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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庄子之人生哲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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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本真

老子专主消极恬退为义,视尘世一切纷华文明,皆为惑乱身心之具,故欲绝世间知识文明,以复归于无为自然之境,如婴儿然,故屡以婴儿为至德之喻。曰:

专气致柔,能婴儿乎?《道德经》第十章

含德之厚,比于赤子。毒虫不螫,猛兽不据,攫鸟不搏。骨弱筋柔而握固,未知牝牡之合而全作,精之至也;终日号而不嗄,和之至也。《道德经》第五十五章知其雄,守其雌,为天下谿;为天下谿,常德不离,复归于婴儿。知其白,守其黑,为天下式;为天下式,常德不忒,复归于无极。知其荣,守其辱,为天下谷;为天下谷,常德乃足,复归于朴。朴散则为器,圣人用之以为官长。故大制不割。《道德经》第二十八章

众人熙熙,如享太牢,如登春台。我浊泊兮其未兆,如婴儿之未孩,儽儽兮若无所归。众人皆有余,而我独若遗。我愚人之心也哉?《道德经》第二十章

道盅而用之或不盈,渊兮似万物之宗。挫其锐,解其纷;和其光,同其尘。湛兮似或存,吾不知谁之子,象帝之先。《道德经》第四章

盖老子固深有慕乎婴儿之无欲无为,不识不知,任天而动,不婴烦恼,而独有其乐也,而求所以复返之。是固塞兑、闭门、挫锐、解纷、和光、同尘,凡所以杜绝外缘,化除私执,而期复其天真之自然而已。

庄子亦主张返璞归真,复归于婴儿,盖与老子之所同也。《人间世》篇曰:

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

《庚桑楚》篇亦曰:

卫生之经,能抱一乎?能勿失乎?能无卜筮而知吉凶乎?能止乎?能已乎?能舍诸人而求诸己乎?能翛然乎?能侗然乎?能儿子乎?儿子终日嗥而嗌不嗄,和之至也;终日握而手不掜,共其德也;终日视而目不瞚,偏不在外也。行不知所之,居不知所为,与物委蛇而同其波。是卫生之经已。

此言复归婴儿人生也。更论返璞归淳之道曰:

天下有常然。常然者,曲者不以钩,直者不以绳,圆者不以规,方者不以矩,附离不以胶漆,约束不以纆索。《骈拇》

夫鹄不日浴而白,乌不日黔而黑。《天运》

人之本真为自然朴素者,固无需乎仁义使之为善。至德之善,莫之为而为。故曰: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若相忘于江湖。《天运》

此言仁义之情,皆生于不仁不义;忘仁而仁,方谓至仁。又曰:

吾所谓臧者,非仁义之谓也,臧于其德而已矣;吾所谓臧者,非所谓仁义之谓也,任其性命之情而已矣。《骈拇》

人各任其性,莫之为而自善,即周所谓“天下之至正”。故曰“彼至正者不失其性命之情”,多方乎仁义,则“多骈旁枝之道,非天下之至正”矣。

庄子于此更设喻以明之:

夔怜蚿,蚿怜蛇,蛇怜风,风怜目,目怜心。夔谓蚿曰:“吾以一足踸踔而行,(踸,各本作趻)予无如矣;今子之使万足,独奈何?”蚿曰:“不然。子不见夫唾者乎?喷则大者如珠,小者如雾,杂而下者不可胜数也。今予动吾天机,而不知其所以然。”蚿谓蛇曰:“吾以众足行,而不及子之无足,何也?”蛇曰:“夫天机之所动,何可易邪?吾安用足哉!”蛇谓风曰:“予动吾脊胁而行,则有似也。今子蓬蓬然起于北海,蓬蓬然入于南海,而似无有,何也?”风曰:“然,予蓬蓬然起于北海而入于南海也,然而指我则胜我,䠓我亦胜我。(各本䠓作鰌)虽然,夫折大木,蜚大屋者,唯我能也。故以众小不胜为大胜也。为大胜者,唯圣人能之。”《秋水》

此明无以人灭天意也。夔、蚿、蛇只待动乎天机,岂有心为之哉?

彼又以为人性不待仁义而自然为善,故仁义非人之性,自在掊击之列:

夫仁义僭然,乃愤吾心,乱莫大矣。《天运》

及至圣人,屈折礼乐以匡天下之形,县跂仁义以慰天下之心,而民乃始踶跂好知,争归于利,不可止也。《马蹄》

今世之仁人,蒿目而忧世之患;不仁之人,决性命之情而饕贵富。《骈拇》

是盗跖固可非,伯夷又何足尚?庄子盖深有慨乎世之作伪者,枝如仁义,擢德塞性,以收名声,而簧鼓天下也。

第二节 至人

各家各立有理想的标准人物。墨家以为实行道德之模范者,恒谓之贤者;儒家则谓之君子,或谓之士;至道家则谓之圣人。老子曰:

圣人处无为之事,行不言之教。《道德经》第二章圣人为而不恃,功成而不处。《道德经》第二章

江海所以能为百谷王者,以其善下之,故能为百谷王。是以圣人欲上民,必以言下之;欲先民,必以身后之。是以圣人处上而民不重,处前而民不害,是以天下乐推而不厌。以其不争,故天下莫能与之争。《道德经》第六十六章

其所言虽宏识特见,要其标准,则不外古昔相传执中之义焉。迨及庄子对实行道德之人格,又别以“真人”“至人”代表之。其所谓真人者,以依乎天理,因其固然,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安排去化,而入于寥天一。此始能表现其理想人格之特质与精神者也。其言曰:

古之真人,不逆寡,不雄成,不谟士。若然者,过而弗悔,当而不自得也;若然者,登高不栗,入水不濡,入火不热。是知之能登假于道者也若此。

古之真人,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食不甘,其息深深。真人之息以踵,众人之息以喉。屈服者,其嗌言若哇。其耆欲深者,其天机浅。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若然者,其心志,其容寂,其颡頯;凄然似秋,暖然似春,喜怒通四时,与物有宜而莫知其极。……

