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寒冬的夜里,在旧京城中,胡同里一切声音都已停止,只有像老虎怒吼般的西北风,刮着电线嘘嘘作响。胡同北头,矮墙里有一幢半西式的小楼,由玻璃窗中射出一线灯光来,这虽然夜深凄凉,楼上人兀自未睡呢。这楼上有一老一少,共坐灯前,在那里说闲话,老的是六十岁以上的老太太,两鬓的头发,已经都带着一分苍白色,戴了一副大框眼镜,坐在电灯下一把安乐椅上,手上拿着一件短棉袄,在那里缝补。在老太太对面,有一个铁炉子,火热正旺,将炉子上放的一铜镞子水,烧得咕噜作响不已。炉子边也有一把安乐椅子,上面坐着一个少女,有十八九岁,她半侧了身子坐着,手上虽是拿了一本小说,然而手垂到膝上,懒懒的样子并不要看,头靠在椅子背上,微微地闭着眼睛,像个要睡的样子。那老太太抬头看了她一眼,低声道:“宝珠,你若是倦了,你就先去睡吧,我不要你陪。”宝珠突然将身子向上一起,板着脸道:“你不要管我的事。”说毕,拿起那本书,映着灯光看。老太太不缝衣服了,两手按住了膝盖,望着宝珠,露出很诚恳的样子来,因道:“你这是什么意思,难道白天生的气还没有消吗?”宝珠依然偏着脸去看她手上的书,并不理会这老太太的话。老太太将针线收了,衣服叠了,放到衣橱里去,将桌上放着的一壶茶,斟上一杯,坐了下来,眼望着那腾腾的热气出了一会儿神,然后叹了一口气。
宝珠眼珠斜对她看了一眼,依然侧过头去看书,老太太喝了一口茶,将杯子放下,将椅子拖着靠近了炉子一点儿,望了宝珠道:“今天你睡不着,我也睡不着,我把心事和你谈一谈。”说到这里,又望了宝珠的面孔,看她有什么表示。然后她依旧侧了身子看书。老太太道:“我也知道你这几天这样不是,那样不是,都是为了婚姻这桩事情。像我在你们么这大年纪的时候,提到婆婆家,真会脸都臊破了,还敢提什么?赶上现在年月不同,大家都说个自由,这也难怪你一个人。可是这样终身大事,总要仔细地想想,不能够由性儿办啦。你说方家那孩子,是个做生意买卖的,你不能嫁他,照我看起来,你这话就错了。这年头儿,做官的最是靠不住,今天做总司令,做总指挥,到了明天,说不定还是一品大百姓。就算干上一辈子吧,人有了钱,就会作怪。别人不说,就说你父亲,做了芝麻大一个文官,娶了你那死去的娘,再讨我做第二房,当年我也是好人家的姑娘,若是不贪图你老子是个做官的,一夫一妻,嫁个生意买卖人,吃一饱,穿一身,也就完了。嫁了你的父亲,乍进门的时候,先就受了你大娘一顿教训,当着许多亲戚朋友,也不管我面子上下得来下不来,先给她磕三个头,分个大小之礼。那个时候,我手上没带刀子,我要是带了刀子的话,我自己会一抹脖子死了。所幸你父亲还知道我受着一份委屈,我要什么就给什么,真是要月亮不敢给星星。可是你大娘在一边直挑眼,不说别的,我只要和你父亲有一个笑脸,就给她骂三天三宿。我除了半夜里,自家躲着哭一场,什么话也不敢说。后来添了你两个哥哥,你大娘自己没开过怀,算是让了我一步,我看着也有点儿出头的日子了,可是你父亲还觉得受罪不够,又讨了你的娘。你娘的脾气暴极了,哪能像我这样好说话?你大娘说她一句,她倒要顶两三句。那也罢了,两人说起话来,还要带上我一个,我是两头受气。后来你父亲死了,你娘年轻,一拍腿走了,你只有三岁,你大娘说你是姨太太养的,恨不得把你也丢了,我不带着你怎么办?