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回面,是很好的晚餐。就在这客厅内,北边桌上,在上面摆起。他们这桌上,原有一大瓶花,现在移开了。摆下四个碟子,一卤鸡、二板鸭、三火腿、四金钩豆腐干拌冬笋,下面摆了一把锡酒壶,斟了两满杯白玫瑰酒。贺、康两个人,分上下坐着,把白玫瑰酒同干了一杯。贺天民笑道:“这样的好酒好菜,吃过了,我三日不知这酒家菜是何味道呢,我明日一定给我公跑上一趟。”康松轩笑道:“这四碟菜是人家送我的,我还没有吃,先生就来了,所以我就拿出来,两个人共吃吧,平常来当然没有这样好菜呵!”两个人喝了三杯酒,因为贺天民回去还有事,就不喝了,端上面来,又是冬菇冬笋鸡汤下的面,味道很好。谈了很多的话,两人都很满意。吃完了,贺天民这才告辞。
上房的杂务,叫作王三乐。四碟剩菜,这还要送给内房康二太太吃,这个他们无分。不过两碗面,都剩下两个小半碗。这时总理已经回内房,他看见这客厅里没有人,就走到桌子边上,端起碗来,看了一看,自己连说两声可惜。那娘姨恰恰从上房里出来,看见了,笑道:“你打算干什么呀?”王三乐对娘姨道:“这两碗剩面,倒了是怪可惜的。我只好倒了。有几多穷人,真是整个月没有吃过这面条子哩,不要说是鸡汤下面了。就拿我说,上房剩下的菜饭,我们是没份的。每个月,大概花上五六块钱,每餐在二荤铺里买一点儿炒饼、粗面条吃。你想,那炒饼是什么滋味,这鸡汤面又是什么滋味?我说了一句,可惜,这是真话呀!”那娘姨被他这一说,也有同情,笑道:“这面厨房里还有一碗,你说上房里要,你端起走,厨子也就不问,你去试试这鸡汤下面吧?”王三乐收着碗呢,就给娘姨道声谢谢。
过了一会儿,王三乐到编辑部来做事,吴问禅见他的脸上带了不断的笑容,便问道:“老王,你今天总是这样子地笑,有什么乐事吧?”王三乐道:“我怎么不乐呢?总理刚才请贺议员吃消夜,吃的是冬菇冬笋鸡汤下面。总理上房对这好的东西,也吃不了。娘姨好意,私下让我也弄了一大碗吃,这样消夜,要是天天都有才好哩!你说不该笑吗?”吴问禅坐着正在编稿子,听了这话,这就把笔一放,将手抚了桌子,十指打着桌面,肚里沉思。杨止波坐在他对面,也帮着看稿子,插话道:“这里面很有点文章,我想这位老王,真个好久没有吃过鸡汤下面吧?”王三乐拿着桌布上前来,揩抹这桌上面泼了的茶渍。他叹口气道:“可不是吗?”杨止波道:“仔细想起来,那简直可哭了。”吴问禅也就点点头。
这是杨止波上工第二晚上,比昨天晚上又快些了。这吴问禅编完了报,也就回去,只有一个人在这里看大样。看完了大祥,还只有五点半钟。这时去天亮,还有两点半钟光景,这房里有总编辑的床,还空着,脱下皮袍子,牵开被,将身子倒下睡着了。睡了五小时,醒了,赶快爬起来,向隔壁屋子里一看钟,刚刚十点半。这倒很好,时间来得恰合适。穿起衣服,叠好被褥,赶快向外走。因为隔壁屋子里虽有一个大铁炉子,炉子上还得有一壶水,可是自己没有洗脸工具,就走了。回到会馆,匆匆洗了一把脸,看看这院子里,一个人都没有,静悄悄的。
