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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王老虎与他的骄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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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战场上的响动,不像别处。每每微细的动作,可以惹起全场的注意。尤其是黑夜,连一点抽烟卷的火星,都不让它露出来的。

这时在大家戒备森严的时候,忽然有一声枪响,把全线都震动了。大家立刻拿着枪,对了那枪响的地方回击过去。这两辆大车前后的人,车和马都不能顾了,大家不约而同地齐齐向地上一伏。

果然一下枪声,并不是误会,乃是敌人的军队暗袭过来了。这里枪一响,那里更不客气,噼噼啪啪,回敬过枪来。

李守白以前虽然到了战场,只是遥遥听着枪炮声,不曾亲自加入火线。这时将身伏在地上,抬头一看,只见远远的黑影里,不时向外冒着火球,火球带着无数光条。在轰然一声下,火光四散落地。由这里向前看去,正是一片平芜,两边的枪炮,对着向中间放去,越来越紧密。月下隐约可以看出那是一片麦田。这枪炮的声音,虽然与旧历年除夕放爆竹的情形差不多,但是放爆竹的声音,却不能这样激烈宏大。对面的枪弹,总还不见得射到面前,只是这边放过去的枪炮,都由人头上射了过去,却令李守白没有经过战场的人,异常惊骇。尤其是那子弹在空气中穿过,发出那呜呜唧唧之声,十分惨厉。自己昏迷之中,仿佛听得金得胜叫道:“李先生,这里危险,后方有一条沟,你赶快滚了下去。”他听说,糊里糊涂,果然就向下一滚。自己这一动身不打紧,身子团团转向下,滚了个不歇。及至滚定了,才发现是条干沟,接着上面又滚下来三个人,正是杨振春、金得胜和前面那个押车的兵。听口音,却没有那两个赶大车的。大家伏在沟里,头就头在一处说话。

李守白问道:“还有我们两个车夫呢?”

杨振春道:“他们这两个傻瓜,大概是完了。”一言未了,只听哗啦一声,一个炮弹,正打在沟岸上。尘土和头盖下,李守白心肝脏连着肌肉,一齐乱跳。

金得胜似乎知道他受吓,用手拍了他的肩膀,轻轻道:“李先生,你别害怕,这里已经是很安稳的了。”

李守白哪里做得出声来,不过勉强镇定着,可以不叫哭出来罢了。过了许久,忽然一阵喊杀之声突然而起。这边守军的炮声停止,突突突,全是机关枪扫射和步枪连放之声。这杀声也就只这样喊了一阵,以后就没有了。后来双方的枪声,慢慢稀少,以至于完全沉寂。

金得胜道:“这样子,敌人是退了,可是现在刚过战后,外面的情形怎样,完全不知道。出去准是死,我们都忍耐着,到天色大亮,大大方方地出去,就不要紧了。索性在干沟里睡上一觉吧。”

那两个兵,也很同意他的提议,并没有出沟去,他们究竟是惯经战事的健儿,说睡就睡,一刻儿呼声大作。

李守白一来睡在地上,随处都是石子硌着肌肉,十分难受;二来这野地里的饿蚊子,不时地向着这一队人来进攻。李守白哪里睡得着,睁眼熬到了天色发亮,把睡在干沟里的人,一个个叫醒,大家爬上岸来一看,李守白不由得先哎呀了一声,同坐来的两辆大车,有一辆已经不见一点踪影。满地的零星物件和一些碎木片。有一辆车子打翻了半边,拉车的骡子,躺在地下,断了一支腿,滚在一摊血里。两个赶车的,一个还有全尸,一个却只剩了下半截。

金得胜道:“这两个傻瓜,活该!若是稍微活动一点,跟着我们滚下沟去,也不至于白送两条命。”

李守白走上车前,翻翻大车上的东西,自己所携带的,已经毁去了一大半。自己清理了一阵子,所幸带的照相匣子和一些胶片,完全没有坏。找出一块布,把这些残余的东西包好了,依然和着杨振春一行人向前走。所幸在这前线,已有了许多熟人。李守白又有护照,大家安然地通过防御壕,向永平县城而来。