古之真人,其状義而不朋,若不足而不承;与乎其觚而不坚也,张乎其虚而不华也;邴邴乎其似喜乎!崔乎其不得已乎!滀乎进我色也,与乎止我德也;厉乎其似世乎,(别本,乎,作也)謷乎其未可制也;连乎其似好闭也,悗乎忘其言也。

以刑为体,以礼为翼。以知为时,以德为循。以刑为体者,绰乎其杀也。以礼为翼者,所以行于世也。以知为时者,不得已于事也。以德为循者,言其与有足者至于丘也,而人真以为勤行者也。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大宗师》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迎,应面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

之人也,之德也,将旁礴万物以为一,世蕲乎乱,孰弊弊焉以天下为事?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是其尘垢秕糠,将犹陶铸尧舜者也,孰肯以物为事?《逍遥游》

独与天地精神往来,而不敖倪于万物,不谴是非,以与世俗处……上与造物者游,而下与外死生、无终始者为友。《天下》

此为庄子关于真人之心境及修养之说明,最后并言及真人对于政治刑德之因应措施。可知庄子心目中所理想之圆满人格,并非一避世逃名、纯然自了者。

第三节 养生

老子际衰周之乱,发愤于隐遁,故所明多厌世之义、消极之论、恬退保身之旨。如曰:

不尚贤,使民不争;不贵难得之货,使民不为盗;不见可欲,使民心不乱。是以圣人之治,虚其心,实其腹,弱其志,强其骨,常使民无知无欲,使夫智者不敢为也。为无为,则无不治。一本作无不为治。《道德经》第三章

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难得之货令人行妨。是以圣人为腹不为目,故去彼取此。《道德经》第十二章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其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道德经》第十六章

见素抱朴,少私寡欲。《道德经》第十九章

道常无为而无不为。侯王若能守之,万物将自化。化而欲作,吾将镇之以无名之朴。无名之朴,(一本无此句)夫亦将无欲。不欲以静,天下将自定。《道德经》第三十七章

天下有道,却走马以粪;天下无道,戎马生于郊。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故知足之足,常足矣。《道德经》第四十六章

其修为之法,内则柔和淡泊,保其天真;外则洗涤邪欲,期于无伤其心神之明。盖专主消极恬退为义,视举世一切纷华文明皆为惑乱身心之具,不独声色技巧、驰骋田猎之足以长吾欲而贼吾灵也,即社会所有诸文明制度,以至仁义忠信诸美名,无一非为奸滑浊乱之资,盖务欲齐是非、同善恶、忘人我,绝世间知识之文明,以复归于无为自然之境也。

庄子之修养法,盖亦本于老子,在去小智而得大智,去小我而成大我,去有为而就无为,破除一切世间之物欲,而游于方之外者也。其养生之义,莫善于《养生主》篇庖丁解牛之喻。

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文惠君曰:“嘻,善哉!技盖至此乎?”庖丁释刀,对曰:“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始臣之解牛之时,所见无非全牛者;三年之后,未尝见全牛也。方今之时,臣以神遇而不以目视,官知止而神欲行。依乎天理,批大郤,导大窾,因其固然,技经肯綮之未尝,而况大軱乎?良庖岁更刀,割也;族庖月更刀,折也。今臣之刀十九年矣,所解数千牛矣,而刀刃若新发于硎。彼节者有间,而刀刃者无厚,以无厚入有间,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是以十九年而刀刃若新发于硎。虽然,每至于族,吾见其难为,怵然为戒,视为止,行为迟,动刀甚微。謋然已解,如土委地。提刀而立,为之四顾,为之踌躇满志,善刀而藏之。”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

此言庖丁之刃游于骨节有间之处,而不与骨节相伤,故游刃能久而不敝。人之养生,亦当如是,游于空虚之境,顺夫自然之理,则物莫之伤也。

彼又以养生,可分精神、形体两方面言之,去物欲以养形,致虚静以养神,形神不亏,乃可以长生。如曰:

达生之情者,不务生之所无以为;达命之情者,不务知之所无奈何。养形必先之以物,物有余而形不养者有之矣;有生必先无离形,形不离而生亡者有之矣。生之来不能却,其去不能止,悲夫!世之人以为养形足以存生,而养形果不足以存生,则世奚足为哉?虽不足为而不可不为者,其为不免矣。夫欲免为形者,莫如弃世。弃世则无累,无累则正平,正平则与彼更生,更生则几矣。事奚足弃而生奚足遗?弃世则形不劳,遗生则精不亏。夫形全精复,与天为一。天地者,万物之父母也,合则成体,散则成始。形精不亏,是谓能移;精而又精,反以相天。《达生》

清王船山为之释云:

生之情者,有其生而不容已者也。内篇曰,则谓之不死奚益?夫生必有所以为生,而后皆生死,特天下之务之者,皆生之无以为则不如无为,有生之情而奚容不有所为邪?命之情者,天命我而为人,则固体天以为命。惟生死为数之常然,无可奈何者,知而不足劳吾神;至于本合于天而有事于天,则所以立命而相天者,有其在我而为独志,非无可奈何者也。人之生也,天合之而成乎人之体,天未尝去乎形之中也;其散也,形返于气之实,精返于气之虚,与未生而肇造夫生者合同一致,仍可以听大造之合,而更为始。此所谓幽明始终,无二理也。唯于其生也,欲养其形,而资外物以养生,劳形以求养形,形不可终养,而适以劳其形,则形既亏矣,遗弃其精于不恤,而疲役之以役于形而求养,则精之亏又久矣。若两者,能无丧焉?则天地清醇之气,由我而搏合,迨其散而成始也,清醇妙合于虚,而上以益三光之明,下以滋百昌之荣,流风荡于两间,生理集善气以复合,形体虽移,清醇不改,必且为吉祥之所翕聚,而大益于天下之生。则其以赞天之化,而垂于万古,施于六㝢,殽于万象,益莫大焉。至人之所以极养其生之主者,此也。外物之累,顺之而近刑,逆之而近名,皆从事于末,无有能与天故达情者两不屑焉。论至于此,而后逍遥者非苟求适也、养生者非徒养其易谢之生也,为天下之大宗师,而道无以加也。《庄子解》

