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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章 试工与宣布死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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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秀儿一百二十分地忍耐着,她是决定去试工了。可是她走到王家门口的时候,王家的大门,依然是不曾打开,她本想着,还在胡同里兜上一个圈子再去。可是看胡同地上的太阳影子,时候似乎也不早了,假如兜一个圈子再来,恐怕秀文又到学校里去了。因之大着胆子,索性敲了门进去。来开门的,恰是秀文的父亲徐老头,笑着一点头道:“你早呵!有什么事吗?”秀儿这倒愣住了,红着脸笑道:“没什么?不是徐姐约我今儿个早上来,有几句话说吗?”徐老头的脸上,倒不现着什么奇异的样子,答道:“对了,对了,我姑娘同我说过的,请进吧。”说着话时,他就把身体闪到一边,让秀儿走了进去。秀文正藏在窗户纸眼里向外张望着,便叫起来道:“秀姐来了,你真不失信,我在穿衣服呢,你进来吧。”秀儿口里答应着话,人就走进屋子来,只见她穿一件粉红布短褂子,露出两只光手臂,滚圆雪白,像两截雪藕似的。便笑道:“啊!你的手胳臂,洗得真白净。”秀文笑道:“我们的身体,给人家去画,黑不溜秋的,那岂不是一桩笑话?”秀儿红了脸道:“还要洗得这样白净,才让去画吗?”秀文笑道:“就是不让人家画,也得洗得白白净净的吧?”她口里说着,就把墙上挂的长衣服,套在身上穿着。手上扣着纽扣,人就向放梳妆台的桌子边跑去,弯了头,对镜子照了两回,抿抿嘴唇,露露牙齿,还将手理了好几回鬓发。秀儿笑道:“你每天出去,都得这样拾落一回吗?”秀文笑道:“一个大姑娘家,出门总要穿得齐齐整整的。”徐老头坐在隔壁屋子里抽烟呢,这就隔了壁插言道:“李家大姑娘,这些话,你就别问了。回头你跟着我们姑娘,一块儿去试工就是。你是一个聪明人,自然可以见事明事,用不着多问的。”秀儿听了这话,也觉得自己不应当多问,便坐在旁边椅子上,静静地对秀文看望着,秀文穿好了衣服,漱洗搽抹了好大一会儿,还喝了一杯茶,这才同秀儿说:“走吧。”秀儿听到说一个走字,心里倒是怦怦地乱跳,坐在椅子上,低了头不肯立刻起来。秀文低了头,牵牵自己的衣襟摆,又对镜子照了一回,这就向秀儿道:“我们这就试工去了吧?你的意思怎么样?”秀儿且不答话,向那搁梳妆盒的两屉小桌上望着。红枣木的小梳妆盒,下面两个抽屉,支起一面巴掌大的镜子,左边一瓶雪花膏、一只料器扑粉缸,右边一只汽水瓶子,插了通草扎的年花儿。除此之外,放了一把茶壶,四个茶杯,有一个是没柄的,茶杯上画着红牡丹花。又是一盏罩子煤油灯,套着一张圆纸盖儿。秀文见她注意这些,便笑道:“秀姐,你爱上这桌上什么啦?你要,就挑一样去。”秀儿抬头笑道:“我在这里想着呢,出门若是遇着了人,那倒是怪不好意思的。”秀文在抽屉里寻出一块雪白的手绢,塞在纽扣缝里,这就笑道:“这叫做贼的心虚。咱们哪天上午,也许出门,就独今天早上出门,会犯着什么毛病吗?”秀儿听到说“做贼”两个字,心里是十分不高兴。可是既然求秀文介绍做事了,也不得在这个时候,去得罪了她,只好红着脸,慢慢地站起来。秀文对她看了一看,似乎也就了解她的意思,不再说什么,起身向外面走去。秀儿扯扯衣襟,用手摸摸头发,也只好跟了出来。

