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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三章 无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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金淡然终于是被太太监视着,上汽车进城去了。素英得着全盘的胜利回来,心里便实在得多了,觉得淡然进城以后,朋友们必然会劝他再回到做公务员的路上去的。纵然他不肯听朋友的劝,在城里总也有一个星期以上的勾留。在这七八天里,他和菊香疏散开了,再在乡间加以破坏,就不会有问题了。她如此想着,由乡镇回家的路上,便不断地想着主意,到家以后,一分钟也不能犹豫,立刻就开始破坏的工作。虽然,明知道菊香是认识不了几个字的乡下姑娘,但是也许有和淡然写情书的可能。于这“也许”与“可能”的两个假设之下,她就把淡然写字桌几个抽屉翻找了一个遍。淡然自到乡下来之后,没有了公文草稿,而朋友的来往信札,也少了百分之七八十,屉子里简单明了地放些纸张,若有什么秘密文件,却也不难找出。素英看过一遍之后,自己也说自己糊涂,他有情书,会放在这里吗?关上了抽屉,回头一看桌子角上,放着一只字纸篓。便拖了过来,把字纸都倾倒在地面,然后自己蹲在地上,一张张地清理着,再放到字纸篓里去。其间有几张纸片,是撕成了碎块的,素英更是注意,抓来放在桌上,费了二三十分钟工夫,才拼拢完成。便从头至尾一看,却大是没趣,两张是家里的日用账,一张是淡然起的诗稿,老太太由里面出来见了,便问道:“你又是丢了什么重要字据?你们年轻人,收藏东西,总是这样大意。”素英站着蹲着,两条腿都感着有些酸痛了,便在桌上地上一阵乱抓,把字纸都塞到字纸篓里去,笑道:“我有一封同学的信,不知丢到哪里去了。上面有回信地点的,找不着那信,我就无法答复人家了。”老太太见她答复得有理由,自也不去追问。素英累了,便回到屋里,躺在床上休息。人虽然躺着,两眼却不住地对屋子周围打量。她想,也许在不经意的地方,可以找出淡然一点儿破绽。她忽然看到墙上挂的淡然那半身像镜框架,有点儿歪斜。猛可地站了起来,像得了什么秘诀似的,便用凳子垫了脚,解开悬吊镜框的绳子,把它取下,再把镜后面的钉子拔了,打开板子,抽出画片,直透出了前面光滑的玻璃这才放心,里面实在没有什么夹带。可是取下画镜框子来,那有股勇气,于今再要装置好,那就透着麻烦了,把东西放在桌上,只望了它发呆。她忽然一转念,丈夫对于那个女孩子,有点儿念头,大概是真的,但是说到有了恋爱的程度,也许自己过于玄想。淡然既是走了,把这事丢开吧。因之带了小宝就到屋外田里去散步。为了要和田太太说话,便故意绕路绕到田家短篱笆外面逡巡着。但行之不在家,田太太要里里外外料理着家事,却没有工夫同人闲话,见面的时候,只点着头微笑一下。素英在外面转了两个圈子,觉着没有什么趣味。还是带了小孩子回来。夏末秋初,日子还正长着,坐在家里,看到太阳斜照着树上与山上,晴光反射过来,还有些逼眼睛。草木不是那样阴森森的样子,在阳光里泛出了一些黄色。西风吹了面前的大树叶唆唆作响。那秋蝉在高枝上吱啦吱啦发出断续的声音。老太太是在屋子里睡午觉,小宝是小大子带着玩去了。淡然在家,两个人还可以谈谈天,外面一同散散步,一个人在家里,却什么混光阴的也没有,只好在书架子上抽出几本旧杂志来摆放在桌上,随意地翻着。杂志这种东西,多少有些时间性,虽然眼下所看的这几篇文章,却很是可以玩味,但这书页全弄脏了,第一便引不起自己的美感,于是放下杂志,抽了两本别的书看看。