过了一道防御壕,算是由枪口上转到枪后来,李守白先干了一身汗。这里通到县城,已是一条大路,大路两旁,菜园子坟地夹杂着一些零落的民房,这民房也有草屋,也有瓦屋,绝对没有一个老百姓,只偶然发现墙上贴了的纸条,写着某营某连的字样。那些房屋,有的坍了屋顶,有的倒了墙洞,屋旁的绿树,有些也劈开了许多枝芽,留下炮弹的遗痕。但是树上空立的鸟巢,却不见一只飞鸟。倒是东边天上的太阳,他不知道什么是战事,依然照在人头上。城里送给养的大车,一连四五辆,扑突扑突,车轮子在鹅卵石的路上走着。拉车子的马,只管低了头,一步一点头。旁边赶大车的几个夫子,也是一点人气没有,在车子一旁,相随走着。倒是押车的三名大兵,倒背了枪,口里还哼哼唧唧地唱着小调。

他们看到李守白一人穿了西装,都有些诧异的样子,一路望着他走过去。李守白再向前走,已经看到一座城楼,从一排人家屋顶上涌了出来。这人家是城外一条街,所有店户住宅,一齐关着两扇门,有两处人家,也坍了一二堵墙。似乎这地方,还没有受多大兵灾。

由这里再向前,就到了城门下,城门关了一扇,一扇虚掩着,可以让一个人走了进去。这城门之外,站了十个大兵,分排两旁。兵的手上,有拿着步枪的,也有拿着手提机关枪的,就是那个领队的,身上也背着好几颗手榴弹和一柄手枪。若不是在尚村,已经亲自尝试过这种武装的威严,真有点不敢走上前去。

李守白先让三个兵走前两步,然后才走上前去,也不用他们盘问,老老实实地先就将身上藏的护照掏了出来,让那些士兵去查看。

好在这里站着许多兵,却只有一个兵认得字,他将护照翻了一翻,大概还有许多字迹看不出来,专看护照是不行的,就仔细盘问了一番,料着是有点来历的,这才让他进城去。

进了城之后虽不见得像城门口一般杀气腾腾的,但是首先就感到一层困难的,便是向哪儿去找个栖身之所。进城的第一条街,也是像城外一样,家家都将店门紧闭,虽然有一二家还开着店门的,也只是开了一扇,望那店里是黑漆漆的。还有的店铺,索性不开门,只在店门上开一个小窟窿,像这样的店,都是卖油盐杂货的小本营生,稍微大一点的,都是双扇紧闭。在这种情形下,寻找一家旅馆,恐怕是不容易的。到了这里,不能不早自为计。

这时,三个兵散了两个,只有金得胜还在一路,李守白因道:“这件事不能不烦扰你一下子了,请你把我引着到王师长师部里去,我要去见一见王师长。”金得胜把舌头伸了伸,摇了头望着他道:“你要见他,我劝你省一点事吧。他是有名的王老虎,一句话不投机,就什么都做得出来。”李守白道:“不要紧,我孤身一个客人,突然跑到这里来,若不是先去见见他,求得一点保障,将来惹出乱子,那更是不好。好在我这里有包旅长的名片,我自己添上‘介绍……’几个字,大概他不能怎样难为我。”

金得胜见他自己信有把握,就大了胆子,带他到师部来。李守白拿出一张包去非的名片,自己用自来水笔介绍新闻记者李守白,预先拿在手上,到了师部门口,金得胜远远地就站住了脚,向那大门指了两指,低声道:“李先生,你自己去吧,我不能惹这个乱子。”李守白手上提了两个包袱,便镇定了自己的颜色,从从容容走过去,先把那两个包袱放下,然后故意露出手上的名片,向背着枪的卫兵迎上去,自己也怕那兵不认得字,先说了是尚村包旅长介绍亲见王师长的。那兵听说是旅长介绍来的,先对他身上望了望,然后望着他身后放的两个包袱,问道:“那是什么?”李守白告诉那是简单的行李,还有一个照相匣子,卫兵笑起来道:“你能照吗?回头给我照一个瞧瞧。”李守白当然不能拒绝,答应见了师长以后就给他照,于是一个卫兵拿了名片进去传达,两个卫兵检查包袱,检查以后,让李守白在守卫室里候着。

