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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章 韩非与杨、墨及诸子之关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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韩非之时,杨、墨之学盛行。 韩非既博观群言,不宜于杨、墨独无所取。章学诚《文史通义》曰:“杨朱书亡,多存于《韩子》。”杨朱为我,其术自近名、法家。今按《韩非》引杨朱曰:

杨子过于宋东之逆旅,有妾二人,其恶者贵,美者贱。杨子问其故。逆旅之父答曰:“美者自美,吾不知其美也;恶者自恶,吾不知其恶也。”杨子谓弟子曰:“行贤而去自贤之心,焉往而不美?”(《说林上》)

杨朱之弟杨布衣素衣而出。天雨,解素衣,衣缁衣而反,其狗不知而吠之。杨布怒,将击之。杨朱曰:“子毋击也,子亦犹是。曩者使女狗白而往,黑而来,子岂能毋怪哉?”(《说林下》)

《韩非》又记墨子曰:

楚王谓田鸠曰:“墨子者,显学也。其身体则可,其言多而不辨,何也?”曰:“昔秦伯嫁其女于晋公子,令晋为之饰装,从衣文之媵七十人。至晋,晋人爱其妾而贱公女。此可谓善嫁妾,而未可谓善嫁女也。楚人有卖其珠于郑者,为木兰之柜,薰桂椒之椟,缀以珠玉,饰以玫瑰,辑以羽翠。郑人买其椟而还其珠。此可谓善卖椟矣,未可谓善鬻珠也。今世之谈也,皆道辩说文辞之言,人主览其文而忘有用。墨子之说,传先王之道,论圣人之言,以宣告人。若辩其辞,则恐人怀其文,忘其直,以文害用也;此与楚人鬻珠、秦伯嫁女同类。故其言多不辩。”

墨子为木鸢,三年而成,蜚一日而败。弟子曰:“先生之巧,至能使木鸢飞。”墨子曰:“不如为车者巧也。用咫尺之木,不费一朝之事,而引三十石之任,致远力多,久于岁数。今我为鸢三年成,蜚一日而败。”惠子闻之曰:“墨子大巧,巧为,拙为鸢。”

就以上所引,则韩子之杨、墨,未有所非也。后乃并诋儒、墨之显学,盖将以自树,不得不绌儒、墨。亦其操术实异也。夫墨子兼爱、尚同、明鬼、尚贤诸说,固未韩非所取,至于辩言正辞之术,则韩非仍本诸墨翟以来。晋鲁胜注墨《辩经》,又杂集《刑》、《名》二篇,附于其后,今不传。盖以刑名之学,亦实墨子也。其序曰:“墨子著书,作《辩经》以主名本。惠施、公孙龙祖述其学,以正刑名显于世。孟子非墨子,其辩正辞,则与墨同。荀卿、庄周等,皆非毁名家,而不能易其论也。名必有形,察形莫为别色,故有坚白之辨。名必有分,明分莫如有无,故有无序之辨。是有不是,可有不可,是名两可。同而有异,异而有同,是之谓辨同异。至同无不同,至异无不异,是谓辩同辩异。同异生是非,是非生吉凶,取辩于一物。而厚极天下之污隆,名之至也。《庄子·天下》篇谓南方之墨者苦获、已齿、邓陵子之属,俱诵《墨经》,而倍谲不同。相谓别墨,以坚白同异之辩相訾,以觭偶不侔之辞相应。然则名家坚白同异之辨,皆出于墨家。”至于墨家而后为辩之术益详,后之学者,于墨子所言治天下之道,虽有异论,独于辩论之法,则同遵墨家,惟不流于倍谲耳。鲁胜所称孟子、荀卿、庄周皆是也。《墨经》虽见传,而多讹脱不可强解。惟《墨子·非命》篇有立言三表之法,其辞曰:

子墨子言曰:“必立仪,言而毋仪,譬犹运钧之上而立朝夕者也,是非利害之辨,不可得而明知也。故言必有三表。”何谓三表?子墨子言曰:“有本之者,有原之者,有用之者。于何本之?上本之于古者圣王之事。于何原之?下原察百姓耳目之实。于何用之?发以为刑政,观其中国家百姓人民之利。此所谓言有三表也。”

