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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回 破奸谋云子扬负伤脱大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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且说云飞因怜才恩收蒋振芳,蒋振芳痛述失身为匪经过。遂问道:“令师伯可是紫云道长陆清虚吗?”蒋振芳道:“正是他老人家。”云飞道:“那么尊师定是太极真人李逸尘了?”蒋振芳忙答道:“我实在是羞愧之下语言颠倒,说了半天会没把敝恩师的身世述明,云师傅多担待吧。敝恩师跟敝师伯大约跟云师傅全认识吧?”云飞道:“岂但认识,两位道长跟我那陆老恩师是道义之交。我学艺湘江时,两位道长差不多每年必要访敝恩师一次。两位道长剑术神奇兼善导引之术,每与敝恩师谈起武功来,往往竟夜不眠,就连我也受过道爷的教益呢。”蒋振芳问道:“云师傅的老师是哪一位呢?”云飞道:“我是带艺投师,他老人家跟紫云道长同姓,上一字筱,下一字庄。”

蒋振芳道:“原来是名震三江的神拳陆筱庄师伯,莫怪云师傅有那么好的身手,我那恩师李道长临走之时也曾因我无投无奔要带我上嵩山紫云观,我想恩师既然辛苦教授我武功,我岂能再带累我恩师,遂毅然送我恩师走后在关东道上游荡了年余,辗转到了大清国境外,适值番人招募工人开采矿山,我遂在阿穆省当了把头。番人见我力大体格矫健,处处买我欢心,我被黄金引诱志气消磨,竟把良心昧起奉番人差派,叫我回来在这里给他招募工人秘密运送。因为这里地居荒僻,我又不像拉大帮的上线抢掠,故此不为人注意。人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是一点不错,再加所有近我的人全是我的手下,他们只有望着我的颜色行事,谁肯进一句忠言,我干这种伤天害理的事倒绝不以为非了。如今幸遇云师傅,正如拨云见日,现在一想起从前的事如芒在背,我这一身的罪孽万死不足蔽其辜了。”云飞听蒋振芳把自己往事毫不隐讳地全说明,云飞道:“蒋庄主,你既然把你自己的已往之事推诚相告,我的恩师又与令尊师是道义之交,岂肯坐视蒋庄主终身陷于不义,蒋庄主自己已觉悟已往之非,立身扬名在指顾之间,蒋庄主你个人是什么趋向?”

蒋振芳叹息一声道:“我现在是痛悔不及,只有谨遵老师的指教,只是在下尚有难言之隐。”说到这里见一名壮丁在门旁伺候,遂说道:“这里有事,招呼你再来。”壮丁退出去,蒋振芳道:“这里不仅我一人,这里是巨盗剥皮皮三虎做瓢把子。他运送两船货从昨晚走的,此人在辽东道上是一名飞贼,积案如山,官家剿捕甚急,他竟到这里潜踪匿迹。这里阴风崖三绝岭是天然神秘奇险之地,连野兽全没有,里面每天好几次阴风鬼砂,每一发作,不论人畜遇上绝难幸免。这种风一发作雷声隆隆,从路旁山窟中时时发出多少股子阴风,这种风出来力量非常大,百余斤的大石头全给扫得飞起。这剥皮皮三虎也不知用什么法子,竟能过了这阴风崖在上面存身,纵然有许多能干的捕快明知道他落在这里,却奈何他不得,故此把这道岭唤作三绝岭,我们招呼惯了就唤作阴风绝顶。我到这里后他本不容我在这里存身,我以武功制服他,他遂在我手下帮着我做这种买卖,恐怕他现时未必顺顺序序洗手,这还必须大哥设法。”