这个王老虎师长,果然和别人不同,不到五分钟的工夫,马上就派了传令兵出来,将李守白传见。

原来这个师部,并不是一个衙署,却是本县的福民寺改设的,王师长本人,就住在大雄宝殿的佛像脚下。李守白转过了前面的弥勒佛小殿,就看到殿上的一块直匾上临时糊上了一层红纸,上面写了四个大字“王老虎殿”。殿的石阶上,一面斜站着八个大兵,每个兵都扛着一样古代的兵器,也有大刀,也有长叉,也有画戟,别具着一种威武。那大殿门的两旁,并没有什么机关枪和挂手枪的卫兵,却有两个武器架子插着古代的十八般兵刃,这和台阶正中那个铁鼎相配,却也别有风趣。正在这里打量,却有一阵哈哈大笑的声音自殿里出来。抬头看时,一个穿蓝布军衣的横肉胖子,由殿里走出来,最妙的是拦腰系了一根皮带,却在皮带上,斜挂了一柄绿套子的宝剑,不必揣想,这一定是王师长,若是别人,不能如此装束自由。他远远地就向着这人一鞠躬,左手按了挂的剑柄,右手老远地伸出来,和李守白握了一握,笑道:“看不出你年轻书生,有这样大胆,敢到战场上来见我王老虎,你跟我进来坐。”

李守白走进来时,只见佛殿当中佛案上香炉、烛台,完全移开,上面摆了戒尺、笔砚,正中摆了一把太师椅,王老虎老实不客气,竟自到正中椅子上去坐着,却指着桌子旁边的一张方凳子,让客去坐,王老虎笑道:“我最讨厌的是干报馆的人,什么事都得给人登上,大概你不知道王老虎是哪个?‘王老虎’三个字你总听到了,我不是好惹的,你来见我做什么?”

李守白在未见之先,已经计量着要怎样对答,见了他之后已经知道他是怎样一个人,便笑道:“崇拜英雄,大家都有这个心思的,我听说王师长是个英雄,怎样不想见见?”

王老虎笑道:“不要胡扯,背后哪个不骂我是浑小子,你不是来看英雄,你是要来看看我王老虎是怎样一个大浑蛋吧?要不然你怎么知道我是个英雄?”

李守白道:“原来我也只知道有个王老虎,不见得是英雄,但是前两天听说尚村被围,王师长这边带了兵去,一仗就把敌人打跑了,又快又厉害,我觉得名不虚传,果然是个……”

王老虎笑道:“果然是一只老虎,对不对?你倒要看看这老虎是怎样一个样子?”

李守白笑道:“我觉得是一员虎将,虎将是百年难遇的,所以我昨天冒着万险进城来瞻仰瞻仰。”

王老虎道:“你就是为了来看看我吗?”李守白道:“还有一层,就是我的职业关系,我要把王师长这种为人,登到报上去,让全国的人知道。”

王老虎摇摇头道:“向来报上都是骂我的,说我是土匪,说我是军阀,说我是魔王,所以我恨报纸,你独能在报纸上恭维我吗?”

李守白道:“并不是恭维,不过愿把王师长的实在为人,介绍给全国人知道。从前报纸上对王师长误会,就因为新闻记者见不着王师长,大家传说是王老虎,他们也就相信是王老虎了。”

王老虎笑道:“这样说,倒是我的不是,我为什么不早早和新闻记者见面呢?那么,干报馆的倒也不见得就是坏人。好吧,我就重托你了,在报上可以多多为我说些好话。你别瞧我没念过书,我现在也认识许多字。你看我这一柄宝剑,不含糊,真是一把宝剑。是在古坟里掘出来的,有人考古,是汉朝的东西。我现在一天到晚挂着,我这人不也是很高雅吗?”

