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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三回 冷巷夜行隔墙听醉语 花栏午静小院过芳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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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平生一肚子心事,正想和马老师痛痛快快地说上一阵,不想只说了两三句话,他就打着马走了。到底不知道马老师是答应呢?还是不答应呢?若说不答应,他已经在地面写了两行字,而且口头上也有话了。他是言而有信的人,决不能说出话之后,又把事推诿了。可是随便说了几句,就算妥当,也觉得把事情看得太容易。马老师是个有身份的人,未必肯这样含糊地办事。他站在旷地上沉吟了一会子,然后低了头,背着手,慢慢地走回家去。他在古吹台试马,已经是耽误时间不少了。这时他又是慢慢地走回去的,那就时间更是迟误。所以当他那样一步一步走进了城的时候,那金黄色的太阳,照在人家白粉墙上,又变成金光一片了,这是仲春时节太阳初行示威的一种景象。平生骑马之后,又走了七八里路,不免脸色发红,周身出汗,走到家里,已九点多钟了。刚进大门,那小三儿就迎着他笑道:“大少爷,你这时才回来,大人问你两遍了。”平生道:“大人上衙门去了吗?”说着,自己就要向上房里面走去。小三儿抢着上前,把他衣服扯住,叫道:“少爷,你满头是汗呢?你到书房里去照照镜子吧。你那样子,可到上房去不得。”平生不管,依然向前走。小三儿见拉他不住,就在身后低声叫道:“少爷,你忙什么?上房里还有客呢。”平生这就站住了脚问道:“上房有客?那是谁?”小三儿笑道:“到上房里去的客,大少爷总能猜得出来的。”说到这里,把声音又低了一低,笑道:“就是鹿小姐来了,你这个样子进去,她看到了又要说你淘气。”平生笑着道:“这小子满口胡言,一点规矩不懂,我要打你了。”他口里虽是这样说着,身子可向书房走了去。小三儿倒是不怕打,紧随着他身后,就送了一盆洗脸水进来。平生拿了一柄布掸子,先站在院子里,周身掸过一遍灰,然后进房去,取下了假辫子,连头带脸痛痛快快地洗过了一阵,回转身来,却看到小三儿另取了一根洗刷干净的假辫子站在一边,就问道:“我也没有告诉你要换辫子,为什么又拿一条辫子出来?”小三儿笑道:“我看到大少爷把辫子拿下了,一定是要换的,而且你跑得满头是汗,辫子上有气味,在客人面前总不大合适。”平生接过假辫子来,说道你倒懂得这些。口里说着,可就两手捧了发网,向头上罩了去。小三儿又抢着拿了一面镜子,两手捧着,放在胸前面,对了平生。

