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这样夜深的时候,三等车上的人,不用说精神支持不住,早该睡了。便是坐到这个时候,腰酸背痛,也就再坐不住。而且三等车里,只是那很高很高的棚顶上,嵌了几盏ru头式的玻璃灯罩子,里面放着一颗小小的圆灯泡,亮着放黄光的几根金丝儿,车座里黄雾沉沉的,也有些催眠的意味。子云在南京下关的时候,就不曾脱衣睡觉。所以在这个时候,他还是秃着脑袋,穿了一件丝棉袍子,向三等车上走来。头等车上的茶房却紧紧在后跟着。他经过了几截车辆衔结的月台口,被那车外的大风横袭了来,丝棉袍子飘飘地卷了起来,少不得打了几个寒噤。但是他一心都在那十二万元公债票上,风吹在身上,也不觉得。走完一截车厢,又走一截车厢,一直走到三等车里来。
那朱近清夫妇,偏又是住在第二截三等车上的,子云推开了第一截三等车门,早有两个蜷缩在座椅上的睡客,被冷风吹着脖子,突然地坐了起来。因为这车门已经关上,风没有了,那两个人也就随着躺了下去。子云一看这车子上,不过是很稀松的上十位客人,除了有两个人斜靠着椅子背,在那里抽烟卷而外,其余的人东倒西歪,全是在椅子上睡着。其间也有两位女客,在昏黄的灯光下,也看出来了她们的装束并不怎样摩登,像在天津看到和系春打招呼的那个女子。于是穿过了这截车,又走到第二截三等车上来。这一来,可把三等车上的茶房惊动着,成了那话,这是半夜里杀出一位李逵来了,不声不响也在后面跟着。等子云向四处张望的时候,他道:“你先生是哪截车上的?”子云道:“我是头等车上的,有要紧的事,要在三等车上找一位朋友问两句话。”茶房道:“你这位朋友贵姓?”子云顿了一顿,才答道:“我见着他自然认得。”那随着来的头等车上茶房,就把他来找人的原因说了一说。他答道:“不错的,头等车上,有一位女客,昨天白天,到这里来过两回,就是和这两位说话。”说着,向椅子上一指。看时,正是身边的一个座位上,有一位女客,有一位男客,在相对面的椅子上睡着。子云看人家缩了腿在椅子上睡,鼾声呼呼的,睡得正好,倒是不便去惊动人,只好站了脚望着。那茶房不明白他们是怎样一种交情,便俯了身子,摇撼着朱近清道:“朱先生,有朋友找你来了。”朱近清一个翻身坐了起来,问道:“到了上海了吗?”揉着眼睛,见面前站了三个人,倒是一怔。茶房笑道;“头等车上,有一位胡先生来找你。”朱近清站起来,向子云望了道:“这位先生,我们很面生。”子云想到天色不亮,把人吵了起来,彼此又不认识,这话倒不好说,便笑着点点头道:“对不起,我有一点儿要紧的事,向先生你来请教。”近清更是茫然,只管望了他。子云笑道:“在天津车站上的时候,我曾和一位柳女士走这窗子外经过,她和你们太太打过招呼的。”朱近清道:“哦!对了。是的,我在天津会到过你太太的。”子云道:“她不是我太太。”朱近清望了他道:“什么!不是你太太?但是她自己也说是你太太。”子云道:“她不是个好人,是个女骗子。”说到这里,把语调放重着,意思是先给他一点儿威风看看。朱近清不能受他这种压迫,也把脸子一板道:“和先生你素不相识,天不亮,到这里把我叫醒,就是告诉我这么一句话吗?”子云觉得自己总是在无理的一边,盛气向下一挫,便道;“当然有点儿原因来请教。她在半夜里的时候,偷了我一大笔款子,在苏州下车去了。据她说,她和你太太是同学……”朱近清道:“什么?你把我们当了嫌疑犯吗?不错,内人和她是同学。你们坐在头等车上,我们坐在三等车上,井水不犯河水,她偷了你款子,你问我做什么?你知道我们是什么人?”说罢,把胸挺了起来,向子云身边迎了过去。茶房怕他会打起来,挤上前,将两人隔了开来,笑道:“这位先生不要误会,胡先生因为那柳小姐忽然走了,不知道她家住哪里?