李守白见说话也算投机,索性跟着他的话锋转,王老虎十分欢喜,便道:“你在永平,恐怕找不到旅馆,住在我这里,怎么样?”李守白还未答言,他自己笑起来道:“这当然不妥当,军营里吃喝住拉,什么也不能随便,我叫人送你到一家客栈里去住,咱们交个朋友,我这里你随便来,现在军营里都有宣传处,请你就代办这件事。”他说着话,一回头,在神龛下面拖出一只小皮箱子放在桌上,拿了一张黄绸条子出来,接着在箱子里取出一方圆章盒,三个指头抓了一块石头圆章,向盒内蘸着叽叽作响,然后提了起来,向黄绸条上,扑通盖了一颗印,就交给李守白道:“这上头没字,你自己填上‘通行’两个字,以后要进我师部里来,挂上这黄绸就得。”

李守白心里虽然好笑,嘴里还是极力地道谢。走出来到了守卫室,王老虎已经派了一个马弁跟随出来,代他提了包袱,就上街去找旅馆。刚一出大门,那守卫的卫队,还不曾换班下去,就笑着道:“这位先生,你不是给我照相吗?别忘了呀。”

李守白已经答应在先,只好解开包袱,取出相匣子,给他照了一张,因道:“等我在城里找着照相馆,将片子冲洗出来,然后再送给你。老总尊姓。”那兵指着胸前的符号道:“我叫江得禄,在守卫室里,总可以找着我的。”李守白笑着和他告了别,跟了马弁去找旅馆。

这师部前后一条街,左右人家全让大兵给占住,有些人家门口站着兵,有些门口束着马。就是无马无兵,门口也贴了字条,某团某营某连的字样,几乎无一家是居民了。走过这条街,穿上大街去,还是和进城时所看到的一样,十有其九地关着门。找到两家大些的旅馆,一家门上贴了一张字条,上写“师部军医处”,一家又是“粮秣采办处”,那马弁笑起来道:“哦!我想起来了,城里的旅馆,差不多都占用了,哪里有地方呢?除非到小巷子里去,找家小旅馆吧?”于是转一个弯,走到一条小巷子里去。有一家白粉墙的黑门楼,门楼下蜷卧着一条精瘦的黄狗,看到人来,睁着狰狞的眼睛,望了人一眼,又把尖嘴插进两条腿缝里去。这个人家,倒像是家旅馆,因为粉墙上有“安寓客商”的字样,门上有半幅横匾,还留着“老店”两字,那老店上的字号,却是破坏了。

那马弁道:“这就是一家了。”说着伸手拍了几下门,许久的工夫,才有人慢吞吞地在门里问是谁?马弁答应是歇店的,门里人道:“这样兵荒马乱,歇个什么店?我们不做买卖了。”马弁喝道:“废话,我们是司令部来的,你开门不开,不开我就打了进去。”门里人听说,不敢作声,窸窸窣窣,似乎在门缝里张望。过了一会子,打开了门,却是个六十上下的老者,穿一身蓝布褂裤,补了许多补丁,赤脚拖了一双破鞋,脚背上露出许多青纹来。

李守白也觉他是憔悴可怜的人,不忍难为他,便点了一个头道:“老人家,我不是军营里的人,我也是个老百姓,不过由王师长派这位老总送我到这里来歇店。房饭钱应该出多少,我一文也不能少出。你看我,岂不是一个斯文人的样子?”马弁手上提着两个包裹,已经走了进来,那老人看这样子,料是抵制不住,只得让着他进来,引到上边客房里去,所谓上边客房乃是黄土砖壁子,糊了不成片段的白石灰,还露着许多窟窿在外。

