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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十六章 寇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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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凤池审问俘虏到满山都放出了火光,一个整时辰不到,山上的情形,大为变更。每遇一丛火焰,冲到半天空里去,接着就是一阵震天震地的喊杀声随之而起。天明寨前面的天兵大营,先是像平常一样,只有旗帜悄悄地在暗空里招展,更楼上的更鼓,咚的一声,又咚的一声,数着那长夜,并没有什么特异的情形。忽然那更鼓变紧急的声音,像雨点一般地敲打着。接着海螺呜嘟嘟地吹起来,早是杀呀杀呀,一片大声喊叫,狂风暴雨一般,由天兵大营,一直拥到寨脚下来。寨门里消息寂然,并没有一个人响应。这次天兵来势很猛,虽是直达到山寨门脚下,滚木檑石全可以打到的所在,然而他们也不管,一直劲儿地冲杀过来。黄执中同汪孟刚全都亲自出马,虽没有灯笼火把照耀他们自己的阵脚,但是那山顶上的火焰,在半空里显出一片红光,隐隐约约地,也可以看到山脚下的人影。果然里应外合的计划,黄执中算是成功了,那寨门大木柱子上挂的悬桥,就慢慢儿地往下坠落,分明是要接人的样子。黄执中心里最是欢喜,手执了一根花枪,先抢到桥头边来。随后几十名伍卒也紧跟在他身后。殊不料这悬桥并不是他们理想中的东西那样听指挥,桥只放到半空里,却又很快地扯了上去了。桥一扯上去,那寨门上的石头和大树桩子,就像雨点子一样,由上直扑下来。那石头块子,每块全有饭碗那么大小,碰到人身上,人站立不住,就倒在地下。接着第二块石头又打了下来,无论在头上或者在身上,都有性命之忧。因之抢先赶到浮桥边的几十个人,不死也受了重伤,成群地跌倒在地上。前锋这样一慌乱,后队便站住了脚,不敢向前。可是前锋没有受到石头打击的,转过身来,就向后面跑。后队站着不动的,让前队这么一冲,跟着也是散乱起来。就在这个时候,寨子门上呛呛的几阵锣响,那悬桥却是真落下了。寨子里练勇如潮涌一般,由寨墙上直倒下来。这里的天兵,自己碰自己,已是慌乱得一塌糊涂,哪里还能排队迎战。纵有两三个人奋勇回身迎战,无如练勇是扎好一个阵势落下来的,绝不是各个人可以抵得住,只要交手几下,就死在刀枪交加的下面。所幸他们的营门,始终不曾放松。在浮桥前分站着两排长矛队,看到前面阵势大乱,索性八字分开,斜着向前冲两边冲出。这在太平天国的军队里面,是一种特殊的阵势,叫作口袋阵。口袋阵的厉害,在于他容易抄到敌人的后方。敌人若要迎击,绝不能丢了一面,专迎击一面。若是两面都去迎击,敌人是事先没有布置的,就把他的队伍分作两股。那时,天兵把后队改为前队,向中间突出,前队右角的后队,也改为前队,只把斜出到左角的前队变成后队,绕了大半个圈子,一齐向对方左手冲杀。受击的人,一时眼花缭乱,不知道他们用意何在,往往是会吃大亏的。但这样做,也不是他们一定的规矩,有时看到敌人右翼势力薄弱也就集中了队伍向人家右翼冲了去。这种口袋阵,敌人遇到,总是上了圈套的多。