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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煞篇(二十三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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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武 第三十四

七十二地煞之首,传曰地魁星神机军师朱武,以史家定义言之,则亦予之之深矣。唯朱之韬略,除开卷第一回,向史进行苦肉计外,在梁山并无表白,读者往往疑之。似朱若空有其名者,不知此正朱之才智未可及处也。盖言其地位,排在次班交椅,言其积务,责在襄赞军机。若果越俎代谋,谋之如善也,必使吴用减色,非所以自处之道?谋之如不善也,则徒为兄弟所笑不自量力矣,况其才固实不啻吴用远甚乎?

京戏中角色,有所谓硬里子者,非戏学有数十年深邃功夫,不能充任。然其职务,则仅为名角配戏,登台奏技,平淡无疵,倒不得卖力要彩,免遮掩名角光辉。老听戏者,虽极为之苦闷,而彼等则安之若素。益打破硬里子纪录,必欲得彩,则须一帆风顺,由此跻登名角之林。否则终身无名角与之配戏,将失却噉饭地,京戏中固少此戆人而做冒险之试也。朱武实其徒焉。

昔战国策有云:“宁为鸡口,无为牛后。”后世英雄,奉为立身不易之则,自是有故。然鸡口岂得人人据之?故牛后中千古来不知埋没无数英才也。吾人甚勿轻视一切居地位之副者。(渝)

黄信 第三十五

姓王者多名佐才,姓梁者多名国栋,非真个个王佐之才而国之栋梁也,心向往之而已。黄信为青州都监,以境内有清风山、二龙山、桃花山三处盗窝,乃取号镇三山。此较之自负国栋王佐者固谦逊多多,而其卒也,一山未曾镇得,而在清风山前,只一次交锋便落荒而逃,是亦可见自言抱负之不易矣。更有进者,黄曾告之秦明,不知前日所解囚车中张三是宋江,否则亦必自行从之。于是又可知黄虽欲镇三山,其思想于三山中头领亦正相同。使宋江早为三山任何一山为魁,黄不难并慕容知府之首级与青州城池共献之矣。平盗云乎哉!

孟子曰,先生之号则不可,知不可者果几人?吾人慎重于姓名中取人也。(宁)

孙立 第三十六

孙立为登州提辖,前其弟孙新,乃在东门外开赌坊,此非谓手足之间,贤不肖相距如是。须知孙新夫妇为十里牌一霸,正有赖于其兄之掩护也。当顾大嫂以劫牢反狱之说告孙立时,彼虽略有不然,及愿以吃官司连累眷属相挟,即连呼罢罢罢三字以从之,则可知平日为胞弟孙新妻弟乐和所包围,其委曲依顺者,必更仆难数。否则劝守土之官背反朝廷,是何等事!顾大嫂为一平凡之妇人,安得无所顾忌以要挟之乎?试观创此说者为其妻弟乐和,又可卜木朽虫生之为来久矣。

当赵宋之中年,文官荒淫贪污,固彰彰载之史册矣。至武官之腐化恶化,则为史家所忽略。而地方军人,勾结流痞,纵放奸宄,犹未有人有所申论。自读《水浒》,乃知武官之无恶不做,正与当时之文吏相等。登州劫狱,短短一篇插笔,非为解珍解宝孙新顾大嫂等人,亦非写孙立,尽暴露当日地方军人丑态之一斑耳,此吾人读孟州张都监张团练陷害武松之余,可以细玩此插笔者也。世有责孙立未能大义灭亲者,便是呆汉。盈天下地方武官,无非如此云云,孙竟能独清独醒乎?元祐皇后之征召康王构诏书开宗明义,即曰:“历年二百,人不知兵。”诚哉,其不知兵也。(宁)

宣赞 第三十七

梁山兵围大名,梁中书告急于东京,蔡京童贯聚议相府节堂,而众官面面斯觑无敢言此。独宣赞于步军太尉之后,挺身而出,保荐关胜解围。只此一事,已令人不胜感慨系之。而问宣之官职,则衙门防御保义使,殆亦今日卫队团长之位而已,偌大东京,只有一保义使有平盗之策,只一保义使识关胜,天下事何须多言哉!