盖墨子以为,今之言论,欲明事之是非利害,不可不用三表之法。韩非于坚白游词,多所訾诋。又引田鸠之说,谓墨子言多不辩。则其所诋者是倍谲之墨,而所取者惟是墨子之辨也。倍谲之墨,徒饰无实之言,《汉志》所谓名家之弊,则苟钩析乱而已者也。韩非非之曰:

宋人有请为燕王以棘刺之端为母猴者,必三月斋,然后能观之。燕王因以三乘养之。右御冶工言王曰:“臣闻人主无十日不燕之斋。今知王不能久斋以观无用之器也,故以三月为期。凡刻削者,以其所以削必小。今臣冶人也,无以为之削,此不然物也。王必察之。”王因囚而问之,果妄,乃杀之。冶人谓王曰:“计无度量,言谈之士多棘刺之说也。”(《外储说左上》)

兒说,宋人,善辩者也,持“白马非马也”服齐稷下之辩者。乘白马而过关,则顾白马之赋。故籍之虚辞,则能胜一国;考实按形,不能谩于一人。(同上)

是以乱世之听言也,以难知为察,以博文为辩。其观行也,以离群为贤,以犯上为抗。人主者说辩察之言,尊“贤”、“抗”之行,故夫作法术之人,立取舍之行,别辞争之论,而莫为之正。是以儒服带剑者众,而耕战之士寡;“坚白”、“无厚”之辞章,而宪令之法息。故曰:上不明,则辩生焉。(《问辩》)

韩非所以非名家破析之弊如此。然韩非自为书,其文晓切事情,深得辩言正辞之法,故条理粲然,而议论质实。战国诸子之文,未能或之先也。虽长于指陈利害,顾不为诡察浮说,殆善承墨子三表之术者也。其内、外《储说》之文,尤为一体,语必比偶,事皆征类,后世以为连珠之体所肇。今录其一例于下。

内储说上七术

主之所用也七术,所察也六微。七术:一曰众端参观,二曰必罚明威,三曰信赏尽能,四曰一听责下,五曰疑诏诡使,六曰挟知而问,七曰倒言反事。此七者主之所用也。(以上总纲)观听不参,则诚不闻;听有门户,则臣壅塞。其说在侏儒之梦见灶,哀公之称“莫众而迷”。故齐人见河伯,与惠子之言“亡其半”也。其患在竖牛之饿叔孙,而江乞之说荆俗也。嗣公欲治不知,故使有敌。是以明主拥积铁之类,而察一市之患。

上经,参观一。

卫灵公之时,弥子瑕有宠,专于卫国。侏儒有见公者曰:“臣之梦践矣。”公曰:“何梦?”对曰:“梦见灶,为见公也。”公怒曰:“吾闻见人主者梦见日,奚为见寡人而梦见灶?”对曰:“夫日,兼烛天下,一物不能当也;人君兼烛一国,一人不能拥也。故将见人主者梦见日。夫灶,一人炀焉,则后人无从见矣。今或者一人有炀君者乎?则臣虽梦见灶,不亦可乎?”

上传。(经中“侏儒梦见灶”句传)

储说之例,先总其大纲,次别其事谊为经,次即经中每句为传。则文体特创,而论指易了。故谓韩非亦能持墨辩之一人也。

韩非之时,其尤盛行于世者,又有纵横之学,尚长短捭阖,诈谖而无信。程子以纵横与法家皆出道家,然韩非固深恶从横之说者也。其言曰:

世人多不言国法而言从横。诸侯言从者曰:“从成必霸。”而言横者曰:“横成必王。”山东之言从横,未尝一日而止也,然而功名不成、霸王不立者,虚言非所以成治也。王者独行之谓王,是以三王不务离合而正,五霸不待从横而察,治内以裁外而已矣。(《忠孝》)