到了大门外,自己是不住地在那里警戒着,别碰着熟人,因之只管低了头,脸上的红晕,涨得耳朵都发了烧。自己根本就不去看人,至于是不是有人来看自己,这就不得而知了,走出了胡同口,秀文雇了两辆人力车,各坐一乘。秀儿只觉人在车子上,就如得了皇恩大赦,车子到哪里去,根本也就没有听得清楚。她一路之上,怕碰着人,头总是低着的,等到车子停住,她把头一抬,才看到是到了一所铁栅围墙的大门口,在大门外紧立着一个木制的岗位,一个拿棍子的警士,在门外徘徊着。看到之后,不由得吓了一跳,难道把人送到衙门里去?就在这个时候,却看到一批批的青年男女,在大门下进进出出,就猜着了,是到了学校了。也不知道什么缘故,立刻自己的心房,也就随着怦怦乱跳。那徐秀文倒是毫不在乎,立刻跳下车来,掏出两张铜子票,分给了两个车夫,向秀儿点点头道:“你跟着我来。”秀儿下了车,秀文轻轻地对她说了一声道:“你别害臊,有什么事,我都会给你拿主意的。”秀儿还能说什么呢,脸上红得耳朵发烧,心里跳得人失了主宰,分不出东西南北来。可是也不管那些,只是垂了头,跟着秀文后面走。这是个中西合璧的房子,穿过了一个院子,又是一个院子,也不知穿过了几重院子,却到了一所洋楼下面。秀文走上了几层台阶,回头向秀儿勾了几勾,笑道:“你来呀。”秀儿三脚两步,抢上了台阶,紧站在秀文身后,还用手微微地牵住了秀文的衣襟,把身子半侧着,倒向外看了去。秀文用手轻轻地敲了两下房门,里面也不知道有人说了什么话,她就推门进去了。秀儿眼看了秀文的后脚跟,慢慢儿地轻轻儿地走进屋来,眼面前仿佛是站有两个男子,可是自己没有敢抬头去看。却听到有一个人道:“哦,你带人来了。就是她吗?”秀文答道:“是她,还不成吗?”又一个人道:“当然成!她愿意论钟点,还是愿意论月?”秀文道:“若是三十块钱,她就愿意论月,但不知道有几个钟点?”那人道:“至少是二十个钟点。”秀文道:“那你干脆说,除了礼拜,每天都要来就得了。”听那个人笑道:“这不比来一回一块钱强吗。”秀儿听到这里,再也隐忍不住了,微抬头偷看时,是一个穿蓝布大褂的先生,年纪三十来岁,黄瘦的长脸儿,向下一板,倒有些阴险的样子。另有一个是穿西服的,有二十多岁,头发梳得溜光,尖尖的脸儿,倒还白净,只是鼻子边上,有几个白麻子。他在西服上边的小口袋里,还露出两个花绸的手绢角,是一位爱漂亮的先生了。他鼻子上架了一副圆框眼镜,不住地在眼镜里面,用那乱转的眼珠看人。秀文这就向秀儿道:“我给你引见引见吧。这位穿长衣服的是彭主任。这位穿西服的是殷先生。”秀儿心里想着,到了这种地方,别缩头缩脑的,索性大方一点儿吧。因之板住了面孔,向这二人各鞠了一个躬。这才看清楚,这屋子里有四张写字桌子,除空了两个位子而外,还有两位先生在低着头写字呢。有一张写字桌子旁边,立着一个四方的铁柜子,漆着绿漆,在柜子锁窟窿眼里,正挂了一把钥匙在外。那桌上放了好几本黑漆书皮的大本子,又是一把算盘,在算盘缝里,倒插了一支笔。那个穿蓝布长衫的先生,就坐到那边去了,两手按了桌子,向秀文道:“不管什么价钱,她今天来了,不让她白来,下面一堂,西画二年级,就画模特儿,让她去试试吧。