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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不是平常的客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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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王虎听了马团长的供词,大为震怒,站起来将桌子一拍,两手一掀,把桌子掀得打了几个翻转,喝道:“混蛋,你活活把我气死!”向随从兵喝道:“把他带下去!”

随从兵将马团长带下去,把桌子搬好。王虎依然坐下。李守白望着,不免发了呆。心想:这个团长,经了这一番问,恐怕是祸多福少,常营长比他地位低,比他罪过多,若是再抓来一番问,公私两罪俱发,必死无疑。刚才愤愤不平,打算告发他的心思,算是根本取消,就根本不便开口了。王虎道:“你冒夜来找我,一定有什么事,我是气糊涂了,不曾问得你,有什么事,你只管说。我生气是生气,办事还是办事。”

李守白看看他的脸色,似乎和平了许多,便笑道:“据师长的意思,像马团长这种错误,应该怎样办他?”

王虎道:“这有什么客气,不砍脑袋就是枪毙。”

李守白道:“还有那常营长呢?”

王虎道:“他吗,哼!我先砍他两刀。他犯了事,倒是不在乎,军队开到了城外,倒会见不到人了。”

李守白一想,人已经抓到了师部,绝瞒不了的,只有把他调戏幼女这一节,给他掩饰过去,或者可以给他减少一点罪过。便笑道:“这人和我住在一家饭店里,我知道他做的事,觉得有些丢军人的脸,劝他自己来见师长,解释解释,他想明白了,就跟着我来了,我现在去把他引了来吧。”说毕,走到前面会客厅里,是来宾等传见的所在,门口四个带枪的,紧紧把守。常营长一个人,坐在屋子里,面如死灰一般,在一盏小煤油灯摇闪的黄光下照看,更是凄惨。李守白走进来,轻轻地对他道:“朋友,你和马团长见了日本兵,不战自退,你们师长气极了。饭店里的那一件事,我没有敢说,只说你是让我劝了来向师长解释解释的。也许师长气消了,对你不怎样为难。现在我们同去见师长。”

常营长呆坐着,半晌,冷笑了一声道:“我知道了。”说毕,突然跳着站立起来,说了一个“走”字。李守白知道他已是下了一种决心,然而事已至此,自己也转环不过来,默然不语地在前面引着路,一齐到了佛殿上。常营长刚一举手,行着军礼,王虎便一跳道:“把他带下去,明天再说,不用和我提了,这种丢人的事,我越听越生气!”说毕,将手向他乱挥。那几个卫兵,知道师长的脾气是不能违拗一点儿的,马上把常营长带着走了。李守白站在一边,眼见常营长前途不妙,虽是他孽由自作,究竟是自己不好,不该多事把人家活活地送入死地,打算和王虎讲情。然而看来这事情,仿佛在军律上是很重大的,糊里糊涂一讲情,也许连自己也闹上个不是来。因之呆站了一会儿,才想出一句话来,问道:“王师长,明天还得详细问他们一问吧?”

王虎嘿嘿地笑了一声道:“问总是要问的,这件事,请你不要当着新闻,也不必对人去说,这叫作家丑不可外传。时候已经不早了,请你回去睡觉吧。”

李守白自也不敢多说,就告辞出来。心里可就想着,这个王老虎,倒是一个汉子,居然知道被外人屈辱了,是一件可耻的事。本来粗人的眼光,往往是天生的公道主张,只是粗人意志薄弱,又往往受不住外界来的势迫利诱。所以在势力下的粗人,让他做坏人是极容易的事情。现在看看王老虎,在势利场中,居然明白是非,要惩办媚外的部属,总算是不可多得的事。

自己如此想着,只管低头走路,忽然一个感觉,应该到饭店的巷口了吧?猛然一抬头,可不是走过来好几处店面,正待要重新转回身去,忽然迎面有人叫道:“来了来了!这不是李先生吗?”

李守白听那声音,知道是饭店里的姑娘贞妹,连忙答道:“是我,外面街上漆漆黑的,姑娘你出来做什么?”

贞妹还不曾答言,孟老板也在后面插嘴道:“李先生去了,我们很不放心,现在没有事了吗?”

