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时,车子外面,接连地有几个人叫着“密斯黎”。黎嘉燕座位后,车厢的木壁,原是有个木板推动的窗户眼。现在因为车子角落上挂的旅行袋和大小包袱,挡住了木板的推动,只能扯开一个方孔,让人露了脸向外看看。但虽是如此,黎小姐已相当满意了。她向外看时,是几位女同学,而王小姐就是领队的一个,便点点头道:“谢谢各位劳步。反正我们都会在南京或上海见面,何必老远地过江来送行?我原来就是不敢惊动人的。”王小姐笑道:“你放心吧,我没有敢给你宣传,我仅仅就是把你的行踪告诉了几个好朋友。”黎嘉燕听她的话音,就知道她是暗示着,并未告诉自己的家庭,自己也不愿意把这事说明显了,便道:“车子上挤得很,我不能下车陪各位谈话,各位请回吧。我到了衡阳就会给各位来信,好告诉你们这条路上的情形。”她虽是这样说着,小姐们到一处,怎肯三言两语地就散了,大家还是挤着在车窗外说话。黎嘉燕两手扒住了窗子眼,将脸子朝着外面说话。忽然叮咚一下响,回头看时,那车厢后面的两块吊板,已经合拢上了。两个穿号衣的站夫,在列车缝里叫着,到衡阳的车子开了。黎嘉燕向送行人点头笑道:“这次算是真的离开重庆了,各位请回吧。”王小姐后面,站了一位更年轻的小姐,拿了一条手绢,在空中招着,口里喊道:“再见,再见,一路喜星。”王小姐回转头去笑道:“一路福星,一路都是喜星高照,那还了得?”黎嘉燕还要答复这句话,车子已经突然移动了,她只有说着“再见,再见”。她在车窗眼里,看着海棠溪几段断续的街市,都已抛到了车后,这才掉转身子来坐着。
这时让她发现了最不舒服的是归效光。原来是有四个人站着的,现在都坐下了。余自清和余有庆背抵了背,横坐在一捆大铺盖卷上,两只脚各插入对座者的腿缝里去。还有一位同事刘浩如,也是个壮年人,他和一位小旅客男孩子合作,他直坐着伸开了两腿,坐在一只箱子上,却让那小朋友坐在他怀里。只有归先生挤得靠了关拢的车厢门,这里有个直立的铺盖卷,他半站着半坐着那铺盖卷的半边,手掌拉了车厢顶上垂下来的一个绳子圈儿。因为这个铺盖卷上,还有一个面生的人,和他同样地坐着。这已是够不舒服的了,居然在他们两个人当中,还有个面生的人站着。她惊讶地道:“怎么着,又加上了两个人?”归效光道:“车子快要开了,司机亲自送上来的。他说挤一挤吧,他有两个朋友要到一品场去,搭一截路的车子。”黎嘉燕道:“你这也坐得太不舒服了。我说我脚底下这个小箱子,你可以坐着的,现在不行了。”她说着向面前看看。他对面是一位十多岁的男孩子,坐在一只柳条包上。他的两条腿和黎小姐的两条腿,犬牙相错,都踏在那小箱子上。黎小姐右手紧挤了一位同事的太太,人家怀里,还抱了一个两岁的孩子。她的两条腿,就塞在行李堆一只突出来的网篮下面,她紧邻又是那位王七佳先生,丝毫不能再让。黎小姐左手是车角落,正放着一只酒精桶。那是铁皮制的,当然也没有一点儿弹性。就是这酒精桶上,也不空着,上面有一只网篮、两个小旅行袋。归效光斜跨在那直立的铺盖卷上,就是让开这上面网篮的尖端的。黎嘉燕向全车厢里看了一看,又向归效光身上看看,微笑道:“路还长着呢,这不是个办法,你得找个地方坐下。”归效光笑道:“没关系,坐长途汽车的本领,已经有过多年的训练了。没……”他这句话没交代完,大概是车轮子在公路上跳坑,来了个很大的震动,车厢里的行李,全体波动,而归先生身边,酒精桶上的那只网篮,尤其跳动得厉害,不是他半边身子抵住,那网篮就落了下来了。黎嘉燕哟了一声,站起身来,将手撑着网篮。其实在她伸手之时,全车厢里行李,已安定了。归效光还是继续他那句话“没关系”。余自清横坐着,面是对了车厢侧壁。他回转头来摇了两摇,笑道:“我和有庆互相成了活动椅靠,倒无所谓。