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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一章 一个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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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必正闹了个大错误的时候,妙常在屋里读书,读到得意的时候,把书本一推,起身道:“花蕊夫人说得不错,‘四十万人齐解甲,更无一个是男儿’,天下大事,实在是男子自身弄坏的,这与女人无干啊。但是女人也不能自甘暴弃,像我念了一肚皮的书,为女人自身也好,为朋友也好,一点儿没有向国家出力,这书也算是白读了。”

正在这时,外面有人喊着妙常,隔了窗户一看,却是伙伴道全,因道:“是师父找我了吗?我该去看看了。”

道全进屋来,对屋子看看,见桌子上堆满了书,便道:“妙常是不错,你看,面前堆满了书本。想你一定看饱了书。你这满肚子书,一定有用处。”

妙常站起来道:“道全姐,看饱了书,将来有什么用处呢?”

道全笑道:“你坐下,我们慢慢地谈吧。”

妙常道:“师父不是叫你来喊我吗?”

道全道:“没有,是我自己来的。你且坐下,今天无事,我们谈一谈。”

妙常因为她是个老姊妹们,平常也谈得来,就随身坐在椅子上,道全便坐在蒲团上。

妙常道:“你说我,看饱了书,将来一定有用处。我有什么用处?或者,将来可以当一名住持。但是那不是一年两年的事,至少还得修行一二十年吧?”

道全道:“但是看你这一肚书,也许不会要这么久。不过除了当住持,还有别的路可走。”

妙常道:“还有什么路可走?”

道全道:“像我是看破红尘的人,繁华路上,也没有我可走的路,所以遁入佛门。我想当个住持,照情理说,说得过去。至于你,年纪十九岁,进入佛门,觉得早一点儿。所以我说有路可走,是往另条路上想。我不是以佛门弟子来试你,实在想,应该这样。”

妙常看她,一脸正经的样子,便微微叹了口气。

道全道:“当然,这还看这个人遭遇。将来有要我忙的时候,你尽管说。我能帮什么忙,你当然知道。”

妙常道:“现在我们在佛门啦。不过,哎!师姐。”

道全道:“我们的话,暂谈到这里为止。往后,慢慢瞧吧。”说到这里,她就告辞。

妙常等着她走到桂花树边下,又叫了一声师姐。

道全踅转身来,轻轻地问道:“还有什么话说吗?”

妙常早迎出她的门外,把手一指嘴唇道:“今天这一番言语,你千万可别对别人说啊!”

道全道:“唉!这个我难道都不懂吗?放心吧。”说着,对妙常一笑,然后才去。

妙常站在门边,看到一小丛芭蕉,那叶子四方开展。有那小飞虫儿,三五成群,围着芭蕉叶子乱飞。她想着,这小飞虫儿它也晓得乐,人就不晓得吗?再看看桂花丛下,正来了两只鸟,周身不过五六寸长,羽毛很好看。站在一支边枝上,唧咕唧咕乱啼。叫了一阵,一个飞起,另一个也飞起。不用提,这是一对鸟。她更有一番感慨,小鸟比翼高飞,人就不知道吗?

她想着,就情不自禁,向后院走。走到柳树荫下,那树叶已经老了,很长很蓬乱一枝,有那叶重不禁垂的样子。她想着柳树快凋残了,那个睹柳感秋的人,恐怕比我还要感怀吧,当树叶扶疏之秋,在白月凄迷之夜,看起来那种心事,也比我容易捉摸得多啊。

她绕柳树一个弯子,不禁抬头一望,只见潘必正蓝衫唐巾,衣冠整齐走了进来。她心想,他一定在柳树塘沿上,要勾留一番,自己且在柳树干边,躲闪一下,让他寻找一下。这样想着,便藏躲起来。

可是那位衣冠整齐的少年并不勾留,顺了一条石子路,径直就朝前跑。自然,他是向绿荫深处去了。

妙常在柳树下,细细地推算一回。心想,他赶了回屋去,恐怕有什么事,去听听看。

一盏茶时,妙常到了绿荫深处。她依然靠了竹子,听他主仆,在说些什么。

听时先由进安报告她来了,主仆们先评论一番。妙常听非常明白,完全是一个她字弄错了。随后进安说,以后天天都要来。主人说,这是她自己说的吗?进安说,是的。主人说,我要在家等着了。只是这样来得长了,我姑母住持,不会干涉吗?进安说,你说哪个来了?主人说,陈妙常呀。进安说,她何曾来,我说的是姑奶奶来了。

