色锦蓑衣,实在是非常美丽。每每在结霜的早晨里,还会增加黄叶及枯叶的数量,即使没有风吹起,仍会自己掉落而去。冬天时会纤细又固执地互相交杂在一起,或卷或反转地只剩下藤枝,宛如原始时代大腹足类的神经或骨头干涸化之后所留下的痕迹,每一个节里都有像吸盘似的荆棘,让我看了寒毛直竖。不过若换个观点来看的话,这扇门扉倒也蛮像是用钢线所编织出来的、文艺复兴时代里的图案样式。
这扇长春藤门能够让我感到心情愉悦的,只有在它的新绿时。清澈的青绿若叶,如同雨后的瀑布般从门扉上流泻而下,而从黄绿色叶片中展露出来的石竹色藤茎与嫩芽,则像是在夸示自己般地,往门扉板上的空白处匍匐而去。往前延伸的嫩芽尖端并没有等长,看起来是如此自由、稚嫩又可爱;就这一点来说,先前所住过的芝和白金的房舍环境比较朴实,似乎更适合这一类的藤树。只见柔软又肥厚的无数嫩叶与藤蔓缠绕一起,形成长短不同的一串串枝叶,竞相攀附在门扉上。
“看起来好像我们年轻时,常常披在肩上的毛线披肩呢。”
就连平常对大自然和草木并不太在意的老佣人麻纪,都对门扉上的美丽长春藤感到倾心。
在某一个还残留着晚春气息的晴朗初夏日里,麻纪举起手来遮住头上的太阳,并抬头看着长春藤门。
“这些藤枝的嫩芽,有时候一天能长二三寸呢,草木有办法长得这么快,其实还蛮可爱的。”
性急的麻纪,似乎因为能用自己的眼睛测量到草木的生长速度,而开始对它产生一股感情。
生性耿直又始终坚持如一,有时甚至令人觉得她很顽固的麻纪,因为个性使然,曾经二度嫁做人妇,却都以离异收场,最后不得不长久落居陌生人处,亦即我家里来帮佣。在她的性格里,始终有一部分戴着“自我”的面具,没想到长春藤的嫩芽,竟然能引出她温和的一面,光是这一点就让我觉得非常愉快。她已经年过五十,与亲人之间的感情也早已变得淡薄,加上膝下无子,在她潜意识里,似乎也感受到自己的薄命;也是因为如此,在她的晚年里,才会忍不住要将自己的爱情倾注在某样事物上,而在这样的自然过程中,性情所致,让她开始对长春藤产生一种特别的怜爱情感来。我只要想到这一点,总会忍不住仔细眺望起麻纪的身材来。
麻纪的身体,完全呈现出老妇人的体态来,在她侧面的下颚处里,还明显浮现着二三条褐色的纵向血管。
“你就好好疼惜疼惜长春藤的嫩叶吧,可以带给你心灵上的平静喔。”
麻纪只是迷迷糊糊地“哦”的回答了一声,似乎早已沉浸在长春藤的世界里。
四五日后的某个午后里,门外突然传来麻纪的一阵喊叫声。由于声音来源靠近我桌旁的窗子,影响我写作的情绪,我打算出去制止她,立刻穿上鞋子往玄关处走。门扉内侧的长春藤嫩枝群,在门扉上呈现横向生长,并被叶尖们阻拦住,使得中间形成一股如同退潮般的湍急海流,又像是大波浪来袭般的汹涌海潮。在空间中脆弱地寻求支撑点,并在微风中晃动无依的新藤蔓,看起来宛如海浪中的浪花飞沫一般。我因为突然从椅子上站起来,身体的晃动让我感到有点晕眩,加上突然受到一阵久违的明亮阳光刺激,立刻陷入一种恍惚的感觉,远胜过痛苦的感觉。我伫立在当场无法动弹,只闻到一股寂静松树花的树脂味,并听到门外传来一阵争吵声。
“是啊,真的不是我呀,是别的小孩,而且我知道是哪个小孩。”
用着老成语调说话的,是前面街上茶叶店里的小女孩博子,另外在稍远的地方里,还传来四五个小孩的窃笑声,似乎是博子的玩伴。
“你说谎!你把双手摊开来给我看!”说话的是麻纪。大概是因为已经听到无数次的相同答案吧,只见有些失去自信的麻纪,开始语无伦次似的说着。