可是我下面坐的这行李卷,它也要活动起来,这可有点儿伤脑筋。座椅只管向前跑,身子可向后仰。这位余老弟背上,可是时时遭受着压力。”余先生对面,就坐的是那位像酒精桶似的陈老太。她沉了脸道:“校长,你有这个感觉,那就很好。你下面坐的那个行李卷,只管向我面前跑,我的腿已是让无可让了。”同时,那边也有人说话:“这行李这样推着不行啦,我的左手膀都压麻了。”又有人说:“这是谁的网篮,车子颠一下,篮子在我头上撞一下,真是要命,头发全撞乱了。”于是就这样开始,大家全说着受挤。那车厢中间的行李,有时向左边倾斜,左边的坐客,便一致动手,将它向右边推。有时,行李向右边倾斜,右边的坐客,也仿左边人照办。坐在行李堆上的人,不是向后倒,就是向前溜,也得时时调整座位。于是全车的人,不能有三分钟的休息。那位陈老太太又不甘缄默,她啰啰唆唆地骂道:“这是什么胜利回家,简直不如抗战期间的逃难。”归效光道:“大家不要埋怨,等到车子停了打中尖的时候,大家把这座位来调整,然后大家好好地坐着。现在我们就忍耐着吧。”大家听说,只是相应着叹气,并没有说话。
归先生的话,倒是准确的。还没有走到一小时,车子就停了。随着,车厢后门就开了。司机伸了头向里面叫道:“各位下车休息吧,我们很要在这里停一会儿哩。一品场公路,让山洪冲垮了,现时正在修路。修好了路,车子才能过去。”大家就问车子到了什么地方,他答复是土桥。这土桥是南岸一个有名的镇市,车子才走十三公里而已。不过大家为了整顿车厢起见,自也乐得休息。在车厢后门没有座位的人,自是首先地跳了下车。归效光向司机座上看时,已有个穿中山服和穿西服的人坐在那里。穿中山服的,他认得,乃是押车的交通队长,那个穿西服的,在海棠溪车站上,就未曾见过面,可能和司机送上车厢里两个旅客的情形一样,并没有买票就上车的。他徘徊在路上正张望着,黎嘉燕也跳下车来站着,牵牵衣襟,又摸摸头发。归效光笑道:“司机都离开了车子,在那边茶馆子里喝茶了。这一下子,不知道要等多少时候,你也去喝碗茶吧。”黎小姐道:“这倒无需,你还是上车去,把行李堆收拾收拾,再腾出三个座位了。至少我坐的那地方把那个行李卷横过来,你就可以坐下了。”归效光道:“那不更挤着你吗?”她笑道:“这是挤大家的事,也不会挤我一个。要不然,这样长的道路,你怎样受得了?送行的人,恭祝我们一路福星。这哪是一路福星,乃是一路苦星了。”归效光笑道:“提起这话,我倒有个疑问。你那朋友,说是一路喜星。喜星高照着一位小姐,那是很有趣的。你说她这是有心如此,还是说错了呢?”黎嘉燕道:“说急了,谁都说错话的时候,那有什么可疑问的呢?”她说着这话时,脸上红红的,却绷起了腮帮子一点儿不带笑容。看那样子,倒有三分生气。归先生也立刻后悔,和她还不算友谊亲密,怎好向她开玩笑?便站着怔了一怔,不知道说什么是好。恰是余老先生站在车厢门边,向他招着手道:“来来,我们把这行李收拾收拾吧。”他得了这个下台的机会,就爬上车去。所有在车上的人,都同意把位子调整好。虽是那三个横暴的搭客,坐着他们自己的行李没有作声,也没有反对。最后来的两位搭客,他们各带了一只包袱和一把雨伞,态度偏又很谦和。其中一个年纪大些的。他笑道:“我挤着各位了,随便怎样布置都行。我们有个地方站着,就很满意。”归效光道:“既然同在一辆车上,大家就挤吧。几千里路,谁能站着。”这两个人听说,都表现了笑容,就帮着归效光这一行人,将车厢中间的行李堆重新堆叠着。其实车厢只有这样丈来长的地方,旅客还有一部分在车上坐着没下去,大件行李压在下面,四周全是小件东西牵扯着根本不能移动。也只是将浮面的行李挤紧搁平,一面把绳子捆了四遭,紧紧地捆着。车厢门口那个直放的铺盖卷将来放倒了,直挤到黎小姐坐的那口小箱子边去。他把手按平了,还在上面拍了两拍。向余自清道:“校长,你就在这上面坐着吧。”余自清道:“那倒无所谓,我那行李堆上的座位也不坏,大概那还是沙发椅子吧?”说着,打了个哈哈。归效光把车厢里粗粗地布置妥当了,他又跳下车来。