妙常听了,也禁止不住笑,只把衫袖掩了嘴唇,随后听到潘必正说,去舀水吧,不要胡扯了。怕是他家主仆看见了,好些个不便,因之赶快扯住竹枝,跨着大方步,就跑了开来。

等着跑过一截路,离着绿荫深处远了,自己才慢慢儿地走。她心里想着,潘必正毕竟不错。他误会我会去,自己说在家里等着。这是真话啊。

妙常到了屋里,依旧在桌子边椅子上坐下。想到那天晚上弹琴,他弹的啊,那手指柔软,声音铿锵,是多么纯熟。虽然,他弹的是《雉朝飞》,但当中秋之夜,圆月当头,坐在我的当面,那也就难怪了。

她想到这里,有点儿支持不住。看到这桌上,有部《金刚经》,赶着打开来一念。可是不到三行,面前摆的是经书,眼睛瞧着了字义,口里念着经文,竟是接不下去。分明接下去就念第五行,可是眼睛已跑上第六行了。第六行的句子,与口里所念的句子,当然不同。哦!跳了行了。哎哟!这种烂熟的经文,今天竟念不下去啊!于是把书推到一边。

自己将一只右手抬起来,袖拐撑住桌面,把巴掌托住头。身子一半扭过去,算是半睡着了。当睡着了的时候,自己闭上眼睛,在心头细细地想一想。但是想不得,想了时,只觉什么想不到东西,都一齐跑来了。

哦!这是魔。佛家弟子常说,我们只做到道高一丈,这魔就高十丈。这赶快不要想。于是不在桌子上睡觉了,整理衣服,就到房门外去看看。这时,那芭蕉、桂树,还是绿莹莹的。可是树上有了暮蝉。那太阳偏西照着,桂树只一半在太阳里面,那树上暮蝉的声音,叫得非常地凄凉,他说“词曰词曰”。

妙常心想,好久没有填词。这时正是心思烦乱,填他一阕词以寄幽情,有何不可。这样一想,就走回屋子来。桌上原有现成笔墨,就在椅子上坐了下去,并在抽屉里拿出一张云笺,摊了开来,抽出兔毫,染上两下饱墨,提笔便待要写。

她一想,慢来慢来。第一,我得先想个词名。第二,还须挑烂熟的填。想了一想,有了,就是《江西月》吧。这个词,填起来不费事。于是就提笔写道:

九月上弦,填《西江月》一阕。以寄幽情。好在无人见此,所以直言无隐也。

松舍清灯闪闪,云堂钟鼓沉沉,黄昏独自展寒衾,欲睡先愁不稳。一念静中思动,为伊消瘦而今。

她写到这里,把笔一搁,自己摇摇头道:“不写也罢。”良久良久,又道:“反正没有人看见,写了可以看看自己的幽情吧?”于是又提起笔来写道:

碧天相对弄秋琴,自写孤飞同病。

自己看了一遍,于是将笔筒起来,先叹口气道:“潘相公,只是我已遁入佛门,你同我这番幽情,只有我自己明白,你是不得知啊!”说毕,便把这张纸随便放在《金刚经》里面。这经书有一尺多长,放在桌子正中,又嫌不便当,就把这书,又送到书堆顶上。这屋里也不大来人,来人也大半是不认识字的,所以也没有挂在心。

看看天空,斜阳大半已在佛殿顶上。妙常把词填完了,人也疲倦。她想,住持说,病了,散散步也不要紧。不免找道全做伴,到庵前庵后,散步一番吧。

妙常在庵里找到道全,二人由庵中大门出去,就在庵前庵后散步一番。道全少不得把刚才劝她的话,又重新提到。妙常才点头说,那看机会吧。

这日,妙常是糊里糊涂地过。和道全散步了一会儿,也无所谓,回来就回到原来写字桌边,闷坐一会儿,也忘了天黑,也忘了晨钟暮鼓的敲打,更不知道闷坐多久,想了些什么,只知道两眼倦了,爬到床上去睡觉。