盖人之生也,饮食居处,故不能无所资于物。若必甘其饮食,美其居处,以穷嗜欲之所好,则养之适以戕之。如曰:

贵、富、显、严、名、利六者,勃志也;容、动、色、理、气、意六者,缪心也;恶、欲、喜、怒、哀、乐六者,累德也;去、就、取、与、知、能六者,塞道也。此四六者不荡胸中则正,正则静,静则明,明则虚,虚则无为而无不为也。《庚桑楚》

又曰:

……且夫失性有五:一曰五色乱目,使目不明;二曰五声乱耳,使耳不聪;三曰五臭薰鼻,困惾中颡;四曰五味浊口,使口厉爽;五曰趣舍滑心,使性飞扬。此五者,皆生之害也。《天地》

又曰:

夫谓涂者,十杀一人,(按:十疑日之伪)则父子兄弟相戒也,必盛卒徒而后敢出焉。不亦知乎?人之所取畏者,衽席之上,饮食之间,而不知为之戒者,过也。《达生》

此名色食之伤生,而养生者当节欲也。又曰:

祝宗人玄端以临牢策,说彘曰:“汝奚恶死?吾将三月豢汝。十日戒,三日齐,藉白茅,加汝肩尻乎雕俎之上,则汝为之乎?”为彘谋,曰不如食以糠糟而错之牢策之中;自为谋,则苟生有轩冕之尊,死得于腞楯之上、聚偻之中,则为之。为彘谋则去之,自为谋则取之,所异彘者何也?《达生》

此明轩冕足以伤身,而养生当遗荣也。又曰:

夫天下之所尊者,富、贵、寿、善也;所乐者,身安、厚味、美服、好色、音声也;所下者,贫贱、夭恶也;所苦者,身不得安逸,口不得厚味,形不得美服,目不得好色,耳不得音声。若不得者,则大忧以惧,其为形也亦愚哉!夫富者,苦身疾作,多积财而不得尽用,其为形也亦外矣!夫贵者,夜以继日,思虑善否,其为形也亦疏矣!人之生也,与忧俱生,寿者惛惛,久忧不死,何苦也?(各本何字下有之字)其为形也亦远矣!烈士为天下见善矣,(各本烈作列)未足以活身。吾未知善之诚善邪?诚不善邪?若以为善矣,不足活身;以为不善矣,足以活人。故曰:“忠谏不听,蹲循勿争。”故夫子胥争之,以残其形;不争,名亦不成。诚有善无有哉?今俗之所为与其所乐,吾又未知乐之果乐邪?果不乐邪?……《至乐》

此明奢侈之伤生,而养生当无乐也。夫贪贱之人以为天下所尊者无过富足财宝、贵盛荣华、丽服荣身、玄黄悦目、宫商娱耳。若得之者则为安处就乐,孰知富贵者其身之所奉虽厚,而神实不宁,终日思虑营营、患得患失,所谓形不离而生者亡也。夫富贵者,傥来物也,何足尚乎?如曰:

古之所谓得志者,非轩冕之谓也,谓其无以益其乐而已矣。今之所谓得志者,轩冕之谓也。轩冕在身,非性命也,物之傥来,寄者也(各本无者字)。寄之,其来不可圉,其去不可止。故不为轩冕肆志,不为穷约趋俗。其乐彼与此同,故无忧而已矣。今寄去则不乐,由是观之,则虽乐,未尝不荒也。故曰: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谓之倒置之民。《缮性》

是丧己于物、失性于俗者,为养生之要道也。

庄子以虚静为自然之本质,无以为生之道,人性亦然。郭庆藩曰:“人生而静,天之性也;感物而动,性之欲也。物之感人无穷,人之逐欲无节,则天理灭矣。故其以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为养神之道。”

如曰:

夫恬惔寂漠、虚无无为,此天地之平而道德之质也。故曰:圣人休休焉则平易矣,平易则恬淡矣。平易恬淡,则忧患不能入,邪气不能袭,故其德全而神不亏。故曰:圣人之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静而与阴同德,动而与阳同波;不为福先,不为祸始;感而后应,迫而后动,不得已而后起;去知与故,循天之理,故无天灾,无物累,无人非,无鬼责;其生若浮,其死若休;不思虑,不豫谋;光矣而不燿(各本作耀),信矣而不期;其寝不梦,其觉无忧,其神纯粹,其魂不罢;虚无恬淡,乃合天德。故曰:悲乐者,德之邪;喜怒者,道之过;好恶者,德之失。故心不忧乐,德之至也;一而不变,静之至也;无所于忤,虚之至也;不与物交,惔之至也;无所于逆,粹之至也。故曰:形劳而不休则弊,精用而不已则劳,劳则竭。水之性,不杂则清,莫动则平,郁闭而不流,亦不能清,天德之象也。故曰:纯粹而不杂,静一而不变,淡而无为,动而以天行,此养神之道也。《刻意》

至道之精,窈窈冥冥;至道之极,昏昏默默。无视无听,抱神以静,形将自正,必静必清。无劳女形,无摇女精,乃可以长生。目无所见,耳无所闻,心无所知,汝神将守形,形乃长生。慎女内,闭女外,多知为败。我为汝遂于大明之上矣,至彼至阳之原也;为汝入于窈冥之门矣,至彼至阴之原也。天地有官,阴阳有藏,慎守女身,物将自壮。我守其一,以处其和。《在宥》