至宣之屈为保义使也,则用连珠箭胜了番将,被王爷招为郡马,不幸面貌丑陋气死郡主,遂至不被重用。此在宣赞,可谓得鹿招祸,人情如此,亦无足怪。特未知此王是谁,独能不以貌取人。以意度之,当不外徽宗兄弟行。使其人代赵佶为帝,则绝不会用童蔡辈,赵氏固未尝无人也。吾哀宣赞,吾哀此王,吾固更哀赵氏之天下。(平)

郝思文 第三十八

智勇如关胜,屈为蒲东巡检,自是令人一叹。而郝思文翘然亦一将才,乃四海之内,无所托迹,只能投此巡检小衙,闲话拌食,更可叹已。世固以拌食为男儿可耻事,若郝思文之拌食,安得而嘲笑之乎?纵有可耻,可耻者不在郝氏本人也。使关胜不遇宣赞之保荐而终屈下僚,郝思文是否长此倚靠巡检小衙,诚未可料。然当关胜被擒梁山阶下,回顾郝思文宣赞,谓“被擒在此,所事若何?”而二人同称愿听将令,是郝之良禽择木而栖,颇不易舍去关氏。此殆关氏所谓“君知我则报君,友知我则报友”也欤。世皆中行氏,乃使无限豫让,都逼上梁山,吾诚不知为谁何哀也。(宁)

韩滔 彭玘 第三十九

昔曹操刘备煮酒论英雄,刘以袁绍兄弟为五世三公,特首荐之,此虽刘故作痴聋,而以身份论人,固久为贤者所不免矣。韩滔彭玘随呼延灼平梁山,分任正副先锋,且均现任团练使,以资格论之,自不为低,然观其本领也,彭氏出马一战,即为一丈青所擒。韩被擒虽在大破连环甲马之后,初亦无斩将夺旗之功,均庸才耳。乃石碣宣名,二人高居地煞第六七名,位在扈三娘杜迁之上。而扈杜二人,则曾擒韩彭者也。此非谓宋江因其身份固高有以提携之,不可得矣。

夫宋江善用人者也,善用人者亦必审查履历,重视其铨叙乎?以意度之,宋殆以韩彭为降,特假以词色,以广招徕而已。然使韩彭非团练出身,徒以小弁投降,此高位不可得也,观于同时投降之凌振可以知之。而天下无限英雄,惆怅于铨叙机关之外者,可以归之于命运,毋庸为之嗒然若丧矣。(渝)

单定珪 魏定国 第四十

“蜀中无大将,廖化作先锋”,平梁山军马,至于仅用单定珪魏定国,策斯下矣。单以决水擅长,魏以放火擅长,乃并称水火二将。然决水放火之战,限于天时地利,非可随时有为,故其来也,关胜慨然自愿领一支小兵遇之,大有目无全牛之概。而不出关氏所料,果以两次会战,即收服之。是蔡京所谓“如此草寇,安用大军”,而以肃清山寨,责之二人,真卮酒豚蹄而祝祷丰年也。蔡京知才而不能用,用才而又不知,乃徒为梁山添兵益将,不若草寇远矣。

单告关胜谓魏为一勇之夫,其实单之无谋,亦等于魏,盖以呼延灼关胜之失败于前,初无戒心,而乃恃水火末技,以平寇自任,均非知己知彼者。使单魏而可平水泊,则水泊之平久矣。棘门坝上,有类儿戏,此正宋室之所以使水泊坐大也。(渝)

萧让 金大坚 第四十一

《水浒》诸雄,有秀才三人,吴用萧让金大坚是。古人亦有言,读圣贤书,所学何事?吴萧金读书之余,乃一变而为打家劫舍,此可见朝政不纲,无人而不能为盗也,吴用怀才不遇,遂蓄异志,无论矣。萧能读文,金能刻石,一艺之长,足糊其口,奈之何而亦做贼,若曰为梁山人所劫持,不得不如此,则士重气节,宁不能一死了之?吴用曾引彼为好友,则物以类聚,想萧金素亦非安分之徒耳。