这土桥镇的旧市街,在公路外的一个小山坡上。停车子的地方,是因公路新建的一段新街。夹着公路,开了些茶酒饭馆。距离车子的几丈路外,就是一爿茶棚子。黎小姐正和几位女眷围了一张方桌子坐着。归效光也曾听到人说过,女人出门,是不大喝茶水的。他看那桌上虽然放了一把茶壶和几个茶杯子,却没有人斟茶喝。他搭讪着向那桌上围坐的女眷们,统共地点了个头,然后走近了笑道:“坐着吧,一点儿消息也没有呢。知道一品场的公路什么时候修好呢。”座上有一位吴太太,便道:“不知道今天能不能赶到东溪?我那里有一家亲戚。若是在那里过夜,我们既可畅叙一番,还可以吃顿好晚饭。”归效光道:“恐怕没有多大的希望,现在已经十一点钟了。冬天日子又短,要赶一百多公里,那不是一件易事。而且经过一品场,必须大大地检查一番,知道耽搁多少时候?”吴太太道:“现在已不打仗了,还检查什么?”他道:“好!重庆有名的两道鬼门关。北岸是成渝公路的青木关,南岸就是一品场。往日车子到了这里,旅客出境入境,都要证明书。就是有证明书,检查员问你的话,检查你的行李,你也得客客气气,恭恭顺顺,不能有丝毫违抗的样子。若是检查员不高兴,你就是一位特任官,他有权不许你走。至于老百姓,那就不用提了。”吴太太道:“我也听见说过有这样一个口子,原来就是一品场。我没有办出境证,那怎么办呢?”归效光已是走近了桌子,取过一只茶杯,提壶斟茶喝着,还没有答言。黎嘉燕脸朝着吴太太道:“不要听那些,我们全车人都没有办出境证。现在重庆每日成千成万的人坐船东下,谁又办过出境证的?”归效光看了她的颜色,又听了她的言语,觉得这个钉子碰得不小,也就不敢再说什么了。
这车子在土桥足足地停了两小时,旅客也就胡乱买了一点儿东西吃了,当了午饭。下午一点半点,大家上了车子,方始继续开行。这时,大家都算有了座位,就是那两个最后加入的搭客,也在车厢门边,各坐在自己的包袱上。余自清的地位,已不是先前那样活动了,上面堆了个小铺盖卷,下面是个大铺盖卷。他背对了车前,脸朝了车后,两只铺盖卷正好当了靠背椅子。余有庆坐在大铺盖卷边上,这把归效光紧挤下来,还只有坐在黎嘉燕面前那个横铺盖卷上。他想着在茶馆里曾遭了她的冷眼,现在坐到她面前去,太有点儿不知进退,这只好还是站着。黎嘉燕将脚踢了那铺盖卷道:“你为什么不坐下呢?”他笑道:“我怕挤着你。”她笑道:“这是怪话了,这满车上的人,谁不挤着谁呢?你坐下来,就会单挤着我吗?”她说时,看到他还是站着,就用手扯了一扯他的衣襟。归效光见她倒是诚意地让座,就含笑向她点了两点头,委委屈屈地坐下。
车子继续地向前,就离开了重庆更远,那路也越显着颠簸不平。归效光在黎嘉燕身旁的小窗户方孔里向外张望着,但见车子外左右前后,全是些不大高的山丘,由近而远,层层堆叠,公路就在这些山丘里弯曲着进行。车子弯曲得厉害,同时,车子也就颠簸得厉害。那车厢中间堆的行李,在连续地摇撼了几十次之后,完全脱离了联系。不是猛可地向左边倒,就是猛可地向右倒。两边的旅客,为了旁边这些行李堆的来袭,大家全伸出了两只手,将行李堆撑着。有几个力气大的,把行李使劲向外推,推得向那边倒了去。那边的人,自然叫起来了:“喂!你们不能只顾自己,向我们这边推呀!”有人道:“我们有手,也会推。”说着,于是向这边报复过来。坐在行李堆上的小孩子,又叫起来了。你们推来推去,我们要跌下来的。余自清大声叫道:“这是坐在正跑着的车子上呀,大家安静一点儿吧。今天晚上,我们在旅馆里开个会,把这事来根本解决,现在小半天的工夫,大家就忍耐着一点儿吧。”他这话,还没有交代完毕。