平生戴好了假辫子,就向上房走去。在院子里屏风边,就故意咳嗽了两声,以为鹿小姐一定随了这声咳嗽,在玻璃窗子里伸出一张白脸来。可是当他转过屏风来以后,才知道自己完全揣测错了。原来上房堂屋里并没有客,只是自己的父母,坐在堂屋中间吃早饭。本待缩回身来,他父亲秦镜明,已是老早看到了。便叫道:“平生,你又到哪里去?”平生听了这喊叫声,只得从从容容地走进堂屋来。秦镜明立刻板着脸,把胡子全翘了起来,连筷子都来不及放下,就伸了筷子头,向他点着道:“这一个月以来,常看不到你的踪影。在上房里问你,你在书房里,在书房里问你,你又在后面园子里。若是三处地方,同时找起你来,倒不知道你在哪里?”平生慢慢地走近前,只好垂手立着。他母亲秦太太回转头来,向他周身上下打量了一番,这就笑道:“人家全说你和江湖上的人来往,我就有点不相信。看你让父亲一喝,吓得像懒蛇一样。”秦镜明道:“木朽而后虫生,若是他不跟着人学习拳棒的话,这些谣言又从何而起?”平生哪里敢作声,只是垂手立着。秦镜明又正色道:“我对你说,从今日起,就不许你练拳棒。你若是不听我的话,瞒着去干,我要知道了,就把你当革命党办。”平生没作声,脸上却有浅浅的笑容,但是极力镇定,又忍回去了。秦太太笑道:“大人恨革命党也过分了。动不动,说把人当革命党办,好像你要用厉害的刑罚去对付的就是革命党。”秦镜明冷笑一声道:“那也不假,我要拿着革命党,要亲眼看见他个个死在刀下,方才罢休。”秦太太道:“革命党同你有什么仇恨,你要这样处治他才甘心。”秦镜明道:“说起来,你也会恨他的。这些乱党,十之八九,是朝廷拿出钱来造就的学生。他们受了朝廷的厚恩,不想图报,丢了书不念,反而要无父无君的,联合起来造反,你想那可恨不可恨?”秦太太将嘴一撇,淡淡地笑道:“那也没什么可恨。只要我们自己的孩子规规矩矩读书,挣一点儿前程出来,那就很对得住你了。他们花朝廷的钱,又不是花你的钱,倒要你这样恨他们。”说着这话,就回过脸来,向平生笑道:“孩子你听见了吧?可别学革命党,你听听你老子的口气,多么厉害。”平生笑道:“我哪里敢做这样的事。那些人全是手枪炸弹,终日不离手的。”秦镜明沉了脸色道:“这一层,我倒是可以放心的,平生不过是对人情世故差一点儿经验,平常我告诉他怎样读书,他倒也知道。犯上作乱的事,我想是不会做的。”秦太太笑道:“既是犯上作乱的事,他不会做的,你就不必做出这一分五殿阎罗的面孔来了。平生,坐下来吃饭吧。你父亲是恨革命党,也不是恨你。”说着,用手连连拍了身旁的空椅子两下。平生忍耐着吃过了一餐饭,回到了书房里去,就躺在一张睡椅上,眼望了天花板出神。小三儿走进来笑道:“大少爷,你一定怪我撒谎。你不知道,今天大人脾气大着呢。你若闹得满头是汗进去,大人立刻就要生气了。”平生挥着手道:“哪个管你这些闲事。”小三儿一伸舌头,退出去了。

这书房在一个小跨院里。窗子外有两棵梧桐,一丛月季花架子,绿荫荫地照着屋子里倒更是幽养。那高的白粉墙上,麻雀儿三三两两地在瓦缝里跳着,平生因它们叽叽喳喳地叫着,就把看望天花板的眼光,转移到院子外白粉墙头上去,正看到两个麻雀纠缠在一处打架。忽然一个翻身,两只麻雀全跌了下来。于是其余的麻雀,哄然一声飞了。平生看到这事有趣,就走出书房来,只见两个麻雀,全仰翻在月季花架子下,伸手捉了起来,原来有一根筷子,上面缚了长针,一针把两个麻雀斜穿着了。便叫道:“小三儿呢?这没有别人,准是他干的。”抬头看时,月季花架子边,有个人影子,可不就是小三儿吗?平生连连叫了几声,他才慢吞吞地走了来。平生将筷子头上穿住了的两只麻雀,直举着送到小三儿面前来,问道:“这两只小鸟,有什么事伤了你,你要用针去射伤它干什么?”小三儿将两只手互相搓了几下,笑道:“我也不是存心要射杀它,不过是要试试手,不想一放出去,果然就把它们射死了。”