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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八章 感谢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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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江里的秋天,四季里比哪一季都好。因春天的雨太多,夏季里赶上了夏泛,冬季又寒风瑟瑟。惟秋季里天气晴空,水天一色,旅行的人不冷不暖,凭栏倚望,芦花枫叶,白云青山,实在真有书里的意思。

惟妙常这回出门,追赶终身合作的人,满腔心思,都在追人上,江上的秋季,无心观看,坐一会儿问道:“公公,你看,前面的船,是我们所追赶的吗?”

老者道:“我的眼睛,看不到那么远。请你算算看,共有七十九岁了啊!”

妙常听着,这倒是老实话,又起身站在舱门口,对远处瞭望。但是下水船,相隔都有五六里,不能看得清楚,只有呆呆望着。

老者道:“师姑,不忙呀。我那舱里把板子移开,你把包袱移来做枕头,放头一睡。赶到了周老二,我会喊醒你,这比站在舱口上,你看着水,水看着你,要好得多啊!”

妙常道:“我不要睡。你打桨吧!”

老者想,这位姑娘,好性急,我且装赶不上,看她怎样?便道:“长江里赶船,犹如急水里捞鱼一样。”

妙常道:“此话怎讲?”

老者道:“十九是赶不上。”

妙常道:“公公,你总说赶得上,如今走了这样远,你又说赶不上,真急坏人啰。”

两手抓着舱门,眼望了水,皱了双眉。

老者笑了一笑道:“师姑,你看啦。那只船名字叫鸦尾子,两根桅杆,还有艄上,都飘上了旗。”

妙常道:“什么?你赶上了那船,在哪里?”

老者将手一指道:“那不是吗?”

妙常顺了老者的手指看去,船在江那边走。船的样式,都和他提的差不多。船头上有两片橹,两个人在摇。

妙常道:“公公,这船,就是潘相公搭的船吗?”

老者道:“哪个叫潘相公呀!”

妙常红了脸,但是这些问话,也不好计较,便道:“这只船就是搭客的船呀!”

老者道:“一点儿不会错!”

妙常想了一想,便道:“我说的相公,就在这船上面吗?”

老者道:“一点儿不会错。”

妙常道:“哎呀,谢天谢地,我来叫一声。”

老者道:“相隔还有三四里,你叫一声,哪个听得见?你进舱来,有话和你说。”

妙常道:“这里说话不是一样吗?”

老者道:“我这船要抢风,一抢就抢到他前面去了。你坐船坐得少,船一侧,你又该吆唤了。所以叫你进来坐。”

妙常听了他这话有理,就进来坐。

他这船有长不到一丈的桅杆,七八尺白布,便在船尾子上扯起来,船果然一侧。

妙常道:“这一抢风,就赶上了吧?”

老者道:“挂上帆,或者有风来了,借它一点儿力量,赶得快些。”

妙常坐了一坐,又坐不住,又走到舱口上来站着。

老者道:“我们这小船,又赶近了些。这船艄两面小旗,啰!看得清楚了。”

妙常道:“这位相公,据公公说,是包的舱。公公你说哪一只舱?”

老者用手一指道:“啰,接近船艄,那个中舱。”

妙常道:“没有错吗?”

老者道:“我听得清清楚楚,一点儿不会错!”

妙常道:“那我要喊了。喂!那只大船上的潘相公,潘必正,潘相公哇!”

那声音自江中发出来,一点儿回声没有。

妙常道:“这怎么一点儿回声没有?”

老者道:“你等我来吧!”于是站起来,昂起头来道:“呼啰啰!周二老板!”

叫了几声,那船上果有人在艄上答应道:“哪一个啊?”

老者道:“我是老褚呀!你把船开慢一点儿,有句话和你说。”

说着,两只船相隔约里把路。老者把船桨打了两下,慢慢地泊近,那只船果然把两片橹停住。

老者道:“你这只船上,有位……潘相公吗?”