韩非既兼包众家之长,其所渊源者固已广矣,于是欲自建其说于天下,则非先攻去当世之显学不可。而当世显学,无过儒、墨,故韩非置诸家不论,卒乃专诋儒、墨。

世之显学,儒、墨也。儒之所至,孔丘也。墨之所至,墨翟也。自孔子之死也,有子张之儒,有子思之儒,有颜氏之儒,有孟氏之儒,有漆雕氏之儒,有仲良氏之儒,有孙氏之儒,有乐正氏之儒。自墨子之死也,有相里氏之墨,有相夫氏之墨,有邓陵氏之墨。故孔、墨之后,儒分为八,墨离为三,取舍相反不同,而皆自谓真孔、墨。孔、墨不可复生,将谁使定世之学乎?孔子、墨子俱道尧、舜,而取舍不同,皆自谓真尧、舜。尧、舜不复生,将谁使定世儒、墨之诚乎?殷、周七百余岁,虞、夏二千余岁,而不能定儒、墨之真。今乃欲审尧、舜之道于三千岁之前,意者其不可必乎!无参验而必之者,愚也;弗能必而据之者,诬也。故明据先王,必定尧、舜者,非愚则诬也。愚诬之学,杂反之行,明主弗受也。墨者之葬也,冬日冬服,夏日夏服,桐棺三寸,服丧三月,世主以为俭而礼之。儒者破家而葬,服丧三年,大毁扶杖,世主以为孝而礼之。夫是墨子之俭,将非孔子之侈也;是孔子之孝,将非墨子之戾也。今孝、戾、侈、俭俱在儒、墨,而上兼礼之。漆雕之议,不色挠,不目逃,行曲则违于臧获,行直则怒于诸侯,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宋荣子之议,设不争斗,取不随仇,不羞囹圄,见侮不辱,世主以为廉而礼之。夫是漆雕之廉,将非宋荣之恕也;是宋荣之宽,将非漆雕之暴也。今宽、廉、恕、暴俱在二子,人主兼而礼之。自愚诬之学、杂反之辞争,而人主俱听之,故海内之士,言无定术,行无常仪。夫冰炭不同器而久,寒暑不兼时而至,杂反之学不两立而治。今兼听杂学缪行同异之

辞,安得无乱乎?(《显学》)

藏书策,习谈论,聚徒役,服文学而议说,世主必从而礼之,曰:“敬贤士,先王之道也。”夫吏之所税,耕者也;而上之所养,学士也。耕者则重税,学士则多赏,而索民之疾作而少言谈,不可得也。立节参明,执操不侵,怨言过于耳,必随之以剑,世主必从而礼之,以为自好之士。夫斩首之劳不赏,而家斗之勇尊显,而索民之疾战距敌而无私斗,不可得也。国平则养儒、侠,难至则用介士,所养者非所用,所用者非所养。此所以乱也。(同上)

夫爵禄大而官职治,王之道也。磐石千里,不可谓富;象人百万,不可谓强。石非不大,数非不众也,而不可谓富强者,磐不生粟,象人不可使距敌也。今商官技艺之士,亦不垦而食,是地不垦,与磐石一贯也。儒、侠无军劳,显而荣者,则民不使,与象人同事也。夫祸知磐石象人,而不知祸商官儒侠为不垦之地、不使之民,不知事类者也。(同上)

今世儒者之说人主,不言今之所以为治,而语已治之功;不审官法之事,不察奸邪之情,而皆道上古之传誉、先王之成功。儒者饰辞曰:“听吾言,则可以霸王。”此说者之巫祝,有度之主不受也。(同上)

今儒、墨皆称先王兼爱天下,则视民如父母。何以明其然也?曰:“司寇行刑,君为之不举乐;闻死刑之报,君为流涕。”此所举先王也。夫以君臣为如父子则必治,推是言之,是无乱父子也。人之性情,莫先于父母,皆见爱而未必治也。虽厚爱矣,奚遽不乱?今先王之爱民,不过父母之爱子,子未必不为乱也。则民奚遽治哉?且夫以法行刑,而君为之流涕,此以效仁,非以为治也。夫垂泣不欲刑者,仁也;然而不可不刑者,法也。先王胜其法不听其臣,则仁之不可以为治亦明矣。且民者固服于势,寡能怀于义。仲尼,天下圣人也,修行明道,以游海内,海内说其仁、美其义而为服役者七十人。盖贵仁者寡,能义者难也。故以天下之大,而为服役者七十人,而为仁义者一人。鲁哀公,下主也。南面君国,境内之民莫敢不臣。民者固服于势,势诚易以服人,故仲尼反为臣,而哀公顾为君。仲尼非怀其义,服其势也。故以义则仲尼不服于哀公,乘势则哀公臣仲尼。今学者之说人主也,不乘必胜之势,而务行仁义则可以王,是求人主之必及仲尼,而以世之凡民皆如列徒,此必不得之数也。(《五蠹》)