诗人亦有云:“负心多是读书人。”又云:“百无一用是书生。”吾人纵不做苛论,觉秀才之辈,鲜非蝇营狗苟者流,或依傍权贵而忝为食客,或结朋党而滥竽士林,或做豪绅而横行乡里,但全性命无所不可。封建之世,本重士人,此辈即利用此士字以济其恶,萧金托迹于盗,固亦相处不远也。

宋江欺骗梁山诸盗,妄托天降石碣,书一百八人为星宿下凡,而自列为首,以示彼为领袖,属于天命,藉坚众心,天本无降石碣之理,此吴用计,萧让所书,金大坚所刻,其负梁山一百另四人,不下于宋吴也。此等书生,但知逢迎权豪,以图富贵,本不足与之言气节。然赵宋晚年,方讲理学,作《水浒》者,其有所讥也夫!(宁)

裴宣 第四十二

其人名铁面孔目,是必确守道德,严遵法律之贤士。而确守道德,严遵法律者,犹必为盗以求其生存,是真京戏翠屏山中道白,人心大变也已。

裴宣之为盗,出之邓飞口中,谓其为京兆人士,乃本府六案孔目,忠直聪明,分毫不苟。因朝廷任一员贪吏到府,故与寻隙,刺配沙门岛。当其路过山下,邓乃劫之,而尊之为一寨之主。由是言之,裴落草之始,犹非出于本心,如不遇邓飞,殆必老死沙门岛者。使果老死沙门岛,又复谁知其一腹经纶,一部恨史,如即李陵劝苏武语,尽节穷荒,世无人知者也。邓飞之劝裴入伙,当亦不外此等言语耳。虽然士君子抱道在躬,宁死不污不屈,求其心之所安而已,初非在求人知也。裴究为刀笔吏,不能以此语之,此千古来不易于公门中觅理学先生也欤。

至裴入梁山,始终执掌法曹,此则宋江用人,求其近似,未可深论。否则上风放火,下风杀人,百零七人,将无一能为铁面无私者所许可,裴尚能一日留乎?在满清之末年,予尝参观文庙丁祭,私窥其阶前衣冠济济者,无非贪污一群。祭毕之后,且有学官讲大学一章。当时年稚,不知所谓,今日思之,正与梁山之有铁面孔目,同堪绝倒也。于是裴宣在梁山之仍以铁面孔目称,乃不必认为荒诞。(渝)

吕方 郭盛 第四十三

对影山吕郭比戟一场,有声有色,情文并茂,无限读《水浒》者皆思其将为水泊中二位风云儿矣。盖其出场姿态,固不亚于柴进花荣也。乃至山后,始终只为宋江护卫,居次排弟兄第十九二十名,遂又使无限读者为之短气,为之失望,为之咨嗟太息,最后天降石碣,后定名曰地佐星地佑星,竟命里注定是中军帐前的两值班小将,客气言之,虎头蛇尾,不客气言之则银样蜡枪头云耳。

虽然,吕方数典不忘祖。自名小温侯,使有丁建阳董卓而事之,求仁得仁,犹可恕也。而郭曰赛仁贵,白袍运戟,不远千里而来,觅吕方以较量之,盛气虎虎,固有薛氏遗风焉,而一箭解围,反终身随吕以事宋江,前后判若两人,未可解也。郭何以不亦取《三国》故事而曰赛典韦乎?是则半斤八两得其配矣。或曰:“吕郭未可讪笑也。”夫攀龙附凤,所难得者即与头脑朝夕相处耳。使宋江而得为刘邦朱元璋,彼亦樊哙沐英之流也。反之樊哙沐英而不遇机缘,亦终为淮泗间之细民而已。或求吕郭之使一宋江而未得也。“将相本无种”,岂仅在努力一方面劝之哉,张子于是乎喟然长叹!(渝)

王英 第四十四

昔老苏论《三国》,谓人主须有知人之明,用人之才,容人之量,而刘孙曹,皆不全有,遂终于无成。若以此论宋江,则几乎能兼之矣。试观《水浒》一百零七人,品格不齐,性情各异,而或重情义,宋即以情义动之,或爱礼貌,宋即亦礼貌加之,或贪嗜好,宋即以嗜好足之,于是指挥若定,一一皆为其效死而莫知或悔。是故王英好色能轻生死,宋即处心积虑,觅一扈三娘予之,未足怪也。不仅予之而已,且使扈拜宋太公为父,以增高其身份,俨然周公瑾所谓,“内托骨肉之亲,外结君臣之义焉。”宋之用人手腕,真无孔不入也哉!