老者问这一声,将脸对着自己的船头。妙常正站在舱口上,听说,就连连点头。

周老二道:“不错,是有的。”

老者道:“我这船上,有人找他呢。”

周老二还没有作声,妙常便叫:“潘相公,潘相公。”

这中舱里面,潘必正正和衣睡着,捧了一本书看,但书没有看得下去,就想到妙常一定得了道全的消息,这时候在庵里想着,静等着呢,还是另有妙法呢?心里这一猜想,看着书上的字,都做蚂蚁子爬。手上端着一本书,不知干什么用。耳朵里仿佛听见妙常喊潘相公、潘相公。哎!这一动念,真是如闻其声,如见其人啦。

进安一人,也坐在舱板上,不住地打瞌睡,也仿佛听见潘相公的喊声,自己便站起来,向舱外看去。只见有一条打鱼船,正在落帆。看那距离,相隔不过两三十步路,上面又喊潘相公。

进安道:“相公,江里有只小船,有人吆喊潘相公。”

潘必正把书一丢,翻身站了起来,也向江上张望。

周老二道:“潘相公,小船上有人找你呢。”

潘必正道:“哦!果然有人找我?”

这小船上,又喊道:“潘必正,潘相公。”

潘必正一听,果然是喊着自己。这就在舱上隔着船板,朝外望去,果然是一只打渔船,声音就发在上面。

潘必正道:“我便是潘必正,哪位喊我?”

水上发音道:“必正,是我呀。”

这时,两船相距,只有一二十步路。只见船头里边,船舱外边,站着一位尼姑,身穿赭色僧袍,上加绿白格子的嵌肩,头上压了飘带,正是妙常。

潘必正便跳脚道:“哎哟!是妙常。”

妙常道:“我赶了二三十里,才能赶上,这位赶船公公,颇是难得。”

潘必正这阵欢喜,实在难以形容,那副笑相,只管在脸上涌出来,问道:“还有何人啦!”

妙常道:“就是我一个呀!”

潘必正道:“这真难得呀!这真是难得呀!”

妙常道:“你快叫船老板停船啦!”

潘必正道:“哦!船老板快停船,让女客上来。”

周老二正在后艄,潘必正的话,他都听在心里,心想且装作不理会,因道:“这女客是你什么人?”

潘必正道:“这何消问得,是我的家眷呢。”

周老二道:“这很奇怪,潘相公的眷属,何以不穿平常女人装束,穿起尼姑装束?”

潘必正匆促之间,他这样一问,没有预备答词,便道:“真是家眷啦。”

妙常听了这话,心里非常着急,又说不出尼姑装束的所以然来,急得两脸通红。

老者在他船上后艄,就道:“周二老板,这的确是潘相公的家眷,因为避居水云庵,住持说,穿平常妇女装束,有些子不便,不如学带发修行,改穿尼姑装吧。潘相公的家眷想着也是,就改穿了尼姑装。今天赶船,也没有来得及换,所以仍旧尼姑装。潘相公你说我说的是也不是。”

潘必正点头道:“很是很是。”

周老二笑道:“我管你是也不是,搭我船给我船钱就行。褚老公公,好生划过来,好让女客上船。”

妙常倒没有想到这位老者,帮二人这个大忙,便道:“公公赶快靠船。靠船以后,我还要谢你呢。”

老者笑道:“那倒不用得。二位回到建康来,只要你记得这个老褚,坐他的船,怪不寂寞,那就够了。哈哈!”说着,慢慢向大船靠拢。妙常掀起衣服,打算上大船。那潘必正已把舱门下了一块,打算把手去拉。

老者道:“慢来慢来,难道就是这样过去不成?”

妙常道:“给你酒钱你不要呀,我现在就给你。”

老者道:“说不要就不要。”

妙常道:“感谢公公。”

老者道:“不敢当,不敢当。”

妙常道:“那么,公公有什么事叮嘱。”

老者道:“你随身还有一个红色布包袱,难道忘记了吗?不要人过船了,红包袱还留在小渔船做押账啦。”

妙常哟了一声,重新入舱,把红包袱拿好,复又走上船头。老者把桨放了,两手提了竹篙,往大船边上挂起。大声道:“勾挂得紧,船靠得拢,要过船,赶快!”

妙常将红包袱往大船上一丢,进安立刻接住。然后手掀了尼姑衣服,往船边一跳。潘必正已是在船边上,两手一接,妙常便已站稳,潘必正笑道:“好了,现在已经过来了,多谢公公。”

妙常便随潘必正进了中舱,脸上放出笑容,便对小渔船道:“公公,我已到了,多谢公公。公公说不要谢礼,我过意不去。”

老者还把篙子勾住了船,小船头冲着浪哗啦有声,还是随了大船走。他笑道:“不要,我还要奉承你几句。”

妙常道:“奉承什么呀?”