钱也不妨你先带了去。”说着,他一转坐的转椅,反手把那铁柜子门打了开来。秀儿向里面张望着,原来这柜子的铁板,是很厚的,里面的钞票,像字纸篓里的字纸一样,很乱地堆放着。还有一个小藤簸箩,白晃晃的全装的是现洋钱。彭主任伸手在藤簸箩里一掏,就掏出一块现洋,当的一声,抛在桌角上,向秀文道:“你拿着。”秀文道:“人家试了工,倒不怕主任不给钱,这不忙。我自己有点儿小事求求你。”她说话的声音,是非常之低软,同时,向桌子边走近一步。那位彭主任,本来把面孔板起来,好像有谁杀了他家里人似的。可是当秀文走近两步,又低声和他说话的时候,他的脸色,也就和悦可亲起来,向她脸上望着道:“你有什么话说?”秀文笑着把身子扭了一扭道:“你还有什么不知道的吗?我们就是欠缺两个钱。我家里有点儿急事,跟你借十块钱用。”彭主任对屋子里几位办事的先生,都看了一眼,见各人的样子,都还平常,便答道:“十块钱太多了,不能破这个例子,你先拿五块钱去用。可是我们有话要先说明,下个月你不能再支了。”秀文道:“下个月再说下个月的吧。”她说到这里,就不免噗嗤地一笑。那彭主仼倒好像是个规矩人,并不因她笑了,就跟着笑。在那铁箱子里,拿起一叠钞票,在浮面掀了一张,又掷到案角上,对秀文道:“拿去吧。”说完之后,他把钞票放到铁箱子里去,啪地一下,把箱子门关了。秀儿看到许多钱,那还是初次。又看到秀文开口和人要十块钱,虽是打了一个对折,那钱也就立刻拿到手里了。钱在他们身边,竟是这样容易。站在秀文身后,呆了两只眼睛望着,不知道走,也不知道当说什么是好。彭主任这就向秀文道:“你带她到教务室里去吧。”秀文把桌上六块钱取到手里,然后向他一鞠躬道:“谢谢您哪。”于是牵了一牵秀儿的衣襟,把她引出屋子来。秀儿到了这里,肚子里那一句话,万忍不住了,便低声问道:“这个姓彭的,在这儿干什么的?他说的话,就能算数吗?”秀文道:“他是总务主任,又兼会计,大小事儿一把抓,他红极了,关乎银钱的事,不能不和他去商量的。”秀儿道:“那么,凭他一句话,咱们这事就算成了吧?”秀文道:“不!找人归他们找,要不要,可得由教务主任做主。教务主任答应了,还得由他引你去见教授,教授说成,那才成了。”秀儿道:“为什么这么些个麻烦?”秀文道:“这个我一时也说不清,将来你在这里混一些时候,你自然就明白了。”秀儿听到一个混字,心里很不以为然。因为常听到人说,那在胡同里的女人,人家就说她是混事的。一个做姑娘的人,怎好随便就加上一个混字?可是到了这里,一切都要听她指挥,人家纵然说错了个把字,那也没法子去跟人计较。

猛然一抬头,转过一道回廊,又到了一排屋子门口。这里是一所五开间的大屋子,进了正中的堂屋,顶头遇见七八个男学生,全把眼睛向人身上盯了来。秀儿哪里经过人这样看过,不由得飞红了脸,把头低了下去,所幸这些学生,虽是把眼睛向女人看着,可是他们的脸色,全是板得铁冷的,一丝笑容没有。秀儿这就想着,若是像他们这样,规规矩矩地见着面,那倒没有什么要紧。心里如此揣想着,不知不觉走进了右边的屋子。这里面倒是和其他的屋子不同,墙上挂着那花壳子的洋本子,像洋货店里挂手绢一般,一排好几十本。还有几块白木板子,上面挂了大拇指大的小洋铁片,全不知是什么玩意。此外好些书架子,堆了书。两张写字桌,一直一横地摆着。直桌上坐着一位年纪轻的人,正低头在那里写字,桌子上堆的信纸信封很高,他只管忙着向下写,虽有人进门来,也不抬头看看。