……意,心养!汝徒处无为,而物自化。堕尔形体,吐尔聪明,伦与物忘,大同乎涬溟;解心释神,莫然无魂。万物云云(同芸),各复其根,各复其根而不知;浑浑沌沌,终身不离;若彼知之,乃是离之。无问其名,无窥其情,物固自生。《在宥》

又曰:

至人之用心若镜,不将不逆,应而不藏,故能胜物而不伤。《应帝王》

又曰:

圣人之静也,非曰静也善,故静也;万物无足以铙心者,故静也。《天道》

又曰:

一其性,养其气,合其德,以通乎物之所造。夫若是者,其天守全,其神无郤,物奚自入焉?《达生》

神之所困者,惟知与情,故其以去知与情为致虚静之道。去知与情,即无心也,心斋也,坐忘也。如曰:

古之治道者,以恬养知。知生而无以知为也(各本生上无知字),谓之以知养恬。知与恬交相养,而和理出其性。夫德,和也;道,理也。德无不容,仁也;道无不理,义也;义明而物亲,忠也;中纯实而反乎情,乐也;信行容体而顺乎文,礼也。礼乐徧行,则天下乱矣。《缮性》

又曰:

知止乎其所不能知者,至矣。《庚桑楚》

又曰:

以其知之所知,以养其知之所不知,终其天年而不中道夭者,是知之盛也。《大宗师》

又曰:

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以有涯随无涯,殆已!《养生主》

以有限之性,寻无极之知,安得而不困哉!

惠子曰:“人而无情,何以谓之人?”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恶习得不谓之人。”惠子曰:“既谓之人,恶得无情?”庄子曰:“是非吾所谓情也。吾所谓无情者,言人之不以好恶内伤其身,常因自然而不益生也。”惠子曰:“不益生,何以有其身?”庄子曰:“道与之貌,天与之形,无以好恶内伤其身;今子外乎子之神、劳乎子之精,倚树而吟,据槁梧而瞑。天选子之形,子以坚白鸣。”《德充符》

夫情之足以劳精敝神,人无不知也。然既已为人,则不能忘人之情,遂至逐万物而不反,此庄子之所深悲也。

要而言之,庄子之修养法,在于心气恬静而知不荡,如是乃合于自然而泯乎私智也。故曰: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焉,而天下治矣(《应帝王》)。游心于淡,即是无思,合气于漠,即是无为,无思以养心,无为以养形,是修养之要道矣。

本节脱稿后,偶阅蒋超伯《南漘楛语》卷八,有论《庄子》养生一条,为霄所忽略,原录如下:

人生督任二脉,为精气之源。督脉起小腹,贯脊而上行,又络脑自脊而下。脑为髓海,命门为精海,实皆督脉司之。庄子曰:“缘督以为经,可以保身,可以全生,可以养亲,可以尽年。”正谓此耳。缘,依也;经,本也;以为摄生之本。郭注似失之。蒙庄一书,虽洸洋自恣,寓言十九,而此一语,实葆光之要、造化之母也。无江海而闲,不道引而寿,余于此得养生焉。

第四节 处世

昔班孟坚曰:“道家清虚以自守,卑弱以自持,合于君人者南面之术。”庄子处世之道,亦不外此。兹略述如左:

(甲)救时

周室纪纲废弛,世乱渐显,救时之道,在乎先存诸己,而使人自化耳。游谈之士,适足以自祸而长乱。《人间世》篇曰:

颜回见仲尼,请行。曰:“奚之?”曰:“将之卫。”曰:“奚为焉?”曰:“回闻卫君,其年壮,其行独;轻用其国,而不见其过;轻用民死,死者以国量乎泽若蕉,民其无如矣!回尝闻之夫子曰:‘治国去之,乱国就之,医门多疾。’愿以所闻思其则,庶几其国有瘳乎!”仲尼曰:“嘻!若殆往而刑耳!夫道不欲杂,杂则多,多则扰,扰则忧,忧而不救。古之至人,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存于己者未定,何暇至于暴人之所行!且若亦知夫德之所荡而知之所为出乎哉?德荡乎名,知出乎争。名也者,相轧也;知也者,争之器也。二者凶器,非所以尽行也。且德厚信矼,未达人气;名闻不争,未达人心。而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人之前者,是以人恶有其美也,命之曰菑人。菑人者,人必反菑之。若殆为人菑夫?且苟为悦贤而恶不肖,恶用而求有以异?若唯无诏,王公必将乘人而斗其捷。而目将荧之,而色将平之,口将营之,容将形之,心且成之。是以火救火,以水救水,名之曰益多。顺始无穷,若殆以不信厚言,必死于暴人之前矣!”

清刘鸿典曰:

颜子闻卫君之虐民,而欲往救,亦是行道济时之心。邵康节所谓新法方行,宽一分则民受一分之福,即此意也。然而圣人救世之念虽殷,而守道之心自笃,先存诸己而后存诸人,所谓藏器于身、待时而动也。当时卫君未尝礼聘颜子,而颜子欲往,是所存于己者未定也。彼方虐自民,而此欲救之,犯人所忌,岂非暴人之所行乎?德荡乎名,知出乎争,盖人即有可以用世之具,而名心与争心最为难化;名心争心之未化,则行之未必尽利;匪惟不利,而害且随之。故以此二者为凶器,即能化其名心争心矣。而人非同心同气,我强以仁义绳墨之言术暴于其前,则人恶有其美。夫有美而为人所恶,则人不以其美为美也,直谓之菑也。菑人者,人反菑之;君子所以信而后谏也。《庄子约解》

是所存于己者未定,不足以言救时、不能化人。虽言救时,反为时所化也。

若一志,无听之以耳,而听之以心;无听之以心,而听之以气;听止于耳,心止于符。气也者,虚而待物者也。唯道集虚,虚者,心斋也。《人间世》闻以有翼飞者矣,未闻以无翼飞者也;闻以有知知者矣,未闻以无知知者也。瞻彼阕者,虚室生白,吉祥止止;夫且不止,是之谓坐驰。夫徇耳目内通而外于心知,鬼神将来舍,而况人乎?《人间世》