云飞道:“我当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头一件那两只船不论它多快,我保他走不到五十里准得停住。这种海船只仗扬着帆走,扯篷的绳子被我割得只有一点连着,绝不能走远了,这时只派人骑快马,有一个时辰也能追上,速行派人要紧。至于那皮三虎更不足虑了,他总然刁恶,我以善言劝他,天下无不可化之人。”蒋振芳道:“大哥你只要见皮三虎就知他是怎样人了。”云飞道:“兄弟不必多虑,据我看还不至于这么难办。”蒋振芳立时招呼了一名壮汉,叫他备快马沿着大通河追赶那只船回来,不得稍事耽延,这里有紧要的事跟皮三爷商量,那壮汉领命走了。云飞向蒋振芳道:“我是住在老林洼黄家老店,夜间因为不能成眠出镇甸散步,才遇上这件事。这时五更已过,天已快亮了,我得赶紧先回店,免得店家生疑。”蒋振芳道:“大哥还请回来一趟,我还仰望大哥指示一切。”云飞道:“自然要回来的。”说罢随即起身,蒋振芳叫壮汉们撑起灯笼来往外相送。来到大门外,云飞抬头看了看,斗转星移,天已到了寅时,刚回身向蒋振芳作别,见蒋振芳愣呵呵似有所思。云飞道:“兄弟你想什么?”蒋振芳道:“大哥你听见这种声音吗?这就是阴风崖又起阴风。”

云飞一听,果然在宅院后面起了一阵怪声,声如牛吼,夹杂噼啪之声,云飞向蒋振芳道:“兄弟你带我看看到底是怎么个情形。”蒋振芳道:“昏夜之间任什么也看不见,大哥不是还来吗,这种风一天不定来几次,赶上白天来的时候倒可以看见。”云飞点点头道:“那么兄弟你请回,我顶卯时准回来。”蒋振芳道:“恕我不远送了。”

云飞急顺山路往回下走,离开了岭上,施展夜行的功夫,如飞似箭赶到了老林洼镇甸内。天已作鱼肚色,自己赶紧奔了黄家老店,上了店房不敢猛然往下落,伏身在房上察看动静。幸亏这么一小心,正有一个店伙出来小解,睡得迷迷糊糊的,从厕所里回来,抬头看了看天已亮了,索性他也不再进屋。来回地遛了两趟,精神振作起来,从墙角抄起扫帚来扫院子。云飞一看这情形他一时不易进去。只顾他这一不进去,再待一会儿,别的客人要起来更不易进去了,遂悄悄翻到店外到了店门口,啪啪地把门打了两下。店伙在院中扫着地,遂把扫帚扔下问道:“谁呀,你住店可没有屋子。”云飞因为自己是生客人,跟店家没说过多少话,他哪能就辨出声音来?遂答道:“我是姓云的客人,劳驾开开吧。”店伙答道:“你等着我开门。”云飞等他正在落锁的时候,又飞身跃上了店房,到厢房斜身往店门过道内一看,见店伙刚把门落了下来,云飞仗着一身的轻功绝技,一提气往自己屋门口中一纵,轻飘飘地并没一点声息落在了屋门路口,门本是虚掩着的,两手掐住门环轻轻推开到了屋内,仍然把门掩好。这时候店伙唰把门开开,赶到一看外边哪有人,又往店南北的街上看了看,挺直的一道长街清寂寂静落落的,哪有人来往。

店伙连说丧气,大清早起就不顺当,幸亏是白天,要是夜间非说是闹鬼不可。这不是哪个混账小子跑这啰唣来,招呼完了门,钻在王八窝躲着去了。店伙骂了两句,索性把门开直,翻身到院里拾起扫帚来仍然扫地。

云飞这时早已躺在炕上歇息,待了工夫不大,天已大亮,店里的客人们全起来,一阵的车马喧哗各自赶路。云飞也起来把门开了,招呼店家打脸水,自己先到槽头上看了看火龙驹,又叫管槽的给加草料。回到屋中店伙把屋子已收拾好了,脸水茶水全预备好,云飞梳洗完了,略进了些早点,算还店账。店伙把火龙驹牵出来,出了镇甸口飞身上马,按着大道偏着东南直奔窝金山。