想到她上三等车来过的,或者先生你知道,所以来打听打听。”张玉清也被他们的声音惊醒坐起来了,手扶了鬓发,向这些人望着,没有作声,这时,就站起来道:“我们早几年的同学,多时不见面了,她自己说是这位胡先生的太太,同胡先生住在头等车上的,怎么胡先生不知道她住在什么地方哩?”这一闹不打紧,把这截车上的旅客全惊醒了,围拢来站着,听这个新鲜事儿。子云这倒有些窘了,向来是个体面人,没有这么些个人围着看过的。这时被人围着,又是关于女人问题说什么好。这就有人道:“头等车上,不像三等车上,是有睡房的。睡在自己屋子里,把门关上,她怎么能够进来偷了东西去呢?”头等车上茶房道:“她原是住在胡先生屋子里的。”朱近清这就瞪了眼向子云道:“这样说来,还是你的太太了。你的太太跑了,半夜三更,来找别人做什么?”于是全车的人都哈哈大笑起来。子云道:“不不不是那么回事。”朱近清道:“是怎么回事?女人睡在你屋子里,你丢了钱,干我们什么事?”说着,大家又哈哈大笑起来。子云实在有些不好意思,口里说着,再说吧,再说吧,就在这再说吧声中,掉转身子走了。
回到头等车上,又气上加气,一点儿消息不曾问得,反是臊了一鼻子灰坐下来,闷闷地想着,这十多万款子,难道就是这样罢了不成?想着想着,不由得把脚连连顿了几下。三等车上那个人,说得不错的,女人在自己屋子里,屋子里丢了东西,怎好去问远在三等车上的人?女人,本当不亲近的好,何况是素昧平生的女人呢?这十多万款子弄来很不容易,仅仅是这么一瓶白兰地,就把它葬送了。想到了这里,一眼看到茶几上那只酒瓶,一把抓了过来,直送到车门外,向铁路上抛了去。自己那颗心也和这酒瓶子一般,恨不得提起了自己这具臭皮囊,也跟了这瓶子酒一同跳下火车去。因为十几万块钱,实在不是一个小数目。丢了十几万块钱,而且还不能明明白白地说出来去寻找,这一种苦闷,就令人不能忍受了。他经过了醇酒妇人的一种麻醉,精神上已受了重大的刺激。现在又加了这样一种说不出的苦闷,精神上的刺激更大,晚风一吹,人就人事不知,倒下去了。
东方有一线亮光,离上海自是越来越近了。上海这个地方,动乱、虚夸、奢华,在什么地方,在什么时候,全可以看得出来的。在这种地方,来了这么一个胡子云,他便不是在火车上倒下去,那十几万款子也未必是能完璧归赵。这不是随便说的,有事实可以证明。
不知经过了若干年月,又是一个冬天,在下午四点钟的时候,平沪通车,正向北平开走。满天飞舞着鹅毛也似的雪片,北站外空场里的积雪,被来往如梭的车子全碾成了污泥,只听到一片唧唧喳喳的响声,正是人脚步和车轮子在污泥里来往着。雪下得太密了,半空中是成了白雾,那些银色和淡绿色的汽车在雪阵里钻着。女人的脸子依然是那苹果的样子,娇嫩而鲜红,在高大的大衣皮领子里,露了出来,这大雪是不碍着她的娇艳的。汽车门开着,一个个地进车站去,后面自有人给她们提着紫色漆皮的箱子。还有那上海滩上所谓的大亨,拥着那臃肿的皮大衣,戴着皮帽子,嘴里衔了雪茄,挺了大肚皮走路。带着皮手套子的手拿了一根斯的克,只管指挥着提篮子扛箱子的人,鱼贯地向车站里进去。站外的汽车,越来越多,简直不能留个空当,让人去走路。其间也夹杂着一部分人力车,坐在车子上的人,前面拥着大箱子,后面堆着一个大网篮,箱子上还架了一个小提篮,高过了人头,颇显着这个人是如何富有。