那横桌面前坐的一个人,有四五十岁,也是穿蓝布大褂,口角里斜衔了一支雪茄,人仰靠在椅子背上,眼望了雪茄头上冒出来一卷一卷的青烟。看他那情形,似乎在想什么,出了神。秀文老远地站着,轻轻咳嗽了一声,然后轻轻叫道:“刘先生,我们来啦。”那刘先生把昂起来的头放直,向前看着。秀文立刻鞠了一个躬下去,但是那位刘先生,并不怎样睬她,只是把眼睛望着,头也不肯勾一下。秀文缓缓地走近了几步,才道:“刘先生,这是我们伙伴,她姓李,让您瞧瞧,成不成?假如是成的话,今天让她先试一试。”刘先生听了这话,就向秀儿身上看来,因道:“就是她?”刘先生说了这句话,对秀儿由头看到脚,随后又由脚看到头,这就点了两点头道:“她倒也可以。今天西二有两点钟,她就能去吧。”秀文笑道:“今天先让她试试得了。”刘先生道:“这又不是平常人家住宅里,雇用老妈子,还要试个什么工?”秀文道:“当然她是愿意一说就妥,不过她是没有干过这事的,恐怕她闹不惯。她要是不愿意呢,以后就不好说了。”刘先生道:“难道来做什么事,你没有和她说明白吗?”他说着这话,取下口里衔着的雪茄,在烟缸子上弹了两弹灰,眼光可是向秀儿脸上看着。秀儿退着在秀文身后闪了一闪,把头低了下去。秀文道:“大致她是知道的了。我们到这里乍上工的时候,也不是糊里糊涂,就上了堂的吗?”刘先生吸着烟想了一想道:“好吧,那就让她去。”他说着,用手按了一按墙上的电铃,这就有一个听差跟着进来。刘先生道:“你把这个新来的,带去和陈先生见见,然后带到第五教室。”秀儿对于这些话,都不大懂,便由那个听差引着到了对过屋子里去。这屋子里,和那边不同,中间放了一张大餐桌子,四周全是大大小小的几张沙发。老老少少的,七八位先生,分坐在四周。有的戴了瓜皮小帽,穿上大坎肩。有的穿了西装,口里衔了一只小烟斗。嘻嘻哈哈,说得很是有劲。秀文一走进来,大家都向这面看过来,秀儿跟进来,就不敢向前去了。秀文好像是很熟,直奔一个穿西服的中年人身边去,她弯了一弯腰道:“陈先生,这就是彭主任让我带来的一个人。”陈先生手握了烟斗,由嘴角里带着口水拖了出来,向秀儿一面点头,一面打量着,因道:“她以前做过学校模特儿吗?”秀文摇摇头。陈先生道:“私家模特儿呢?”秀文还是摇摇头。陈先生道:“好吧,让听差带她上第五教室。”陈先生说着就按了墙上的电铃。随了这铃声,果然那听差进来了。陈先生把话告诉他,他就对秀儿说:“你跟我来。”秀文道:“你跟他去吧。我也得去上堂,完了事,我会来找你的。”秀儿本想请秀文送了去,可是当了许多人,这话说不出来,天下没有一辈子全靠人的。她于是不再多言,随在那听差身后,走出这屋子去了,心里像小鹿撞着一样,也不知道怎么是好。只有绷住了脸子,低了头,跟着那听差走。

这个学校真是大,左一个回廊,右一所院子,只管转着。连连地转了五六个弯之后,自己也就分不出东西南北,不知道到了什么所在。后来到了一幢庙样的房子门口,那听差就站住了。在那走廊的红漆柱子上,挂了一块白漆牌子,上面写着五个字“第五教室”。在走廊子外面,有两棵杨柳树和一棵海棠。有一部分树叶子,带了一些微黄的颜色,似乎在这里告诉人,这是秋天到了。在这三棵树下,是一个长院子,摆了大大小小的许多花盆。二十几个男女学生,一点儿也不分界限,说着笑着,散在满院子里。有的人也向她看来,似乎带一点儿诧异的样子道:“今天换了一个新的。”秀儿对于这些,都不去问,只是低了头。