老人将门推开来,先不用看里面,便是一阵很浓厚的霉气,扑入鼻端。李守白闻着,向后退了两步,马弁道:“怎么着,李先生不要住这屋子吗?”李守白道:“这屋子里霉气太重。”马弁笑道:“小县份里的客店,都只有这个样子,你还打算像天津、上海一样,可以找大洋楼住吗?”老人道:“这上房就是小店最干净的一间房子了,日久没有打扫,或者有点霉气,开了窗户透透风,也就好了。”李守白因为旅馆很不容易找,也只得将就着,走了进去。只见正中是一张土炕,上面乱铺着一些麦草。后面墙上,由椽子下垂下两道黄迹,正是雨漏的。下方墙边,放了一张破面桌子,两条白木小条凳。以外就什么都没有了。倒是白粉墙上,左一行,右一行,许多人题着字,什么“一为远客去长沙”,什么“大雪连天,回家过年”,文言与白话并出。

马弁放下东西,对那老人道:“这位李先生,是我们师长的朋友,你得好好招待,你是老板吗?姓什么?”

老人道:“我字号是‘鸿升老店’,人家都叫孟家老店,我就姓孟,这店就是我开的。好几个月没有生意,伙计们都走了,招待一定是好好招待,不过家里没预备什么,这位李先生若要吃好一点的东西,可要到外面去买了来。”

李守白又当面说了:“只要能安身就行了,并不为难他。”马弁安顿着去了。他首先拿出两块钱来,交给孟老板道:“你放心,我决不能无故扰你的,这个钱你拿去,先给我买一点吃的东西来。”孟老板见他已拿出钱来,先放了一半心,笑道:“照说,是不该先收下钱来的。但是小店也真是穷,我先给你收拾这屋子吧。”于是他将前后的窗户,一齐打开,屋子立刻光亮起来,接着就拿了一把笤帚,进屋子来扫地。

李守白道:“这个你都不必忙,我昨夜一晚没睡,又一直饿到现在,请找点吃的喝的来,肚子饱了,我好先睡一觉。”孟老板就对着后面窗子外喊道:“贞妹,你看家里还有什么吃的没有?这位先生,还没有用过饭呢。”便有一个女子答道:“还有几个馒头,客人吃吗?”说着话,那个女子走了出来。李守白一看,有十八九岁,虽然皮肤不十分白,长圆的脸,倒也五官端正。头发光光的,梳了一条长辫子,黑溜溜的一双大眼睛,一口细白的牙齿,竟是内地少有的。她猛然一抬头,看见这窗户里,站着一少年,向后缩了一步,因看到父亲在这里,便站着等话。

孟老板笑着对李守白道:“先生,现成的只有我自己家里吃的黑面馒头。”李守白道:“饿极了,黑面也是好的,有菜没有?”孟老板笑道:“打仗打得乡下人不能进城,新鲜菜不容易找,要吃酸腌菜,倒还可以给你炒一碟子。”贞妹道:“我们家里还有几个鸡蛋,炒给这位先生吃吧。”孟老板道:“我问过你们几次,都说没有,怎么今天突然又有了鸡蛋了?”贞妹笑道:“自己若是吃了,今天哪里拿得出来让客人吃呢?”她说毕,掉转身做饭去了。

这屋子里,等到孟老板收拾干净去了,那贞妹就用一个提盒子,提了食物来。她站在门口,顿了顿,望着李守白道:“先生,你就在屋子里面吃吗?”李守白道:“就在屋里吃吧。”贞妹低了头,提着食盒子进来,一样一样搬到桌上,乃是一大壶茶、一碟腌菜、一碟炒鸡蛋、一大盘子黑面馒头。她放齐了,在身上拿了一块白布手巾,将筷子擦了一擦,然后放下,低声笑道:“街上买不到东西,先生将就些。”说着,拿了一双粗瓷杯子,斟了一杯茶,放到李守白面前。