进山口见两旁的山花野草极其茂盛,心说:一处不到一处迷,这山上这么好的土脉,竟有阴风崖、三绝岭寸草不生,真叫怪事!进山口不到二里地,道旁三三两两的倒比夜间多加了卡子,暗说这是怎么讲呢!可是这些壮汉见云飞过来并不拦阻,心中越发狐疑。赶到了庄院门前却见蒋振芳跟一个中年的汉子站在门前,旁边还有四名壮汉站着,看那中年人,一张瘦削的面庞,鸡眉鼠目鹰鼻子薄片嘴,两耳扇风一脸的油滑之气。穿着件蓝纺绸大褂,大襟纽扣不扣耷拉下来,衣角被风吹起,露出月白袖子中衣,白色矮靿袜子散着袜口,三镶绿坐条缎鞋。在关东地方这种打扮看着十分扎眼,这时云飞已走到近前,见蒋振芳双眉紧皱满面愁容,很勉强向前迎接,只说了声:“大哥这是从店里来吧?把牲口交给他们,你里面请吧。”话说完了立时又把双眉紧锁,旁边站的那人也不给引见,神情恍惚,看那神色心中似有什么疑难大事似的。

那个中年的男子背着手丁字步一站,扬眉吐气地不住地瞥着云飞。云飞向一名壮汉一点首道:“你多辛苦。”那壮汉凑过来伸手就要接云飞的丝缰,云飞道:“慢着,我是问问马棚在哪儿?我得自己去,这匹牲口性太烈了,不叫生人近前。”这壮汉把手缩回,向大门内一指道:“马棚在后边啦。”云飞道:“我在这里待不住,就把它拴在过道旁,叫你们这里马夫把草料弄一簸箩来,喂饮一遍就行了。”那壮汉答应了一声,驳头自去照办。那中年的汉子这时不待引见,径向云飞道:“这位就是云师傅吧?”云飞看了看这中年的汉子答道:“不敢当,在下姓云名飞,未领教尊驾贵姓?”那人道:“我姓皮,有个匪名叫三虎,我这里跟蒋爷共事多年了。”云飞道:“原来是皮三爷,久仰了。”皮三虎见蒋振芳怔着,遂冷然地说道:“大哥你是怎么的,那么大的人物到了,竟不给我引见。”蒋振芳勉强地答道:“兄弟你别怪罪,我是夜间失眠精神倦极了,全不是外人,没有什么说的,咱们里边说话吧。”三人这才往里走,云飞走了两步,把牲口拴在了过道旁,把鞍子给掀下来,小包裹提在手中,一同到东跨院南客屋。

这皮三虎非常地客气,候云飞落座亲自敬了一杯茶,满脸赔笑地说道:“云师傅从店里来吧?这还要往哪里去呢?”云飞道:“我是为着点小事到宁古塔去一趟,皮三爷回来得真快。”皮三虎笑道:“云师傅一身的绝技,我们真佩服得五体投地,船走到三十里篷的绳子就断了一根,这两只船不能单走,幸亏这河面上,要是在海里这一下子就全喂了海龟啦!我们见绳子断了还不以为意,想着必是滑车子有毛病磨着绳子了,忙着下锚拢岸,好在船上全预备绳索,叫水手爬到桅上去重拴绳子。因为在夜间手脚不很利落,这个桅没收拾好,那个船篷的绳子又断了!我就知定有人暗算,赶紧令船上戒备,一面把那条桅也收拾好了。天已将近五更,急忙开船,走了没有二里,蒋大哥差人骑马赶到,说是有紧急事须赶紧回阴风岭,事关生死不得迟误。我知道这里定有变故,论起来我运的两船私货不能就这么轻易回来,不过跟蒋大哥共事多年生死之交,他这里出意外之事,若不赶紧回来,如何放心得下,这才紧赶回来。到这里才知道是遇见高人,叫我们弃邪归正,不要再做这没天理的生涯。我皮三虎是历来没遇正人,所以始终迷住心窍,如今听我蒋大哥一番相劝也很后悔已往之非,云师傅还得指给我一条明路,我们也好遵从。”