“你看吧!”小女孩故意用着乖巧小孩般的态度回答着,同时大方地将双手大大地摊开来。虽然看不到实际的景象,但是透过长春藤门,似乎能够感受到这一幕。我立刻想象着麻纪一脸困惑的表情,接着只听见麻纪低低地回了一句:“哦……”
然后又听到几个小孩的窃笑声。
我也不知不觉地跟着微笑了起来。过了几秒钟,突然传来麻纪的吼声。
“那到底是谁拔了长春藤的嫩芽?你说啊,到底是谁,你说说看啊。”
“我当然说得出来啊,可是我不想说,因为我说了,这个人一定会被婆婆骂的,明知道会被骂还说出来,就算是小孩也知道这样很不近人情啊。”
“不近人情,哈哈哈……”大概是因为觉得博子所用的言词太过人小鬼大了吧,几个女孩子一起笑了起来,爽朗的声音就像男孩般。
麻纪似乎再也压抑不下愤怒的情绪,开口说着:“……你们这几个小鬼竟然还敢顶嘴……”我可以想象得到麻纪的愤怒表情。对于一个早已被所有人抛弃、独自陷入孤独的老女人来说,这句不近人情的言词,似乎深深地刺伤了她。“你们赶快给我滚,像你这种小鬼,干脆去当一个爱辩解的演说家好了。”麻纪只能大声地怒骂她们。
不过在这同时,博子和其他小孩似乎早就已经逃掉,离麻纪已经有一段距离了,却只见麻纪似乎想要改用怀柔政策,来防止下次再度发生同样的事,她开始将声音放柔,并大声对着跑掉的孩子们喊:
“你们其实都是好孩子,所以不可以再来拔这个长春藤的嫩芽了喔,拜托你们了喔。”
只听见小孩们可有可无地回答着“嗯”“哦”,脚步声也越来越远了,我也在此时打开了小门,走到门外来。
“麻纪,发生什么事了?”
“太太,你看看,这些小孩真的很不受教,博子那小鬼,带头把我们门上的长春藤嫩芽折腾成这样呢,我还在想说是不是到她们家里去跟大人告状。”
我朝着她所指的地方看过去,只见门扉上的长春藤,刚好在小孩伸手所够得到的高度上,一直线地被拔掉,宛如孩子的娃娃头发型上,被剪得整整齐齐的刘海般,又像是为了赶流行而把头发剪短,却剪得太短似的,令人觉得既草率又滑稽。“就算她们还是小孩,这样做还是太过分了。”我虽然嘴巴上不悦地说着,却也同时不得不想着,孩子们像是在夸示自己的手所能够到的范围有多高似的,将长春藤的嫩芽一直线地整齐拔掉,虽然纯粹是一种恶作剧,却也表现出孩子们该有的正常举动。
“反正她们也没办法再拔掉上面的部分了,再说毕竟都是小孩子,总有一天她们也会拔腻的,到时候就会觉得无趣了。”
“可是……”
“没关系啦。”
博子家在前面隔二三条街的地方开设一家小茶叶店,店门入口处的门框上以及店的左边,都陈设有玻璃架,上面只摆放着几个进货时用的大小圆形茶叶罐,以及包装好的箱子。一整套泡煎茶用的陶瓷器茶具、以及上了漆的枣形茶罐、竹刷子等,全都蒙上了一层灰尘。店的右边和尽头里有三层柜,最上面的一层里,排列着绑有紫绳的小罐上等玉露,第二层放有中罐的上等煎茶,而这些茶罐事实上很少打开来让客人看,基本上贩卖的都是以下层的大罐粗茶为主。另外,业务用的豆茶和粉茶也还蛮畅销的。
玉露茶罐只是被当成招牌摆放,里面其实是空的,上等茶也是完全省略了装到茶罐里的工夫,每次总是从静冈进货而来的一大堆锡箔纸包装小箱中,花时间找出买主真正要买的茶叶,再秤量贩售,所以麻纪就曾经说过,要买她们的茶,总是得等上一段时间,让人很受不了。
“你又要去那家茶叶店买茶了吗?”我问着麻纪,“那家店不是你讨厌的小鬼家所开的吗?”
