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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踏月遇凶徒只身探匪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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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说风尘豪客云子扬欣得良骥要一试身手。赵元龙和姬隆风全跟在后面,云飞抓着马鬃把这匹三光火龙驹领到场外。云飞看了看,往南去离着喀兰寨门不远,往上也没有人,遂轻轻一按马背轻飘飘地上了马,右手重捋住了马鬃,左手撤回来,在马身上拍了一掌,这匹马四蹄放开向栅栏门走去,转眼已出了栅栏门。赵元龙、姬隆风紧走了几步来到寨门,再一看这匹马已向喀兰山奔去,如风驰电掣,远望去似一溜儿红烟。先前还走的是平坦的山路,到后来竟走上了崎岖的山路,随着山势起伏纵跃,看得赵元龙骇得心惊,驰骋了半个时辰方才勒住。赵元龙向姬隆风道:“云师兄骑术竟有这么超群的功夫,大约在这产马之区也找不出第二人了。”姬隆风道:“他这么骑牲口一半是历练一半仗着武功。”说话间云飞已缓缓地骑着那匹三光火龙驹回来。赵元龙紧走两步迎接着说道:“师兄骑术神奇,真使我佩服得五体投地。”

云飞翻下马来说道:“小巧之技何足为奇,师弟少待,我得把这牲口的汗遛下去。”云飞遂握着三光火龙驹的鬃毛遛了两个圈子。这时马夫大李拿了一副嚼环缰绳,赶过来向云飞道:“老爷子,你把这匹烈马算降服住了,你多受累把这副缰绳给换上吧。”云飞点头道:“你自管给它换,不要紧,它的性子不像先前那么烈了。”大李还是蝎蝎螫螫的,慢吞吞把缰绳给换上,云飞忙把缰绳接过来,自己牵着一同往回里走着。重进了场院,大李头里跑进去把马棚里马粪除了,云飞亲自把这匹火龙驹放在棚内,依然把半截的木门给关好,嘱咐大李每天应给这匹马加双份的食料。赵元龙道:“大李,这匹牲口从今天起我已送给了我的云师兄了,你可多要精点心。”大李诺诺连声地答应着。云飞道:“赵师弟,愚兄可不敢领这么厚赐,我若有要紧忙事随时借用一用,何必定得算是我的?”赵元龙道:“师兄不要推辞,从来是宝剑赠予烈士,红粉赠予佳人,这匹火龙驹不遇师兄岂不老死枥下,这一来马逢伯乐得遇知音,正是一件快事,师兄怎么还要客气?”云飞道:“这一来我就拜领厚赐了。”说罢面显欣然之色。

那姬隆风这时似乎在忖度一件什么事,一边往外走着,方出了这段院子他忽地回头道:“子扬,据我看得这匹宝马正是天与良机,要到他那里倒可以省得许多辛苦。”赵元龙听得,知道师兄号叫子扬,只是怎么没对自己说过呢,赵元龙心中纳闷。这时云飞答道:“小弟见这匹宝马已存此心,咱们回去商议下手的办法吧。”两人闪烁其词,赵元龙也略明概梗,说的定是王总督那件事。三人出了场院进了自己院中,见兰儿跟虎子全蹲在门旁不知讲些什么,兰儿含着笑意,虎子却目注在地上噘着嘴。赵元龙走到近前一看,原来是兰儿拿着荆条在地上画出几个字来教虎子认,那情形是虎子不认得,正自己生气呢。姬、云两人亦来到近前,看着全笑了。姬隆风道:“兰儿,你倒充起圣人来了。”兰儿却站了起来,握着姬隆风的手道:“爹爹,我问他认得字吗?他说认得,我给他写了八个,他倒有四个不认得。”虎子却拉住赵元龙的手道:“爹爹,她给我写字认,我不认得,她羞我呢。”赵元龙笑道:“往后跟兰姐姐多学几个字,人家才比你大两岁,跟你一样也没上过学。”姬隆风也在嘱咐着兰儿不要欺侮虎子,遂一同来到屋中。