云飞一听这皮三虎说的话很是入情入理,真是人不可貌相,并且蒋振芳也过于多虑,遂笑答道:“皮三爷即能这么从善如流,我是十分的钦佩,像你们二位这份聪明精力,及一身武功,何事不成何事不可为,光明正大的事尽有可图,完了现在的这件小事,我们还要凑在一处共做一番事业呢!现在请你们就把那六七十人放走,这家中还有没有呢?”皮三虎道:“既然不干了绝不能再留着他们,西院还有十几名,等到夜间也把他们运到船上,把船开出十几里去,每人给他们几吊钱把他们一放,好叫他们不知是从哪里走的,若在白天打发他们走,恐怕就有不怕死的欲图报复,勾结了官人,我们这里以后也不能立足了。”云飞点点头道:“这也是个办法,可是在他们进山时难道就不怕他们认得路径了吗?”皮三虎道:“在骗他们进山时,不是夜间就是绕着小路走的,他们哪会认得路径呢!”云飞道:“但愿不再生枝节吧。”看了看蒋振芳一语不发,遂向二人说道:“我有要紧事,不能再耽误了。赶紧得奔宁古塔,这里事你们二位办吧,我的事办完必到这里。”

皮三虎见云飞要走,立时站起来说道:“云师傅,不论怎么忙可得耽误一天。这里的善后还得帮忙,你既成人之美,得有始有终,若是这时就走,我们恐怕未必办得如云师傅之意,岂不把你的一份善意全埋没了。”蒋振芳这才说道:“大哥你若是有紧要的事呢就没法子了,如若可以再耽误一天,就请明天再走吧。”皮三虎瞪了蒋振芳一眼道:“怎么也得屈尊云师傅一天。”云飞见蒋振芳说话时神情冷落,不觉动了疑心,索性要看他们是否真心洗手,遂含笑道:“皮三爷这么抬爱,我倒不好过于固执,只可多打搅一天吧。”云飞说完见那蒋振芳神情还是冷冷的,皮三虎却是满脸笑容。云飞不觉暗含怒意,心说你们倘敢再有三心二意,定叫你们死无葬身之地。心中正盘算着,耳中又听得这宅院的后边又起一种怪声,云飞遂向皮三虎道:“这声音又是阴风崖发出来的怪风吧?”皮三虎道:“不错,正是那股子阴风起来了。”云飞瞧了瞧阳光,也就在辰末已初的情形,遂站起来向皮三虎跟蒋振芳道:“二位,哪位辛苦两步,领我到阴风崖开开眼?”蒋振芳匆匆站起来道:“我陪着大哥去。”那皮三虎恶狠狠地瞪了蒋振芳一眼,随也站起来道:“咱们一块儿去吧。”

刚要出屋门,从外面进来一个壮汉,向皮三虎道:“皮三爷酒饭全预备好了。”皮三虎站住了说道:“云师傅咱们别去了,吃饭吧。”云飞道:“早晨我在店中吃过点心,还不甚饿,咱先瞧瞧去,回来再吃不好吗?”皮三虎站住了说道:“云师傅忙什么呢?咱们饭后正赶上午时起的风,阴风崖所发出来的阴风,唯有子午时最猛烈,那才好看呢!何必非这时去不可。”云飞一听皮三虎的话心中已明白了,他既知道准午时来这种风,每日必有一定时候从山窟中发出来。我在寅时回店正赶上起了一阵风,到这时正隔一个时辰,皮三虎又说午时还要起风,那一定是昼夜来六次。皮三虎能进阴风崖三绝岭,定然是躲着丑卯巳未酉亥六个时辰,那岂不是如履康庄,别的人始终不敢进去,必是胆子小,总怕刚走到半道上起了阴风把命丧了。云飞这么猜测还是一点不差。