老者道:“你看啊!一带青山齐又齐,小船送到画眉妻。”

潘必正道:“真是感谢公公。”

老者道:“如今果会潘郎面。”

潘必正道:“真是难得,你又不要我们的谢礼。”

老者笑道:“明年子今日啊,生个娃娃个个迷。哈哈!”

潘必正道:“取笑了。”

老者放了竹篙,船头摆了开去,在江上撑起手来,大声道:“潘相公,师姑,明年回到建康来,要到柳树湾找我老褚啊!我要抱一抱你们的个个迷呢。”说着,船越走越远,只见无际的白浪,漂流这只小船,已经掉头西上,慢慢地快不见了。

潘必正道:“这老人家虽喜欢说笑话,倒是十分爽快,果有回建康的日子,一定要去看他。”

妙常称是,回身看这舱,一边铺了一张床,还有几尺地方,刚好站着三个人,这却是拥挤得很。心里正有一句话想要问着,却听见船板咚咚地响。

看时,却是本船周二老板站在船边上,见了潘必正,就拱手道:“潘相公,恭喜恭喜!”

潘必正也不好说什么,回了揖道:“哦,船老板。”

周二老板道:“我们要讨杯喜酒喝呀!”

潘必正道:“一定办到,一定办到。”

周二老板笑道:“这相公,倒大方。只是这舱里,搭三个客人,怕是拥挤得很吧?”

潘必正道:“正是感到拥挤,船老板可有办法?”

周二老板道:“有办法。我们这后面艄上,白天是我看舵的地方,晚上几个伙计打开铺盖卷儿,就在那里安歇。你这位书童也学伙计一样,后艄上挤上一挤,可要得?”

潘必正道:“这太好了。多了一个人,自算船钱与你。”

周二老板道:“船钱倒不在乎,将来与人谈起来,建康载人船上,老板伙计,好人很多,不止褚老公公一个,这就很好了。”

潘必正道:“啊!是是!进安你同船老板过去吧。”

进安称是,就同周二老板由船边舷上直上后艄。

这时,这潘必正包的舱中,就只剩两个人。那船又在摇橹前进,听那吱呀吱呀的声音,走得很有劲。

潘必正坐在床沿上,看妙常静静地站在舱板里面,看那样子,看得很出神,便道:“妙常,你在庵中,何以一人会赶了来,我十分佩服你有勇气,你讲给我听。”

妙常回转身来道:“你不要忙,回头我讲给你听。你过来看看这江上,多么一幅美景啊!”

潘必正就走了过来,依着妙常指示,向前看去。那西下的太阳,闪出金黄色的阳光,水浪里斜照着,黄色一团渐渐放大,也渐渐消灭。那如云如烟的青山,靠在天底下,山底下的村庄,被那青黄色的树林笼罩着,只有一团一团的轻烟向空中飘动,那是好像告诉人,这里有人家呢。沿江的近处,有些芦苇,开了一道人行路,靠水的方面,两方木板,木板上立有一架罾网,一个渔翁正在一起一落那罾网呢。

潘必正道:“此段江景很好。但是你来以前,就像没有看到一样,你有此同感吗?”

妙常靠他倚立着,回过头来,微微一笑。

(完)

名物考

汤饼:即煮面。作者注。

临安:就是现在的杭州。因为宋高宗南迁,建都杭州,另外取了一个名字叫临安。作者注。

折桂:就是恭祝登科的意思。自唐朝以来就用了这个典。蟾宫,取李中送人诗,“蟾宫须展志”。蟾宫即月宫,此处不做这个解法。作者注。

洞庭:此洞庭,非湖南之洞庭湖。在江苏吴县太湖中有二山曰洞庭。作者注。

《雉朝飞》:乐府里面的诗名。有两个故事,都出在列国。一为卫侯女嫁于齐太子,行到半途,闻太子死,赶到齐国,就发丧而死。她的傅母把她弹的琴携至坟上,见一对野鸡飞至,傅母曰:“女果为雉耶?”雉飞去。傅母取弹之,名曰《雉朝飞》。一为齐宣王时代,犊沐子无妻。往城外砍柴,看到一对野鸡比翼而飞,就弹琴而歌。作者注。

签押房:名义上为官员参阅画行的地方。但事实上,签押房变为迎接一二知己朋友地方罢了。作者注。

茶房、跟班:全是一种衙役名称。作者注。

老庚:同年之意。作者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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