这时,天明寨上的团练取了那猛烈的势子冲下吊桥来,便是自家也止不住阵脚,和口袋阵的天兵相遇,两翼已是先行接触到。究竟下山来的练勇,只有二百人左右,阵面展开得不宽。凤池亲自在队伍里面指挥,见到敌人队中虽退,而两翼张开,分明取了包抄之势。后退呢,那是乱了阵势,更要失败。分开左右来敌,力量又不够。反正是练勇直扑向前,原是止不住的,索性再跟着追过去,学个置之死地而后生的办法。凤池举了手上的长枪,叫道:“大家随我来的!”于是紧随了那败退的天兵向营垒里追。

这里的营门,本是打开了,待败退的天兵自家进去的。这时,自己的队伍退进了营门,练勇也就跟着追进了营门。凤池四周一看,营墙筑得很厚,一重重的帐棚,在四周罗列着,只估量这情形,军队便是不少,羊入虎口,稍停就可以全军覆没。如何可以停止?因之身子虽是拼命奔跑,心里却是不住地在那里打主意。回头看来,原来作包抄形势的长矛队,也有一部分跟着进营门,分明是转头来援救的。凤池虽看到帐棚、军器、粮秣,全摆在眼前,自己决不去动,即眨眼的工夫也不敢停留,直向前奔,看到营垒的正面,也有所营门,正是四面张开着。他心里头一喜,也忘了困倦,更打起了精神,领着队伍再做一个势子直冲出了门。当他们由大营前面冲出去的时候,那迎击的天兵,回转阵势,刚是由营后回了营里,两下首尾不相接,就不曾交手。至于原先由寨墙下败退的天兵,看练勇已经追到了自己营里,更是心慌。不但不在营里接仗,反是由四处营门逃了出去。天明寨的练勇,始终是随在凤池身后的。见他一人当先,只管在长毛阵势深的所在向前闯,丝毫不受到天兵的拦阻。大家也就胆子大了起来,跟着他来闯。由前营厦闯出来之后,营外的天兵,反是零零落落地不成部伍。练勇们无论向哪里冲撞,也不会受到拦阻。凤池向寨门前看,那垂下来的吊桥,还没有扯起,看看自己的练勇全队不曾受了什么损失。这就高声喊着:“不用杀了,大家快回寨子去吧。”口里喊着,身子站住了,静待练勇全队冲向前去。恰好立青站在山上,看到父亲带着练勇,已经杀进了长毛的营垒,这很觉得危险。加着在营外接仗的天兵,也都回杀到营里去,假使他们把营门关上,岂不是一个也逃不出来?因之教寨上练勇,拼命敲着锣,把前寨所留的三四十名练勇,一齐带着冲下山来。口里还是高声喊叫着杀呀杀呀!在营外那些散落的天兵,见山下练勇由营里冲出,而山上的练勇,又冲下山来,分明这是一种夹攻之势。大家更是一阵胡跑。凤池哪里还敢恋战,带了全队练勇,与立青的队伍合为一处,就回到山寨上去。但是在山下的天兵,除了被寨门上的滚木檑石打着,死伤几十人之外,一路之上,零零碎碎,在乱军里带着伤的,躺在地上的还是不少。天军正想里应外合,把天明寨冲杀开来,不料一个练勇不曾捉到,自己反而死伤了许多人。尤其是黄执中自己,在寨门口下面,被大石头打在肩上,重伤了一块,心里愤恨已极。回营以后,他乱蹦乱跳,口里叫着,非把天明寨踏成齑粉,不能出这口怨气。他的帐棚,和汪孟刚的帐棚,相隔不远。他这样生气,孟刚在自己帐棚里听得很是清楚,待到天亮之后,于是整齐了衣巾,向执中这边走来。站在帐外边,孟刚就立定了脚,向里面躬身一个长揖,沉着声音道:“小弟汪孟刚求见。”黄执中重声答道:“你进来,我们上了山上妖人这一次大当,非报仇不可。若不是你儿子捉住了朱子清,我也不会用这条计。”孟刚走进帐去,见他一脚踏在凳上瞪了眼睛,伸手重重地在桌上一拍。