忽然道全来了,后面跟随着潘必正,似乎是约过,叫她携带着前来,因此也不好拒绝。

道全道:“妙常,潘相公来了。”

妙常听了这话,偷看潘必正。见他静立在道全身后,手上拿了菊花一朵,只是盘弄,微微地笑。妙常听道全喊了,才看了他一眼,也微微地一笑。

道全道:“潘相公,你看啊,这房收拾得多齐整。”

潘必正道:“是。正好读书,也好……”

道全道:“我在此不大方便,妙常,我失陪了。”

妙常还想挽留她,但她转眼就不见了。潘必正拿了一朵菊花,高高举起,在那菊花顶上,平视过来。那菊花是白底子,上面长了红色。那样平视一比,好像陈妙常面上有了这菊花一样的颜色呢。

妙常道:“潘相公,你把菊花比我吗?”

潘必正道:“正是人淡如菊。不过你还要多一层热烈,你看,那小孩子掉下水去了,你亲自把他救了。这是不可多得的啊!”说时,他把那朵菊花一手送过来。妙常记得他送桂花一事,曾不容推辞,就一手在他手上接过,也插在蓬鬓之下。

潘必正道:“妙啊,这花送上美人的头上,犹觉清淡爱人。你这花,是几生修到啊!”说着,两手互相鼓动。

妙常板住脸,好像生气的样子,便道:“潘相公,何故发言不庄重?”

潘必正道:“庄重啊!记得中秋晚上,各自弹琴,以表幽情。那词曲的言语,比这不庄重得多呵!”

妙常听说,又笑起来。

潘必正道:“仙姑,小生是久候佳音了,你答应我啊!”

妙常不作声,扭过身子去,把一只袖子抬起来,掩了嘴唇微笑。但笑并没有发出声音,潘必正不知道。

潘必正道:“仙姑,小生并无谎言,家中的确未曾娶妻,尚有住持,可以做证。”说着,用手便来拖妙常的衫袖。妙常把衫袖一甩,只听得卜笃一声,原来潘相公倒了。

妙常急忙抽转身过来,答道:“哎哟!相公。”

她便翻身要去抓。但伸手要出去时,衫袖被人压住,急忙中没个做道理处,身上冷汗只管向外冒。及至自己努力向前张望,算是醒过来了,原来是一个梦。

妙常的袖子,原来是自己压住了。自己尚好端端地睡在床上。自己看看四周,身旁一个枕头,落在地上。这时,天色已经大亮,算糊里糊涂,又过了一晚。

妙常依然躺在床上,闭了眼睛,将梦想了一想。心想,怪啊,这梦像真的一样。

妙常这才披衣起床,办理日常的事,不过心里总还挂记这个梦。不知道全对于这段事,有什么感觉。但是见着她依然像往日一样,这才安心。

直到这日下午,庵里更是静中有静。妙常端了一本书,在书案上翻弄,两只眼睛,可是没有看着书。她心里这样想着,昨晚做的梦,在佛家说,这又是魔。道高一丈,魔高十丈,今晚上还会来吗?而且来的时候,心想比昨晚还要热闹吧?哎!来就来吧,我觉得魔,比佛还要亲热呢。

妙常想着,不觉半天。转身一想,这是佛门,佛告诉我们不要妄念。我妙常就只一个人,除了佛爷,哪里有容身之处。不要妄念,是的。自己又想,世界之大,就不许有我容身之地吗?我得了帮助,容身之地,也许还很大呢。

她慢慢思想,慢慢地两眼蒙眬,慢慢地坐着要睡,三番两次,想把瞌睡赶跑,都不能够。自言自语道:“我就睡一下子吧,反正没有了不起的事。”

她卧房里原尚垂下一幅门帘子,这时正好挂着。她抢着进房去,也来不及放下门帘子,爬上床去,就倒在枕头上,也没有脱衣服,甚至也没有脱鞋子,就呼呼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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