在这样车像虫子在满地乱奔的时候,这里有一个人,穿了一件人字呢的夹大衣,袖子转拐的所在麻了花儿了,露出两个大窟窿,底摆所在更是破烂得可以,犹如挂了穗子,在胸前一路扣子都不曾扣着,露出里面一件灰布袍子来。那袍子上斑斑点点的,全是墨点儿和油渍子。头上戴了一顶呢帽子,原来是深灰色,大概是久经风雨太阳,都成了墨绿色,帽檐像荷叶一样纷披着下来,前面把眉毛都给罩了起来,在脸腮上刺猬似的长满了连鬓胡子。左胁下夹了一床蓝布小被条,右手提了破帆布箱子,在车子缝里走着。脚下所踏着的乃是一双破毡鞋,拖着泥水,向大衣底摆上乱溅着。一辆黑牌蓝身的汽车挨身而过,滚得那泥浆飞舞,直溅了他一片衣襟。那人站着,瞪了那前座上的车夫一眼。那车夫倒伸出头来,向他吐了一口吐沫,骂道:“猪猡!”那人要还骂他时,汽车早开过去了。这人没有法子,只好随了汽车后身向车站里走去,自言自语地道:“汽车算什么!老爷当年坐得不爱坐的,十年前,哼!谁不知道我胡子云。”他口里唧咕着,自走进了车站去。这是比北京的正阳门车站,要热闹上许多倍的。由问事处以至头、二等车,售票处每个房间的窗户外,全部站满了人。胡子云抖抖颤颤,放下提箱,在棉袍子里,掏出了四块钱,随着众人跑到售票处,找回了车票和零钱。因为他胁下有东西,手上又有东西,向身上揣起车票来,就不免把手提箱子放在地上。可是他后面有一个买得了车票的人,走了过来,一脚把那个破提箱子踢了开去,因喝道:“这种土老头子,什么不懂,也跑到上海来。”子云回头看着,是个穿灰色军衣的人,他也不敢作声,抢上前把箱子提着,自走开了。月台口上,一排铁栏杆开了许多的小窄门,坐头、二、三等车的人,穿了各种不同的服装,全由着那个门进去。胡子云夹在人当中,也在查票员的面前,悄悄地进去。
站外的雪,越发地大了,虽然这里有天棚,把往来的行人罩着,然而在棚外的雪花,依然是随着风的势力,飘飘荡荡飞了进来。车站上的人,虽是衣服厚薄,各各穿得不同,但是每个人鼻孔子里,都有白气向外冲着,可以知道冷得厉害的。子云穿的那件夹大衣,还抵不了一件夹袍,里面的棉袍子呢,也许和他一样,经历的人事太多了,棉絮由结实而单薄,已不能抵御外面的冷风,冷得他只管是筛糠似的颤抖。有那穿皮大衣、戴皮帽子的人,由身边经过,挺了胸放着大步子走,他心里这就想着:你不用这样得意,总有一天,和我这一样。我也穿过皮大衣、戴过皮帽子的,这算什么?一个人不听朋友的话,糊涂乱来,无论你多么有钱,总有倒霉的这么一天。你穿得那样暖和,哪里知道衣服穿得少的人,这一种难受。心里只管这样想着,顺了月台向前走,一切都不知道了。偶然抬起头来一看,却是头等车的所在。“啊,头等车?这里面有松软的沙发,有高热度的气管,在车子里连棉衣也穿不住,只管要脱。可是车子外的人们穿了衣服,也抵抗不了冷。”正这样地向车子上打量着呢,忽然有车上人大喝一声道:“这是头等车,你看什么?三等车在前面,你早走过了,快走回去吧。”子云瞪了那人一眼,只好把头低着,又向原路上走回去。过了一截车又过一截车,便到了三等车边。他正想走上车去,却看到一位苍白须发的老头子,穿了一件破旧的短棉袄,肩上扛了一只破竹箱子,抖抖擞擞地走着,鼻子里嘴里都透着白气,嘴里吁吁地哼着。子云放下了手上的东西,立刻抢上前去,替他扶着接下来,笑道:“老人家,冷啊,冷得四肢麻木,你有些扛不动吧?”那老人被他将东西接过去,这就站住了脚,向他望着道:“你也是一位老人家呀!怎么倒替我帮忙呢?”子云笑道:“不要紧,我是穷得懒刮脸,年纪并不大啊!”那老人道:“做一点儿事这才好,借了出力,可以累得出一点儿汗。你上哪儿?”子云道:“我想回北平,但是川资差得远了,我打算先到了南京,向几个朋友去借借钱看。”二人说着话,就走上三等车来。