到了十二点半钟,自己踱着慢步回来,离家还有一小截路,却见孙玉秋在路边看小孩儿戏耍。杨止波只好向她点点头。孙玉秋笑道:“你真的还没有搬啦。”杨止波站住了,笑道:“昨晚上月亮很好呀!”孙玉秋笑着摆了一摆头道:“月亮很好,这是我一句开玩笑的话,倒不料你真没有走,今晚上你一定要搬。”杨止波道:“是。但孙姑娘没有料到我今儿还没有搬呵!”孙玉秋道:“那是……”恰好有一个上鞋子的,鞋子担子上,有一块纸壳子,树立在零碎篓上,上写“欲知货色如何,请试试便知”。杨止波看见,便知孙玉秋是什么意思了,便道:“现在天气,慢慢地冷了,姑娘快回去吧。”孙玉秋笑笑,自己便在前面走,而且走得很快。杨止波还是慢慢走。经过后面院子里,那孙家一点儿都没有动静。
一会子工夫,王豪仁回来了,笑道:“我接到你的信,知道你到《警世报》去了,这很好。”他坐在一张靠背断了的椅子上,又笑道:“这屋子里好的椅子都没有一张。”杨止波倒了一碗茶给他喝,自己坐在桌子边,笑道:“我是昨天下午,写一张明信片给你,你就收到了,我今天晚上就搬,不过我对这里,有点儿恋恋不舍。”王豪仁对他脸上,起身看了一看,问道:“你对这里还恋恋不舍?”杨止波道:“是有一点儿,本来这事,我用不着告诉你。可是我不通过你,下次我若是来了,这里长班不给我开房门,那就不大方便了。”王豪仁看看他,问道:“你真的要到这房间来吗?这房里临时要弄一炉子火,这很费事呀!”
这一答复,颇叫杨止波感觉着自己太冒昧,伸出手来摸摸头发,笑道:“那我不来吧。”王豪仁道:“你这就不对了。起先你说……”杨止波想了一想,才笑道:“老哥是个非常豪爽的人,有事也不当瞒着你。就是……”说着,他又笑了一笑。王豪仁道:“我这就明白了,一定是恋爱,这也不要紧呵。大概住的就在这附近。不,不,不光是住在这里附近。”他说着也笑了,轻声道:“这我应当帮忙,虽是要拢这一炉火,那也不值什么,你告诉我哪天来,我叫长班替你预备一切。”杨止波到了这里,便觉这事瞒不了他,于是就轻声告诉他玉秋的行动,当然瞒了一件事,这是玉秋的秘密,没有提。
王豪仁起来将手一拍他的肩膀,轻轻地道:“老弟很有办法,这个女子老是不理人,你来了几多天,就容容易易谈上恋爱了。”杨止波不愿把这事再说,便道:“我今天吃过晚饭,就要搬走,以后只有星期,可以会见你老哥了。”王豪仁道:“你搬走了,我可以搬回来住,一个星期,大概可以回来两三晚上吧。”杨止波道:“那就更好了。老哥还有什么吩咐没有?”王豪仁道:“没有话说,特意来看看老弟。我还是说了话就要走。”杨止波道:“何以这样忙?”王豪仁开了房门,隔院子朝北方屋子一看,只见四盆菊花,紫的、白的、绿的长得鲜艳欲滴,这当然不是孙家姑娘拿钱买的,便笑道:“祝你一帆风送滕王阁吧!”哈哈一笑,就这样出去了。
杨止波看见王豪仁走了,自己也不忙出去,拿了一本书对了炉子闲看。忽然身后有细微的声音道:“刚才是王先生来了吧?”回头一看,是孙玉秋轻轻走进了房内,离椅子还有一步路,站起身来正要和她说话,玉秋只是笑着,将手轻轻地一摇。杨止波只得轻声问道:“姑娘,有什么见告吗?”孙玉秋道:“我父亲还没回来,我妈睡觉了,只因杨先生今天真要别了,特意进来,有两句话要告诉先生。”杨止波道:“是什么事呢?”孙玉秋笑道:“就是昨天写了一封信给先生,信上应该注上一笔,千万不可回信。”杨止波道:“这一层我也猜得到。”孙玉秋道:“那就很好。我走了。”她真个举了步子向外走。杨止波把一只手一招道:“慢着,我也要说一句话,这男女交际,也是很平常的事,何以姑娘这样怕你的父母。而且你父亲,也是个极开通的人。”孙玉秋已经到了房门口,手扶了门,就叹了一声无声的气道:“先生,我不是信上已经说明白了,这不是我的父亲吗?这就管得比较严一点儿了。”她说了这句话,再也不敢耽搁,就起身回去了。