此言能心斋之道,虚而应物,则物自化,时固无劳乎救也。

……三人行而一人惑,所适者犹可致也,惑者少也。二人惑,则劳而不至,惑者胜也。而今天下惑,予虽有祈向,不可得也。不亦悲乎!……《天地》

此言世俗之迷于至道,虽有至言,不能见信,而爱人之心,终不能已,故借厉人一喻以结之。

(乙)尽职

庄子于政治方面,主张以无为而安其性命之情为治天下之方法,易言之,即顺民性之治也。

……君子不得已而临莅天下,莫若无为。无为也而后安其性命之情。故贵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托天下;爱以身于为天下,则可以寄天下。……《在宥》大圣之治天下也,摇荡民心,使之成教易俗,举灭其贼心,而皆进其独志。若性之自为,而民不知其所由然,若然者,岂兄尧、舜之教民,溟涬然弟之哉。《天地》

圣治乎,官施而不失其宜,拔举而不失其能,毕见其情事而行其所为,行言自为,而天下化,手挠顾指,四方之民,莫不俱至,此之谓圣治。《天地》

为人君者须游心于淡,合气于漠,顺物自然,而无容私。

以道观言,而天下之君正;以道观分,而君臣之义明;以道观能,而天下之官治;以道泛观,而万物之应备。故通于天地者,德也;行于万物者,道也;上治人者,事也;能有所艺者,技也。技兼于事,事兼于义,义兼于德,德兼于道,道兼于天。故曰:古之畜天下者,无欲而天下足,无为而万物化,渊静而百姓定。《记》曰:通于一而万事毕,无心得而鬼神服。《天地》

为人臣者,当尽忠于国,不避生死,而传言尤当谨慎。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为人臣子者,固有所不得已。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人间世》

四时殊气,天不赐,故岁成;五官殊职,君不私,故国治。文武大人不赐,故德备。……恐有夺误。《则阳》凡交近则必相靡以信,远则必忠之以言,言必或传之。夫传两喜两怒之言,天下之难者也。夫两喜必多溢美之言,两怒必多溢恶之言。凡溢之类妄,妄则其信之也莫,莫则传言者殃。故《法言》曰:“传其常情,无传其溢言,则几乎全。”且以巧斗力者,始乎阳,常卒乎阴,泰至则多奇巧(泰,别本作大,下同);以礼饮酒者,始乎治,常卒乎乱,泰至则多奇乐。凡事亦然:始乎谅,常卒乎鄙;其作始也简,其将毕也必巨。言者,风波也;行者,实丧也。夫风波易以动,实丧易以危。故忿设无由,巧言偏辞。兽死不择音,气息茀然,于是并生心厉。克核大至,则必有不肖之心应之,而不知其然也。苟为不知其然也,孰知其所终!故法言曰:“无迁令,无劝成,过度益也。”。迁令劝成殆事,美成在久,恶成不及改,可不慎与!《人间世》

为百姓者必克尽厥职,各守其分,

天生万民,必授之职。《天地》

农夫无草莱之事则不比,商贾无市井之事则不比。庶人有旦暮之业则劝,百工有器械之巧则壮。钱财不积,则贪者忧;权势不尤,则夸者悲;势物之徒乐变,遭时有所用,不能无为也。此皆顺比于岁,不物于易者也。《徐无鬼》

是故君有常位,官有常职,民有常业。诚如是,则国治矣。

(丙)制约

庄子根据其中心思想之解脱观,述超越之处世论,又传人情上机微之种种教训。个人与社会之关系,庄子承认之;人类于世不能单独生存,庄子亦信之;并以为人之生此世也,必有保护我之君主,必有生育我之父母;君臣父子之关系,终不得绝。子之对亲,命也;臣之仕君,义也。命由天禀,义为人为,均不可脱离之制约。

《天道》篇曰:

末学者,古人有之,而非所以先也,君先而臣从,父先而子从,兄先而弟从,长先而少从,男先而女从,夫先而妇从。夫尊卑先后,天地之行也,故圣人取象焉。天尊地卑,神明之位也;春夏先,秋冬后,四时之序也;万物化作,萌区有状,盛衰之杀,变化之流也。夫天地至神而有尊卑先后之序,而况人道乎?宗庙尚亲,朝廷尚尊,乡党尚齿,行事尚贤,大道之序也。

此与儒家所云“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之伦理思想极相似。虽然,庄子为掊击礼教之人也,尝谓礼为道之华而乱之首也,但对于此维系社会之制约,则仍主张保持之。

(丁)保守

道家均主致虚守静、恬退保身之旨。老子曰:“知足不辱,知止不殆,可以长久。”(第四十章)“祸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多欲。”(第四十六章)“我有三宝,持而保之:一曰慈,二曰俭,三曰不敢为天下先。”(第六十七章)所言皆保守之义也。此君子明哲保身之道,而君人者牢笼天下之妙术亦寓乎其中矣。

庄子处世全生之道有二:一为自处,二为对人。自处则无用以全生,对人则无忤以远害。《人间世》之后半篇,设栎社之喻:

匠石之齐,至于曲辕,见栎社树。其大敝数千牛(各本敝作蔽,又数千二字,别本无),絜之百围,其高临山,十仞而后有枝,其可以为舟者旁十数。观者如市,匠伯不顾,遂行不辍。弟子厌观之,走及匠石,曰:“自吾执斧斤以随夫子,未尝见材如此其美也。先生不肯视,行不辍,何邪?”曰:“已矣,勿言之矣!散木也,以为舟则沈,以为棺椁则速腐,以为器则速毁,以为门户则液樠,以为柱则蠹。是不材之木也,无所可用,故能若是之寿。”匠石归,栎社见梦曰:“女将恶乎比予哉?若将比予于文木邪?夫柤梨橘柚,果蓏之属,实熟则剥,剥则辱;大枝折,小枝泄。此以其能苦其生者也,故不终其天年而中道夭,自掊击于世俗者也。物莫不若是。且予求无所可用久矣,几死,乃今得之,为予大用。

使予也而有用,且得有此大也邪?”