谓梁山而下下等人物,则矮脚虎王英之流是已。以燕顺杀却高知寨夫人,王竟不惜提刀与之伙并,重色如此,薄义如彼何足言也?而宋江究以彼是一个武夫,卒满足其欲望而别用之。以后下山细作,常常差遣此一长一矮之夫妇,深知之也,深用之也,亦深容之也。对一下下人物如王英者,犹不使有所失望,他可知矣。水浒何尝写王英,写宋江也。(渝)

扈三娘 第四十五

《水浒》写妇人,恒少予以善意,然一目了然,初无掩饰。若深文周内,如写宋江以写之者,其唯一丈青扈三娘乎?

扈三娘扈太公之女,祝彪之未婚妻也。梁山众寇打祝家庄,祝扈李三家联盟拒敌,扈方以一丈青大名,挥刀跃马,驰骋战场,当其直扑宋江,生擒王英,何其勇也。及既被俘,一屈而为宋太公之女,再屈而为王英之妻,低首俯心,了无一语,判若两人矣。当是时,祝家庄踏为齑粉,祝彪死于板斧之下,扈夫家完矣。扈家庄被李逵杀个老少不留,扈成逃往延安,扈父又完矣。扈不念联盟之约,亦当念杀夫之仇,不念杀夫之仇,亦当念亡家之恨。奈之何赧颜事仇,认贼作父,毫无怨言哉?息夫人一弱女子也,惜花唯有泪,不共楚王言,后之人犹不免以艰难一死讥之。扈三娘有万夫之勇,而披坚执刃,随征四战,复仇脱险之机会甚多,乃观其屡次建功,绝无二意,作水浒者对之不作一语之贬,正极力贬之也。

或曰:“扈当死而不死,可去而不去,甘为盗妇,果何所取。”曰:“以理度之,其始必恋于梁山之一把交椅,其继则惑于宋江招安之言,而另图荣宠。”古不有杀妻求将者乎?则扈亦反其道行之而已。(平)

陶宗旺 第四十六

《水浒》群酋,大半属于细民,而真正以农家子参与者,则止一陶宗旺。尝究其故,原因有三。中国农人,大都朴厚可欺。遇其时也,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不知所谓太平何自也。如其不遇,则贪官污吏土豪劣绅,均得而奴役之,生平即未曾梦及反抗,故亦不能反抗,《水浒》人物所为,非其所知,其一也。近世史家,称陈胜吴广之徒,为农民暴动。然亦究非农民起自田间,陈吴以死挟役民而起耳。以暴秦之虐政,犹不能激农民而起,则赵宋之荒淫,自亦彼等所能忍受,其二也。中国农人,聚族而居,各有室家之累,田园之守,奉公守法,唯恐不谨,即犯法亦无所逃避,安得而有逃命江湖打家劫舍之意乎?其三也。

陶宗旺之加入欧鹏一伙为盗,未知其始何自?观其人仍若谨厚一流,则或亦不外所谓受“逼上梁山”之一通。以不易犯法者而究犯法,则其被逼之深且重可想,惜论水浒者,竟未能为之特立一传也。且有进者,宋人尚未以龟为骂人之词,陶绰号九尾龟,似形容其蹒跚人群,而略有后劲者,则其人殆亦不过略胜于武大而已,证之水浒分配职务,使之监工土木,必有力而忠厚者。若论其究不免为盗,其真汉人之视刘秀,“谨厚者亦复为之矣”。于芥子中见大千世界,吾因之深有感焉。(渝)