听到我这么说,只见麻纪不好意思地低下眼来。
“因为她们是秤量贩售的。”
麻纪想了一下,才终于挤出这句话来,不过事实上我心里多少有点明白真正的原因。自从发生长春藤嫩芽被拔掉的事件以来,麻纪开始对门外的状况变得有些神经质,每次只要传来小孩的声音,她就会立刻冲出去,并嘟囔着:“又是博子那小鬼……”
事实上,在那之后,上次那几个小孩又同样来拔了二三次长春藤嫩芽,但是不到一个月之后,因为麻纪的警戒,加上如我所预言的一般,小孩们似乎已经对拔长春藤嫩芽一事感到腻了,所以在那之后再也没有发生过相同的事件。门扉上的长春藤嫩芽,已经长出新的色彩,往下繁盛地盖过曾经被拔掉的那一条直线。初夏的第一声蝉叫,以及贩卖金鱼的小贩,都早已从门口经过而消失无踪,但是只要听到小孩的声音,麻纪仍会一边自言自语地说着“又是博子那小鬼……”,同时冲出去门外查看。
看样子小孩们已经转移阵地到别处去玩了,因为之后门前再也没传来小孩们的声音,麻纪失去了冲出门外查看的目标,似乎有些落寞,有时她明明没事,也会瘫坐在凉爽的厨房板子上,然后皱着眉头不断喃喃自语地念着:
“博子那小鬼……博子那小鬼……”
我看着麻纪的这种叨念样子,猜测麻纪心里其实很挂念那个小女孩,才会借由说出小女孩的名字,来缓和自己的内心寂寞。
也是因为如此,麻纪才会不辞辛劳地特地多走几条街,到小女孩家的店里去买茶叶。想到麻纪的这种寂寥心情,我也不想再追究她的笨拙解释。
“是吗,那还蛮不错的,反正博子那孩子也不再来偷拔长春藤了,就去光顾他们家吧。”
大概是因为觉得已经得到我的允许了,所以麻纪也跟着起了劲,在那之后就更光明正大地经常出入博子家的茶叶店,还经常回来后对我述说博子家茶叶店的林林总总。
我们家使用茶叶的情形还蛮凶的,尤其是不喝酒的家人,经常会为了转换心情、或是尝新,不断更换着茶叶种类,也促成麻纪一个月至少可以到博子家去两次以上。
依据麻纪的说法,博子家的茶叶店虽然确实是属于博子父母的,但是因为博子的父母早逝,为了照顾成为孤儿的博子,所以伯父夫妇搬了进来,帮忙打理这个家。伯父本身在上班,白天会外出,直到黄昏才回来。他似乎是一个不太有什么社交能力的老好人,唯一的兴趣是在晚上到附近的围棋社去下围棋。反倒是伯母个性稍微刚强一些,身为一个女性,负责打理整个家,只是她身体较虚,常常因此卧病在床。由于伯父夫妇俩人都已经快到中年,所以他们打算如果再过个二三年还是没有小孩的话,就通过法律程序,将博子收为养女,或是夫妇俩更改名义为博子的养父母,因为茶叶店的收入,事实上已经成为他们生活上的重要来源了。
“好可怜喔,她在店里的时候,完全就像变了一个人似的,看起来好怯懦呢,毕竟不是伯父夫妇俩亲生的小孩。”麻纪如此说着。
我不禁想着,看样子孤独人果然能够吸引孤独人,我甚至因此曾经有一次,很想亲眼看看麻纪和那个小女孩在店里对话的样子。
虽然并不是真的因为这个原因,不过我有一次很偶然地因故到小女孩家茶叶店隔壁的裱褙店去,当时我是为了订做经书卷轴的裱框而去的,而且我就刚好坐在裱褙店里。当天稍早前我要离开家里时,麻纪就因为受我所嘱,早一步外出到花店去帮忙办事。只见此时麻纪刚好从街上的另一端绕过来,并走进小女孩家的茶叶店里。由于我面前刚好挡着一块写有“大经师”的巨大招牌,使得麻纪没有注意到我的存在;加上裱褙店的老板,正好到后面去帮我找裱褙用的材料样本,没有马上走出来,让我有短暂的时间,能够听见隔壁茶叶店所传来的谈话声音。
“你今天怎么没有倒杯茶出来给我喝啊?”
麻纪的语气,一如往常地尖锐。
“我们店里只有在客人购买商品超过二十钱以上,才会端茶出来给客人喝。”
博子的语气,同样老气横秋。
“我平常不是都买那么多茶叶了吗?我可是常客耶!就算这一次没有买到那么多,你还是应该端茶出来请我喝才对啊。”
“阿姨你怎么就是听不懂啊!你平常都买二十钱以上的东西,所以我才会每次都端茶出来给你喝的,可是你今天只买了一个七钱的过滤茶渣用的陶器茶壶金属盖而已,所以我没办法端茶出来给你喝啊。”
“你明明知道我四五天前才刚来买过茶叶的啊,我们家里还有那么多茶叶,我怎么可能再买呢?等下次茶叶喝完了,我会再来多买一些的,你赶快去端茶出来给我喝啦。”
“这是我们店里的规定啦,阿姨你再怎么说也没有用啊,只有买七钱东西的客人,我没办法端茶出来请啦。”
“你这个小孩怎么这么死脑筋啊!”