一天忽忽地就消磨过去了,到了晚间两个孩子全入睡,师兄弟三人这才共议救王总督如何出配所。云飞道:“我想既有这匹宝马,正可先去宁古塔探探那里的情形。倘若较比从前监督得松懈些,等我回来了再回去下手,好在这匹三光火龙驹一天能够来回,纵有耽误也不过两日准可回来。”姬隆风道:“子扬,你一人前去我总觉不放心,毓鸿部下四位卫士非常厉害,倘若是一时大意遇上他四人,只恐你人单势孤,孤掌难鸣。”云飞道:“这倒不必挂念,我此去只为是刺探消息,谨慎一点,料不妨事。”姬隆风道:“只要那里防范稍疏,我们此次的计划势在必行,你千万地要赶紧回来。”师兄弟商量已定,赵元龙道:“云师兄可用什么物件,小弟给你预备。”云飞道:“不用什么,有什么需用自然关照。”赵元龙遂在袖子内取出两封银子,放在云飞面前道:“师兄把这一百两银子带着,看有用钱的地方以免临时措手不及。”云飞道:“老弟你没听我说明天起身,至迟后天午时准可赶回来,这又是暗中行事,哪有用着钱的地方。”赵元龙道:“我们生死与共,钱财是倘来之物,师兄就直接地收起,倘若遇上得用钱的地方也不至误事。”姬隆风道:“子扬,你就随便带一些吧。”又向赵元龙道:“赵师弟,往后不用这么着,用钱时自会问你要,这一来倒显着我们不知己了。”赵元龙忙答道:“师兄说的极是。”云飞遂把银封打开,拿了十余两放在桌上,余下的仍然叫赵元龙收拾起来。说话间已到了三更,赵元龙道:“云师兄明日还要赶路,早早歇息吧。”于是三人遂收拾安歇。

一宵易过天甫黎明,云飞随即起来,招呼老费烧水,姬、赵二人也醒来,见云飞已经收拾衣履要走了,赵元龙忙下床向云飞道:“师兄这时就走吗?”云飞点点头道:“早点走既可多赶几里路又凉爽。”赵元龙遂奔了对面马号,把大李招呼起来,叫他给备那匹火龙驹。大李道:“首领,这么早就出门。”赵元龙道:“不是我出门,这是师兄到富克锦去望朋友。”大李道:“这位师兄真是位老英雄,有了年岁的人,裆里有那么大的功夫实在少见。不瞒首领说,我在二十多岁的时候曾在飞贼刘五部下干了二年没本钱的生涯,刘五那老头子,在关东开山头立柜的得数人家,他提马上步下,长短家伙没有拾不起来的。也是惯骑烈马,有时没有鞍鞯的也一样骑,那时关东道上很负盛名,我以为像刘五那种功夫也足可以,哪知你这位师兄比当年那刘五又高出百倍。”大李一边说着一边已把火龙驹备好,赵元龙接过缰绳,自己要把火龙驹牵出来,省得大李还伺候着。谁知刚要往外领缰绳,那匹火龙驹竟蹴踢咆哮,不是自己闪躲得快几乎被它所伤。大李道:“首领赶快躲开吧,谁降服得住它谁牵它,首领别管了。”赵元龙道:“这牲口真叫怪道,这一来倒好,除了我师兄别人别打算动。”自己不敢再去动它,遂出了场院,来到家中见云飞在院中闲漫着,姬隆风站在阶上正在低声谈着话。见赵元龙进来,两人把话截住了,赵元龙向云飞道:“云师兄,那匹火龙驹又反了性了,小弟本想给师兄备好牵过来,鞍鞯缰绳倒是满交待上了,赶到小弟一近前它立时咆哮起来,还得师兄去降服它。”云飞一听笑道:“这种烈马实难克服,并且是极通人性,错了人它是绝不让你近前的,还是我自己去吧。”于是三人出了院门,云飞自己进了场院,赵元龙跟姬隆风站在门前等候。不大工夫,云飞从里面牵出那匹火龙驹来,向姬、赵二人道:“师弟请回吧。”赵元龙还要往外送,云飞道:“师弟请回,我们又不是久别,何必客气。”赵元龙道:“那么我们恭候佳音了。”云飞遂拱手告别,径奔了南寨口。赵元龙同姬隆风仍回家中。

且说云飞出了南寨口,级蹬搬鞍上了火龙驹,把缰绳一抖,立刻这匹马如电闪风驰奔南走下去。这时朝曦甫上,照在僻静无人的原野,细草如茵衬着郁郁苍苍的茂林古木,微风拂面清气袭人,云飞不觉心旷神怡。

走到了巳时,约莫有百里路,前面一座大镇甸,来到切近,云飞把牲口勒住缓缓走着。一进镇甸口翻身下马,向行路人一打听,此处名叫老林洼,属桦山县管,是一个四通八达的地方。老林洼倒很兴盛,每逢三六九的日子附近的村庄全奔这里来赶集,所以成了一个大镇甸。东西的铺面,南北的大街,云飞牵着火龙驹走过了四五十家铺面,见街东一座大店,字号是黄家老店,门口有店伙招待客人。云飞遂投奔这店,来到店中,店伙伸手接缰绳。云飞道:“我这匹牲口你服侍不了,性太烈,我自己送到马棚吧。”