宋清 第四十七

梁山一百零八人,少数原来为盗,多数则不得已而为盗。然无论其原来为盗否也,皆必有一技之长,足以噉饭。而吾与宋清,则无以别之。当宋江之在郓城为吏也,宋清寄食家庭,无所事事。及宋江之身为盗魁也。宋清奉父入山,滥竽混食,又无所事事。试执而问之曰:“客何好乎?”答:“无所好也。”“客何能乎?”“无所能也。”无所好与无所能,在一百八人中,居然坐上一把交椅,梁山人才荟萃,知勇兼全者比比是。虽彻如郁保四,则技可盗马。虽庸如王定六,面貌亦惊人。然于宋清,实无一可取。一百七人,甘与此君同列座位,上应天宿,而不以为耻,真可怪之事也。

宋清之外号,非铁扇子乎?扇子扇风,必须轻巧可携,以铁制之,何堪使用?于其绰号以窥其人,可知矣。而梁山诸寇,每次分配工作之时,必以宋清司庖厨之事,殆故意使与饭桶为伍乎?虽然,与饭桶为伍,固优差也。与其谓之笑谑,毋宁谓之提携矣。

饭桶也,何故提携之?则以其为首领介弟耳。人有好哥哥好弟弟,或好姐姐好妹妹,虽生而为饭桶,又何害哉?(宁)

杜迁 宋万 第四十八

杜迁之外号曰摸着天,宋万之外号曰云里金刚,由其字言之,何其壮也。顾揆之其人,则不逮远甚。王伦以落第举子,为盗梁山,末路文人,本非英雄之器。且赋性褊狭,尤不能容物。杜宋乃低首下心,甘受驱策。窥其言行,并无不平。此犹曰奴才性成,得一主事之即了也。及林冲小夺泊之际,五步之内,血溅杯箸。秀才授首,晁盖就位。杜宋丝毫不念旧交,纳头便拜新主,此岂好汉所为?若以无耻为盗之文人,理应杀却,则前日呼王伦为大哥非也。若以盗与秀才本属一体,前日共事甚当。而袖手观王伦之呼救,不共患难,则今日呼晁盖为大哥非也。二者必居一于此矣。

吴用林冲亦知此辈易与,故于杀王之后,亦复于血泊中为杜宋及朱贵等各备一把交椅,若屠夫于羊圈中牵一羊出宰之后,另以食料喂他羊,无纤末之防患。在吴林等眼中,固视杜宋等奴才厮养之不若也。吾未知忠义堂上,拖去尸首,洗盏更酌之间,杜宋是何感想?晁盖笑,吴用林冲笑,来自石碣村者莫不笑,杜宋视朱贵,亦同此一笑乎?噫!(宁)

周通 第四十九

庄前锣鼓响叮当,娇客新来小霸王,不信桃花村外火,照人另样帽儿光,读小霸王醉入销金帐一回后,乃打油一绝,固未尝不为周通遗憾也。夫以周通为桃花山上第二寨主,其欲得刘太公女为压寨夫人,正不难径拨数十喽啰掳而有之。而必纳金下聘,然后奏乐明灯,于“帽儿光光,今晚做个新郎”之彩唱声中,扶醉下马入门,则其人亦有情致,非急色儿如王英饥不择食者,退一步言之,不失为趣盗也。至其向鲁智深折箭为誓,不更登刘太公之门,尤非王英所能,殆未知其心中,亦“虞兮虞兮奈若何”之感否?他日招安,周自可得一小小武官,使其解事,当求为青州一巡检都监之流,于是趁刘小姐之未嫁,重入此一抹红霞簇拥之桃花村,刘太公或不能不刮目相看,终成好事也,而桃花山与桃花村,乃不负此一艳名矣。

古本《水浒》,百十余回中,有李逵在太平庄扮假新娘事。《西游记》亦有猪八戒高老庄招亲事,无非桃花村一幕之重演,此则初咬是砂糖,继咬是矢橛,不足与论,而周通趣事,乃更见其令人回味不置也。(渝)