李守白道:“你们放心,没事了,关起来了。”

孟老板抢着回家去,两手捧了一盏煤油灯,迎将出来。贞妹低了头,紧紧跟随李守白后面走。他进了大门,贞妹就关上大门;他进了房,贞妹也挨身进来。他一回头,贞妹脸一红,向后退了一步,靠住了门框。李守白道:“姑娘,你可以放心,现在没有什么事了。”

贞妹道:“为我的事,要李先生去跑一趟,我心里很不过意。”她说话时,两手牵了自己短衣的下摆,用力地牵扯了一阵,低了头看着地上,见桌子下面,落了几页日记本上的纸片,便上前弯腰捡了起来,叠得齐齐的,放到桌上。在她如此叠纸的时候,她就低声笑道:“李先生,肚子饿了吗?给你用开水泡点爆米吃,好吗?”

李守白摇头道:“不饿,不饿,我晚上向来不吃东西的。”

贞妹道:“来来往往,你也跑得腿酸,给你泡壶茶来喝。”她说到这一层,也就不再征求他的同意,拿了茶壶泡了一壶茶来,拿过一个茶杯,倒了一杯茶,放到李守白面前。看看桌上的煤油灯,灯头不大,伸手拧了一拧灯钮。李守白见她迟迟其行,以为她或者有什么话要说,便道:“姑娘你可以放心,他让王师长关住了,要重办他的事。刚才你没有受惊吗?”

贞妹道:“在这样兵荒马乱的时候,我们本来也就是打算过一天,是一天。一天大数到了,闭了眼睛等死,也没有什么害怕。”

李守白笑道:“你这话对了,就是我们男子,也是如此。若是怕死,这战场上,就动脚都是死地,哪里还有心做事。”

贞妹道:“李先生说道这一两天要回安乐窝去,准的吗?”

李守白道:“本来昨天就要去的,只是这两天路上不大好走的,天气又不好,所以我又停住了。”

贞妹道:“为什么要走呢?”

李守白道:“这城里现在住得很太平,有一天打起仗来,把城包围了,的确是不太方便,第一报馆要我采访的新闻,我没有法子报告了。我千里迢迢,跑出来干什么的呢?安乐窝离战线远一点,我可以随时写信,也可以随时到别的地方去。”

贞妹叹了一口气道:“我们有家在这里的人,明明知道这城要被围,也是逃跑不了,只有听天由命了。”

说到这里,房门碰了壁子一下响,孟老板伸了头进来,看了一看道:“姑娘,现在可以去睡觉了吧?你也是累了。”

贞妹碍了父亲的面子,自是不能不走,向着李守白点了点头道:“明天早上见了。”说毕,她走到房门口,又回看一番而去。

李守白一人想着,这也真是想不到的事情,今天会这样大发脾气。这姓常的经我送去之后,大概是没命的了。好好地送了一条命,心里真觉懊愧得很,睡在床上,翻来覆去,倒想了大半夜。到了次日清早起来,只一开房,贞妹站在天井里,首先就笑着点头道:“李先生,你起来了。”便走进房来,将脸盆和漱口盂子拿了去。待孟老板送了洗脸水来,她又抢着来拿茶壶泡茶。李守白也觉今日她的行动有异于平常,只是不便开口去拦阻她;然而不拦阻她,她只管加倍的殷勤,又令人有些不好意思,只得站在天井里暂避其锋。在这个时候,只见同到永平来的那个金得胜,匆匆地跑了来,立定了,行了个举手礼。然后前后看了几看,似乎有点怕人偷听的样子。李守白很注意他全身的形式,就放下脸来,低声道:“金老总有什么事和我商量吗?”

金得胜沉着脸道:“李先生,我得到一个不好的消息,不能不来告诉你,这仗打不成功了。”

李守白道:“这是好事呀,不打仗,天下就太平了,那还不好吗?”

金得胜道:“李先生,你以为是大家不愿打仗了吗?我们这边什么都预备好了,就只等着日子动手,全线总攻击,不料,海岸边近来开到了许多东洋兵,把许多村庄都占领了。这海岸一带,是我们的左翼,是敌军的右翼,有了外国人在中间,本来仗就不好打,可是日本人还说我们打仗,怕他的侨民受累,要把这靠海的二三十县,一齐划归他们保护。在一两天之内,恐怕就有东洋兵开到这里来。我们王师长那股子劲,你是知道的,他吃软不吃硬,昨天晚上,听说对马团长大发脾气,你想他能让日本兵进城吗?这里恐怕有一场恶战,所以我特来报告先生你一个信儿,请你趁着现在能走,赶快离开这永平县城吧。”

李守白道:“你从哪里得了这个消息?”