店伙也不敢多事,便在头里领着来到马棚里。云飞向槽上把缰绳拴好,又把肚带给松了,把鞍子给卸了,嘱咐店伙多加草料按大份算钱。店伙答应着随问道:“爷台,牲口可没遛,不要紧吗?”云飞道:“不要紧,没见多少汗。”店伙领着云飞来到北厢房一间单间内,把掸子递过来,云飞把身上尘土掸净。店伙跟着把脸水打进来随问道:“爷台,你吃什么?给你预备。”云飞道:“我是在这里歇一歇,饭后还要赶路,你只把你们可口的菜配两样来,我吃过就走。”店伙答应完了自去预备。

哪知凡事不由人算,云飞刚刚吃完饭,闲步到马棚前瞧瞧自己这匹宝马。猛一抬头见山西北涌起一片黑云,跟着店外一阵嘈杂喧哗,进来好些车马客人,一刹那间乌云布满天空,知道不久必有一场大雨。自己虽恨不得立时起身,只是这条道不是连续着有村庄镇甸,往往十里二十里见不着人烟,怎么也不敢那么闯险。遂叫店伙把马棚开开,自己把火龙驹单拴在一个槽口上。刚回转屋中听得外面一阵狂风过去,浓云如同黑烟似的四下合拢过来,沉雷四起,霹雳一声,大雨倾盆地下起来,夹杂着冰雹,霹雷闪电直下了一个时辰雨势稍止,尚未完全放晴,云飞懊闷异常,看情形是不能起身了。在屋中歇息了会子,直到申末酉初方才云收雨霁红日西垂。这条道倒是好走,因为正在完达山脉的正支上,虽然没有山的地方,可是地内也是隐着山脉,故此雨后道路如洗。云飞想了想,若是这时起身,半夜的工夫也能赶到了,只是又不是空身一人,再者宁古塔一带关卡极严,半夜里投店也未必收留,索性明早去免得麻烦。店伙送茶进来向云飞道:“爷台,这叫人不留人天留人,该着小店里沾你的光。”

云飞道:“只愿你们多赚几个钱,我的事可耽误了,我还打算连夜赶呢。”店伙道:“爷台,我可不能骗你,夜间这条道不好走,不用往远说,离此四十余里有一条荒野的山路,孤身的客人路经那里往往被山上的豹子所伤。你还是别担险,我是一番好心,你别错会意。”云飞道:“怎么我没听到别人说这条道路这么难走呢?”店伙忽然脸一红,哼了一声道:“爷台,你大概有点不大信,疑惑我们故意地骗你,为是让你住下多赚一份钱,其实你是不知道做买卖的规矩,打算赚客人的钱,不能就指着一回赚了,得让客人总想奔这个店,这回小人若用虚言蒙骗,你下次准不愿再照顾我们,你若有紧事我可不敢拦,遇上险可别怨我们不早告诉你。”云飞一听这伙计真叫可以,一点亏也不吃,遂含笑说道:“伙计,你别犯脾气,我倒是真没听说过,疑惑你也是听人传说的,并且这条路上来往不断行人,倘有这样险地别人怎么走呢?”店伙道:“爷台,我们哪敢犯脾气,不过关东人全是性子粗鲁,说话实打实,不讨人喜欢,要说是得罪客人可不敢,哪有拿着财神爷往外推的。这一段荒山白天倒是能走,可是客人们在路上全要搭伴,人多仗胆子,一个人谁也不敢走。”云飞道:“出门在外的人只求平安无事,旁的事全不算什么。”伙计见这位客人被自己说服了,很透着得意的样子,遂问一问晚间预备什么饭,云飞仍然是由着店家去随便做。店伙自去忙活别的客人,这时天已快黑了,云飞想想方才店伙说话无理的情形,自己是有涵养,若是在十几年前,早要把他打跑了,细想起来也怨自己爱多说话,这种小人唯利是图哪知什么理性?