儒以文乱法,侠以武犯禁,而人主兼礼之,此所以乱也。夫离法者罪,而诸先生以文学取;犯禁者诛,而群侠以私剑养。故法之所非,君之所取;吏之所诛,上之所养也。法、趣、上、下,四相反也,而无所定,虽有十黄帝不能治也。故行仁义者非所誉,誉之则害功;工文学者非所用,用之则乱法。(同上)

国平养儒、侠,难至用介士,所利非所用,所用非所利。是故服事者简其业,而游学者日众,是世之所以乱也。且世之所谓贤者,贞信之行也;所谓智者,微妙之言也。微妙之言,上智之所难知也。今为众人法,而以上智之所难知,则民无从识之矣。故糟糠不饱者,不务粱肉;裋褐不完者,不待文绣。夫治世之事,急者不得,则缓者非所务也。(同上)

博习辩智如孔、墨,孔、墨不耕耨,则国何得焉?修孝寡欲如曾、史,曾、史不战攻,则国何利焉?匹夫有私便,人主有公利。不作而养足,不仕而名显,此私便也;息文学而明法度,塞私便而一功劳,此公利也。错法以道民也,而又贵文学,则民之所师法也疑;赏功以劝民也,而又尊行修,则民之产利也惰。夫贵文学以疑法,尊行修以贰功,索国之富强,不可得也。(《八说》)

墨者之徒,可使赴汤蹈火,其流变而为侠,喜济人之急,亦兼爱之意也。故韩非以儒、侠并称,即是儒、墨矣。魏文侯师子夏,其后魏独有博士文学,以尊礼儒者。故韩非深讥文学,所以诋儒者之徒。窃尝论之。古之言治者,儒与道相绌,而墨又与儒相绌。然墨子亲受业孔子之门(《淮南子》说),其学术之异者,仅在等差辨析之间,至于理国之大端,不甚相远也。韩愈以孔子必用墨子,墨子亦必用孔子,不相用不足为孔、墨,岂有见于此耶?若夫刑名法术之学,宗祖道家,其言治也,始较然与儒、墨不同。韩非最晚出,所说益有条贯矣。或曰:荀卿之为儒,已不纯乎儒者之古义,多自礼禁以推刑罚,为韩非、李斯所本,遂流为刑名焉。凡法家言治,多与儒、墨殊者,其详当叙次于后编,今略举其荦荦大者于此。儒、墨并上贤,而法家不尚贤,其异一也。儒、墨并师古,而法家独法今,其异二也。儒、墨并尚智,而法家不尚智,如秦愚民,其异三也。儒、墨并主以德化人,而法家主以势服人,其异四也。儒、墨并重仁爱,而法家重刑罚,其异五也。儒、墨于事贵适于义,而法家独贵用术,其异六也。儒、墨皆以治出于圣,而法家以治出于理,如彭蒙之告宋子,其异七也。儒、墨皆称尧、舜,而法家每诋毁尧、舜,其异八也。儒、墨皆以最高权归之元首,而法家以最高权归之法律,其异九也。儒、墨皆以为人君者,大录万几,自任其责,而法家则以人君惟当端拱无为,委责于臣,课效于法,而君不事

事,其异十也。儒、墨皆言常道,以为持一定之道,可万世行之而不敝,法家则主常识,在因循人情,卑议合时务以为治,其异十一也。儒、墨皆不尚战,故孟子谓善战陈者服上刑,墨子亦非攻,而法家多尊显战士,其异十二也。自余细端相异者犹众,不复悉论。韩非为法家之学,故言治务与儒、墨相难。欲知中国古代政治学之流派者,不可不一考法家与儒、墨之异同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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