在他的腰上,还挂着一把马刀呢。他左手握了刀套子,右手拔出刀来,咬着牙,举刀向下一砍,就啪嚓一声,砍掉了一只桌子角。孟刚心里虽是怦怦乱跳着,但在面子上,依然沉住了这口气;进得帐来,反是向后退了两小步,沉静了一会,才道:“依小弟看来,黄兄也不必生气。好在这山上前后两道寨子,都让我们堵死,山里的人,也不能飞上天去。山上粮食,本来不多,再吃十天半月,就全要吃光。到那个时候,我们不必去破这寨子,他们也把守不住。”执中将拔出来的刀,向套子里一推,那只脚还依然踏在凳子上,瞪了眼,许久说不出话来。孟刚道:“这话不过小弟一点意见,并非小弟们贪生怕死,不敢前去攻山,只要黄兄定了计划,觉得要小弟冲杀前阵,小弟死而无怨。”执中依然向他脸上看着,沉静了一会儿,用手一拍腿道:“这些事情,我知道全是李凤池做的,有他父子在山,那总是我们的对头。现在我发誓,与李家父子不两立,不是山上人把他父子人头送下山来,我决不解围。从今日起,山前山后,各加筑五个营寨,到四乡去招新弟兄到这里来训练。我一面写呈报到监军大人那里去请示。”孟刚道:“山里的人,本来有限,就是用我们现在的兵力来包围也足够了。”执中道:“我不能忍耐了,我把十个拼一个,也要杀到山上去,我练新兄弟,不是要包围这山寨就算了,我还得自己带人,冲杀上山去。”孟刚看到他的态度十分坚决,不容作副将的自己再说什么。自这日起,前后两个寨门外,天军就增加了营垒,每日全有绳子缚着整大串的人,向两方营垒押解下去。在山寨上巡哨的人,对山下这情形,自也时时刻刻都看得很清楚。大家明白,长毛对这山寨上,是做定了对头,各人心里,全不免加上一个疙瘩。

除此之外,还另有一件怪事让大家惊慌起来,就是在昨晚放火诱敌、一阵冲杀时,全山都混乱着,对于各人的行踪,大家原都不曾在意。等到事情平定之后,在后寨洞口的练勇,首先发觉了一件不得意的事,便是朱子清老爷不晓得到什么地方去了。开始大家以为他回家去了,或者到前寨门看热闹去了。直到天亮,各家壮丁,分别回家休息,依然没看到朱子清。大家这就猜着,必定是他想起引狼入室、劳而无功,现在第二次又下山去了。话传到李凤池耳朵里,他就连连地跺着脚,叹出气来道:“朱子老完了。”他不假思索,立刻向后寨山崖上走了来。由崖上向山底看去,长毛的营门,紧紧地关着,便是寨墙上的旗帜,也不如往日多,四角营墙寥寥地插了几面旗帜。山脚下是避风的所在,那些插立着的旗帜,也是一点气力没有,向下垂着,飘动不起来。这更不用提鼓角之声了。营墙上如此,营外也看不到什么人的动静。如不是营垒上那些旗帜,那要疑心这山脚下面是几个空营寨了。凤池观望了许久,摇摇头道:“前寨的长毛,那样热闹,后寨怎么会这样静悄悄的?若说这里一点缘故没有,我倒有点儿不相信。”正观望着,却见主帅营里,开了向西的寨门,有一群长毛,缓缓地走了出来,只看他们那种从容的样子,却不是预备了打仗,而且人数很少,也不能够打仗。没有多少路,那些人就站着不动了,因为路很远,看不见他们是扛抬着什么东西在那里放下,可是那群人之中,有的带了锹锄之属,在那里挖土,却是看得很清楚的。