平生道:“胡说,你难道是这一回初动手吗?”小三儿笑道:“动手是动手的,没有一箭射过两个活东西,这次借了机会,一箭就中,我高兴极了。”说着,手摸了头,连连地跳了几下。平生笑道:“喝!你有这样的得意,你再射一只活的给我看看。”小三儿将两手垂下去,搓着自己的大腿,人也只管后退了两步,笑着只扭脖子。平生道:“我叫你试给我看,你就试给我看吧,为什么这样子退退缩缩的?”小三儿笑道:“大少爷骂我的。”平生道:“我叫你试试,我又骂你,那算怎么回事?”小三儿看看平生的脸子,依然还带着笑容,于是连连地退了几步,退到月季花架子上,被花上的尖刺在他那光脖子上,重重地扎了一下。可是他也来不及管脖子上是不是痛,掉转身跑出了花架外去,取了一张小弓来。那弓仅仅只有一尺上下长,弓背虽也是竹子做的,却只有指宽,在两头缚了两仔小小的红绿丝线,倒很有点像小孩儿玩意儿货。平生看看,倒猛可地一惊道:“怎么你会弄这套武艺了?”小三儿道:“我是马老师家里那个小徒弟傻哥儿教给我的。他的本事大得很,不但能射这小箭而且会打石头。无论是大小东西,只要在百步之内,他伸出手去,总可以打着。我看到怪有趣的,就强求着他教给我。他虽是答应教给我,不让我对人说。”平生摇摇头道:“不对,这种小箭以前很少,现在只有山东曹州一带有几个人会使。使得最好一个,我只知道他叫袖箭李三。把这小弓放在他的大袖子里,偷偷地在人不经意的时候,就放了出去。别人放袖箭,不用弓,才可以把一只手放出去。他用弓,也是一只手放出去,这可不知道他是怎么练的。他用的箭,也很奇怪,和平常的不同,只是一根筷子似的小木棍上,插了一根长针。这箭放射到人的眼睛上,或射到人的咽喉上,一定要人的性命。若是把药水将毒针煮过,那更厉害,可以见血就死。我是久闻其名,没有见过,不想你竟会学得了。那傻哥儿他是一只手放?还是两只手放呢?”小三儿笑着,把手乱摸了脖子道:“原来这小箭,还有这样一套来历。傻哥儿放这箭,倒是两手快,不用看准了东西,放出去就可以射着。”平生道:“你学了这玩意儿,多少时候了?”小三儿笑道:“原来这玩意儿还是变化无穷的。我算走运,前后只学了一年,就练到这个样子了。”平生道:“以前,我怎么不知道呢?”小三儿道:“傻哥儿说了,这件事,不许我让你知道了。他说,没有练成这玩意儿,让大少爷看到了,他就要割下我只耳朵来。”平生道:“那为什么?”小三儿笑道:“傻哥儿人小心不小,他说他手下不能教出无用的徒弟来,免得让别人家说他笑话了。”平生哦着一声,连连地点了两点头道:“原来傻哥儿还有这样一手?”他只说了这样一句,把话就给忍下去了。小三儿不知道少主人是欢喜还是生气,也就只得暗搁在心里不提。平生本也打算在今天晚上去探访马老师的。有了小三儿这句话,心里更是放不下。到了晚饭以后,故意放出疲倦要睡的样子,在父母面前坐了一会子,然后再回到书房里去。