那听差似乎也知道她难为情,抢先一步去推开了门,让她进去,竟自走了。秀儿明知道是躲不开人家注意的,不过能暂避一时,也就暂避一时,因之跑了两步,就抢进屋子里面来,到了教室里,这倒让她心里称奇,全不是她所猜着的那个样子。这屋子里,并没有一排排的桌椅板凳。七零八落,全是些竖起来的木棍子,每根木棍子上,斜斜地钉了白木板子。那上面有钉着厚纸壳的,有钉着白纸的,红的画着苹果,绿的画着香蕉,灰黑色的画着瓶子罐子。白的和黄的,画着人脑袋和半截身子。这都罢了,墙上钉有几张画,全画的是光眼子女人,王家姐儿俩、倪素贞、徐秀文的像,全画的有,姑娘家那两个大乳,画得活灵活现。这可是新稀罕儿,念书的地方,有这么闹着玩的吗?这个样子,难道先生全不管吗?男学生罢了,那些女学生谁不是大姑娘?瞧了这份儿寒碜,她们也不含糊吗?她心里一面在疑惑着,面向屋子里打量。只见四周的窗户,全用纸在玻璃上贴了一层,所以里外都看不见。正面放了一个大高柜子,又像是木炕,上面放了一床毯子,却不知道作什么用的。在墙角上,斜放了四扇绿布屏风,似乎那里面挡住了什么。在屏风外,倒放有两张茶几,上面铺了花布,乱堆些菠菜萝卜。还有一个筐子,里面放了几个苹果和一只死鸭子。真是越看越新鲜。秀儿正是这样地打量着呢,只听得远远的地方,当当当有几声钟响,就在这时,二三十个男女学生,向屋子里拥了进来。这些人进来,各站在一个架边,全向秀儿打量着。她心里就想,这大概就要动手画了。自己可得沉住一点儿气,别露怯。只是自己也不知道站在哪里是好。挨挨蹭蹭的,就站到那屏风边来。随后,那位陈先生来了,咚的一声,将屋门带上。他直奔到秀儿身边,脸上不带笑容,很自然地问道:“你怎么还不脱衣服?”秀儿还不曾答言,一抬眼皮,看到屋子里这些个人,脸早就变成了紫色。陈先生道:“你到那屏风里去脱衣服,脱了快出来,别耽搁时候。”秀儿低声道:“脱多少件呀?”她不问犹可,问过之后,全堂的男女,轰然的一声,笑了出来。陈先生回转身,向大家重申道:“人家是初次上堂不懂规矩,别起哄。”于是又向秀儿道:“你去脱衣服吧。这没有什么,为了艺术,可以大方些。”秀儿在王氏姊妹家里,艺术两个字,听也听得烂熟了。虽不知道艺术这两个字,当什么意思讲,可是一抬出来,却很重大的,似乎忠孝仁义,全没有这两个字吃香。秀儿想既然说到艺术,那就为了艺术去脱衣服吧。因之她慢慢地走进了屏风去。这里虽是一个小犄角,倒放了一张方凳子,墙上还钉了一个衣钩,预备人家挂衣服。她正要坐下来,先考量一番,那陈先生隔了屏风,轻轻喝道:“快脱呀,我们这儿一堂人,全等了你上课呢。”秀儿想着,这里举目无亲,秀文又拿了人家一块钱了,若是误了人家的事,恐怕要受罚的,再说自己落在这课堂里,受了人家的包围,要逃也逃不出去,脱了衣服也罢,谁叫我今天到这里来试工的呢?要不然,他们也不会让我走的。一面想着一面就伸手解自己的纽扣,总解有五六分钟之久,还不曾了事。陈先生不由得跳了脚道:“小姐,你快一点儿吧,这里全等着你哩。”秀儿听了他这话,由屏风的缝里向外张望着,果然的,那些男女学生,全站在那里,直挺挺的。这若是不解开衣服,这些人肯答应吗?因为如此,自己就直率些,把外面长衣服脱了,只剩贴肉的一件短褂子。陈先生道:“喂!你怎么啦?快点儿吧。”他说着这话,手扶了屏风,向屏风头上,伸出脑袋来张望,轻喝了一声道:“快脱了出来,不脱,我可急了。”