凤池站在悬崖上,只管向那里看着,很久很久,却是垂下泪来。站在他身边的人,都不免吃了一惊,互相看着,又不便去问他。凤池拿起自己的长衫袖,揉擦着眼睛道:“大概你们不明白,我是为了什么伤心。我告诉你吧,朱子老爹,死了,长毛在埋他了。”身边的人就道:“你老爹是说那一群人吗?我们也都看不清楚呀。”凤池道:“我猜着,一定是不会错的。你看,那些人里,竖着有一面旅帅旗子,那不是汪学正吗?汪学正是这几个营寨里的首领,他亲自出来埋人,那是不容易的事。现在把打仗的大事,丢到一边,他身后撑了旗子,亲自出来埋葬,这必是身居他上面的人死了。他为势所逼,不能不出营来尽这一份礼。在他上面的,那是什么人呢?不是他的父亲和黄执中,便是朱子老了。汪孟刚、黄执中两人,在阵上我看见他们,还是活跳新鲜的。所以我想着,这必是朱子老跳下山去,让汪学正收了尸,给他埋葬着。因为在这座营寨旁边埋葬的,绝不会是他大营里的人,大营里死的人,就在大营旁边埋葬完了,何必抬到这小营里来呢?”他一面说着,一面还向那边瞭望。因为太平天国的制度,死人是不许烧化纸钱和那类似佛道两教仪式的,所以除了看到那边在掘土而外,其余也找不出什么证据是埋人的。不过凤池站在这里,却是有点出神,久而久之便滴下几点眼泪来。站在左右的人想起了朱子清平常对人总是公正无私的,现在是为了全山寨人而死,也都感到心里难过,望了那埋人的地方,全是静静地站着,谁也说不出一句话来。崖上的风,从人身边吹过来,把人衣发掀动,全都觉着身上凉飕飕的。立青听了这话,也赶到崖上来,因问道:“父亲怎么就能断定朱子老跳下山去,是让汪学正抬了去埋葬的呢?”凤池道:“我不过是猜想,也不能断定。但是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觉得我心里头一阵凄凉的意味,只管涌上心头。”立青道:“我看您老的精神,却是颓丧得很,不如回去休息休息吧。”凤池却是没答复他这句话,摇摇头悄悄地向山冲里走了回去。在路上走着,只有父子二人。凤池回转头向立青看了一看,叹了一口气道:“这里没有第三个人,我要和你说句实情话了。从今早起,不解是什么缘故,我心里总觉是凄怆得很,好像是自己全失了主宰。我自己也揣摸不出这分凄怆是由何而来,若不是我有了死兆,恐怕也有什么大变动的事情要临到眼前。我父子快到永别之日了。”他说到这里,自己虽是很伤心,把话哽咽住了。然而他的态度还很镇静,不带一点惊慌的情形。立青悄悄地跟在后面,只听到父亲的鞋脚,一步步踏着山石作响,这声音打破了眼前的寂寞。立青低了头只管随着走,一时说不出话来。随后却道:“我想着,就是朱子老的缘故吧?因为你老和他是至好的朋友,心里惦念着他……”凤池摇摇头道:“朋友之情,到不了这种地步。不过,从此以后,大家加倍小心就是了。”他说着这种话,似乎有点近于迷信。然而说是心理作用,也未尝不可。因为自这日起,山下的太平天国军队,把山路围得更是紧密,那营寨一座一座的,由近驻扎到远。就是以前两个寨之中闪出来的那一条夹道,于今也加上了一道长墙,把来堵死。山上的练勇,若要出来,下山就得碰壁。李凤池在山上看着,决计不是几百人能够杀出去的。勉强下山,徒然送死。所以也变了法子,加倍取守势,把前寨门石墙增加,后寨门虽不塞死,却把许多竹子削尖了,在四周大石头底下,押住了竹竿的另一头,把竿尖朝下。崖上堆的大小石块,全有人高,伸手便可拿起。山下的天兵,似乎也知道山上设防加严,虽是在前寨喊杀过九次,全在深夜,不知道他们有多少人,山上紧守了寨门,并不应战。天兵喊杀虽然喊杀,可是并没看到有人冲杀近前,空热闹一阵,事后也就算了。这样两下对峙着,约莫有两个月上下。