夫栎社树无用于人耳,非真无用也。然无用于人,竟能远人之害,则士之不为世用者,亦远患之道也。

(戊)谦晦

老子曰:“知雄守雌,知白守黑,知荣守辱。”(第二十八章,但非原文)“俗人昭昭,我独昏昏;俗人察察,我独闷闷。”(第二十章)“上善若水。水善利万物而不争,处众人之所恶,故几于道。”(第八章)“明道若昧,进道若退,夷道若颣,上德若谷。”(第四十一章)而庄子亦曰:“进不敢为前,退不敢为后;食不敢先尝,必取其绪。是故其行列不斥,而外人卒不得害,是以免于患。”(《山木》)“善其时,逆其俗,谓之篡夫;当其时,顺其俗,谓之义之徒。”(《秋水》)所言皆谦晦之义也。

(己)接物

处世接物,要审乎顺逆:顺理则异类生爱,逆节则至亲交兵。故设颜阖与蘧伯玉问答之言,以明之:

汝不知夫养虎者乎?不敢以生物与之,为其杀之之怒也;不敢以全物与之,为其决之之怒也。时其饥饱,达其怒心。虎之与人异类而媚养己者,顺也;故其杀者,逆也。夫爱马者,以筐盛矢,以蜄盛溺。适有蚉虻仆缘,而拊之不时,则缺衔毁首碎胸。意有所至而爱有所亡,可不慎邪!《人间世》

此盖谓教人化物,亦当顺其自然;不然,则爱之反以为害之也。

孔子曰:“凡人心险于山川,难于知天。天犹有春秋冬夏、旦暮之期,人者厚貌深情。故有貌愿而益,有长若不肖,有顺懁而达,有坚而缦,有缓而釬。故其就义若渴者,其去义若热。故君子远使之而观其忠,近使之而观其敬,烦使之而观其能,卒然问焉而观其知,急与之期而观其信,委之以财而观其仁,告之以危而观其节,醉之以酒而观其则,杂之以处而观其色。九征至,不肖人得矣。”《列御寇》

此盖谓天道有常,人心易变;对人选友,不可不慎也。

形莫若就,心莫若和。虽然,之二者有患。就不欲入,和不欲出。形就而入,且为颠为灭,为崩为蹶。心和而出,且为声为名,为妖为孽。彼且为婴儿,亦与之为婴儿;彼且为无町畦,亦与之为无町畦;彼且为无崖,亦与之为无崖。达之,入于无疵。《人间世》

此言与物无忤,远害自全,意义甚显,非必至于阿谀逢迎、同流合污也。

第五节 宿命论

道家之宿命论,亦本其宇宙观念,以为人之富贵贫贱寿夭贤愚,均属运命。老子曰:

人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道德经》第二十五章……挫其锐,解其分,和其光,同其尘;是谓玄同。故不可得而亲,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亦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贵,亦不可得而贱,故为天下贵。《道德经》第五十六章

天之道,不争而善胜,不言而善应,不召自来,繟然而善谋。天网恢恢,疏而不失。《道德经》第七十三章

而庄子亦曰: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大宗师》

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大宗师》

易言之,生老病死,亦不过天道自然运行,则人生于世,亦谨以安时而处顺为唯一善法。故《养生主》篇说老聃死时,秦失曰: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

《人间世》篇亦曰:

天下有大戒二:其一命也,其一义也。子之爱亲,命也,不可解于心;臣之事君,义也,无适而非君也。无所逃于天地之间,是之谓大戒。是以夫事其亲者,不择地而安之,孝之至也。夫事其君者,不择事而安之,忠之盛也。……

明唐顺之为之释云:“知命不可逃,则无阴阳之患;知传言有信,则无人道之患。”既知命之不可遁逃,则不如仍乐天安命云。易言之,吾人纵生于贫贱,或生成畸形,或病或夭,但皆不足悲、不足怨。兹举例以证之;

公文轩见右师而惊曰:“是何人也?恶乎介也?天与,其人与?”曰:“天也,非人也。天之生是使独也,人之貌有与也。以是知其天也,非人也。”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不蕲畜乎樊中。神虽王,不善也。《养生主》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繲,足以煳口;鼓策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征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夫支离其形者,犹足以养其身,终其天年,又况支离其德者乎?《人间世》

……俄而子来有病,喘喘然将死。其妻子环而泣之。子犁往问之,曰:“叱!避!无怛化!”倚其户而与之语,曰:“伟哉造化!又将奚以汝为?将奚以汝适?以汝为鼠肝乎?以汝为虫臂乎?”子来曰:“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大宗师》

故命者,乃智力穷尽之时,事后假设以为自慰之道。既生而为人矣,乃不知事人之事,用人之力,智力不用,可成犹败,不求诸己,诿过冥冥,亦曰命也夫!命也夫!岂非命之罪人哉?且命之于人,非徒安慰于事后也,更可策励于事前。人苟戚戚于穷通得失成败祸福,则复有何事之可为乎?故曰:

……自事其心者,哀乐不易施乎前,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德之至也。《人间世》

自事其心谓行我之所当也。成败祸福,非我之所奈何,惟有安之若命耳。此仲尼告叶公子高语。盖子高将使于齐,忧于成败,而踌躇不决。仲尼以其不知命,故语之“行事之情而忘其身,何暇至于悦生而恶死,夫子其行可矣”。

穷达贵贱之念不去,虽不行事,其为生也亦苦矣。欲遂生之乐,固不可以不知命也。如曰:

死生、存亡、穷达、贫富、贤与不肖、毁誉、饥渴、寒暑,是事之变,命之行也;日夜相代乎前,而知不能规乎其始者也。故不足以滑和。《德充符》

是故知命者,退可以乐生,进足以有为。命所以破死生之执,非教人以偷生畏死也。

要而言之,夫道家乐天安命之说,为世诟病也久矣;社会之不进化,政治之衰乱,皆归罪于斯种学说。然吾读《庄子》书,但见其言天道之自然,未闻教人自暴自弃、诿过于天也。其所谓命,不过谓人力之无可奈何者,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乃姑字之曰命以自慰耳。

第六节 生死问题

老子以宇宙万物,皆道之所生,其究极则复归于道之本体,人之生亦宜无不然。其生为道之所发现,其死则完其天寿,而远其本体。死生之道,无异变化,此间毫不容著忻戚焉。如曰:

谷神不死,是谓玄牝。玄牝之门,是谓天地根。绵绵若存,用之不勤。《道德经》第六章

不失其所者久,死而不亡者寿。《道德经》第三十三章

出生入死。生之徒十有三,死之徒十有三。人之生,动之于死地,亦十有三。夫何故?以其生生之厚。盖闻善摄生者,路行不遇兕虎,入军不被甲兵;兕无所投其角,虎无所用其爪,兵无所容其刃。夫何故?以其无死地故。《道德经》第五十章

道生之,德畜之;物形之,势成之。《道德经》第五十一章

夫道之为物,生而不自生。唯其生也,故云:“谷神不生”。(六章)然其生也,又非同夫人物之生,若其同之,则道有死矣,故曰:“不自生,故能长生”。(七章)斯道之生,无所不在,无时不存。明乎此,则知吾身亦道之所生,与各生物各为道之一体。具而为我,散而复归于道,是谓复命。复命者,复于道之生命也。又第十三章云:

宠辱若惊,贵大患若身。何谓宠辱若惊?宠为上,辱为下;得之若惊,失之若惊;是谓宠辱若惊。何谓贵大患若身?吾所以有大患者,为吾有身;及吾无身,吾有何患?故贵以身为天下,若可寄天下;爱以身为天下,若可托天下。

骤视之,似若所谓灭身归道者。不知老子所谓“有身”,我执之义;无身者,忘我执之义,非谓身体灭尽也。故曰:

天长地久。天地之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是以圣人后其身而身先,外其身而身存。非以其无私邪?故能成其私。《道德经》第七章

则知老子修为之目的,在以我身合一于宇宙本体,无私无欲,清虚静寂,以求得自然之趣为归者也。又曰:

致虚极,守静笃。万物并作,吾以观复。夫物芸芸,各复归其根。归根曰静,是谓复命。复命曰常,知常曰明。《道德经》第十六章

盖以道体本虚静,万物之本亦虚静,故须纯任自然,以归复于虚静之境。此老子厌世主义之根本,亦老子之生死观也。

庄子之人生哲学,亦本其宇宙观念。老子曰:“天长地久。天地所以能长且久者,以其不自生,故能长生。”不自生而长生者,即不死不生之原也。《大宗师》一篇多发明斯旨,如曰: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

无古今,而后能入于不死不生。杀生者不死,生生者不生。其为物无不将也,无不迎也,无不毁也,无不成也。

又《山木》篇亦曰:

化其万物而不知其禅之者,焉知其所终,焉知其所始,正而待之而已耳。

所谓道、物云云,即宇宙之生原也。万物之生死,不过此生原之聚散耳。又曰:

父母于子,东西南北,唯命之从。阴阳于人,不翅于父母。彼近吾死而我不听,我则捍矣(各书本捍作悍),彼何罪焉?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今之大冶铸金,金踊,曰:“我且必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今一以天地为大炉,以造化为大冶,恶乎往而不可哉。《大宗师》

是生死为生物必经之历程,无足轻重,吾安有喜怒于其间邪?故主张任天安命,顺应自然。如曰:

古之真人,不知说生,不知恶死,其出不欣,其入不距;翛然而往,翛然而来而已矣。不忘其所始,不求其所终,受而喜之,忘而复之。是之谓不以心捐道,不以人助天,是之谓真人。《大宗师》

生者,假借也;假之而生。生者,尘垢也;死生为昼夜。且吾与子观化而化及我,我又何恶焉。《至乐》

……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养生主》

夫生死犹来去也。人之生也,犹飘然而来;人之死也,犹翻然而去也。飘然翻然,乍去乍来,亦安亦顺,不哀不乐,达矣哉!达矣哉!

盖人之身体,亦不过宇宙之元素所组织,阴阳二力相感而生。如曰:

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知北游》

彼方且与造物者为人,而游乎天地之一气。彼以生为附赘县疣,以死为决溃痈。夫若然者,又恶知死生先后之所在!假于异物,托于同体;忘其肝胆,遗其耳目;反复终始,不知端倪;芒然仿徨乎尘垢之外,逍遥乎无为之业。彼又恶能愦愦然为世俗之礼,以观众人之耳目哉!《大宗师》

至阴肃肃,至阳赫赫。肃肃出乎天,赫赫发乎地,两者相交成和而物生焉。《田子方》

气之聚散,质之变化,消息盈虚,孰知其纪?其生也不知所从始,其死也又岂有所穷?如曰:

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至乐》

体有质成,原属气假,虚聚方生,生亦何有?死生不过变化之迹耳。死生既为自然变化之迹,莫得而遁,固不恶死而悦生,亦岂恶生而求死。明乎此,则世所谓死,不过此形之毁坏;而所以为生,则实未尝死也。《大宗师》篇曰:

夫藏舟于壑,藏山于泽,谓之固矣。然而夜半有力者负之而走,昧者不知也。藏小大有宜,犹有所遁。若夫藏天下于天下,而不得所遁,是恒物之大情也。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尝有极也,其为乐可胜计邪?故圣人将游于物之所不得遁而皆存。

是生死为造化之自然,忽而为人而为人,忽而为牛而为牛,今日为人而吾乐之,他日为牛吾亦乐之,形万化而未有穷,则乐亦万化而未有尽也。且世人之所谓死者,以其身体之毁坏耳,而以庄子视之,亦无所谓毁坏。《齐物论》篇曰:

方生方死,方死方生,方可方不可,方不可方可。……

其分也,成也;其成也,毁也。凡物无成与毁,复通为一。

又《知北游》篇亦曰:

……是其所美者为神奇,其所恶者为臭腐。臭腐复化为神奇,神奇复化为臭腐。故曰:通天下一气耳。

万物无非元素,人与物果有异乎?无以异也。死生相积,吾岂随形体而俱灭乎?不灭也。故曰:“天地与我并生,万物与我为一。”(《齐物论》)“万物一府,死生同状”。(《天地》)然则“以天地为丹炉,造化为大治”。因其固然而无私焉,则人也,物也,生也,死也,无往而不可也;又何为贵人而贱物,悦生而恶死哉?《齐物论》篇曰:

予恶乎知说生之非惑邪?予恶知恶死之非弱丧而不知归者邪?丽之姬,艾封人之子也。晋国之始得之也,涕泣沾襟;及其至于王所,与王同筐床,食刍豢,而后悔其泣也。予恶乎知夫死者不悔其始之蕲生乎?

此盖谓今日为人,死而为他物,他物亦自有足乐。未至其时而悲惧之者,皆过虑也。又曰:

身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形也。生非汝有也,是天地委和也。性命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顺也。孙子非汝有也,是天地之委蜕也。《知北游》,但非原文。

又曰:

自本观之,生者,喑噫物也。虽有寿夭,相去几何?须臾之说也,奚足以为尧、桀之是非!果蓏有理,人伦虽难,所以相齿。圣人遭之而不违,过之而不守。调而应之,德也;偶而应之,道也。帝之所兴,王之所起也。人生天地之间,若白驹之过隙,忽然而已。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解其天韬,堕其天袠。纷乎宛乎,魂魄将往,乃身从之,乃大归乎!不形之形,形之不形,是人之所同知也,非将至之所务也,此众人之所同论也。彼至则不论,论则不至;明见无值,辩不若默;道不可闻,闻不若塞。此之谓大得。《知北游》

近人胡远睿为之释云:“聚则成形,散则不形。生者散之聚,不形之形也;死者聚之散,形之不形也。生死,人所同知,然明道者,推极其至,一气而已;无形不形之别,何所容吾拟议邪?”《庄子诠诂》《知北游》篇曰:

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若死生为徒,吾又何患?故万物一也。

是生死不过神形之变化,毁于此者成于彼,死于彼者生于此。然则庄子自述,以谓死生为一条,可不可为一贯,岂虚语哉!

此外庄子对于生死问题,更举例以明之:彼以为生死犹梦觉,左列两则颇能明物我平等之理。

《齐物》篇曰:

梦饮酒者,旦而哭泣;梦哭泣者,旦而田猎。方其梦也,不知其梦也,梦之中又占其梦焉,觉而后知其梦也。且有大觉而后知此其大梦也。

昔者庄周梦为胡蝶,栩栩然胡蝶也。自喻适志与,不知周也。俄然觉,则蘧蘧然周也。不知周之梦为胡蝶与?胡蝶之梦为周与?周与胡蝶,则必有分矣。此之谓物化。

《大宗师》篇亦曰:

且也相与吾之耳矣,庸讵知吾所谓吾之乎?且汝梦为鸟而厉乎天,梦为鱼而没于渊。不识今之言者,其觉者乎?其梦者乎?造适不及笑,献笑不及排,安排而去化,乃入于寥天一。

是宇宙间之生死梦觉,不过为一种物化,故对于一切事物须抱达观耳。

庄子丧妻时,箕踞鼓盆而歌,谓人之初始,并无形体,乃杂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现又变而之死,归于自然巨室。则今日之我不足变,而其变化也不足悲矣。《至乐》篇曰:

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惠子曰:“与人居,长子、老、身死,不哭,亦足矣,又鼓盆而歌,不亦甚乎?”庄子曰:“不然。是其始死也,我独何能无概然!察其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人且偃然寝于巨室,而我噭噭然随而哭之,自以为不通乎命,故止也。”

又同篇载庄子见空髑髅一段,则明至乐活身之旨。如曰:

庄子之楚,见空髑髅,髐然有形,撽以马捶,因而问之,曰:“夫子贪生失理,而为此乎?将子有亡国之事,斧钺之诛,而为此乎?将子有不善之行,愧遗父母妻子之丑,而为此乎?将子有冻馁之患,而为此乎?将子之春秋,故及此乎?”于是语卒,援髑髅枕而卧。夜半,髑髅见梦,曰:“子之谈者似辩士。视子所言,皆生人之累也,死则无此矣。子欲闻死之说乎?”庄子曰:“然。”髑髅曰:“死,无君于上,无臣于下,亦无四时之事,纵然以天地为春秋,虽南面王乐,不能过也。”庄子不信,曰:“吾使司命复生子形,为子骨肉肌肤,反子父母、妻子、闾里、知识,子欲之乎?”髑髅深矉蹙頞,曰:“吾安能弃南面王乐,而复为人间之劳乎?”

“予恶知悦生之非惑邪?予恶乎知恶死之非丧弱而不知归者邪?”又《列御寇》篇曰: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槨,以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乌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乌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苟知死生为万物变化之迹,又安所容心于其间哉?此庄子所以以死生为一条,而解人之桎梏也。

要而言之,夫自形而上者推之,则大道在恍惚之内。造化和杂清浊,而成阴阳;阴阳交感,乃生乃形。生则有为,死则无为,生来死往,变化循环,亦犹春夏秋冬,四时代序。达人观之,何哀之有!善乎清马其昶之言曰:“一切是非利害、贵贱生死,不入胸次,忘年忘义,浩然与天地精神往来,而待解人于万世若旦暮焉。”《庄子故》此逍遥之要道,亦齐物之要义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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