秀儿听到他那种发急的声音,只得把那件短褂子也脱了。里面还有一件紧身红布小背心呢,胸面前紧紧地一排白骨扣子,把两个乳峰束得包包鼓鼓的。自己低头一看,光了两个手膀子,也透着怪寒碜的。只是人家外面催得很急,这可就不能耽误了,一横心,就低了头走出来。不想刚出屏风,全堂一阵哈哈大笑。吓得自己抱了两只手臂,回转头就向屏风里一钻。陈先生大声喝道:“你到底干不干?”秀儿低声道:“我怎么不干啦?可是他们全笑我呢。”陈先生道:“谁还叫你上下衣服全穿着。我告诉你,连裤子也得解下才算,袜子鞋子也脱了。你不干,你就不该来。你来了,你又这样推三阻四的。你家里还有什么人?我们得派人到你家去,要你们赔偿损失,弄这么一个人来,真别扭!”秀儿听到他说要到家里去问人,心想:这事让父亲知道了,可吃罪不起。再一横心想着,到了这步田地,死也只好死了,谁叫我贪图这三十块钱一个月呢?这就当是把我上了绑,抬出去枪毙吧!她也莫名其妙的,有些生气了,把胸面前这一排纽扣,卜碌卜碌,一阵风似的解开,脱下背心,提起来向方凳子上一抛,接着把别的下衣也都脱了,陈先生只管在屏风外面徘徊,用眼睛不断地向里面射了来,也就看到她,已经是把衣服全脱完了的了,这就向她轻声喝道:“快些,等着你太久。”秀儿这才坐在那方凳子上,把袜子鞋子,全都脱下来,可是背转了身子朝墙里,不敢对着屏风。同时,自己才明白过来,靠着屏风不远,还烧着两个白炉子,屋子里兀自热烘烘的。像这样的初秋天气,本来是用不着这个,倒有些疑惑,原来是为着模特儿脱光了衣服用的。现在把衣脱了,不知道是心里发慌,闹得全身发热呢?也不知道是靠近了炉子,身上烤得发热呢?总之,自己脱得根纱不挂,比穿了衣服,还要热些。自己正如此想着,慢慢地把鞋子全脱下来。心里还在那里打着主意,还是出去呢不出去呢?拚了我不挣这三十块钱,他们还能够把我宰了吗?一个大姑娘家,脱得赤身条条的,坐在许多人面前,让人去画。这不但是用刀来砍自己,那简直是用尖刀一块一块儿的,挖着身上的肉。钱,实在是好东西呵!可以把十七八岁的黄花闺女,买着光了眼子,坐到人面前来,让大家瞧,这是什么话!有钱的人,真是无孽不作。可是女人也下贱,为了一块钱,光眼子让人瞧大半天。她在这里,又悔又恨,正要想个办法,打退堂鼓。不想那位陈先生,却来个绝着,两手抱了屏风,突然地向旁边一推,叠着靠墙放了,立刻秀儿成着光了身子,背对着人坐了。她回头一看,吓得两手按了小腹,把身子弯了下去。一颗心像打秋千一样,直要跳到口里来。同时,两只大腿,只管打哆嗦。她不但不知道是脱光了衣服,而且也忘了是坐在什么地方。人坐着死过去了。陈先生道:“喂!你现在可以掉转来了。坐在那里不成,你得坐在这木炕上来。”秀儿不知道是没有听到,也不知道是听到了不敢回转身来,依然那样坐着,动也不一动。陈先生不能和她客气了,手里抓住了秀儿一只手胳膊,就向这木炕边拖过来。秀儿被他拉着回转身来,也不敢抬头,跌跌撞撞的,走了过来。在这样百忙中,也曾偷眼去看看那些学生,见他们全是瞪了两眼望着,并不带什么轻薄样子,好像一个光眼子姑娘站在他们面前,也不过是在这里摆着一个大的泥人儿,事情是很平平常常。不知道自己是怎样坐到这木炕上来了,也不知道陈先生是什么时候放下了手,他两手叉了腰,站在旁边,向秀儿望着。他似乎知道秀儿失了知觉,于是向秀儿道:“把身子歪一点儿坐着,右手撑住右脸,左手抬起来,扶着后脑勺。”