这已是暮春时节了,往日到了这种日子,平原上的麦苗,全有一尺多高,一望绿油油的,好看煞人。这时正赶上了天气大旱,麦苗根本就不能好。加之上秋栽下的麦子,入冬以后,无人料理,到了现在,平原上的麦田,也就青一块黄一块。山上的小冲里,山水可以浸润到的所在,栽的麦还算长出来了。那在山坡上的麦田,并没有一点潮湿之气,麦苗根本就长不出来。长出来两三寸长的麦苗,全都干死了。这在李凤池守山的整个计划上,是添了一桩莫大的阻碍。在一个阴天的早上,云里曾一阵坠落下很大的雨点。但是这雨点相隔的距离,却是很稀,大风一刮,把天上的云团和数得清的雨点,又完全收去。李凤池早上起身之后,望望四周山峰,都团团起着云头,心里就跟着欢喜了一阵。站在住的茅棚子门口,只管昂了头,向天上望着。直待这些乌云头子,完全收清了,这就垂下头叹了两口气,于是把衣服紧夹了一阵,挂了一把腰刀,独自一个人,到山上山下四周去逡巡。先在麦田冲里查看了一遍,只见水能到的所在,麦苗还长得茂盛,那稍微离水路远的地方,麦苗梢上就透着焦黄之色,而且苗棵都很细瘦,枯萎得四方睡倒,没有生气。至于那些山脚新开的山地,新种的杂粮,有的出了一小寸青苗,有的还全在土里。山上竹子丛里,土里钻出来的笋尖子,还是去冬那个样子,在土外不到一寸,笋皮子厚厚的,粘了一些干土。每年仲春的时候,雨水既足。天气一暖,这竹笋可以抽条到几尺高,现在还只有这一点影子,这是现出了旱象了。山上的树木,发芽是要迟一点的。但在往年,只要正月一过,松针里面,就要抽出一点黄色的小心,嫩叶子由那里放出来。老的松针,也要慢慢地转成青色,现在全都没有,一切都是深冬的样子。凤池在山上山下,细细地考察,越看越是觉情形不妥。走到了后寨悬崖上,向山脚下一看,只见长毛扎的营寨,重重叠叠地连到一处,正好一字排开,拦住了山峰伸到平原上去的两只长脚。在那营墙上,每排大小红旗,夹了一个高架天空的更楼。虽然是白天,不闻鼓声,但是那营墙上的旗子,被风吹得飘动着,很是有劲。再向长毛营墙后看去,那一条通前寨大营的大路,不断有伍卒夫子来往,挑的抬的,很从容地走着,像太平年间一样,丝毫不觉阻碍。凤池呆呆地看着,很久很久,仿佛有一阵头晕,站立不住,就在草地上盘腿坐着,微闭了眼,养了一会儿神,但是只稍稍闭了一会儿眼睛,依然对着敌营里前后看去。

这时,在那营里的左角,呜呜地吹了一阵海螺,立刻那边营门打开,一簇旗帜,拥了一群穿红衣的伍卒,到山脚下的平地上去。到了那里,旗帜分着两路张开,一面旗子接连一面旗子犹如两条长龙一样,飞腾到两方,然后回卷过来。旗帜下的红衣伍卒,鱼贯而行,随了这旗子展动,也好似两条红蛇,在地上盘绕。那旗帜下面,咚咚地敲着,战鼓是震天震地的响。接着,一片惨厉的呼声,随了那鼓声,直冲云霄,只叫杀呀!杀呀!于是那些旗帜,分出了三两面来,横斜地交叉飞奔,两条赤蛇形的队伍,分成八队,也重叠地排着。随着在那些人头上发出灿烂的银光,在太阳里面飞舞着,那正是他们举出兵器来操练了。照着太平天国的伍卒来说,他们已经交过好几次仗,冲过好几次锋,无须乎训练了。看现在山脚下的伍卒,还是顺了旗帜鼓声,限制他们的步伍。这显然是新招来的人,又在训练着他们上阵了。凤池一面坐着看,一面层层地向前推想了去。接着是第二次头晕,两眼昏黑,再也坐不住了,就向草地上一倒。他坐的地方,正在一丛小树里面,又紧靠了悬崖,绝无什么人看到。