李守白知道她是老板的女儿,让她招待,倒有一些不过意,坐下来,一边吃着,一面问道:“姑娘,你自己出来照应,不敢当。家里没有伙计吗?”贞妹道:“原来有两个伙计,都散了。”李守白道:“难道你也没有兄弟吗?”贞妹皱着眉,叹了一口气道:“我有两个哥哥,都让大兵拉夫拉去了,到如今生死不明。”

李守白道:“是哪个军队拉去的?”贞妹望了一望,却没有答复。

李守白笑道:“我明白了,一定是王老虎的军队拉去了,你以为我与王老虎有什么关系吗?”说着,就把自己到永平来的用意,一一告诉了她。她在一旁听着似乎很有味,见李守白左手拿着镘头,右手拿着茶杯,不知不觉之间,将一杯喝完了。贞妹就走到桌子旁,给他再斟上一杯。李守白说完了,贞妹笑道:“我们在战地里的人,恨不得早一天能逃了出去,你先生倒要向这里头跑,胆子可不小哇。”

李守白道:“我吃这一行饭,也是没有法子,好在这里王老虎待我不错,大概没有什么危险,将来我有机会,给你打听打听,看你哥哥是拉到什么地方去了。将来我或者可以讲个情,把你两哥哥放回来。”

贞妹道:“先生,你若是有这样的好心,我一家子忘不了哇。就是我自己也要一辈子记得你的。”

她说了这话,脸上可微微发生一点红晕。李守白见她有些难为情的样子,想着她平常是不惯招待人的,这也是不得已,便笑道:“你不必害怕,我和王老虎实在一点关系也没有,你家若是嫌我住在这里有些不便,要我搬开也可以的。”

贞妹笑道:“哟!笑话,怎样能够让先生搬开呢?”她一面说着,一面收了碗去。

李守白实在也疲倦了,将包袱当作枕头,在炕上便鼾睡起来。这一觉真个是睡得十分香甜,醒来时,一看身上表,已是三点多钟了。打了一个呵欠,坐了起来,推着窗户,向天上看看太阳。一回过头来,只见桌上放了一双小瓦香炉,里面插了几根佛香,一条白布手巾,蒙着一把瓷壸,这倒正合心意。有了香,屋子里可以去点气味,盖了布,可以不沾苍蝇,但不知道这是谁为代做的?只见这时,贞妹却捧了一盆水进来,笑道:“李先生睡够了吗?洗脸吧。”

守白道:“你这样招待,我有点不敢当,你父亲呢?”

贞妹道:“我父亲身上有病,我不愿他多劳动,所以自己出来做事。伺候得不周到,你包涵一点。”

李守白笑道:“这就很好了。你母亲呢?”

贞妹望着他微笑道:“我没有妈。我伺候你不要紧的。”

李守白见她如此说,也就不推辞。他在永平城住了一星期之久,贞妹伺候得十分周到,彼此也十分相熟。客边有这样一个女子招待,也就感到一种安慰。

一天,就把张黄绸条填上“通行证”三个字,挂在身上,然后带上了些零钱和照相匣子,走上街来,看看城中的情形。在城中走过几条街,觉得这永平县也是个中等县份,县城里规模大的店面,也很有几家,只见除了让军队占驻而外,其余的也多半不做生意。他除了这些情形外,最注意的,便是电报局、邮局以及照相馆。邮电机关,当然是有的,但是照相馆在这内地县城里,却非必要的商店,因之找了几条街,并没有找着,回家之后,便向贞妹打听:“这县城里有照相的地方没有?”

贞妹笑道:“这个年月,谁还有这兴头子?”

李守白道:“我并不是高兴,我照相也是为了职业的关系。”因把照相当新闻的意思,告诉了她。

贞妹道:“我们这县里,没有照相,有做照相生意的,住在客店里做生意。我们这里,以前也住了一个照相师,现在不知道哪里去了。你要是冲洗片子,找他也许找得着。”

李守白道:“你倒也很内行,大概是跟那个照相师学的,你有相片吗?”

贞妹道:“我舍不得钱,没照过。”

李守白笑道:“现成的照相机器在这里,顺便照一照,好吗?”