秀儿先是不知道这些话,经陈先生接二连三的,说过几句之后,她才明白了,就照着他的话,做了那个姿势。陈先生道:“好!就是这样坐着,不要动,脸上可以自然一点子,不必做出那害怕的样子。咦!怎么只劝你,你只发抖?”秀儿被他一句提醒,才知道身上在哆嗦。记得小的时候,叫人家说故事,说到那鼓儿词里的人,全家绑上法场去开刀的时候,就不免替那些人发抖。于今自己脱得根纱不挂,这比把人绑上法场,还要难受得多。怎么不发抖?可是发抖又怎么办!这个干净身子,已经让人家看过了,若是不干的话,白让人家糟蹋了一上午,三十块钱一个月的指望,那就没有了。现在上了钩,就怕人家不要,不但不能哆嗦,还得坐得好好的,讨人家一个欢喜才对,心里是这样转着念头,就极力地镇定着,不愿身上再哆嗦。然而心里只管去极力镇静着,可是这浑身的肌肉,只管是收缩得抖战,叫人毫无法子应付。不得已,只好紧紧地把牙齿咬着。这样地忍耐着,也不知道是经过了多少时候,抬起来的那只左手,曾移动了一下。陈先生道:“叫你不要动,你就不要动,为什么把手移下来许多?你还是那样坐着的好。”秀儿被他重声说着,也不敢抵抗,只得还把手抬着,搁到原地方。到了这时,她才知道,当模特儿的人,不但是脱光了衣服,这一分羞辱,是人受不了的。便是这样坐好了,动也不许一动,也就别扭得可以。尤其是抬起来的这只胳臂,扶着后脑勺子,不解这是什么玩意儿,酸溜溜,慢慢儿,简直有些抬不起。就在这个时候,又听到远远的钟声响了几下。满堂的学生,都有些走动。那陈先生就对秀儿道:“好啦,你到屏风后边去休息几分钟。”秀儿对那墙角里一看,屏风还叠着靠在墙上呢。陈先生也就知道了她的意思,因道:“那你就披着衣服在那凳子上,坐一会儿吧。”秀儿听见,也不答复他一句话,自走到那墙边,在凳子上坐着。随手在挂钩上取下长衣来,披在肩上,就把两手抄住衣襟,低头不语。虽是低头不语,却也不断地将眼珠偷着去看人。这就看到有两个穿西服的男学生,各站在一只画架子边,手里倒拿了笔的在空中摇摇晃晃。一个口里唱着爱拉浮油。另外一个人,可是撮了嘴唇,在那里吹哨子,那哨子的音调,倒吹得和爱拉浮油的歌子一样。他们虽是在那里唱着吹着,眼睛可是向这边看了来。秀儿心里也就默念着,秀文说是学生很规矩,不和人捣乱,这话可是有点儿靠不住,他们不还是偷着瞧人吗?这样看起来,将来麻烦还多着呢!她的念头没有转完,又是一阵钟响,只看男女学生们,各站到画架子边上去,也就知道继续着要画。好在第一次已经画过了,这就也不感到什么困难。经陈先生一招呼,脱下衣服,干脆就坐到那木炕上面去。照着以前那个样子,一直再画过两点钟方才了事。那些学生们,只听到远远的送来一阵钟声,也不必先生说什么话,大家一窝蜂子似的就拥出了教室门。那陈先生这就回转头,向她带了笑脸道:“没你的事了,你穿上衣服回去吧。头一次,你总是觉得生疏一些的,过久了,自然也就成为习惯了。”秀儿对于他的话,听是听到了,也并不答一句话,自走到墙角边去,把长衣先披着,然后慢慢地去穿小衣。远远的还有两个男学生,在那里站着,左手托着颜色盘子,右手有一下没一下地蘸着颜色,在画板上爱点不点地涂着。陈先生道:“十二点了,你们还不下堂?”那两个学生,对先生看了一看,方才收拾着颜料匣子,对画板上的画端详了一会儿,带着笑容而去。