他晕过去之后,也不知道经过了若干时候,等他再睁开眼来,便看到是当前一片黑暗,散布了无数的星斗。自己还以为这是一种梦幻,闭了眼,再养一会儿。那半空里的晚风在人身上吹过,吹得脸上凉冰冰的。虽是身上有些寒战,可是心神就清楚多了。于是两手撑了草地,慢慢地坐了起来,定了一定神,再向山底下看去。那天营里的灯火,好像落地的大萤火,不断地闪烁,尤其是那中军帐附近,七八点火星相互照耀着,可以知道他这里面的人,是怎样的活动?凤池站了起来,背了两手,又在悬崖上来回地踱着步子。踱了很久的时候,两手叉了腰,昂头向天空里望去,只见天空里几颗鹅蛋大的亮星,在当头照耀。寒风拂着树梢,似乎这天上的星,也全随了树枝,一块儿颤动。风过之后,山上是什么声音也没有了,除非那山下的更鼓声浪,送到了山谷里,更回响过来。回头看看守山洞的卡棚子,却也有两三把火光,好像守夜的人,到了这时,有些昏沉沉的,要安息了。老远的,看不到守卡棚子的人现在是怎样的情形,但偶然的风送过来一两声咳嗽,还有两个人喁喁说话的声音。凤池便想着,巡更守夜,也不过是这样一回事。自己若是一个敌人,守夜的人,不也是让自己安然地偷渡过去吗?这也不必去惊动他们,自己于是手扶了树枝,慢慢地溜了出去。到底是山上的防范严密,凤池只是走了二三十步,就有一个巡山的迎上前来,大叫一声道:“来的是什么人?”凤池道:“我是李凤池,不要惊动别个了。”凤池虽是小声音说话,那位巡山的,倒是听出来了,就跑着到了前面,低声问道:“凤老爹,你在这里?你这时候一个人还在山上巡走,快回去吧。”凤池倒默然了一会,然后低声道:“唉!你们年轻人哪里知道?我住在山上,是片刻不会放心呵。”这个巡山的人,就跟着他后,一路走着。凤池道:“你不必跟着我,我一个人慢慢地溜回家去,要舒服一点。”那练勇道:“啊!不!凤老爹。立青三哥四处找你,急得他丧魂失魄。又不敢张扬出来,怕乱了人心。现在我送你老爹回去之后,我就好去通知四处寻找你老爹的人,免得大家发急。”凤池道:“哦!大家也在找我的,这倒是对的,如若不然,你们就太粗心了。只是……唉!”在黑夜中,那练勇虽看不到他的行为与颜色,只是先听他的语音,也就知道他心里头包含着许多痛苦,便悄悄地跟在后面,走了几十步路之后,这才接着问道:“凤老爹,你这大半天都在山上巡查吗?是啊!天只管不下雨,种下去的粮食,都长不出来。你老爹看了很心焦。”凤池道:“不光是这个。”他只说了这五个字,又默然地在前面走着。到了离家门不远的地方,便看到一只灯笼,由山树林子里闪烁着出来。接着就有人道:“这真奇怪,有路走的地方,全都找遍了,并没看到他老人家一点脚迹,我看这件事不能再隐瞒了,应当说出来。”凤池身后的练勇,就接着道:“凤老爹回来了。在这里呢!”只这一声,却听到噔噔的一阵脚步响,随着立青叫起来道:“爹,我的心全急碎了。”话说完了,人也跑到了凤池的前面。他站定了,凤池也站定了。随在立青身后的人,举着一支竹条编的火把,高高地照着。只见凤池的脸色沉着,在额头和两边颧骨下的皱纹,都一一地重叠起来,眼皮微微向下垂着,那一分难过,可想而知。很沉静的,他忽然吐出一句话道:“孩子,寇深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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