开封城里,不少的事情,还带着古典色彩。在书房跨院的墙外,剥剥呛呛剥剥呛呛由远而近地,送来一种更梆子更锣声,这已经是通知到了二更以后了。平生吩咐小三儿关上了院门,自己把书桌上的一盏煤油灯,也扭转得只剩了一线红焰,然后把长衣服下摆一卷,直跳过墙去。这个时候,深巷里没有一点儿灯火,那两旁人家紧紧地闭着门户,也没有一点儿响动向外透露出来。平生轻着脚步走上了大街,在那人家店铺屋檐角下,偶然有一两盏黄色的电灯,在木杆上垂着,照见一条长街,昏沉沉的。平生低了头,很快地走,在有岗警的地方,却又放缓了步子,口里带唱西皮二黄,很从容地过去。原来这时候满城捉拿革命党,巡警遇到形迹可疑的人,是少不得要盘问的。经过了两条大街,将近南城,便踅进一条小巷子里去。这冷巷子里,街灯和阔人一样,是不来光临的。在一家澡堂子门口,竖了一根天灯柱,最上面挂着一盏纸糊的小灯笼。可是灯光既小,吊得又很高,地上也没有光影子。在对过一家小屋子,门是紧闭着,窗子却是开着,由窗子里放出一簇光辉来,照见那矮屋檐上悬着的一个大葫芦,这就是马老师在城里卖药草的分店。店里有个朋友胡二,同小徒弟傻哥儿在这里看守。平生有时候也在这里会他老师。只是马老师脾气很古怪,不许他白天来。说这种小店,常常有阔少爷进门,那是招惹是非的。平生怎敢不听他老师的话,所以每到这里,总是夜深。只看那拴马柱上,兀自拴着一匹马,知道老师是在这里的了。他悄悄地移步向前,走到了窗子外边将身子闪到暗处,且听老师屋子里面有客说话没有?只听得马老师道:“哈哈!有人打算偷听我们的话,老哥,你先喝这杯,有话回头再说。”平生这倒不好站住,只得大开了步子,走到门口去,待要伸手敲门。门呀的一声,先开了,傻哥举了一只小灯笼出来,直照到平生的脸上,笑道:“秦师兄刚来?”平生笑道:“老师说我在偷听他的话呢。你想,我哪敢?我是因里面有客,不敢胡闯进去。”傻哥儿笑道:“这算你猜着了。老师说,你的事他放在心里,今晚上不必见面了。”平生道:“但是老师约我今天二更时候来的。”傻哥道:“老师也说了,约你来,他可以做主。但那位客愿不愿见你,他不能做主。老师说,宁可在你面前失信,也不能得罪这一位客,你信不信?”平生呆了一呆,又听到马老师叫道:“老哥,你只管喝。喝酒是一件事,求你帮忙,又是一件事,难道你喝了四两烧酒,就讹上你不成。”说完这话,接着便是一阵哈哈大笑,平生笑道:“好!我明白了,我先回去。请你告诉老师,我明天在家里,终日不出门,静等老师的消息了。”平生交代明白了,自回家去。

到了次日,他一天也不敢出门,就在书房里坐着看书。上午的时候,自己看书看得很高兴,把头上的假辫子摘了下来,挽了两只袖子,直擂了一砚台墨,预备写一张大字。这时,太阳当顶照着,把跨院子里蔷薇花架,浓浓地遮了半院子绿荫,微微的风,由院子里送到屋子里来,自有一股子香气,不断地向鼻子里吹来了。玻璃窗上,两个小蜂子嗡嗡地叫着,碰了壁,飞不进来。在一张紫檀雕花的桌子外,半支了一架小屏风,屏风上画着山水。他手上擂着墨,眼睛向屏上的山水看了出神。正注意着,却看到一道白光,在屏风折缝中间,很快地一闪。接着一位倩影亭亭的姑娘,在屏风转角的地方,两手扶了大腿膝盖,微微地向下蹲着,请了一个双腿儿安。平生一回头,看到正是鹿小姐,立刻站起来,抱了拳头,乱着揖道:“呵呵!这可不敢当,鹿小姐行这样大礼。”鹿小姐站定下,微微低了头笑道:“我这不打搅您吗?”平生笑道:“鹿小姐来了,我们是蓬荜增辉,打搅两个字,我们是怎么敢当?”鹿小姐笑道:“大爷,你说这话,不叫我惭愧吗?”说着,微微地抬着肩膀,向后退了两步。平生笑道:“好几天没见鹿小姐到舍下来。”鹿小姐笑道:“这是贵人多忘事,前儿个我还来着呢。”