麻纪只好苦笑地站了起来,没想到下一幕却让我觉得非常感动。
正当麻纪要走出茶叶店时,博子叫住了她。
“阿姨,你浴衣背后的缝线歪掉了,我帮你整理一下。”
麻纪原本毫无表情地说了一句“不用啦”,但是随即还是往后退了一步。小女孩在帮麻纪整理衣服的同时,似乎在她耳边说了一些话,但是我听不到,只看到麻纪露出了一副感慨无限的表情来,之后就从我前面走掉了。看样子麻纪正陷入了深思,才会竟然没看到我。
博子究竟对麻纪说了什么?麻纪又究竟在深思什么?回到家里之后,我赶紧问了麻纪,麻纪就将情形一五一十地告诉我。
“阿姨,真的很对不起,今天家里后面有人在看着,所以我才不敢破坏店里的规定,不然会被唠叨上一大堆的,请你理解一下。”原来博子在帮麻纪整理浴衣背后时,趁机小声地对麻纪解释。麻纪对我说完这一件事情之后,随即又开了口:
“你就不知道,那个很爱恶作剧的孩子泡茶出来给我喝的时候,样子真的很老成,实在是很有趣呢,所以我每次都一定会一直要求她端茶出来给我喝,但是她伯母夫妇今天都在家,所以她才会那么顾忌,也难怪她平常在外面会那样恶作剧了,如果不到外面去宣泄一下的话,她一定会撑不下去的。”
博子后来长大一些时曾经来找我,表示想要离开家里,到我家里来帮忙,但是麻纪却阻止我答应这件事。只是博子如果留在家里,可能就会成为伯母夫妇的养女,一辈子被夫妇俩束缚住,没想到阻止这件事情发生的,竟然也是麻纪。原来在我家门扉上的长春藤,展现几次四季不同风貌的同时,她们二人也已经在不知不觉中,成为彼此心灵上互相依靠的存在了。在孤独人与孤独人互相牵系着的同时,孤独人与孤独人之间似乎也已经变得不再孤独了。麻纪拥有一种沉静的母性味道,就连她的外形其实也非常温柔端正,而博子则拥有可爱坚强的一面。从外面要走到我家厨房的出入口时,都必须先从长春藤门旁的小门进来,然后沿着建筑物外围走到厨房口;我就曾经好几次,亲眼目睹有如年龄差距稍大的母女般的老妇与少女,感情融洽地从长春藤门进进出出,让我感动得几度涌出泪水来。
麻纪想起了小时候所听过的故事来。在上野还处于战争的时代里,原本负责照顾伤兵的护士,从男性改成女性之后,业绩直线上升,这也是女护士的起源(事实上当时的生还者,最近也在收音机里提到过这件事)。加上当时麻纪自己的亲身体验,让她非常明白身为一个贫穷女,如果没有任何足以独当一面的专门技能的话,将来不管是结婚还是单身,都一定无法得到幸福。
在这种种背景下,麻纪极力鼓吹博子一定要去当护士,甚至还贡献出自己的一部分薪资,让博子进入红十字会里就读。
老佣人麻纪随着我们一家人,从芝、白金搬到现在的赤坂住家里来。这一次的新家门扉上并没有长春藤,只有门扉旁边的墙上攀爬着非常少许的长春藤蔓,所以我还特地将藤蔓拉到门扉上,让它尽情繁衍起来。
此时的麻纪早已是一个老婆婆,打扫和做饭的事,已经全都转交给年轻的女佣负责,她只是躺在自己的房里休息,偶尔给予其他女佣一些建议而已。
不过每年在晚春到初夏的这一段时间里,也就是长春藤冒出新芽的时期里,她一定会早晚两次亲自到门外去打扫。或许她是在缅怀,因为自己与博子之间能够如母子般地往来,都是源自长春藤上的嫩芽,所以她才会如此乐于照顾长春藤新芽吧。以法国哥白林双面挂毯般的茂密长春藤为背景,麻纪慢慢地伸长着早已弯曲的背脊和腰。在扫帚支撑下转过身来的老妇身影,宛如夏天朝雾里的象牙,既滋润又洁白。每次一大早只要有幼儿摇摇晃晃地拖着不稳定的步伐靠近时,她总会努力撑着不太灵活的身体,用力抱起幼儿来,让幼儿尽情地拔着长春藤嫩芽,拔着那当年令她气急败坏地赶走小孩的长春藤嫩芽——此时的她,总是会开心地微笑着。年事已高的麻纪,似乎早已顿悟,所以她对于草木嫩芽的爱,已经不及她对人子的爱了。
看着这样的麻纪,不知为何,我心中突然涌上了西行 (1) 的诗句来:
正因为有命,我才能再度越过这夜晚的中山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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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著名的和歌作者(1118-1190),著有《山家心中集》、《西行物语》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