移时,店伙开上饭来,饭后在院子散了会子步,起更以后别的客人全早早地歇了,云飞是白天闷了半天,晚上不困了,听得交过了二更月色正明,把油灯拨得只剩一点微光,只穿了件短衫,把高靿袜子扎好出了屋。将屋门反扣,是夜月色清幽人声寂寂,轻着脚步来到了马棚前,见马棚也挂着一盏油灯,自己那匹马单拴在一个槽头上,又看了看槽里草料还有一半,自己放了心。遂一矮身往上一纵,蹿上了厢房往远处一看,虽则是有月光映着,但远处也不易辨清了。越过了店房往南又走了十几层房子,临街尽是些铺户,往街上看了看也是寂静无人,索性飘身落到街心往南奔街口走去。走出了镇甸口再往四外一瞧,一丛丛的参天古木,树叶子唰唰地响着。往东南一望,正是那完达山分支窝金山西边广漠无垠的平原,长着二三尺深的茂草,这种境地好似到了原始时代,阴森森哪有一点生气。云飞此时反觉把店中半天的闷气满消了,云飞越是在这种地方越高兴,往南又走出半里之遥,这条道是斜穿树林的一角,偏着东直到了窝金下。沿着山根底下再往南走,方是一条正路,云飞来到这里不再走了,相度这地方的形势,在形势上看来很带着煞凶之气。

因为左边是窝金山,虽不是穷山绝地,可是容易窝聚绿林,右边一片森林可以任凭豪强出没,无法缉捕。这一段道有一里多地白天少见日光,夜晚难得月影,这时黑沉沉的,云飞想在这里再散散步就折回去。忽然随着一阵阵微风吹过来一种奇怪的声音,云飞不觉愕然,仔细辨了辨这声音是来自东方,往窝金山看了看,尽目力也看不见什么,正在觉得奇怪,哪知一怔神儿的工夫怪声又起。

这回可比方才听得清了,一声声送在耳内,是悲啼惨泣辗转哀号,在这僻静无人的暮夜又是凶煞奇险的山林,竟会有鞭扑斥责的声音,云飞立时起了疑心,倒要一查究竟。抬腿把鞋提紧了,拢了拢目光聚精会神,要进窝金山看看这声音发于何处。一伏腰刚要往前走惨声又起,忽见窝金山的山坡上转出来三三两两的灯光,忽隐忽现地直奔山下而来,带着不断鞭扑哀号之声。云飞想:这不定是哪个垛子窑或是拉大帮弄来的肉票也未可知,看这情形是奔这边来的。云飞回头看了看道旁的森林,拣了一株五六丈高的古柏,遂脚尖点地纵上树干,猱升到树顶等得那山上下来的灯光和呼号的声音,好看他个究竟。等了工夫不大,云飞在高处看着,这才知道方才忽隐忽现的缘故。

原来那灯光所经过的地方是回环曲折,这时方转出这山环,渐渐来到了近前。云飞俯身一看不由气得面色青白,暗道,大胆奸人敢这么伤天害理,有我云子扬在,岂能任尔等横行,舍却我这条老命也要与尔等周旋。

且说云飞见那簇灯火来到近前何故暴怒呢?原来从窝金山出来有三十多人,有八个纸灯笼在两旁分开,在当中是四名壮汉怀抱鬼头刀,青绸子裤褂,扎白腰巾子,恍惚全是打着白里腿,马莲坡草帽背在脑后,还有两个全是蓝绸子裤褂,剃得雀青头皮,大辫子盘在脖子上,长得凶眉恶目,手中各持着一支马鞭。另外就是十几名二三十岁的庄稼汉子,一个个囚首垢面、形容枯槁、衣衫褴褛,头面上差不多全带着创痕。走得稍慢一点立时就被那两个拿马鞭的,啪啪就是几下,打得那些庄稼汉子浑身颤抖,其中有两三个容色比较舒展点,还挨不了打,云飞一看就知道是人贩子。因为早有耳闻,这一带有这么个恶魔组织,专诱成年的壮丁,依着他们的武力和手段把被诱来的壮男运往国外,做永世的奴役。被卖的人只要一渡了同江,任你有多大本领也回不来了。离乡背井、抛妻弃子跟自己家乡骨肉竟成永绝,哪还有见面之时。官家闻得这种风声也会派人访拿,哪知这群匪棍手眼通天,再说官场中并非真个访拿不着,一者此辈匪人结交官府,走动衙门和公门中的差役们上下其手。再说所失迷的又不是小孩子妇女,就让告到衙门也未必准,有这样的原因,所以才任凭他们逍遥法外。