这阴风崖三绝岭的阴风确是隔一个时辰来一次,这种阴风并不是什么怪异。只因窝金山在数百年前金苗很旺,经过官府发觉后派人开采,只是没有这种专门人才采出来金沙、混金石,陶冶不得其法,白耗费了多少资财得不偿失。后来索性不采了,可是官家不采,可也不许民人采。近山的土人很有到过外国挖过金矿的,他们倒是懂得采金提金的法子,虽是没有机械,就只凭人采,也比种地强十倍。他们遂暗暗地集合了几十人,偷着进了山开出洞来,就在里边采金炼金,居然很得利。日子一长人是越聚越多,各处开得尽是地洞。这些采金的开采了二三十年,谁知道这片的山坡最下层敢情是泉眼,赶上若干年前那次大地震,把下边全陷落下去,上面的峰头又陷下去,把这一带已塌下去的遂又陷下去,上面倒下来的峰头却又铺塞满了。年代越久下面塌陷得越远,下边这空洞的地层下有进风的地方,连内里的阴霉潮湿之气有一周时的工夫,转到了地面的洞口,一发不可遏止,不止于是排泄出来这股子阴风的力量大,就那股子霉气,人中了也立时晕厥。这就是阴风崖的来源表明。

且说云飞见皮三虎一再相拦,自不好非去不可,那皮三虎照应张罗一切,可是寸步不离左右,蒋振芳却在壮汉们调摆桌椅的时候出去了。云飞不经意溜到门口,一眼瞥见那月亮门内有提着鬼头刀的一晃,跟着闪在了门后去了,云飞不觉心中一动,暗想他们为何又戒备起来,莫非当真摆什么歹意。正在心中疑虑的时候,见蒋振芳从后匆匆地走出来,云飞正是当门而立,见蒋振芳来了,自己往后退要让开门口。那蒋振芳却没有走院子当中,偏着西面过来的,回头往角门看了看,赶紧向自己一使眼色,云飞不觉一惊,本是往后退的,这一来却是不动了。见蒋振芳脚下一点地已跃上了台阶,看情形是怕屋里有人看见。上了台阶左脚一抬,从云飞的右边往屋里迈,门口可是极窄,蒋振芳往里一进身,左手从袖内探出两指,箝着一个寸余小纸卷,递给云飞。云飞伸出右手食中二指,把纸卷接过去,一递一接屋中人绝难看出丝毫痕迹。这时蒋振芳已进了屋,两个壮汉已把桌椅调好把酒菜摆上,一个拿在桌子旁边,一个拿起油盘往外走,蒋振芳却把那个人拦住问道:“李二,厨房里把鱼买了没有?”李二道:“庄主爷既吩咐了,哪能不预备,出去二十里地买来的活鱼。”蒋振芳故意一拦这壮汉的当儿,云飞把纸卷在袖中打开,装作一抚胡须把纸条一看,上面潦潦草草地写了几行字,写的是“皮某欲置吾兄于死地,网络密布,勿食口腹之欲,急早抽身,弟已成独夫,在阴谋未暴露前,确难与之反目,请慎防之”。

云飞看完把纸条捏成一团,用手一捻,把这纸条捻得粉碎丢在门外,被风吹得无影无踪。这时皮三虎招呼道:“云师傅请入座吧!”云飞慢吞吞转过身来,向桌上望了望,含笑说道:“这又叫二位破费了。”皮三虎笑道:“云师傅不要客气,你我全是自己人,这一席酒是云师傅成全我们改过从善,从此洗手绿林的喜宴,蒋大哥你我须敬师父三杯。”蒋振芳这时脸上的颜色不似方才愁云笼罩得那么难看了,忙答道:“理当的,大哥请坐吧。”云飞道:“咱们随便坐,二位若是这么恭敬我,倒叫我不能随便了。我先告个罪,酒我可不能喝了,我从前嗜酒如命,说句没出息的话,在三年前我闻见酒味立时垂涎欲滴,只为险些从酒上丧命,如今是滴酒不闻。”皮三虎似乎很失望地问道:“云师傅怎么险些丧命在酒上呢?这倒是新鲜事,可以把这缘故告诉我们吗?”