秀儿在这时,也就把衣袄全已穿好,低了头抢步出门,可是到了院子里以后,倒有些糊涂,不知道由什么地方进来的,也不知什么地方,是东西南北,估量着,来的时候,在柳树下穿过一道回廊,因之依旧顺了那回廊走。刚转个弯,后面一阵皮鞋响,有个人追了上来。秀儿倒也不敢理会,依然向前走。那皮鞋声直由身边抢过去,那人才回转身来说话,低声道:“喂!你不是要出大门去吗,走错了,这是到音乐系去的路。”秀儿这才站住了脚,向那人看去。见他上身穿件蓝衬衫,套了一件小坎肩,脖子下,用那黑绸子打了一个拳头大的疙疸,胁下夹了一件灰色衣服,一顶黑呢帽子,很宽的边,向脑后戴着。一张麻雀牌的三索脸,还是黑黑的。不就是刚才在第五教室里,那唱爱拉浮油歌的人吗?拉痢也好,拉稀也好,拉浮油是什么病?他还爱拉呢?瞧他这副形象,就够缺德,歌也不唱个好的。他拦着问话,准没存好心,可别理他。可是不理他又怕真走错了路,这倒让人很为难呢。正是这样踌躇着呢,低了头闪到一边。身后就有人叫道:“秀姐,你往哪里走?那不是出去的路。”秀儿回头看时,正是秀文也追着来了,她一只手放到右胁下,还在那里扣着纽扣呢。那个穿西服的学生,就说了,笑道:“你看怎么样?我没有把话来骗你吧?”秀文只瞟了他一下,没有作声。秀儿当然是一切全学秀文的样,也只看了看那人的颜色,依然还是不作声。秀文这就挽了秀儿一只手臂道:“你家里人大概正望着你呢,快跟我回去吧。”她们回转身,走起路来,脚步是很忙。只听到那个学生,在身后淡笑了一声。这一声淡笑,虽不知道是含了什么言语在内,但是不怀好意,那是可想而知的。秀儿走出大门来,这才回转头来看了一看,然后低声向秀文道:“你瞧,敢情是这么回事。”说着,她的脸就红了。秀文道:“你别放在心里,我们不全是这样的吗?咱自己是干净身子,总是干净身子,给人画画,也不缺少咱们身上一块什么。”秀儿道:“一个做姑娘的人,脱得一丝不挂,坐在许多人面前,那不算不要脸,简直是死了心,今天这一回,我仿佛是绑上法场开刀,又放回来了。法场上放回来,死中得活,那是一件喜事。可是现在我呢?算是死过去了。现在和你说话的,那是一个僵尸。”秀文听她说得这样的严重,这话要跟着向下说,仿佛是自己劝着人家上当,怪不好意思的。于是对她笑道:“有话回家再说吧,你忙什么?”她说着,向街边的人力车招了两招手。车子拉过来,不讲价钱,就推着秀儿上车。上了车子以后,秀文还让秀儿的车子先走,她在后面跟着。秀儿在车子上的时候,经过了什么街巷,自己也全不知道。只是心里在那里转着念头,瞒了父亲,做出这样的事来,凭良心说,真没有脸面去见他。最好身边飞过来一辆汽车把我撞死了吧。要不然,这大街之上也不是没有个寻死的法子。若说并不算回事,别放在心里,父亲不知道也就别露出惊慌的样子。可是自小长到这么大,真没有听到这么一回事。平常在家,露着两只手胳臂,都不好意思见人,于今倒是光了眼子,坐在几十个人面前,让人去画,这让人知道,那还能去见人吗?再说让父亲知道了,他不拿出刀来把我宰了,也会叫我自己寻死。自己真糊涂,不该贪图那三十块钱的薪水,就做出这种事来。她越想越悔,越悔越恨,也忘了人在哪里。忽然身子向前一栽,人几乎是倒下车子来,这才抬起头来看看,是到了自己家门口了。正不敢见其父亲,马上就要见父亲,她第二件为难之事,又跟着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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