金得胜道:“我有个朋友在电信处,刚得来的电报,绝不会错的。我念起李先生是个好朋友,所以特来报告李先生一声。”

正说到这里,他忽然站定了脚,侧着头用耳朵去听了一会儿,“呀”了一声,李守白道:“你有什么事这样吃惊?”

金得胜道:“你没有听见这号声吗?这号声我们自己听得出来的,是枪毙人。”

李守白抓住他一只手道:“真是枪毙人,不会错吗?”

金得胜道:“我们在军营里混了许久,难道号声还有个听不出来的吗?”

李守白道:“果然是枪毙人的话,是不是马团长和常营长?”

金得胜道:“恐怕是他两个人,因为这两天,并没有什么军事犯要办。”

李守白听了这话,心里难过了一阵,望了金得胜,半晌说不出话来。金得胜道:“也不一定是他两个人,李先生可以自己去打听打听,我有事,在这里也不敢多耽搁。这消息还很秘密的,请你不必告诉人。”说罢,掉转身子就走出去了。

李守白真不料突然之间会生出这样重大的消息,若果有其事,无论如何,要去求得王师长的许可,赶紧打一个电报回报馆去。不过要去问王师长,他要追求消息的来源,又不免要牵涉金得胜,岂不坏了人家的事!但是新闻记者得了一个重大的消息,这和买奖券的人中了奖一样快活。若是按住在肚里不发表出去,犹如中奖所得的支票,不能兑现般。这一分难过,甚于得不着消息,还要抑郁多少倍。李守白犹豫了许久,还是决定了去见王师长,征求他的同意。

当他走到师部门外的时候,左边一方空场地,正放了两口白木棺材在地上,有四五个人在那里预备杠索,有抬走的形势。当时忽有一个穿军衣的人由那里抢步跑了过来,向李守白浑身上下打量了一番,突然问道:“先生你贵姓是李吗?”他不曾考量,便点头答应了一声“是的”。那人昂着头冷笑了一声道:“那就很好,算我认得你了。”说毕,依然回到空场那边去,帮着料理捆绑棺材的杠索。李守白心想:这是个什么人,倒有些猜不透。是了,这两口棺材,一定是收敛了常马二人尸首的。这个人,多少与常马有关,以为常马的命送在我手里,所以要认识认识我。我又不永久跟着军队的,你认识我又怎么样呢?想了想,自觉无事,自去见王师长。

王虎今天的脾气,似乎更大些,并不在屋子里坐着,一人跑到院子里去,靠在那只铁鼎上,半坐半站着,鼓着腮帮子,一言不发。他看到了李守白,就举手向他招了一招,李守白走过去,他一跳,走上前一步,又一拍手道:“老李,反了!东洋兵杀来了!”于是把金得所告诉的消息,也说了一遍,因道:“你肚子里的墨水,横竖也比我多,我要问你几句话,你老实告诉我,我得了报告,他们要抢我的永平。我王老虎打一生的仗,不晓得什么叫逃走。人家干我一下,我非干人家一下不可。不过我们又没和日本宣战,我真要和东洋兵打起来,巡阅使若打电报叫我退兵的话,我应当怎样办?”

李守白笑道:“这问题太重了,我怎敢乱说?但是我们果然站在公道上面说话,就是和他们抵抗一阵,冷巡阅使纵然怪下来,全国的老百姓,会赞成你。我说一句不知进退的话:情愿这一座城池炸成了灰,也不能白送给日本人。”

王老虎跳了起来,抓着李守白的手,连连摇撼了几下,笑道:“你几句话,说到我心坎上去了,我就是这样子办。”

李守白故意沉思了一阵子,忽然一挺胸,好像一件什么事情想得结果一样,便道:“这一件事情太大了,第一点就是我们要引起全国人注意。”

王虎道:“要办这件事,只有重托你了,不过有一天,这里被围上了,邮政自然是不通,无线电也保不稳总可以通。”

李守白一想,为了自己的职业,对不起这个粗鲁的朋友,只好用些诈术,便道:“我想安乐窝的地方,形势很险要,离城又远。或者不会受东洋兵的糟蹋。让我先到那里去布置布置,布置好了,我可以两边跑。”

王老虎道:“你果有这么大的胆子吗?”