但这书架子上的书,不属于政治,便属于文学,谈不上趣味。最近淡然预备了一些园艺农业书,涉及技术问题,更非自己所喜,翻弄了一阵,还是把书本放下,把塞在书架子下层的几本杂志拿起来看。其实这几本杂志,除了在城里时,看过一遍不算,拿到乡下来,又消遣过两三遍,再看也透着乏味。勉强消磨了两三小时,抬起头来,窗子外面,太阳已经偏西。起身时,见老太太两手捧了一件旧衣服,鼻子上架了老花眼镜,在打补丁,似乎也很感着无聊。自己走出门外,在走廊上站了一站,看那对面的小山峰,平平的也没有什么峰峦,不觉什么趣味。而且就是有趣,天天看看,时时看看,也觉是熟而生厌了。心里有了烦厌的意味,就不能在这里站着赏玩山景了。绕了屋子墙角,便走到屋子后面去。这里在果园之侧,编了一带疏篱,上面爬满了扁豆牵牛花的绿藤蔓,密密层层长着绿油油的叶子。这时扁豆正开着一串串的深红浅紫的豆花,像小蝴蝶儿团聚着。篱笆外面是一口浅水塘,隔篱看到水浪纹,已有一两只青蛙咯咯地叫着。豆篱底下,滴呤呤的各种虫弹了翅膀,却不露出形影。素英站着这里,出了会儿神,心想:“果然有钱,不愁衣食,在乡下住着也好,这大自然的声与色,都可以怡情悦性,老是这样着住下去,人也可以多活两岁。”正是这样想着,刘妈却请去吃饭。素英回到正屋子里来,见桌上已摆好了碗筷。看那菜时,是一碗炒豇豆,一碗煮萝卜菜,一碗红烧冬瓜,还有一碗剩下来的咸菜烧肉,这肉都是肥的,早上一餐饭就没有下筷子的。素英见老太太已入座了,自己便也坐下,扶起筷子来,将菜碗里的菜,拨了两拨。见刘妈站在身后,便道:“你是怎么弄的,一项下饭的菜也没有。”刘妈笑道:“太太,这可比不得城里,随时出去买东西都有。这就是早上一会子工夫可以买到肉。天气热,猪肉铺里,不敢多预备。至于鱼呀虾呀,那是十年难碰金满斗,哪里天天买得到。煎几个蛋来吃吧。”素英道:“餐餐吃鸡蛋,吃得腻死了。你预备的是什么汤?”刘妈笑道:“汤还可以,在竹园里找到了一把小白菜,做的是白菜汤。”素英道:“白菜汤要多放一点儿材料才好。你放了一些金钩虾米在里面没有?”刘妈道:“今天是真巧了,那家杂货铺子里,什么都卖完了,虾米香蕈都没有,我只买了一些虾子回来烧冬瓜。”素英道:“我无所谓,白饭也可以吃下去两碗,怎么也不给老太太预备一点儿合味的菜?”老太太笑道:“没关系,这虾子烧冬瓜就很好。小宝可没有菜吃。”那孩子扶了筷子,正把两只小眼向满桌子上菜碗里眯着,听了这话,索性放下筷子,两腿向凳子下一伸,溜了下去。素英笑道:“你看,一说你就来劲了,不吃就不吃吧,回头摸两块饼干吃吃。”小宝听说可以吃饼干,径直就向屋子里跑了去了。素英慢慢地陪了老太太吃了两碗饭,自己碗里的饭,却还剩下了一大半。于是将温水瓶子里的热水泡了那半碗饭,方才就着咸菜,勉勉强强地吃了下去。自然,再也不想吃第二碗了。饭后,和老太太闲话了一阵,烦闷不过,还是到书架子上寻找书看。无意之中,寻到了一套《封神榜》,这倒是一样消遣的玩意儿,于是将茶几放到床头边,移过煤油灯来,躺在床上看小说。这些不可思议的神话,还是做小姑娘的时候,翻过一回的,于今重新看起来,颇也觉得有趣。在精神振奋之下,并不要睡,竟把一部《封神榜》,看了一小半。还是煤油灯芯,慢慢地挫了下去,看来灯油座子里,已是没有了油,只得起来,移开了茶几,然后安睡。自从迁居到乡下以来,便养成了一个早起的习惯,入晚不久便睡。到城里去住了几天,又变着起晚了。这晚看了半夜的书,醒来便已经红日满窗,而且那秋蝉还在树上噪叫,简直是上午了。在枕头下面摸出手表来看,竟是九点半钟,平常吃过早稀饭之后,又做了若干事了。