我就常对人说,为人莫做姨太太,自己出不了头倒也罢了,连自己的儿女,也是跟着不能出头。”宝珠掉过脸来道:“牛头不对马嘴,你说上这些话做什么?”说毕,依然掉过脸去看书。老太太道:“我说这话,是有原因的呀!做官的人家,随便怎样,总免不了三妻四妾那一件事,无论你是为正也罢,为副也罢,反正是你嫉妒着我,我嫉妒着你,谁也不能让过谁一步,家庭总是不和的。哪有嫁为人家一夫一妻,吃口粗茶淡饭的快活呢?再说我们这样的人家,凭空白事也闹什么离婚,说出去了也叫人家笑话。你嫌方家那孩子做买卖,那也没有怎么难办,我们托人给他们提一声儿,让那孩子进学堂去读书也就是了。人家说你是姨太太肚子里出来的,反正好不了,你别替你娘挣气,也该替我挣一口气。我也是个姨太太,三岁把你带大,可没教过你一件不好的事情,你两个哥哥不愿你和方家离婚,也是憋住了这口气!……”
宝珠突然站起身来,将手上的书本向椅子上一掷,转身就走了。她虽没有说出一句什么,只在她突然一转身之间,衣襟摆拂着椅子腿扑扑作响,这也就可以知道她怒不可遏了。老太太望了她的后影,不免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将椅子拖着靠近了炉子,仰头望着墙上悬的一架相片,便只管出神,仿佛之间,自己还是二十岁的青春少妇。椅子边一个茶几,茶几上果盘里,放着一大盘蜜柑。自己是赴了钱太太的宴会回来,喝过了两杯烧酒,嗓子有些干渴,脸上也有些热烘烘的。因此在果盘里取过两个蜜柑,面对着炉子,慢慢地剥着吃。门帘子一掀,她的丈夫邵振纲进来了。他虽然是个四十以上的人,然而衣服穿得很整齐,看去还是三十来岁。他笑嘻嘻地走上前,握了她一只手笑问道:“梅卿,你还没有睡吗?”她不作声。在这时,一个老妈子进来,邵振纲便问道:“二太太好像又生了气,那个人说了什么吗?”二太太站起来道:“你不要用这些话来哄我了,老实对你说,我听到二太太这个‘二’字,我心里就不痛快!”邵振纲笑道:“梅卿,你受点儿委屈吧,等我的差事混好了一点儿,我就分开来住,你要底下人怎么称呼你,就怎样称呼你,你看好不好呢?”二太太望了他,有一句话还没有问了出来,只听到大太太在她屋子里叫了起来道:“一回家来,什么事也不问,就溜到人家屋里去了,真是不要脸!”絮絮叨叨的,那话越骂越多,最后就骂出了房门口。邵振纲因她的话太啰唆,便回了两句嘴。这位邵太太更是不让人,一直骂到这房门口来。也不知道她手上拿了什么东西,照定了邵振纲头上就是一下子,只听到“啪”的一声,砸得脑浆四溅。二太太不免大吃一惊,睁眼一看,原来是一场噩梦。这一声响,却是铁炉子里,爆裂了一块硬煤。二太太对着一盏电灯出了一会儿神,电灯斜对过正悬了一面大镜子,向着镜子里一看,自己一把白头发,分披到两边脸上。脸上的皱纹,横的长,纵的短,哪里有一点儿美丽之色。刚才这一场梦,已是二十年前的事。这样柔情如水的日月,应该让儿女们过去,不是老太太的事了。呆着出了一会儿神之后,情不自禁地叹了一口气,心里想着:这位姑娘,虽不是我自己生养的,然而自小将她抚养大了,平常是很相亲相爱的,如今看她离婚,去另找情人,前途如何,很是难说。现时在外面读书的青年,家里虽有妻室,但是要欺骗别个女子,总说是没有结婚,等到人家嫁过去了,生米做成了熟饭,才说家里有老婆,结果最爱的情人,反让她做了姨太太。自己是做了一辈子姨太太,不曾出头,而今不能眼睁睁让女儿去上那个当了。刚才她一怒而去,不知道她回房去睡了没有。这样想着,不觉起身走向宝珠屋子里来,这个姑娘虽然已是高中的学生,知识也不浅了,然而她究竟是个姑娘,胆子非常小。所以二太太让她住到楼上隔壁一间屋子里来,关于起居饮食,也好有个照应。