陈老太太大声叫道,“不得了,不得了,压死人了。”这样,余先生就不能不站起来看着。原来车厢中间的行李,堆得太高,左边坐着的,看不到右边的人。所以那边说压死人,这边却是莫名其妙,却只有站起来看个究竟,其实并不怎么严重,只是高处一个大行李卷,向外突出来一只大犄角而已。所幸由此以后,车子上有人喊着头晕,而且是接二连三的人,都有人喊着头晕,这个传染病非常之迅速,不到半小时,全车人都在喊头晕,有两个人还在呕吐,这车厢里是不容人呕吐的。犯着这毛病的人,都将手巾握了嘴。哇的一声,把脏东西都吐在手巾上。这样各人都低了头,就不吵闹了。归效光坐在黎嘉燕面前,见她将手肘撑了膝盖,用巴掌托了额头,闭着眼睛假睡,那脸上的颜色,由红变到苍白,便问道:“黎小姐晕车吗?”她将手握了胸口的衣襟,并不开眼,皱了眉道:“我向来是不晕车的,也不知道今天是怎么回事。头昏,心里只要吐。”说着,连连地摇了两摇头。这样一提,归效光也觉得额头昏颠颠的,渐渐地感到呼吸不灵。胃里好像在翻着波浪,尽管向上奔腾,要涌到嗓子眼里来。心里想着,这事奇怪,向来就不知道什么叫晕船和晕车,怎么今天也闹起来了?再看黎小姐的颜色时,越是难看,眼睛是闭得紧紧的。她左手托了头,右手顶着胸口。归效光自己的旅行袋,就放在那酒精桶的网篮里,他赶快伸手到旅行袋里去,摸着一个搪瓷大杯子,交到她手上,低声道:“你就吐在这里面吧,我好给你倒出去。”她看时,皱了眉道:“那不好,这是你的漱口杯子吧?”归效光道:“没有关系,至多就让我牺牲这只杯子吧。”一句话不曾说完,她已是哇的一声吐了出来。根本面前没有一寸地的空隙,那只杯子握在手上,她不能不向里面吐。她就是这么一口气,就吐出了半杯子。她哎哟了一声,喘过一口气。归效光先接过杯子,伸到窗眼外倒了。立刻在旅行袋里抽出一条毛巾,交到她手上。她还是不能考虑,立刻把手巾擦着嘴。她擦过之后,才发现这条手巾是新的,望了他道:“又弄脏了你一样东西。”归效光道:“那能值几何呢?”他说时,也觉得胸口里发酸,就在裤岔袋里抽出一条旧手绢将嘴握着,不免吐出了些黄水。黎嘉燕吐过之后,虽是心里轻松些了,可是她已感到全身都支持不住,人就斜倒在车子角落里,头枕在酒精桶沿上。归效光道:“我想起来了,为什么全车人都心里难受呢?这是车厢里不透空气,人太多,行李太满,把大家呼吸塞住了。第二,这酒精桶虽是封了口的,车厢里,酒精味还是很浓。这气味把人灌醉了。现在第一个办法,是让车子里空气流通些。”余自清斜靠在行李捆上坐着,也是心里十分难过,连说:“对对。”他回头四围看时,车厢头上,通司机座的地方,原来有一个见方的眼,现在那里绑了两个旅行袋,把那眼堵死了三分之二,此外这车厢的木壁,四个窗户眼关了三个。车厢后面所挂的两块木板,也都由外面拴着,而且加了锁。余先生哎了一声道:“在这样的闭塞情形下,我们全车人,怎么不会头晕呢?赶快把窗户打开来吧。”这么一提,大家也都明白了,由各位靠近了窗眼的人,分别将窗眼打开,有几位熏晕得厉害的,索性将脸偏着,接近了窗户。那位陈老太太又喊叫了:“空气是大家的,不要一个人霸占啦。”
黎小姐倒在车角里,闭了眼假睡,听着也笑了。归效光道:“黎小姐,你现在好一点儿吗?”她摇摇头道:“我上气接不了下气,简直要死在车上了。车子在什么地方停住,我不走了,我回重庆了。”说毕,她就不住地哼着。归效光正想劝解她两句,车子倒是真的停住了。全车人喊着:“也罢也罢。”黎小姐扶着行李站了起来叫道:“叫司机快开车门,我不走了,我回重庆了。”在大家眼望八年,今日幸可回家的路上,还只走两三小时呢,倒有人叫着回重庆,这是个奇迹,而全车人都向黎小姐身上看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