这平沪三等车,是不同于长江北岸的火车上,究竟还有不少衣服穿得整齐的人。胡子云同那位穷老头子走上车来,引得全车的人都向他们望着。子云看看四周的座椅,每张椅子上都有人坐着,便和那老头子道:“我们分开来,和人家拼了座位坐吧。”说时,看到旁边椅子上,只坐了一位穿丝棉袍子的青年客人,这就放下了提箱,打算坐下去。可是那位客人,早把腿横抬着,架在椅子上,而且还板了脸道:“这里有人。”子云看那青年,头发梳得油光,脸上雪白雪白的,雪花膏擦得不少,这样爱漂亮的小伙子,怎肯和糟老头子坐在一处,只得闪开。对过是一位白胖的中年人,身上也拥着一件半旧皮大衣,他口里自己唧咕着道:“这三等车,简直是不能坐,这样死冷的天,也不放开热气管子来,真要命。”子云看到这种情形,有话简直是不必说了,他会容纳穿破衣服的人同坐吗?自己夹了一个破箱、一卷破行李,只是来去地在车上转着。后来他想:真真这些人,都是有钱的,谁也不肯相容。我买了票,我就能坐,管他容不容!于是就在身边一张椅子上坐下,将东西向脚下一丢。这算坐下了,没有遭先坐的那个人拒绝。可是那人掏出手绢来捂住了鼻子,竟是走至别的椅上,和别人拼座位去了。
子云先还很得意,以为一个人拥着了这一个座椅,于是把东西安排好了,将破大衣扯了两扯,舒舒服服地靠了椅子背坐着,在怀里口袋中摸索了一阵,摸出一个纸烟盒子来。那纸盒子,许是在衣袋里藏着时候太久了,既破烂又扁平,伸两个指头,到里面去掏了很久,掏出半根弯曲破裂的烟卷来,又在外面袋里掏出两根红头火柴,在椅子上擦着,点了烟吸起来。虽是坐三等车,看看玻璃窗子外面,那些来往的短衣人把手只管插在衣襟下面,扛了肩膀,缩着脖子,那一份寒酸的样子,当然是比车子里要凉得多。再回想到自己在马路上消磨时间的时候,那种凄惨实在是不堪回首。于今要离开这穷人不能忍受的上海了,心里比较可以安慰起来。前途是怎么一种情形?原是不知道的,不过在内地,衣服穿得破烂一点儿,至少是不会到处让人叫着猪猡的。火车好像是跟着他凑趣,就在这个时候,呜的一声,车轮子向西开走了。子云由玻璃窗子里,看到上海那些伸入半空里的高楼,一幢幢向后移走,这犹之乎自己前半生的繁华梦境,也是这样一层层地越去越远。在心里这般难受的当儿,这个玻璃窗子,正裂有一条缝,西北风如箭一般地由缝里射了进来。那一种寒气,比在空地里遇着,还要难受。远处大厦已经没有了,便是近处铁路水沟边,那些江北人的罩地草棚子也不见了。上海的尘市,算是离开了,窗子外面,已是乡村人家。虽然大雪纷纷地飞着,把世界粉饰起来,然而那人家外一丛丛的小竹林子,还露着那青翠的颜色。竹林外面,长的圆的那小池塘,被雪地映照着,觉得池水全是黑的。有时看到几只白鹅在水里游泳着,这就令人羡慕着,一个人还不如一只鸟,它还能够在这大寒冷的天,大自然里,很自在地游泳着。自己现在已不是百万家财,由女人到做标金,一律成了泡影。现在是有家难奔,有……
“票!”正在出神,猛然这一个字地吆喝,送入了耳朵。抬头看时,车上查票员,带了两个穿制服的人,站在耳边。哦了一声,就在身上去掏车票,可是大衣里,棉袄里,几个口袋都搜寻遍了,哪里有车票?他先是坐着摸索,随后就站起来摸索;先是一只手摸索,随后就两只手摸索。查票员瞪了眼道:“你到底有票没有票?这满车子人的票我都没有查,老在这里等候你一个人吗?”子云道:“我有票,没有票,我怎么能够进站来呢?”查票员道;“你先寻一寻,若是寻不出来,那要照章程罚你。”他说着,自向别处查票去了。子云这真急了,只得把破大衣脱下来,再向周身去摸索。心里可就想着:“车上补票,照章罚三倍。自己哪有那么些个钱受罚?就算到昆山他把我轰下车来,可是我也罚不起。不罚,他们能放过我吗?”想到了急处,遍身都冒着热汗珠子,这倒很好,车子里没有热气管子,也不冷了。自己乱了一阵子,实在找不着车票,这就坐下来,静静地想着,车票是在什么时候失落的,由进月台剪票,想到上三等车为止,记得这票子始终放在衣袋里,倒不知怎么地会把车票落了。还不曾想完,查票员又来了,他问道;“票子找着了没有?”子云站起来赔着笑道:“我实在买过票子的,可是……”那查票员一低头,在椅子脚下,捡起一张三等车票来,伸到他面前问道:“这是你的车票吗?”子云连连说道:“是的,是的!”查票员淡笑了一声道:“拿去!猪猡!”于是把票掷给他,自去了。子云到了这时,总算过了难关。虽然又让人家骂了一声猪猡,这也不去介意了。