这时二太太轻轻走到宝珠屋子里去,看她怎么样了,只见她和衣侧着身子躺在床上,斜扯着被服,盖了大半截身子,头发蓬蓬的,乱散在枕头上。她身子一动也不动,究竟是醒的还是睡着的,并不知道,因悄悄地移着脚步,走到床面前,俯了身子问道:“宝珠,你睡着了没有?这样冷的天,就这样糊糊涂涂地躺着,要小心别受了冻。”二太太如此说着,宝珠的身子动也不一动。二太太走向前,将被掀到边,看了她身上,依然还穿着一件驼绒袍子,便伸手慢慢地给她解着纽扣,由底襟上那个纽扣子向上解,解到了胁下,宝珠忽然将身子一扭,用手一拨道:“不要管我的事。”她说着,脸依然朝着里,闭了眼睛,不曾睁开。二太太道:“原来你还没有睡着,你这是何苦?就是和人生气,也犯不上糟蹋自己的身体呀!”宝珠还是闭了眼睛,侧身睡着不动。二太太站在床面前,不免发了呆,一个人自言自语地道:“现在这样憋住一口气,只管给我为难,有一天病倒在床上了,娘呀妈呀地乱叫,要茶要水又全是我的事,孩子,我没有把你当不是亲生儿女看待呀!”宝珠突然坐了起来,皱着眉道:“您尽管唠叨些什么,我这么大人了,难道我要睡觉,自己还不会脱衣服?你只管走,我还要看几页书才睡呢。”
说着话,她就用手向二太太虚推了一推,催着她出房去。二太太道:“你看书,我不能拦住你。可是今天夜深了,天气又很冷,你不会明天早点儿起来再看吗?”宝珠道:“你走吧,别管我了。我在床上躺着,慢慢地看,就看着书睡着了。”二太太望了她一望,知道她脾气很执拗的,既是一再说要看书,纵然逼她睡下,她也是会再起来的,只好向她叹了一口气,出房去了。宝珠等母亲一走,赶快把房门关上,然后在床底下拖出一只藤箱子来,在身上掏出钥匙,将箱子开了,在叠的衣服里面,拿出一个小木盒子来,再打开小木盒子,现出里面塞满了的信封,她拿起面上几封信,看了一看背面批的号头,将最后的一个号头抽出信纸来,坐在床沿上,就了灯光重新展读起来,那信写的是:
我最亲爱的宝妹鉴:昨晚由电影院里回来,对着一盏孤灯,真是百感交集,一时想到银幕上的情人和并肩而坐的我俩是多么甜蜜!一时又想妹的环境,觉得我俩的甜蜜程度也不过如此而已。我们相会多了,将来这种甜蜜的回忆,也许是促成自杀的原因之一。想到这里,我取出了你的相片,吻了无数次,叫了无数次的妹妹,然后紧紧搂抱在怀中。
她又接着把信续读下去,那信说:
我想这个时候,大概你也是孤灯独对,但不知有什么感觉没有。我不怕冒犯了你,对你说一句实话,这晚上,我就把你的相片放在我的被里呢。这种举动,或者有点儿不对,然而你要原谅我,我绝对没有一点儿亵渎你的心思,只是爱你爱到了极点,爱到了无可表示的那一点,所以我才这样地亲近着你,以求我魂梦中的安慰。由此你也可以知道我要为你牺牲而来奋斗的话,绝不是假的,也必要如此,奋斗才有意义呀!哈哈,明天又是星期,我又要万分无聊地在公寓里消磨一天,不知道你可能一早就到我这里来,和我共度这无聊的难关?不过,你的行动,近来益发得不自由,假使有什么困难,不来也罢。因为我期待着将来美满的结果,不愿在这个时候,种下许多恶因呀!祝你健康!