此时云飞遇上这伙匪棍,正是从他们窑里押解这批被骗的乡民去到同江口交割。云飞此时若是救他们易如反掌,可是一转念倒不便先下手,索性看他们倒是把这些人解到哪里。拿定主意遂伏在上面先不动,等到那伙匪棍走了过去,云飞从树上飘身下来,暗中跟着他们走,见他们奔了正北,绕着老林洼的镇甸过去,却偏着东走,走出一里多地。远远地就望见白茫茫一道长河,河宽流急,虽没有多大波涛,然而在夜静的时候也一样的听得了水声。云飞一看这道河是同江分支的大通河,河沿泊着十几只船,单有两只双帆的海船,船上撑着四盏大灯笼。这一群强徒竟奔了这两只大海船,云飞这时不敢过于近前,因为正在旷野,靠近河边没遮身的地方。见他们也不知跟船上的人说了几句什么,立时船上搭了跳板。又是一阵的呼喝鞭扑把一群庄稼汉子全赶上船去,四名抱鬼头刀的也上了船,只有那二名持马棒的在岸边跟船上的人说话。起先声音还平常,云飞听不清楚,二人说着说着似乎争论起来,声音越发大了,云飞才听清楚他们是争论人数,一个说是连以前六十七口,一个说是六十八口,二人争论至于动武,末了还是船上查看了一回,算是不再口角了。移时见那两个匪徒下了船,听得大声嘱咐着:“庄主可说是今夜务必开船。”船上的人回答说:“潮上来就走,你请吧。”那个持马棒的匪棍带着八个打灯笼的匪徒,仍循原路回走。

云飞候他们走远了,望了望船上的人全在舱内,遂跃到岸上,见船舱内灯光挺亮,跃上了船舷。船面上颇为宽阔,大舱足有一丈五长,云飞隔着板缝往里一看,内里足有三十多名庄稼汉子,满坐在舱底下唉声叹气,有几个似乎有病,时时痛楚呻吟。在舱门口站有两个提着鬼头刀,赛过凶神似的,有一个庄稼汉子打咳声,声音大了一点,那个身量较高点的提鬼头刀的呸了一声,一大口唾沫满吐在那个打咳声的脸上,跟着满口本地的口音骂道:“妈口子,这又不是送你上酆都城,用得着吗?像带死似的,你要成心给爷们添堵准有你的乐子,像你这种松货到哪也吃不了香东西。”云飞不愿再看,转身奔向船梢,刚走到后舱转角要往船尾那边拐弯,忽然从后舵走出一名匪徒。这匪徒一转身,云飞一缩身子用轻功绝技一鹤冲天往起一纵,八尺多高正落在桅杆上,船篷是落着的,蜷伏在船篷下,这时那匪徒已走到船面上抬头看了看,扭着头向舱里招呼道:“老万,不差什么招呼他们收拾着吧,潮信快来了,头潮一到就拔锚。”舱里有人答道:“你总是猫登心,还得早啦,没看七星勺还没转过来吗?来,喝完了这瓶再说。”

船舱外这匪徒听了真的进了舱,云飞见没有动静,遂从桅杆上跃下来,将身一纵跃到旁边那条船上,前后听了听,大约与那条船一样。云飞一想此时若是下手,贼党的巢穴尚不知在什么山内何处隐藏,这里纵然得手,这匪首闻风逃走,恐怕仍然做他的伤天害理的事去。略一沉思把主意拿定,纵身跃上舵顶,顺着桅杆爬上去,到桅尖上单臂跨住桅杆,右手把扯篷的滑车子上的麻绳捻在手中,来回地捻了几下,立时把挺粗的麻绳捻得破了一半。云飞看着已经成了,只要走出五六里绳子非断不可,随即盘下几个船桅,又翻到桅杆上照样把桅上的绳子给收拾得跟那一只一样,这才下了桅杆,由舵顶上一跃到了岸上,忙施展夜行术的功夫往回追赶。

不大工夫,已来到那山口,往山上一望,隐约见几点灯光摇摆不定,遂忙进了山口。山上的道路倒是极其平坦,追到半山已把那群贼党追上,随在后面又走了约半里之遥,远远就见一片庄院,起盖得非常华丽,围着庄院是一道高大石墙,路北是一座大门,门前四株龙爪槐,这四株龙爪槐根深叶茂,上面如同伞盖,就见那两个匪棍上前叩门环,不一会儿里面把门开了,云飞隐在树后只听那匪徒问道:“庄主睡了没有?”守门人道:“没有睡,方才还叫我去请李教师说话啦。”那匪棍又问:“狗圈的门开了没有?”那开门人道:“已把东院那四条放出来了,你们去吧,不要紧。”说话间匪徒跟着打灯笼的一齐都进去了。

