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节 自然法
老子虽主张宇宙无意志之论,顾其对于宇宙之运行,则亦以为有一定法则。其言曰:
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第二十五章
天之道,其犹张弓欤?高者抑之,下者举之;有余者损之,不足者补之。天之道,损有余而补不足。《道德经》第七十七章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而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道德经》第七十三章
此数章之语骤视之,似与其主张之自然无意志论相矛盾者。然老子之意,则以此为自然之理法,而非有主宰于其间也。易言之,宇宙之运行,虽莫有为之主宰,而若有一定之轨范,此天道之所以不可知而仍可知也。
庄子多申老子之旨,如老子曰“道法自然”,然人于理,求其说而不得者,概归之自然,此本无可致诘之词。故庄子申之曰“不知其然之谓道”。老子曰“有物混成,先天地生”。此别理于气,假定语耳,其实理气一也,无后先之可言。故庄子申之曰:“有先地生者,物邪?”盖皆似相反,而实相成者也。庄子又曰:
日夜相代乎前,而莫知其所萌。已乎,已乎!旦暮得此,其所由以生乎?非彼无我,非我无所取。是亦近矣,而不知其所为使。若有真宰,而特不得其眹。《齐物论》
清陈寿昌释之曰:
情,实也,若有真宰者。道之为物,惟恍惟惚也。可行己信者,其精甚真,其中有信也。有情无形者,迎之不见其首,随之不见其后也。
万物万情,趣舍不同,若有真宰使之然也。起索真宰之眹迹,而亦终不得,则明物皆自然,无使物然也。又前引《天运》篇“天其运乎?地其处乎”一段,郭象注云:“夫物事之近,或知其故,然寻其原以至乎极,则无故而自尔也。”自尔者,即自然如此之谓也,此分明谓宇宙变化均为自然而然、不期然而然者也。《秋水》篇亦有一段论之甚精:
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故将自化。
梁向秀为之释云:
吾之生也,非吾之所生,则生自生耳。生生者,岂有物哉?故不生也。吾之化也,非物之所化,则化自化耳。化化者,岂有物哉?无物也,故不化焉。若使生物者亦生,化物者亦化,则与物俱化,亦奚异于物。明夫不生不化者,然后能为生化之本也。见张湛《列子注引》
向氏所论,颇有卓见。然此自化说,前人曾道过。《列子·天瑞》篇云:“有生不生,有化不化;不生者能生生,不化者能化化;生者不能不生,化者不能不化;故常生常化。常生常化者,无时不生,无时不化。阴阳尔,四时尔。不生者疑独,不化者往复。往复,其际不可终;疑独,其道不可穷。《黄帝书》曰:‘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故生物者不生,化物者不化,自生自化,自形自色,自智自力,自消自息,谓之生、化、形、色、智、力、消、息者,非也 。”观此于宇宙万物存亡变化之迹,可思过半矣。
第二节 自然之观念
庄子既主张因任自然,然其对自然观念究为如何乎?此吾人所欲知也。《马蹄》篇曰:
……纯朴不残,孰为牺尊?白玉不毁,孰为珪璋?道德不废,安取仁义?性情不离,安用礼乐?五色不乱,孰为文采?五声不乱,孰应六律?夫残朴以为器,工匠之罪也;毁道德以为仁义,圣人之过也。
世间所谓知识文明,所谓仁义,皆戕贼人性、违反自然者,故极力掊击之。又曰:
绝圣弃智,大盗乃止;擿玉毁珠,小盗不起;焚符破玺,而民朴鄙;掊斗折衡,而民不争;殚残天下之圣法,而民始可与论议;擢乱六律,铄绝竽瑟,塞瞽旷之耳,而天下始人含其聪矣;灭文章,散五彩,胶离朱之目,而天下始人含其明矣;毁绝钩绳,而弃规矩,攦工倕之指,而天下始人含其巧矣。故曰“大巧若拙”。削曾、史之行,钳杨、墨之口,攘弃仁义,而天下之德始玄同矣。彼人含其明,则天下不铄矣;人含其聪,则天下不累矣;人含其知,则天下不惑矣;人含其德,则天下不僻矣。彼曾、史、杨、墨、师旷、工倕、离朱,皆外立其德,而以爚乱天下者也。《胠箧》
是世乱在于窃仁义者之好知,书中反复论之。其复古之情,于斯可见。庄子又以为自然为至高无上之能力,一切万物均受其支配,不能违抗。如曰:
物不胜天久矣。《大宗师》
荀子之“制天命而用之”,培根(francis bacon)之“控制自然”,然在庄子目光观之,不啻痴人说梦、于事无济也。又曰:
计人之所知,不若其所不知;其生之时,不若其未生之时。以其至小求穷其至大之域,是故迷乱
而不能自得也。《秋水》
人之生存于大宇宙间,不过稊米之在太仓、豪末之在马体耳。假若对自然加以控制,则势非至迷乱颠倒不止也。故叹曰:
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间世》
彼非徒以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且更进一步而主张命的真实,盖举凡一切自然变化俱归诸命,
死生命也,其有(同犹)旦夜之常,天也。《大宗师》
且亦无可逃于天地间者,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人间世》
故止可顺从,不可反抗。
性不可易,命不可变,时不可止,道不可雍。《知北游》
由此以观,庄子对于自然主顺从,而不主反抗;主因任,而不主人为。故其对于人生政治各方面之态度,亦莫不作如是观也。
第三节 自然之根据
(甲)自然现象之观察
庄子于宇宙以为不可名状,超出对待,而非有神以为主宰。如前所引:
有实而无乎处者,宇也;有长而无本剽者,宙也。有乎生,有乎死。有乎出,有乎入。入出而无见其形,是谓天门。天门者,无有也。万物出乎无有。有不能以有为有,必出乎无有,而无有一无有。《庚桑楚》
此析而言之,以空间释宇,以时间释宙。浑而言之,则宇宙无大小、无始终者也。又曰:
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四时有成法而不议,万物有成理而不说。圣人者,原天地之美而达万物之理。是故至人无为,大圣不作,观于天地之谓也。《知北游》
是自然有一定秩序、一定法则,不劳言说,万古长存。
(乙)历史事实之观察
历史现象,由简单而趋复杂,由混沌而趋区分,实时转变,无晷停滞。庄子曰:
道无终始,物有死生,不恃其成。一虚一满,不位乎其形。年不可举,时不可止。消息盈虚,终则有始。是所以语大义之方,论万物之理也。物之生也,若骤若驰。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何为乎,何不为乎?夫固将自化。《秋水》
盖历史现象既无动而不变、无时而不移,故一时代有一时代之文物制度,一时代有一时代之风俗习惯。既不能强同古今,亦不能勉为促进。
昔者尧、舜让而帝,之、哙让而绝,汤武争而王,白公争而灭。由此观之,争让之礼,尧、桀之行,贵贱有时,未可以为常也。《秋水》
顺其时势,一任自然。
当尧、舜而天下无穷人,非知得也;当桀、纣而天下无通人,非知失也;时势适然。《秋水》
若逆流而泝,必遭灭顶之祸,
夫水行莫如用舟,陆行莫如用车。以舟之可行于水也,而求推之于陆,则没世不行寻常。古今非水陆与?周鲁非舟车与?今蕲行周于鲁,是犹推舟于陆也,劳而无功,身必有殃。彼未知乎无方之传,应物而不穷者也。《天运》
是故因地制宜,应时而变,方可达至大完美之域也。
……故夫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不矜于同而矜于治,故譬三皇五帝之礼义法度,其犹柑梨橘柚邪?其味相反,而皆可于口。故礼义法度,应时而变者也。《天运》
(丙)生物现象之观察
生物之生态万殊,生活样法各别,庄子于此观察,极为透彻。如曰:
民湿寝则腰疾偏死,鰌然乎哉?木处则惴栗恂惧,猿猴然乎哉?三者孰知正处?民食刍豢,麋鹿食荐,蝍蛆甘带,鸱鸦耆鼠,四者孰知正味?猨猵狙以为雌,麋与鹿交,鰌与鱼游。毛嫱丽姬,人之所美也,鱼见之深入,鸟见之高飞,麋鹿见之决骤。四者孰知天下之正色哉?《齐物论》
世间事物本无一定之美丑善恶,适于甲者而未必适于乙,适于乙者而未必适于丙。“号物之数谓之万”,各有其适合之环境。若欲立一准则以强物之屈从,则未有不偾事者。故曰:
凫胫虽短,续之则忧;鹤胫虽长,断之则悲。《骈拇》
吾人不能断鹤续凫,为何乎?因物各有其特性,如曰:
骐骥骅骝一日而驰千里,捕鼠不如狸狌,言殊技也。鸱鸺夜撮蚤,察毫末,昼出瞋目而不见丘山,言殊性也。《秋水》
其技与性之所以殊,出于自然。又曰:
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天运》
白、黑为鹄、乌之本质,无待浴黔也。
总之,庄子认定宇宙万物转运变化,莫不由于自然而有一定之法则,虽历千载、徧宇内,亦无丝毫参错。此庄子之自然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