朱贵 第五十

曲槛深回,重帘微启,暖阁人闲,红炉酒熟。于其时也,则世界银妆玉琢,雪花如掌。主人翁覆深沿帽,着紫貂裘,叉手檐前,昂头看雪。是其人非在钟鸣鼎食之家,亦居冠盖缙绅之列。而不徒林冲于风雪载途会见其人于梁山泊外酒家也。其人为谁,旱地忽律朱贵也。故重帽貂裘,叉手看雪,当时蔡京高俅可得之,强盗亦可得之。曲廊洞房有之,路边黑店亦有之。其人其地不同,享受滋味则一也。享受既同,虽蔡京、高俅于贿赂敲索求而得之,强盜于杀人劫货中求而得之,而一切为民脂民膏所变,又未尝不同也。朱贵告林冲,谓杀人之后,精肉做羓子,肥肉熬油点灯,是直接用民脂民膏者也。蔡京高俅家无产铜之山,手无点金之术,其一食万钱,非精肉羓子也。华灯如昼,非人油也。然仔细思之,又何莫非人肉羓子与人油也?人阅水浒,徒知朱贵之着紫貂看雪,得之之手段太惨烈也,而不知彼无法间接得民脂民膏,则径直接得之也。试看朱贵有弟曰朱富,后亦上山入伙,彼等之视富贵固如此如此也。

张先生曰:“而今而后,吾之看人着紫貂叉手看雪也,吾必回忆水浒朱贵水亭放箭之一回也。”(渝)

施恩 笫五十一

施恩之于武松也,衣之,食之,敬礼而兄事之,若是乎爱英雄者已。然其动机,只为求其夺回快活林耳,此亦燕太子事荆轲,吴公子光事专诸之故技而已,未足称也。顾武松之入狱也,施则营救之,武松之发配也,施则周送之,绝非过河拆桥之人物,则又可想其无快活林之一事,使得遇武松,亦未必不衣之食之而敬礼兄事之矣。吾于施恩传,最取其送武松一段。其文曰:“讨两碗酒,叫武松吃了。把一个包裹,拴在武松腰里,把两只熟鹅挂在武松行枷上。施恩附耳低言道:‘包裹里有两件棉衣,一帕散碎银子,路上好做盘缠,也有两双八搭麻鞋在里面。只是路上要仔细提防,这两个贼男女不怀好意。’”其言其事,觉字字动人心坎。最后一结,则“拜辞武松,哭着去了。”真兄弟亦不过如是也。

武大之于武松,亲之也。宋江之于武松,爱之也。张青孔明之于武松敬之也。如施恩之于武松,则亲爱敬重均有之矣。朋友相交,孰免利用,人得如施恩者利用之,果何憾乎?(渝)

焦挺 第五十二

拳脚不能取胜于刀剑之前,亦即今日刀剑不能取胜于炮火之下,事有固然,未容置疑。然果能出之于奇巧,未尝不可取胜于一时,此焦挺一拳打得李逵坐地,向其问姓名,一脚踢得李逵服输爬起来便要走也。角力而欲使李逵佩服此大不易事,焦挺独能之。无他,以其相扑之术,只是取巧,而又父子相传,不为他人所知耳。

焦挺四处投人不着,因之绰号没面目。虽李逵许之为一条好汉,而位备地煞,列在下等。是非以其拳足虽精,究未能用之于疆场欤?前数年,国内遍传大刀歌,结句为“大刀向鬼子们的头上砍去”。今则久不闻其声,正因在坦克飞机比质量之际,大刀实等于焦挺之脚足而已。

人亦有言,一技之精,不难立足于世,然亦仅能立足耳。大丈夫当学万人敌,吾人未可以焦挺之以能胜李逵于一时为法也。(渝)

张青 孙二娘 第五十三

孟州,去东京非遥之,中原郡县也。十字坡,孟州大道也。而张青夫妇为贼设巢于此,开人肉作坊于此。以时计之,且非一日矣,而行人不知也,里正不知也,官宰亦不知也。谓行人失踪比比?未尝寻觅于其途乎?谓里正密迩杀人黑店,未尝有所闻见乎?谓官宰绝未得失事人民做一次控诉乎?而曰不然,是则一言以蔽之,治民之官不管耳。否则以张青孙二娘之本领,何能于此毫无忌惮,为所欲为哉?