平生一想,不由得抬起手来,在头上乱搔了一阵,笑道:“真的真的,我怎么啦,好像七老八十岁,说话有些颠三倒四。”鹿小姐站着,昂头向屋子周围看了一看,笑道:“大爷这书房,布置得真是雅致呵。”平生笑道:“雅致两个字,哪里谈得上?不过干净而已。再说,像我这种人,袭父兄之余荫,慢说屋子不过布置得雅致些,就是雕梁画栋,成了皇宫一样,与我又何干?”鹿小姐笑着说了一声您客气,又默然了一会。平生道:“请坐……”说到这个坐字声音却非常之细。因为心里猛可地想起来了,鹿小姐还是一位十分守旧人家的姑娘,怎好在男子书房里坐着呢?鹿小姐这就笑道:“我听说这院子里月季花非常之茂盛,我是来看花的。”平生笑道:“谈到了花,那未免可笑,我们这院子里的花,还抵不了你园子里的一只犄角呢。”鹿小姐笑道:“您客气。”说了这三个字,她笑着把身体微微地颤着,不知如何是好似的,只管向周围张望着。平生呵了一声,又说了一声是的是的。鹿小姐正也想说一句什么呢,可是就听跨院子外面,有一阵细微的脚步声,这就红着脸走出院子来,口里还不住地道:“你瞧,这绿叶架子上,开着许多红色的花,真像绣的花屏一样,真好看。”说完了这话,匆匆地就跑到院子外来站着。这也就发现了那个送出脚步声来的人是谁,小三儿站在院子的月亮门下,老远地请了个安,鹿小姐情不自禁地道:“原来是你。”小三儿也没作声,只在原地方站着。鹿小姐对着一小架月季花,尽管出神,却也看不出一个什么道理来,于是掐了一大朵月季,将两个指头捏着,送到鼻子尖上去闻,也不走开,也不作声,只是那么静静地站着。偶然一抬头,看到平生站在廊檐下,望着她呢,这就吃吃一笑,扭转头就走了。平生站在廊檐下,呆呆地向她后影看着,只管不住地发着微笑。小三儿慢慢地走到平生面前,扭了两扭脖子,低声笑道:“鹿小姐会到我们这跨院子里来看花,这不是笑……”他的话说不下去了,又扭了两扭脖子,立刻伸出一只手来,把自己的嘴掩住。平生轻轻喝道:“没事就向这院子里胡跑,滚出去!讨厌。”小三儿眯了眼睛笑着,就跑走了。平生随着走下廊来,对那月季花架子,看了一看。今年的花并不怎么繁盛,由地面到屋檐,很高大的一个架子,总共不过百十朵花。这有什么稀奇?往年每当月季花开得好,几乎和绿叶子一样繁密,今年这一点儿零落的花,实在算不得好看呀。鹿小姐对我这院子里的一架花为什么这样心爱呢?想到这里,也不免学了鹿小姐的样子,将肩膀抬了两抬。忽然有个新感想,立刻追出跨院子来,向鹿小姐后影看去。他觉得汉人穿短衣服穿长裙子,实在没有旗人穿这长衣服好看。所谓倩影亭亭,只有鹿小姐这后影,可以当之。假如将来革命成功了的话,在五族平等原则之下,旗人这旗袍的制度,必定让汉人留下,而且要汉人都跟了旗家妇女穿起来。他心里想着,人是追到了上房,要鉴赏那亭亭的倩影。可是鹿小姐出那院子以后,觉得心里有些慌乱,不敢停留,一直走到上房秦太太屋子外来。她在廊檐下,就叫了一声道:“伯母,我又来啦。”秦太太隔了玻璃窗子,这就抬起大袖子,向她招了一招手,笑道:“我正惦记着鹿小姐呢。快请进来,我这里炖了稀烂的莲子羹,你来得正好。大长天日子,一点儿事没有,吃饱了,咱们谈个鼓儿词吧。”鹿小姐对于秦太太,一径就当了自己的母亲一般看待,在十分亲热的当中,还带有三分畏惧的意味。秦太太说什么,她都得表示服从。这回缓缓地走进屋子来,见秦太太摊了一副牙牌横在桌上,随便摸起牙牌数着,这就老远地站定了。