云飞在门外相度了一回形势,见这所庄院占地颇广,在关东除了奉天及热河,绝少这么大工程的房子。云飞见四外无人遂跃上了大门过道的屋顶,脚沾瓦垄,先一伏身往里看了看,见大门里迎面是一座影壁,东西一边四扇屏门,影壁前戳了一对大纱灯,形同官府的府第,不过灯上没有官衔,镶的是五福捧寿。屏门满敞着,云飞想了想我还是先奔西院,方才明明听见匪徒说东院已把恶狗放出来(关东所产的狗,体量既大且猛,若是平常的人,往往被犬所噬,常有养十几条护宅,真比较酒囊饭袋强得多)。我何不先到西院看看什么动静,遂跃上了西院屏门的墙上,伏身斜卧往院中一看,见是一所三合院,南面是三间倒座,东西都有配房,一边只两间,北面是一段花墙通着后面,倒座跟厢房灯烛点得通明透亮,屋门全挂着帘子。云飞细查隐身之处,见东厢房下厦檐下颇可隐身,遂轻轻跃上了倒座的屋顶,又一纵身跃到了东厢房,一伏身滚到檐口往下一翻,用手扳住椽子头身子往檐下一贴,后背紧靠檐底,这种功夫完全指着气功。

云飞往倒座里一看,见迎门陈设着条案、八仙桌、太师椅,上首坐着一人,长得雄壮魁梧,年纪也就是五十多岁,赤红脸,两道浓眉又黑又宽,两眼如巨星,映着灯亮耀耀放光。狮子鼻、四字口、两耳扇风,唇上微微有几根黄须,身着蓝绸子短衫,黄澄澄的纽扣,大襟头并没结。大拇指上戴着翡翠扳指儿,在桌角上放着盖碗,一只鼻烟壶,一只小烟盘,这人一面跟旁边的人说着话,一面用拇指蘸着鼻烟往鼻子上抹着。再往旁边一看,下垂首也坐着一人,年纪有四十多岁,长得黑中透亮,五官相貌倒还平平,就是在脸上多了一点标记,从面门到鼻梁斜嵌着一道大疤痕。那份情形倒也是个练家子,因为离着远,听不出他们说什么,赶到一细听屋中不只这两人,大约还有三四个人,因为云飞只能看这迎面上一点地方,云飞想这上首的定是匪首,我今夜既赶上这件事,说不上什么叫怕事,不把这群万恶的强徒一网打尽,黎民百姓哪还有安生之日。打定主意刚要下手,忽听大门又一阵响,从外面慌慌张张走进一人,一直奔了倒座,站在门外先招呼了声:“庄主。”屋里立刻有人问:“谢吉吗?你进来。”答话的人声音非常粗暴,故此听得非常地清楚,刚进来这人已进了倒座。

云飞见院中没有人来往,身体往下一坠双腿往下一飘,轻轻落在地上一点声息没有。蹑足一纵来到了倒座门口,侧身往帘内一看,见东边挨着窗户坐着三人,一个个全是匪棍模样。再一看刚进来这人,是獐头鼠目,一脸的奸猾之气,细一听正是他自己说话道:“庄主爷,这种机会不可错过,穆尔省的提督跟小人当面说,只要咱们这里能够给运二百人去,他就给咱们五万银子,可是他们现在用人用得很紧,咱们若是给他们运两批去,岂不多落个两千三千的。”上首坐的那人答道:“我哪有不愿意之理,不过今夜已运走三十七名,大约所余也就是十几个,一时间哪里去找这么些人。”又见他向下首坐着那人说道:“武师傅,到后面查点查点还有多少名。”云飞一听,这人准是这里的教师,就见他答应了一声,立时站起来往外走。云飞纵身跃上檐头用“老子坐洞”式把门封一式,往檐上隐住了身子。见那武教师出了倒座,径奔对面花墙,云飞遂在房上紧紧跟随,这般花壁墙又是一段三合的院子,却是西面为上,五间上房,背着花墙却是两间小平房,北边是三间小厦子,东边是垂花门,那武教师又转进了垂花门。云飞暗想,“这里边有这么些房子,建筑得又这么富丽,足见他这灭绝天理的勾当得财甚易。”

这时那教师穿过了垂花门又往北走,云飞在房上看得很清楚,知道这是宅子的中院,南北对面的大客厅,垂花门正靠南厅房的月台下,对面也是一样。靠垂花门北是对面一边三间厢房,在北厅的厅边是两个小月亮门,门全开着。云飞在房上往后一看,借着月色看着好像是一座花园。只见那教师却不从后走,直奔了东厢房,一拉门就招呼:“孙头,睡了吗?”云飞看这情形,厢房里绝不是容纳被拘禁的庄稼汉子的地方。遂轻轻跃到平地,来到东厢房的窗下,已听得屋中说话,一个破锣似的嗓子已有一半沙哑,声调很带着着急道:“武师傅你也太胆小了,通共东院就放出四条来,拿着你那么好的把式还怕狗,叫外场知道了多泄劲。”