云飞道:“提起这事把人恨死。五年前,道经皖南沙金岛的时候,收服了三名水面上的朋友,当时我爱他们全是二十几岁的年纪,正是立身扬名的时候。我原打算好了,一个叫他到两淮缉私营那里去效力,两个是随我回湖南,求我恩师把他二人荐到湖广总督那里去当差。哪知这三个人是人面兽心,竟假作十分的感激,暗地里在酒中下了毒,打算把我醉倒时再把我扔在江中,他们三人好为所欲为。我彼时见酒斟上来,哪还察看有什么恶意,刚喝了两杯,有一名水手匆匆地跑进来,把酒壶从桌上抢过去,给扔在地上驳头就跑,口中却招呼着我,云大爷你还不快走,他们要把你害死。这三个水寇一听立时大怒,刚要去追赶那水手,此时我已经觉得有些头晕,脚下发软了。好在我中毒不多,精神上还可支持,这就应了俗语‘人无害虎心,虎有伤人意’。我能容人,谁肯容我,立时动起手来。掌下击死两名,那一名本想逃走,被我追到金沙岛的山顶上把他生擒,从山顶上把他扔了下来,把他葬身在数十丈山涧之下。当时我精神一驰,脚下一滑一头往下撞去,那时若是掉下去也得粉身碎骨,绝无一毫生望。那名水手却又成了我救命的恩人,那时因为我追赶那水寇他放心不下,随后赶了来,见我把那水寇扔下山涧,我的身体已发晃,幸亏他力大,手底下也明白,一把把我拖住,当时总算死里逃生。他把我搀扶回去,喝了些解毒酒的药,我清醒过来算是把一场杀身之祸脱过。二位看,好酒贪杯多么误事,我所以从那时起滴酒不入口了。”皮三虎听了把眉头皱一皱向云飞道:“我们哥俩这一份诚意算白尽了,莫说是云师傅已戒酒,就是不戒酒我也不便再让了。因为你所遇上的事跟这情形一样,前人撒土迷后人眼,知人知面不知心,我们为避嫌疑也不能再让酒了。”

云飞笑道:“皮三爷倒不必这么多想,像你们二位哪能像那无耻的匹夫,只会用暗箭伤人,今天我倒要破例痛饮几杯。”皮三虎道:“我是舍命陪君子,我也是历来不好喝酒的,偶然心里闷了喝个一两杯,若是醉倒了,云师傅可不要见笑。”云飞道:“我就是破例也不敢多饮,咱们各尽三杯吧。”皮三虎向蒋振芳道:“云师傅受过小人的暗算,咱们是主人,不能叫人家疑心,你我必须先喝才对。”蒋振芳道:“这是应该的。”皮三虎见从人温了酒来,遂把壶接了过来先不斟,抬头问那壮汉:“这烫的是什么酒?”那壮汉被这一问顿了一顿,蝎蝎螫螫地答道:“不是拿莲花白掺红玫瑰吗?”皮三虎把眼一瞪厉声斥道:“浑蛋,这又不是一个人喝,还烫这个酒吗?这位云师傅是江南人不喝白干,快把存的那坛子远年花雕烫上一壶来,你们可不准把好酒偷出去给我掺和水,我尝着差一点回头剥你们皮。”蒋振芳道:“三弟何必跟他们着急呢?叫他们把酒坛弄来在这里开坛,也省得屈冤枉好人。”皮三虎道:“这法子倒牢靠,要不然我也疑心。”云飞用手抚摸着胡须笑吟吟地看着。皮三虎道:“云师傅不要见笑,你不知道这群东西多可恶了!变着法子想琢磨你。”云飞笑道:“对于他们只可一眼睁一眼闭,若是处处认真,整天就跟他们闷了。”