笑道:“伯母很闷吧?我来陪伯母顶牛玩。”秦太太推牌站了起来,笑道:“外面屋子里坐坐吧。我别倚老卖老的,客来了,也不好好儿地款待。”说着,自己就走到外面客堂里来,正要向旁边太师椅子上坐下去呢,鹿小姐可就抢上前一步,两手扶了她的胁窝轻轻儿地慢慢儿地,向正面炕床上推了去,笑道:“您是长辈,应当上坐,还同我并排坐啦。”秦太太笑道:“虽然长两岁年纪,这长辈应当在自己家里做,怎好充到鹿小姐头上去呢?”她口里虽是如此说着,倒也不是那么客气,就笑着坐到炕上去了。她向鹿小姐脸上,只管望着,笑道:“鹿小姐越长越俊了。”她再看了看笑道:“我有这么一个……”话没说完呢,鹿小姐坐在旁边椅上,早是两手拿了小绸手绢捂着小嘴儿一笑。就在这个当儿,不由得把头低了下去,微微地咳嗽了两声。秦太太笑道:“我这么大的年纪,还能和你们小孩子们开玩笑吗?”鹿小姐把手绢放下来,又咳嗽了两声,笑道:“我自己照镜子越看越觉得自己寒蠢,您还说我长得俊。”这时,女仆送上茶碗烟袋来,秦太太手捧了水烟袋,稀里呼噜抽了几袋水烟。鹿小姐把掏出的手绢放在大腿上,翻过来覆过去,只管是折叠着。一主一宾,这时都寂然了。秦太太一直把水烟吸了四五筒,将纸煤儿压在烟袋底下,用左手一把托住,右手可就用两个指头去捏着纸煤儿,眼睛看着那纸煤儿头上烧出来的烟,慢慢地向上腾绕。她忽然掉过脸来一笑道:“鹿小姐,你不是八月里的生日吗?”鹿小姐笑道:“我是九月十五的生日。”秦太太道:“哦!九月十五是什么时辰呢?”鹿小姐毫不加思索,就答道:“寅时……”这两个字说完,心里可就想着,怪呀,干吗她今天问我的生日,还带着问时辰呢?因之她的脸色,随着又红了起来,将折叠着的手绢,卷了布卷子,只管挪搓着。秦太太看了她那扭捏的样儿,倒怪可怜儿的,便笑道:“这没有什么,我不过白问一声。”正说到这里,外面却有了脚步声,鹿小姐回头向外面看着,情不自禁地就笑着一扭脖子道:“哟!大爷来啦。”平生随着这话,可就走了进来。秦太太道:“这小子,不声不响的,又走进来干什么?”平生道:“我进上房来,拿一点儿东西。”又向鹿小姐点点头。秦太太道:“我娘俩正谈着心呢,你到这儿来打岔干什么?”平生向母亲看看,又向鹿小姐看看,笑道:“假使不让我在这里的话,我走出去就是了。”说着又向鹿小姐瞟了一眼,鹿小姐的那一条手绢还捏着呢,无缘无故地,可又把手绢提了起来,将嘴捂住。平生看到秦太太一脸正气地望着人,倒不敢多说话,悄悄地就走出去了。他在上房里虽是那样儿女情长的,可是到了书房里,他的心思立刻改变过来,精神一振,把长袍上的嵌肩脱了,换上了一件马褂,然后把书堆里一个纸包儿拿了出来,将一条大手巾紧紧地包裹着,然后吩咐小三儿,把鹿小姐坐来的骡车借来一用,要出去拜一趟客。小三儿看到他那样子,心里就明白了。不到十几分钟,平生已是坐着骡车出城去了。平生自己出门,这不是什么关键,关键可在那个纸包里,却有几根金条。这几根金条是比什么英雄豪杰的力量还大,是能做出一番大事业的。这金条交给的第一个人,就是马老师。马老师拿到这金条,也不曾稍事停留,就交到第三个人手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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