小大子听到屋子里脚步声,便进来拿洗脸盆打水,抢着道:“太太,你看,怎么办?今天又没有买到肉。”素英道:“没有肉,就吃素吧,在乡下住家,哪里能像在城里一样餐鱼顿肉的。”小大子见女主人并不见怪办菜的刘妈,自己无功可禄,就不再说什么了。但素英心里,究竟不能十分舒适。漱洗以后,手里捧了一杯热茶,缓缓地走到厨房里去,只见刘妈坐在厨房门口树荫下面择菜。箩筐里盛着一大捧老苋菜,水盆里浸着拳头大的茄子和一些牛角辣椒。她先笑道:“这镇市上今天只有半片猪,不到天亮,就让人家抢完了。”素英皱了眉道:“你看这都是下了市的蔬菜了。费了油盐,做出来也不会好吃的。”刘妈道:“我到对过那茅屋里去,买两只小鸡来吧,就把这辣椒炒仔鸡吃。”素英道:“无故杀生,老太太不愿意的。”刘妈笑道:“先我们不要作声,端上了桌子,就说是东镇市上买来人家已经洗剥干净了的。”素英走到厨房里去,见桌上也只放了两块豆腐,因道:“我倒不要吃肉,只是蔬菜里面放下肉丝肉片,比较地有味些。既是可以买到仔鸡,你就去买两只来吧。”刘妈正也是愁着做出菜来,太太和老太太吃不下饭去,既是太太说可以去买仔鸡来炒得吃,就不用迟疑了。她站起身来抖了两抖身上的菜叶子,便走出了庄子去。素英想着,没有肉,就杀鸡杀鸭吃,这透着不成话。不过只干一两次,大概也不会引起老太太的闲话。如此想着,复回到正屋子里来,正好老太太笑嘻嘻地由里面迎将出来。她笑道:“我们淡然,向来就提倡素食主义,说是那样才卫生。于今用不着提倡,逼得人不能不素食了。”素英道:“我们初来的时候,这镇市上也什么都买得到,现在越住久了,倒越觉得不方便了。”老太太笑道:“就是买不到肉,这也没有多大关系。方便不方便,倒不在于这上面。”素英笑道:“虽然不在乎这上面,可是肉也买不到,其他的东西,更是买不到了。”老太太道:“这问题也快解决了。你不是把淡然送到城里找工作去了吗?他有了工作,我们自然都会回到城里去。我看淡然在乡下,也不见得有十分趣味,这回进城,他必定会想出一个最后的决定的。你倒不必心里牵挂不下了。”素英听了老太太这话音,颇有点儿讥诮的意味,也只好微微地笑着,自向房里去看《封神榜》。到了吃午饭的时候,除了几样老蔬菜,果然有了一碗辣椒仔鸡和鸡肝汤。老太太坐在桌上等刘妈盛饭的时候,向她笑道:“你倒会调理饭菜,没有肉,就吃鸡。可是先生回来了,不必这样办了,他多少还讲点孝心,以为我非这样吃不可。乡下买鸡买鸭,又比较容易,先生天天给我买鸡买鸭杀着吃,那我的罪过大了。为了先生反对我吃花斋,一个月三四次吃斋,我也只好取消了。我又何必让他为了我天天杀鸡杀鸭?”素英在桌上,低了头吃饭,脸上带了微笑,微微地摇摆了头。刘妈看到太太这种表示,也只好代人受过,不敢作声。在这日晚餐,刘妈本想再去买一只鸭子来红烧了吃。经老太太这样一说,也不敢再弄了,还是把主人吃腻了的鸡蛋,炒了一碗当荤菜。素英为了午餐吃炒鸡,引起了婆母的非议,自不敢再说菜不好吃,依然是用开水泡了大半碗饭吃,缓缓地吃着,等老太太吃完了,方才放下碗来,免得老太太又看到自己吃不下饭去的样子。好在由城里带回来的饼干,还有半听,晚上在屋子看那半部未完的《封神榜》,抓一把饼干放在茶几上,一面看书,一面抓了饼干吃。虽然这是种消遣,可是在不知不觉之间,也就把那半听饼干,消耗了一大半。因为自己急于要看这封神的结果,丝毫不停留地,一个劲儿看下去,在晚间十二点钟,也就把书看完了。次日又是起了个晚,九点半钟起床。但因为小说已看完了,没有什么可消遣的了,就到外面树荫下散步一会儿。回到家里看钟时,却是十点一刻,这时间离午饭还早,在屋子里坐着,喝了一杯茶,还是无聊,又溜到屋外面花圃里去散步。