说话间壮汉已把酒坛子搬来,开了坛子满满打了一酒壶,蒋振芳却把壶接过来给云飞满斟一杯,又给皮三虎满上。皮三虎站起来道:“大哥我可不敢当。”蒋振芳道:“这杯酒是愿三弟你立时猛省,从此我弟兄全做个好人,祝兄弟前程万里,近君子远小人吧。”皮三虎道:“咱先别提这些事,问问云大哥这坛酒味如何。”云飞听得蒋振芳这几句话说得非常牵强,要笑没笑出来,遂说道:“你们二人这么动起谦辞来非常有意思,别谦让了。这酒刚斟在杯中,杯子的边上全挂住酒了,馨香扑鼻,我是馋涎欲滴,还不知味道怎样,请啊。”说到这里,举起杯来向两人一让,随送到唇边一饮而尽。蒋振芳跟皮三虎也陪着喝了,彼此一照杯,云飞抚了抚胡须连说好酒,向皮三虎问道:“这坛子美酒哪里得来的?据我看这坛酒没有三十年,味道绝不能这么醇厚。”皮三虎问道:“这酒听说不止三十年了,要是拿钱买,绝买不着,这是江南水师提督吴宝琛给蓟辽总镇送寿礼的礼品,我是在线上做买卖时得来的。”

云飞听了遂再不往下问了,知道这皮三虎无恶不作,实不能留他,倘若没有害我之意,我倒不好下绝情,这倒是件难事。随用浮常的话敷衍了两句,皮三虎是殷勤相劝,云飞原是极大的酒量,不过暗存戒心,喝了十几杯再不肯喝了。皮三虎也不再相强,壮汉们跟着上菜,云飞候菜上来提着筷子只是让,多让皮三虎先下筷子,自己才敢入口,一席未终蒋振芳停住筷子一怔神,皮三虎问道:“大哥你想什么?”蒋振芳道:“阴风崖的风又起了,云师傅惦着看看,咱们瞧瞧去。”皮三虎向云飞道:“云师傅吃完了再去看吧!”云飞把筷子放下说道:“我是既醉且饱,二位带我开开眼界。”三人一同出了倒座,皮三虎却故意慢了一步,向屋中招呼了声:“李二。”云飞回头看了看蒋振芳,却见他跟那壮汉低声耳语,眼却望着自己跟蒋振芳。见自己一看他,遂赶紧地赶过来,那壮汉健步如飞地绕过三人向前边跑去。

云飞还没出这院子,听得前边一阵脚步的声音,就像有二十人跑过去似的。赶到来到大门过道院内,见前边并没有多少人,只两个壮汉看门,一个马夫在那里看着自己的火龙驹。放着一簸箩草料,马夫老远地站着,见三人出来,凑过来向云飞道:“老师傅,你这匹牲口太厉害了。你进来时我们那个伙伴牵着它也没犯性,赶到你一到后边去,我们再近前就不行啦,我还是先把草料给它放到嘴底下才去给它卸鞍子,哪知它一蹄子险些把我踢死!”云飞笑道:“这匹牲口你们降服不了,伙计你太辛苦了。”随在腰中掏出一小块碎银子,有一两来重,递给那马夫道:“买双鞋穿吧。”那马夫却不敢接,眼望了皮三虎一眼,却谦让道:“小人不敢花你的钱。”云飞道:“拿去别麻烦!”