他觉得这位客店里的姑娘,倒也别有风趣,让她站在天井里,捧了照相机子,正待给她照相。只听到隔壁人家,突然哇的一声,有人哭将起来,接着有人骂道:“小婊子养的,你再多一句嘴,老子们打死你。”说着啪啪几下,好像是打人的声音,接着那开口哭喊的人,声音更凄惨了。

贞妹听了这声音,人都吓呆了,突然叫道:“爹,派捐的来了,派捐的来了。”说着就向家里头跑。

李守白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便留心看是怎样。不到五分钟的工夫,咚咚一阵门响,这个孟老板上前去开门,就见四个兵士,两个背着钱袋,两个背了枪,直闯进来。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喊着:“拿钱来。”

孟老板道:“老总,是什么捐?我们该出多少钱呢?”

这四个人中的领班周超人道:“上个礼拜缴的铺捐,应该缴多少钱,你还不知道吗?你老糊涂了。”

孟老板道:“是铺捐吗?前几天已经缴了。”

周超人在右肩拉下钱袋,向台阶石板上一放,只觉哗啦一阵洋钱、铜板砸着地上响,他将两只拳头互相搓了一搓,然后板了脸,翻着眼向孟老板道:“你是拿钱不拿钱?”孟老板看着他那种凶样子,可不敢多说了,先进了内房,转身又向李守白屋子里走来,见着他笑了一笑道:“李先生,对不住你,我要向你借两块钱纳捐,你交给我的钱还不够呢?”

李守白道:“我听你们所说,是一个礼拜缴一次款,难道这铺捐是论礼拜的吗?”

孟老板道:“唉!不要提起,我们这里,捐的名堂都记不清,单说我这种穷店,还摊到十三种捐款。”

李守白道:“十三种捐款吗?这名目怎样的安法?”

孟老板道:“你听我说,我住房子要出房捐;开了铺子要出铺捐;我开的是饭店,要出保安捐;饭店里就许卖酒卖烟,要出酒捐烟捐。这都罢了,我们家两口人,一个女的,一个老的,都不能上阵帮忙,要出一笔义勇捐,算是我们尽了一份责任。还有……呔!”

“拿钱的人拿到现在还没有出来,打算逃走吗?”这就是那个收捐的领班,在前面喊叫出来的,大概有些等得不耐烦了。

李守白交了两块钱到孟老板手上,一路和他走出天井来。孟老板走上前一步,正待将钱取出递了过去,周超人提起脚来,向着孟老板大腿上,就是一脚尖,骂道:“老子倒要伺候你这个杂种。”

孟老板哎哟一声,人向地下一蹲,一个兵俯了身子,将他手上拿的四块钱,顺手摸了过去,孟老板两手摸了两条大腿,站起来道:“老总,这还是我借来的钱哩!有多的钱,请你找回我。”

那兵道:“有什么零头找,留着下次算就是了。钱是算你捐了,我还有一句话要告诉你,从明天起,驻在城里的兵士,要你们送一餐饭。每家摊派供养三位,你要明天一早预备下一笼馒头,足够三个人吃的。到了下午我们有车子上街来,打着锣收饭,你若是不办的话,那就把你抓起来,让你知道厉害!”

孟老板听说,皱了眉道:“真的吗?明天的日子,应该出三笔捐,再加上一笼馒头,要命了!”

周超人笑道:“要命吗?恐怕真要你的命哩。”

他这样说着,见李守白远远地站着,脸上很有些不以为然的样子,就喝道:“呔!你这小子干什么的?”

李守白见他开口就伤人,更是不高兴,便道:“你收你们的捐,我又不碍你们的事,你开口就骂人做什么?”