云飞这时用食指蘸唾沫把窗纸点破了一点,往屋里一看,见靠北山墙搭着一副铺板,地上的桌椅摆设得也很整齐,只有靠铺前边一张天然几上颇为凌乱,上面摆着酒壶、酒杯跟五六个酒瓶子,还有盘碗等,再加残肴鸡骨,满在几上堆着。这孙头看情形是喝醉了,说话是东一句西一句,再看那武教师面色铁青气得浑身乱战。等那醉汉说完厉声斥道:“孙二混子,你小子真正的浑蛋,练武没有预备着和狗较功夫的,我这两下子你看着不行,不许跟二爷比画比画吗?卖什么吆喝什么,你跟二爷耍把这套不行,你小子好好起来,咱是千事了万事休。要再装孙子别说二爷可要揍你。”武老师空这么急,那个醉汉孙二混子一声不响,敢情已呼天震地地睡着了。这一下子那武教师更急了,合着说了这么一大堆话,孙二混子一点没听见。武教师不由大怒,往铺前一凑,照定了孙二混脸上啪地就是一个满脸花。孙二混子这可再睡不着了,哎哟了一声一骨碌翻身爬起,口中连嚷:“好家伙真有你的,说着笑着找便宜,有话说话呀,伸手打人你凭什么?”那武教师道:“孙二混子你不用撒酒疯,酒喝到人肚子里没喝到狗肚子里,你是干什么的,叫你圈狗你说便宜话,赶紧跟二爷走,少叙闲话。”

那孙二混子把两只狗眼一翻,嘿嘿了两声道:“姓武的,你不用指老孙的短处,我喝酒是奉官的,那时也没有喝醉过。你当你的教师,我当我的狗把式,谁也碍不着谁的事,谁也管不着谁,有本领的找那胳膊根粗的比画去,老孙现在算是混栽啦,吃狗饭,混打磨吃!可是我当年走关东闯关西,什么好样的全见过,就是没见过好汉子怕狗的。”武教师劈胸一把把孙二混子抓住道:“武二爷今天打死你小子再给你偿命。”孙二混子也斜着眼道:“你就是把老孙打死也不露脸,你有本事跟老孙那四条狗干干,你要是降伏了别说老孙服你,我还管你叫亲爹啦。”武老师往外一猱一松手,把孙二混子噗的一声给扔在铺上,气恨恨地说道:“你不用不服,你把狗圈里的狗满放出来,武二爷要皱一皱眉头,我管叫你亲爹。”孙二混子一骨碌爬起来说道:“冲着武爷你这句话,我就服你啦,得啦,你也不用去啦。”武教师道:“少叙话,走吧!”孙二混子一溜歪斜往外走,云飞在窗外听这醉汉这份赖皮情形实在可笑。见他两人已经出来,身往上一拔手扳檐口倏地翻到房上,潜伏在瓦垄上。

这个人也随着来到院中,云飞一看两人奔了南客厅靠东南边的垂花门,自己从东房上越过房坡往后边这所跨院一看,后边的房跟西跨院不一样,院子比西边加两倍宽,有五丈宽八丈长,只贴着东墙下有一带小厦子,直到北头才有一个小门通着花园里。小厦子一连二间长,满有灯光,只有挨着花园门的两角没有灯亮。又往前看了看,敢情这边垂花门已关着,就听像武教师的口音说:“你也走。”又听孙二混子答道:“我要一跟着掺和就分不出是人是狗了,我跟狗有交情,狗见了我比绵羊还老实,那一来怎么显出武爷这身好功夫呢!你自己进去,要是衣裳破了可赶紧招呼我,看咬伤了怪不对的!”那武教师一声也不响,径进了这座垂花门,刚往北一拐弯,云飞这时已看见了武教师的身影,就见从东边小厦子下嗖地跃起两条黑影,左右夹攻全奔了武教师,瞧他倒有点功夫!只见他往起一纵跃起六尺多高,把两条狗躲过,脚刚沾地两条恶狗汪地叫了一声仍然扑过来。云飞暗暗咋舌,因为才看清了这两条狗好生雄壮,真有骡驹子大小,纵跃如飞,功夫稍含糊,身形稍呆滞别打算逃开。