李守白道:“既然是到战场上来找事做,就预备丢了这条命。”

王虎道:“好,事不宜迟,你马上就走,我这里派四名骑兵保护你去,你可以找小路,一直地走。你先回去收拾行李,马上就派四个骑兵带了一匹马到饭店里去送你。”

李守白不料一宝就押中了,很高兴地告辞回饭店去。到了屋子里,连忙将零碎物件抢着在一处归并了,身上掏出钱来,正待要打发房饭钱,贞妹手上提了一壶开水,挨着门走了进来,很低声地微笑道:“李先生为什么收拾东西,真要走吗?”她说着话,表示未进房以前好像并不知道李守白要走,所以提了壶来,要给他泡茶。这时,拿了茶壶,掀开盖来,看了一看,里面的茶叶都倒得光光的。李守白微笑道:“姑娘,多谢你,不用泡茶了,王师长派着送我的人到了,我要走的。”

贞妹手提了瓷的茶壶盖,略略地提起,一个不留神,茶壶忽然向下一落,打着壶口当啷一声响,轻轻地道:“吓了我一大跳。”

李守白见她脸上通红一阵,不觉说了一句“不要紧”,其实这茶壶是饭店里的,贞妹要打破她自己家里的东西,要紧不要紧,哪用得着别人来安慰。在他说过这句话之后,也曾觉悟到自己的错误,然而要想更正,已是来不及的了。

随着孟老板也来了,站在房门口,抱着拳头向他拱了拱手道:“李先生,师长的马队来了,你这就要去吗?”

李守白道:“我就要走,在贵号多有打搅,我这里有点款子送上。”说着,将预备好了的一小包现洋,就塞到他手上。孟老板用手向外一推道:“这样不太平的年月,有一碗饭大家吃,吃完了,大家逃难去,要钱有什么用?李先生这人太好,我就觉得招待不周,何况昨天李先生救了我们孩子一条命,我还大恩没有报,怎么好受你的钱呢?你千万不要这样,若是这样,就是看我们做生意的人不起。”

李守白听了他这话,这就不便一定送钱给他,只得拱拱手道:“不久,我还要来的。这样说,我就余情后感了。”

贞妹在一旁插嘴道:“李先生还要来吗?什么日子准来呢?”

李守白道:“我们当新闻记者,不能说哪个地方准到,哪个地方准不到,说不定三两天之内就来,说不定一两个月之后再来。”

贞妹道:“至多也不过两三个月吗?”

李守白一想,微笑道:“对了,至多也不过两三个月。”

贞妹道:“就怕那个时候,打着仗,你走不过来。”

李守白道:“这就难说了。也许三天两天之内,就会停了战呢。”

贞妹道:“那倒不好。”

孟老板道:“停了战,怎么倒是不好呢?”

贞妹道:“李先生是为了打听打仗来的,若是不打仗,他就用不着来了。”她说完了,见孟老板笑着,忽然想到自己的话,恐怕是太着了痕迹,红着脸笑道:“我这是笑话,哪有不望天下太平之理。”

说话时,一阵皮鞋响,已经有三个穿军服、背马枪的军士走了进来。看见李守白便行着礼,问:“是李先生吗?”李守白答:“是的。”一个兵道:“那就请走吧。”

李守白道:“也不急在一刻工夫,诸位先喝一杯茶,用些点心去。”

贞妹道:“对了,我们家里今天蒸了许多菜馅馒头,拿出来请请各位吧。”门口还有一名骑兵,孟老板索性请了进来,围着一张桌子坐下,将茶碗分斟了五杯茶。贞妹连着笼屉,端了一笼馒头,放在桌子上。一看各人面前,还没有筷子,连忙抽了一把筷子,一个人面前放了一双。李守白面前的这一双筷子,放在最后,掀起自己的围襟角,将筷子擦了擦,斜视着他,抿嘴微笑,然后低了头,将筷子用一双手捧着放下。李守白当她走进前的时候,微微地嗅到她身上一阵头发油香,心里不觉一动,忖道,人家如此待我,我毅然决然地走了,倒有些对不住人。心里正如此想时,口里已是情不自禁地道了一声“多谢”。贞妹向后退了一步,手牵了牵围襟,笑道:“怠慢得很,李先生不要见怪了。”

李守白正要说什么时,她母亲在里面高声叫着,她匆匆地去了。贞妹到了后院里,问母亲有什么事,她母亲在厨房里答道:“那些个大兵,躲着他们也来不及呢,你为什么总在那里站着?”