周超人抢上前一步,正待一伸手打了过来,后面跑过来个兵,将他的手拖住,叫道:“不要动手,他是我们师长的朋友。”

周超人手虽打不上前,口里已骂出来了,他道:“你是什么东西,妈的,你敢碍老子的事。”

后面那个兵道:“你不要乱骂,他真是师长的朋友。”

周超人这回算够清楚了,被拉着的一双手,慢慢垂了下来。

李守白认得那个兵,是师部门前守卫的江得禄,给他还照过相,便向他点点头道:“原来诸位是师部卫队,是自己人了,我有什么事得罪了各位,将我臭骂一顿,还打算要打我,我得去见见你们师长,讲一讲这个理。”说着,他就把那黄绸条挂在胸襟上,做一个要走的样子。周超人将路一拦,不让他过去,很和缓地道:“你不要走,我们讲一讲理。”

李守白见他们已软化,料着他们居心有愧,便道:“我和你们讲什么理?能讲理,你们就不乱打人了。”便问孟老板道:“这铺捐是怎样摊法的?”

孟老板道:“我们这县里原是由商会出面,每月派捐的,后来会长逃走了,县知事已经派过我们一批军饷,一县城共是十万,乡下还不算。这批饷过去了,料想不要钱了,偏是添了许多捐,有县里派的,有师部派的,也有保安队派的,哪处派的归哪处收。原是月捐,但是不过一个多月工夫,十三项捐,没有哪项不是收过两次以上的。像这种铺捐,连一个礼拜也不到,就来收了。”

李守白道:“都有收据吗?”

孟老板望了望那几个大兵,可不敢说。

李守白道:“不用说,这房捐是没有收据的了。王师长为人,最是爽快,绝不能这样,我去见他问一问。”

那几个兵,一齐都软了,将路抵住着,不让他过去。江得禄凭着他和李守白认识在先,便笑着问他道:“这个你还有什么不明白的,我们无非是瞒上不瞒下,这是军需处长的主意,说是压住收据,老百姓也没有什么法子,落得多收两届。李先生若是对我们处长一说,处长先不得了。这孟老板的收据,我们今天就给他,今天的钱,也退还他。不敢驳回先生你的面子。”

李守白道:“钱的事还在其次,你们为什么到一家打一家?这孟老板见你们来了,乖乖地把钱拿出来,也就不错了,为什么还要先踢他一脚?他是一个年老的人,身上又有病的,若是这一脚把他踢死了,你们怎么办?”

江得禄赔笑道:“也是我们这位周军需员脾气急一点。”

李守白道:“原来是个军需员,就发这样大的脾气,若是个军需处长那还得了?”

周超人忙走过来向李守白一立正,行了个举手礼,笑道:“对不住,这事是我错了。”那几个兵见他都行了军礼,更是不敢说什么。

李守白原是一时气愤,想要去见王老虎,至于自己去说以后,有没有把握,却是不得而知。他们既是前倨后恭,也就不追究了。便问道:“这件事算完了,刚才隔壁人家为什么有人哭?”

周超人道:“那是一家豆腐店,他不肯纳捐,我们要收他一些豆腐吃,老板自己吓得哭的,其实我们也只收了他两块钱捐款。”

李守白道:“一家小豆腐店,他一天能挣多少钱?你一回拿他两块,三四回就是七八块,一项捐是七八块,十几项捐就是上百块。你们各位不见得生下地就是当兵的,设若你们从前干别的,官厅在你们头上抽这样重的捐,你又觉得怎样呢?我也知道你们是奉了命令,不能不来,但是能拿到钱就行了,何必火上加油,去难为老百姓?”

他这样说了一遍,几个大兵都是一点反应没有,哼哼唧唧地答应着。李守白道:“我听隔壁老板娘哭得可怜,和你们讲个情,把钱也送还她,行不行?”

周超人道:“这是小事,都行,只求先生你不要去对我们师长说就行了。”

李守白道:“我这个说话只要说出了口,决不反悔的,请你们放心,就是王师长罚了你们,与我也没有什么好处,我又何必呢?”

几个兵见他真没有为难的意思了,这才称谢而去。这两边店里的钱也都退回了。这一场小风波,总算告一结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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