这次武教师见两条狗迎面扑来,看定了偏右边的一条,堪堪切近自己把身往左一偏略一塌身,头一条狗扑了空。那一条狗也到了,看准了前爪将要搭到自己的左颊,微微把头一偏用右手噗地一把,把恶狗的一只前爪抓住,顺手牵羊用足了十分的力量往外一抡。只听扑哧咔嚓,那条狗只嗷地叫了一声,正撞在垂花门的墙角上,把恶狗撞得鲜血崩流没叫出第二声来就完啦。武教师心里一痛快,只在一大意的当儿,从北边蹿出两条黑狗,疾如飞箭往起一跃,足有五尺高,正可噬人的咽喉头面。武教师躲过头一条恶狗,第二只也扑到了身旁,武教师一看这可不易躲了,一提腰想拔上垂花门头。哪知力不从心,自己的轻功没到家,又是个急劲,也没忖量忖量自己倒是有这种“一鹤冲天”的功夫没有,所以大凡吃亏全由于大意。这时往起拔将将地起来五尺,谁知随后出来两条狗,较先前出来的两条尤加凶猛,竟唰地蹿起来张口猛噬。武教师全身悬空,着不了力哪能躲闪,一口被先蹿起的黑狗咬住了腿肚子上,武教师一觉疼,一蜷腿扑通倒在地上。这三条一齐扑上来,一条黄色的奔咽喉,那两条黑狗一条奔胸口,一条奔小肚,武教师想起来已经来不及了。只好就地啪啪啪一路乱滚,这一来虽则把致命处躲过,可是连衣服带肉咬破了好几块,浑身已成血人。

云飞看着实在不忍,并且把武教师也是匪党,就像忘了似的,也不顾下面还有别人,从上面一个“燕子投水”,头朝下脚朝上倏地落在了武教师身旁。脚刚沾地,故意照着那条狗后胯拍了一掌,翻身纵起上了垂花门。果然那三条狗见有了生人,全抛下武教师竟追赶云飞。云飞是故意地引逗着叫恶狗追自己,就在恶狗往自己这边一扑的时候,随即一回身,用“蜻蜓点水”往下一落,脚尖轻轻点地,身体又复腾起,恶狗全扑空了。云飞身形轻灵迅捷,只把右臂一舒抄着了一只狗尾,喝了声:“打!”忽地把一条数十斤重的恶狗抡起,照着第二条打去。可是这一下子可不真砸,用的虚式,恶狗躲闪得也是真快,见它把全身一缩,只一闪,若要真真往狗身上砸也得被它躲开了。云飞就是利用它这一闪的当儿,把抓住的那条狗又拾回来,这一下可砸个正着,只听嗷的一声手中那条狗的狗头全摔碎了!被砸的那条狗也在地上滚着,痛得怪叫不能跑了。武教师在一发千钧的时候忽然凭空来了一人相救,武教师忍痛站了起来。这时四条狗死伤了三条,云飞见那条狗又扑了过来,遂不再闪躲,只容它蹿起奔自己胸口咬来时,抬腿照定那条狗的肚腹踢去。这一来把恶狗的五脏全踢翻了,那条狗滚了一滚立时绝气而亡。武老师疑惑云飞也是自己人,虽则自己没见过,就许是庄主的生朋友,所以武教师对云飞绝不疑心是陌生的路人。云飞把恶狗降服了,也不再理那武教师飞身纵上了东房,武教师见救自己的人要走,遂忙招呼道:“那位老爷子你别走,你可是找我们庄主来的吗?”云飞并未走远,听得武教师一问遂回身向下说道:“我乃安善良民,岂肯和你们一党,适才救你不过是秉着恻隐之心,绝不是爱惜你能够帮这匪徒做这伤天害理的事。看你堂堂七尺躯,甘心为枭狼做奴隶,既有一身艺业何处不可容身,何必在此久恋。我今日对于你略尽善言,听不听任凭于你,不过你要明白,再犯在我的手下,绝不相容。”

武教师要答话时那孙二混子从外一步跨进来,睡眼惺忪一溜儿歪斜地险些撞在武教师身上,口中喊道:“你和着吃里爬外,跟奸细勾串合谋,想到这偷点什么!四条狗满叫你们给弄死,一个也跑不了,让你们走了我改姓,别等我们费事早跟我到庄主面前说去,打算跑那是尿泡。”孙二混子一边骂着一边往武教师眼前凑。云飞本待救完人暂时躲避的,只被武教师这一耽误被孙二混子一步赶来口出不逊。云飞怒焰重炽,这才要挥铁掌施绝技一惩江湖作恶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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