车子过了昆山,雪景是格外伟大,白茫茫的一片,分不出天地。可是车子里的人没有一个去赏雪的。有的缩着一团,挤在椅子角里坐着,有的两只脚只管在车板上跳着,有的索性站了起来,在车上走着,借以取暖。子云那身汗不流了,也就慢慢地感着凉意。那堆在火车上的破大衣,就也只好再穿起来。殊不料这热汗在身上凉过来了,透湿小褂子,冰凉地贴着了肉,更是冷得难受。这时,有个茶房,提了开水经过,便有好几个人将他拦着问:“这截车上,怎么没有热气?这下雪的天,坐在车上,实在冷得受不了。”茶房道:“热气管子坏了。”有人道:“热气管子坏了,应当赶快修理呀。”茶房道:“车子正开着,怎好修理?”子云插嘴道:“哪来的话,如头等车上热气管子坏了,车上也能够不修吗?”茶房道:“你说这话,你不会坐头等车去。这里,不比你在上海弄堂上蹲着舒服得多吗?”说毕,他径自走了。子云听他这种说话,真恨不得抢上前去,打他两个嘴巴,只是穿这一身破烂,也就没有胆子敢去和人计较。满车子的座客都在这里议论着:“人真是死得穷不得……”子云听着,却不去作声,低下头来,又勾起了若干年前的那一件旧事。想不到当年坐头等车那样嫌热气管子太热,于今坐没有热气的三等车,茶房都嫌着过分。若照着我以前的那种行为看起来,于今是简直该杀。想着想着,冬日天短,已经昏黑了,车棚子上,亮上了电灯,那稀微的四盏棚顶灯,还有一盏是熄了的。这样一大截车子,只有三盏灯照着,实在觉得这车上昏暗。和当年由头等车上到三等车上来找柳系春时相比,也和这一样,而且那是上午的五点多钟,这是下午五点多钟;那次在苏州昆山之间,现在也是在苏州昆山之间;当年在头等车上,认为坐三等车的客人,有勾通女骗子的嫌疑;现在自己也坐三等车了,难道自己还有什么嫌疑让人家去猜看吗?只管沉沉想着,火车到了苏州了。
下雪的天,上下旅客很少,车站上虽有少数的人在电灯下走着,但是冷清清的,并没有什么人喧哗。白糖……脂油糕……那若断若续的叫唤声,在冷风里,很清楚地送进耳朵里来。子云两手抓住了窗子,脸是紧紧地贴着玻璃,向车子外望去。月台上零落的旅客当中,有一个人牵了一条狗,来回地散步。还有一个穿皮衣的女子,手里提了一口紫皮小箱子,在月台上走着,要向站外走了去。这一个印象,刺激得他太深了。他突然跳了起来道:“把她抓住,快快把她抓住,她是一个女骗子。”口里说着,人就向车子外跑。车上茶房把他拦住,问道:“喂!你这是做什么?”他叫道:“你拦住我干什么?她骗了我十二万款子,我要抓她,我要抓她呀!”说着,两手把茶房一推,依然向前奔了去。三等车上的人,都哈哈大笑,说是这个人穷到连衣服都没有得穿,他还有十几万款子给人骗了去呢。他一定疯了,他一定疯了!
子云不管这些,一直跑下车去。他见着女人,都狠命地用眼睛去盯着,仿佛车站上所有的女人,都值得他打上几下,咬上一口似的。可是每个女人后面,照常地都有那满面是笑容的男子,悄悄地在后面跟着。这其间有个二十来岁的女子,是子云所最注意的,她两只手都提了箱子,有些提不动的样子,在站台上放下来站着。这时有个四十上下的男子,嘴上留了一撮胡子,穿了西服,加着皮大衣,是一位上海滩上大亨的样子。那女人含着笑问道:“老先生,请问你,到北平去的头等车,在哪边?”那个小胡子笑道:“我也是坐头等到北平去的,我来引你上车吧。”说着,他一点儿不为难,代她提了箱子走上车去。子云叫道:“喂!你不怕上当吗?小心啦!”然而天下上女人当的,只管上当。追求女人的,还在尽力地追求。呜地一声车开了,把这个疯魔了的汉子扔在苏州站上。大雪飞舞着,寒风呼呼响着的空气里,他还在叫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