却遇到田太太老远地招着手,隔了冬青树的短篱笆,笑着叫道:“金太太,今天闷不过吧?可以到我们这边来坐坐。”这个约会,倒是正中素英的下怀,慢慢地走向前去,因笑道:“我不像田太太这样贤惠,可以干着里里外外的工作。看看书吧,那书架子上的书,都不合我的口味。闲散着两只手,只有在外面散步。”田太太道:“金先生进城去了吗?”素英道:“是的。田先生出门去了,关于布置农场的事,没有人指教,他也无法进行。他又是个好动的人,让他在家里闭门看书,哪里办得到呢?”田太太道:“天气也渐渐凉了,这日子进城,倒也不见怎么热。”素英道:“我有一件事请教,这两天为了什么缘故呢,镇市上买不到肉?”田太太笑道:“那倒是正常态度。上两个月这镇市比较繁华,那是有两个人多的机关,暂时驻在附近,现在那机关搬走了,乡下人吃肉是有次数的,所以屠店里,不能天天杀猪。”素英哦了一声,因向前面几间茅屋指着道:“我们家佣人,忘记了是在乡下。为着买不到肉,还在那乡下人家,通融着买了两只小鸡回来吃。我们老太太倒说了她一阵。”田太太道:“府上有一位老人家,又有小孩子,倒应当预备一点儿荤菜。”素英做出一个因话提话的样子,突然问道:“我想起来了。菊香那个孩子,不是住在茅屋那里的吗?现在回来了没有?”田太太道:“原来是住在一个亲戚家里,相隔约莫十里路。这孩子也是魔星照命。偏偏又让人通了风,她父亲知道了。昨日一早,我派人去看她,她母女几个人逃到江北去了。不识字的女人在社会上有多大办法呢?这还不是流落的下场?”素英点点头道:“我真同情她。也许不是到江北去了吧?”田太太道:“这个我也不晓得,我是叫工友去看她的,工友这样回来报告我的。”素英听田太太所说有来历,自也不用再疑惑。因笑道:“若不是田太太忙着,我倒真想邀了田太太一路去看看她。”田太太道:“真是的,行之不在家,有许多事是我代办了,真透着太忙。”说毕,扭了身就跑,她像是想起了一件什么要紧事似的,跑了几步还回转身来道:“回头我们再谈吧。”素英得了这个消息,把心中不安的那分情绪,压平下去了很多。两日来坐立不宁,也为的是这个消息未曾得着,既有了这个消息,倒是可以回去休息休息了。她这样一转念,人便到了家中,坐在淡然的书桌边,拿起他的纸笔,很不在意地,写着大小字。等到吃午饭的时候,方才放下了笔。为了老太太不赞成杀鸡杀鸭,鱼肉买不到,鸡蛋又吃腻了,索性是一桌子素菜。接连吃了好几餐开水泡饭,便是勉强可以送饭下肚的开水,这顿也不愿用,只是忍耐着,连吞带嚼,吃了大半碗饭。老太太看她用筷子非常迟缓,使不出一些精神来,便道:“明天你自己上镇市上去买菜吧,虽然买不到荤菜,也可以买点合味的菜吃吃。”素英笑道:“我倒不是为了没有菜就吃不下去,这两天我心里搁着许多问题呢。”老太太道:“有什么问题呢?”素英先是红着脸说不出来,接着便微笑道:“那也无非是我们一家的生活问题,也就是淡然个人的工作问题。”老太太点了头道:“那倒是不错的。我们在乡下这样吃苦,并不能得着什么出路,那又何必吃这苦呢?”素英也不实说什么,只是微笑。午饭吃得早,饭后长午无事,躺在藤椅子上想心事,便觉这在城里,正是出城游湖的时候,要不然,逛逛商场,买两包零碎吃物,可以上电影院看第一场电影。叹了一口气,便起身走到廊檐下来站着。可是出来之后,所看到的还是那熟极了的一带平整的山岭,正如餐餐吃腻了的鸡蛋一样,十分讨厌,于是再叹口气,又回到屋子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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