贞妹道:“我不怕兵,兵也是个人,他能吃了我下去吗?”说时,站着靠了进后院的门框,抬了头,只看西边墙上那太阳照的日影,这墙上对着别家的屋角,涂了一块白粉,白粉上画了个太极图,那由屋顶上斜照过来的阳光,恰好映着太极图的一半。贞妹望了那太极图,记得每天太阳全照着的时候,就送饭给李守白去吃,今天全照着的时候,他就走远了。望着那阳光,见阳光里有一根小游丝,一伸一缩,在光里照着,只管向上飞腾,一直飞到屋顶,以至于看不见。

孟老板走过来唤了一声道:“姑娘,你什么事发呆?”贞妹还在注意天空里那根游丝,并不曾听到父亲叫她。孟老板道:“看太阳影子吗?时候还早哩,今天李先走了,我们也不忙。”

贞妹看了太阳影子,还是不作声。

孟老板将她一拍道:“你怎样不作声,老看着阳光?”

贞妹被他一拍,醒悟过来了,一回头,板着脸道:“你为什么冒冒失失拍我一下,骇我一大跳。”

孟老板道:“人家李先生要走了,你送一下说两句客气话吧。这不是平常客人,人家救过你的。”

贞妹听说,呆了一呆。孟老板道:“你去不去呢?”

贞妹道:“怎样不去,你先去,我一会子就来。”

她的脸朝着墙,却反过一只手来推孟老板走开。孟老板对于这个姑娘,是养得很娇惯的,姑娘如此推送,不能还站住,只得先走开了。贞妹等父亲走远了,这才回转本身,将围襟重新擦了一擦脸,又伸手一摸头发。而且对了空处,一个人自笑了一笑,然后才很快地跑上店堂里来。她走出来,不觉大吃一惊,原来刚才围了桌子坐的人,一个人也看不见了。赶紧跑出大门去,只见四个兵,都骑在马上。李守白牵着一匹马的缰绳,却站在大门外石头上和孟老板谈话,眼睛可是不住地向着门里头。看他的目光,正自呆着。忽然看见贞妹走出来,似乎吃了一惊,身子突然向后一退,贴近了马腹。贞妹原是走得很快的,然而让李守白看见了以后,也不知什么缘故,脚步就自然地缓起来了。离大门还有三四尺路,就停止了脚步,向他点着头,微微笑道:“李先生,这就走吗?再见了。”李守白也点点头道:“多有打搅,今天还要你忙上一阵呢。”

骑在马上的兵道:“李先生,你不会上马吗?我来帮你一点忙吧?”

李守白道:“不用得,我会骑马。”说时,向贞妹又点了一点头,然后手搭着马鞍子,突然向上一跳,就骑在马背上了。他回过头来,贞妹望着他笑了一笑,既而觉着笑得不对,便向孟老板道:“猜不着李先生这样会骑马。”

李守白在马上点点头道:“孟老板,姑娘,再见了。”在他说这话时,前面四匹马,已经向前开步走开了。他两腿一夹马腹,马便跟着向前走。贞妹由大门口走到巷子中心,那马已快到巷口。李守白再一回头,一转马头,就不见了。贞妹站在巷子中间,许久不能作声。

孟老板道:“进去吧,老站在门外做什么?”

贞妹生气道:“你就让我在门外站一会子,也不要紧,死命地追着我进去做什么?”孟老板真也不知道姑娘今天这样大的气。既是不能叫她,也就不叫了。自己一个人先转身回去。贞妹见父亲进去了,也只得默然不语,走将进去。她到了天井里并不踌躇,一直就向李守白的屋子里走,一直走到屋子里去,看见是一所空屋,心里突然明白了,这才转身走了出来。孟老板看见她走进李守白先住的屋子去,便跟来问道:“你还到这空屋子里来做什么?”

贞妹道:“这屋子闹得这样乱七八糟的,也让我来收拾收拾呀。”

孟老板道:“屋子里的事,让我来收拾吧,你进去。”贞妹走到后头院子里去,靠了那过堂门框,又望着那粉壁墙上的太极图,一味地出神。因为太阳的阳光,已把那个太极图完全照着,在往日正是给李守白送饭的时候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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