张青为盗,有三不害,僧道不害,囚徒不害,娟妓不害。孙二娘亦曰:“清平世界,荡荡乾坤,哪得人肉馒头。”则其人固亦略通人情。通人情而能于十字坡开黑店,是正孰料其无事也。此正蔡京父子所以歌舞东京也,此正宋徽宗所以搬运太湖石入大内而建万寿山也。(渝)

郁保四 第五十四

小弟兄中仪表最佳,当推郁保四。故彼身长一丈,腰阔数围,时迁打探,曾首先为宋江言之。夫身长一丈,腰阔数围亦有足取者乎?曰:“有。试观吴用分配诸兄弟各司其事,而以郁保四执掌大纛旗,可以知之也。”

昔曹交言于孟轲:“文王十尺,汤九尺,今交九尺四寸以长,食粟而已。”论用否而以身长计,曹交若有余憾焉者。使彼与郁保四同时,未知做何感想?郁高十尺,不过为盗魁掌大纛旗,今交且短郁六寸,殆又爽然若失矣。虽然,郁卒以身长见用,若是乎交之食粟而已,仍由于未遇也。使宋江吴用而遇曹交,决不听其如此耳。

一身长一丈之人,宋江吴用犹能使尽其用。当宣和之年,君子在野,小人满朝,有食粟之叹者,岂仅曹交之流也哉?而以是知宋江吴用之未可小视也。(渝)

白胜 第五十五

“赤日炎炎似火烧,野田禾稻半枯焦,农夫心内如汤煮,公子王孙把扇摇。”此水浒名句,吴用智取生辰纲一役,白胜假扮卖酒人,唱着上山岗来之曲也。每忆此诗,则恍觉当日松林内卖酒夺瓢一神气活现之白胜,如在目前。虽导演者为吴用,而白胜饰此一角,表演得淋滴尽致,即精明如杨志,亦不能不入彀中,则白胜固一胜任愉快,演技炉火纯青之角色也。以此等人才,且有起事创业之功,而忠义堂上排列位次,乃屈居一百零七名,竟在王定六郁保四之下,殆不公之甚乎?

或曰:“黄泥岗犯案,实由白胜被捕供出同伙所致,此在绿林,认为大忌,而置其人于不齿,白胜未能熬刑,不算好汉,故晁盖等虽救之出狱,而究不为重视也。”此固然矣。然晁盖吴用于作案后,同聚东溪村饮酒快乐,而独卑之,不与列席,纵之在家放手豪赌,是其谋之不善,亦须自负其责,未可完全归咎于白氏也。劝其入山后,细做打探,身经多役,辄未尝有一言一行,如在黄泥岗上之表演精彩,殆亦内疚于心,不敢有所声张欤。于此等处,乃悟盗亦有道,其事固确也。而治盗之不能徒恃严刑,当另有以对症发药,又必然之势矣。(渝)

时迁 第五十六

批《水浒》者曰:“时迁下下人物也。”续《水浒》者曰:“时迁下下人物也。”读水浒者亦莫不曰:“时迁下下人物也。”然则时迁在一百八人中,果下下人物乎?张先生曰:“未也。”

夫举世所以认时迁为下下人物者,以其为偷儿出身耳。偷儿之行为,不过昼伏夜动,取人财物于不知不觉之间,做事不敢当责而已。较之杀人劫货,而以人肉做馒首馅者,质之道德法律,皆觉此善于彼。今曰一百八人中唯时迁为下下人物,持论未得其平也。否则曰必能杀人,能劫货。能从狱劫库,能放火烧城,便是梁山好汉。若只能偷鸡摸狗。不足齿及也。呜呼!此特倒因为果,奖励为恶之至者矣。吾以为就道德法律论,时迁较之宋江吴用之罪,犹可减少。就本领论,时迁较之宋清萧让郁保四等,又超过若干倍也,奈之何曰下下哉!王荆公论孟尝好客,谓鸡鸣狗盗之徒,出于其门,而客可知。施耐庵之写时迁入水浒,亦正王荆公之意也。一百八人中有时迁一席,而正以证一百八人之未能超于鸡鸣狗盗耳。不然,徐宁家之甲,翠云楼之火,何独为时迁亦著如许笔墨哉?此意金圣叹未晓也。能读小说如金圣叹,犹未或悟,则亦无怪时迁之必为下下人物矣。(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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