你的心上人祝长青吻上
宝珠拿了这封信,再三地看,中间有几句话,简直让她看一眼,心里就酥麻一阵,自己一个人微笑了一笑,于是又把其他的信封拿在手上,随看了一看,然后将信放到小箱子里去,关闭了箱盖,又锁上了,依然送到床底下来,自己抬手一看手表,已是深夜两点钟,窗子外面的风声,算是停止了,隔了壁子,却听到有一种微微的鼾呼声送入耳鼓,分明是大家都睡静了,自己一人还徘徊些什么,睡吧,在一人低头想着心事之间,口中念念有词,不知不觉地脱下了衣服,倒在床上睡了。
一觉醒来,屋子里还是黑的。亮了灯连忙在枕头下面掏出手表来看了一看,原来还只有四点钟,冬夜去天亮还早,自己心里记挂着早起去看祝长青,不料没到天亮就醒了,真是用心过度了。灭了电灯,再侧着身子向里面睡。这次睡得很安适,料着七点半钟醒来,八点半钟出门,还可以睡三个钟头。不要像刚才那样,头一着枕又醒过来。及至二次醒时,屋子里电灯还是亮的,一想当然是早,将手表一看,却是九点多钟。先还有些不自信,将表放在耳朵边,听了听,那表里的机件,可不是嘎轧嘎轧响着吗?再听听屋子外面,家里人都有了说话声,起来的人已是不少了,连忙由床上向下一跳,找了长衣向身上披着,走到窗子边,掀开一角窗纱,隔了玻璃向外一看,呀,天地一片白色,空中雪花飞舞,很是紧密,近处万点银光,纠纷着一团,远处混混蒙蒙,一层很浓的烟雾,人家楼阁,都在隐约之中,啊呀,怎么会有这样大的雪?原来预定了今天清早去看人的。这大雪天是没法子向家人说谎,有事要出去的了。回头一看屋子里的铁炉子,烧得红光呼呼作响,也不知道女仆们什么时候进来添的火,自己睡得太熟了。假使一早起来,不让母亲哥哥知道,冒着雪也就出去了。如今,是不行的了。于是,一面叫老妈子打水,皱了眉毛将头发蓬乱着,披了两绺到脸上来,一面披着衣服扣纽扣,一面走到二太太屋子里来。二太太见她脸上憔悴不堪,头微偏着垂到肩上,因道:“你怎么样了?昨晚上缺了觉,没有睡得好吗?”宝珠抬起一只手来,捏了个小拳头,在额角上捶了几下,摇摇头道:“不是没睡好,没睡好,能这个时候才起来吗?我脑袋有点儿发昏,手心里也有一点儿发烧,妈,我到医院里瞧瞧去吧。”二太太望看她道:“怎么上医院去?外头多么大的雪,那真会把小病弄成大病了。”宝珠道:“下雪的天不瞧病,假使这天有人要死,都只好不救了?”说毕,也不待二太太说第二句,即刻扭转身回房了,自己匆匆地漱洗已毕,连茶也不要喝一口,就隔了屋子,大声向二太太说:“我瞧病去了。”
一面说着,一面下楼,二太太还在后面追着出来说:“让李二替你雇好一辆有蓬子的车,你再走也不迟呀!”宝珠哪里听见,走到院子里,顶头遇见大哥邵恪忱,自己先将大衣的皮领子向上拥了一拥,“哎哟”了一声,将脚步更一步缓似一步地向外走着。恪忧道:“怎么着,你不舒服吗?”宝珠点头道:“我就到胡同外面医院里去瞧瞧。”她口里答复着哥哥,脚步并不停止,已经由院子里走向门口来了。走到大门口,只见胡同里的积雪,如铺着一条大厚絮一般,只是路中间,让车子拖了几道上尺深的车辙和一些人脚印,由胡同南端向北端一看,哪里有一辆人力车子,静悄悄的只是在长空里纷舞着雪花而已。把大衣自己紧紧地抄着,人向雪中一跳,两只皮鞋都埋入雪中不见了,这也不去管,回头一看,家中并没有人追出来拦阻,放开脚步踏着雪,就向胡同外面走。那雪花由空中飞舞着,向人衣领子里乱钻,令人一阵阵的凉气透胸,鼻子眼里,向外透着热气,自己都看得清楚,这空气里的温度,正是低极了。自己放开大步,在雪里走上了大街,先在店铺屋檐下站着,将身上的雪花一齐扑了下去,然后等着一辆人力车子过来,给了重价,坐到她情人所在的安乐公寓来。到了公寓门口,下了车子,自己觉得脸上如凉铁一般,手掏钱给车夫时,十个手指都僵直着不能伸动了。不过到了这里,自己精神上得了一种极大的安慰,也就不怕冷了,心想让祝长青看到,也可以表示我的诚意,他当然要极力安慰我一番的,她正如此想着,可是公寓里的伙计,这个时候迎出来了,一见她,先道:“你是来会祝先生的吗?他不在家,一早出去了。”宝珠听了这话,实在大为扫兴,站在门口,不免发了呆,把冷也忘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