蒋振芳发话道:“云师傅既赏给你,你就谢谢吧!”那马夫遂接了过去,打了个千儿,说了声:“谢谢云老师傅。”云飞点点头,三人到了门外,蒋振芳头里引路。从东北角上转到了屋后面,地势是越走越高,稍微地偏着西北点,走了半箭地,再往东一拐,耳中听得风声如同牛吼。云飞暗中称奇,湛蓝的天,一轮红日当空,在山上不远是一阵阵的微风,如今竟会像严冬的西北风似的。皮三虎用手一指道:“云师傅,请看那个山道内就是阴风绝岭了!”云飞顺着手一看,这条山道天然生成峡谷似的,西边是山,当中很宽的一条山道,除了这条道,那两边全是笔直的一道大岭,好似一堵大墙,当中开着门户似的。见那五六丈宽的山道内,风沙滚滚石块翻飞,带着极浓的黑气,云飞仔细看,这才明白,这种阴风并不是从一处发出来,是一个山窟的风息了,别的山窟又起来了。故此这种地方好几处的混合在一处,显着极其雄厚,往尽里看,后边的两边石头已经合在一处,山道内不见天光。云飞站的这里离着很远,时时有一股子霉气触鼻,遂向二人道:“这条路既被阻断,难道这窝金山就别无道路可通了吗?”皮三虎道:“还有别的道路,只是离这里来有二十多里的一个山口,可以越过这座山去。好在这山脉并没把往南去的大道完全阻断,不过多绕几里路。”说话时阴风崖的风力已息,现出很平坦的山道,云飞道:“出门的人时时不能大意,拿着这么平坦的山道,竟断绝了行人。若是不知道的,哪会疑心这里会有足以致人死命的阴风。”蒋振芳道:“咱们回去吧。”云飞又审度了一番庄院前后的形式,一同往回下走着。皮三虎向云飞道:“云师傅,你方才说沙金岛遭人暗算,那水手破死命救你,其中定有渊源。若是素不相识实在不近情吧?”

云飞道:“皮三爷你问得很对,我当时也是非常疑惑,赶到我神智清醒了以后,我一问水手救我的原因,敢情他是我家乡的近邻。他姓秦名清,在他十五六岁时,家中一贫如洗,父母相继去世。秦清长得身量高力气大,每天不得一饱,我家中原有些稻田,遂把他留下供给他衣食饱暖。待了三四年的光景,我去湘江学艺,回来时听说他到镇江投亲去了,谁知他竟流落在沙金岛,做了没本钱的生涯。我在家乡不过见他一两次,又隔多年哪能认得他。当时他一说明他自己的出身来历,我劝他不要再干这种损人利己的生涯了。秦清倒还听我相劝,叫我帮着他把沙金岛的余党肃清,他们一共有二十多只风船,秦清是极好水性,善使渔叉,遂以打鱼为生。那些只船名为清字渔船,全有标记,为是不跟那贩海砂子(贩私盐)的及海盗们掺和,免得受连累。闻得这几年清字渔船在江南北很有名头,渔船已增到了百余艘。”

蒋振芳赞叹道:“看起来事由人为,干什么不能吐气扬眉,何必定做犯法害人的事呢?”那皮三虎是哑口无言,一边说着已进了庄院,仍回到倒座里。皮三虎故意地同云飞问长问短,不是领教武功就是问江南的风俗人情,他始终不离云飞左右,就这么消磨了两个时辰,天已到了酉时,皮三虎忽地向蒋振芳道:“大哥,晚上放那七十多人时,大哥自己辛苦一趟吧。可不是我偷懒,因为这里我跟云师傅全不能离开,咱手下这些人全是亡命之徒,有云老师傅在这里镇着,他们不敢再生别的心。等把两船私货打发完了,大哥赶紧回来,凭云老师傅这份神威震着,每人给他们二三十两银子,满把他们打发走了,那才算头清眼亮,不然的话恐怕有极大的危险。”蒋振芳道:“难道他们还动你我弟兄不成?”皮三虎道:“那也保不定,我从旁边听了他们背言,很是不满意你我弟兄。因为一散伙他们得另谋生路,大约要趁着云师傅押着船走时,他们打算把咱们积蓄全抢完了,放把火一烧。”蒋振芳气冲冲站了起来道:“这是哪个说的,我去问他。姓蒋的哪一点亏负过人。”皮三虎道:“大哥,这也犯不着跟他们怄气,这种话虽是有,真这么辨也许不至于,不过咱们不得不防。”云飞略一沉吟,遂身转蒋振芳道:“就依皮三爷这么办吧。”云飞自己索性一切故作丝毫没有觉察,好令皮三虎放手逞凶,自己要为窝金山斩此恶魔为受害良民报仇雪恨,致令偌大庄园,化成灰烬,阴风绝岭惨死元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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