杨止波这样看来,家庭大概管得严些。可是那个时候,离清代还不上十年。在十年以外,不要说女子不许和一个男子说话,就是这大的姑娘,关在房里,一个男子的面也都看不到呢,孙玉秋对她的父母有些隔阂,这也难怪。因此想着跑到房门口,望了一望,见孙玉秋已到了房内,将正屋门关上了。这是孙玉秋自己认为险着棋,已过去了。杨止波自己照样办事。等吃过了晚饭,歇了一会儿,将铺盖卷起,便向北屋里来,和孙庭绪夫妇告别。孙玉秋却在房里,卷起一只帘角,手挽着布帘子,对止波望着。杨止波说许多话和二老辞别。最后到了玉秋面前,也不好不睬,便道:“这地方我还是会来的,这里王先生同我像兄弟一样,现在我辞别了。”那孙玉秋只把眼珠一转,也没说话,点了一点头。杨止波不敢多看,就回房了。
到了十一点钟,杨止波已搬到《警世报》很久了。他所住的,就是编辑部里那间东屋子,三张床自己占了一张,茶水都没有人理会,完全要自己动手。杨止波这倒不管。这晚有一点钟的光景,自己上排字房审查稿件。刚回来,走到巷子转弯的所在,却听到贺社长和自己总理谈话走了出来。杨止波却是不愿见这位同乡,恰好旁边有间空房,赶快向里面一闪,听到姓贺的道:“合肥的确表示,你能合作,那自然是好了。至于像我一样的那封信,这个礼拜,就会下来的。”康松轩只是一味地笑。两人说着话,就走过去了。杨止波也不知道是怎样一封信,就由空房出来,上编辑部了。
过了两天,杨止波办完了事,上《警世报》里休息。徐度德恰好送稿子来。他因站在柜台边,看见玻璃窗外,便指着门里问道:“这人是我的朋友,他进去会哪个?”那个口含旱烟袋的先生,依样口含旱烟袋,笑道:“他不会哪个,那是我们编辑部里的小伙计。”徐度德吃了一惊,问道:“他哪天来的?”答道:“那不过几天吧。”徐度德听了这话,次日就向邢笔峰报告。当然这事也很新鲜。一会儿,杨止波来了,刚刚取下帽子,那邢笔峰站起来,隔了大餐桌子拱了拱手道:“止波兄,恭喜恭喜,怎么你到《警世报》去了,怎么不同几位同人说上一声呢?”
杨止波将帽子放在挂衣架子上,忙转身和邢笔峰回揖笑道:“我是打算告诉各位的,却是我这位置是不大好的,是个校对的工作,每日要看两版大样。”邢笔峰坐下,便道:“中国人对看大样,倒是不怎样重要。其实要是在外国,这是社长或者总编辑的工作呢。”杨止波在大餐桌子下方坐着,问道:“邢先生怎么知道的呢?”徐度德在那方小桌上翻译电报,这就把铅笔放下,望着杨止波道:“我昨天送稿子到《警世报》,看见了你进去。我就和那位坐守柜台的金先生,问了一问,所以知道了。”杨止波道:“《警世报》不像我们这里,我们是大家有说有笑。他们那里,是总经理为大,总理来到编辑部,那就像总长来了一样。所以我在那里,只是朋友看得起我,在编辑部里帮忙而已。”殷忧世坐在邻座,笑道:“无论怎么说,到《警世报》是真的,真的,就应当请客。”杨止波道:“可以可以。”
邢笔峰含着雪茄,使劲吸两口。他拔出雪茄来,笑道:“止波兄还没有拿到薪水,请客应当慢一点儿。我请各位逛一趟新世界,未逛之先,我在桃李园请客,就是在座四个人。大概六点钟,各位在桃李园集齐。”杨止波道:“这好像是为我请客,有点儿不敢当。”邢笔峰道:“我们是朋友呀!有钱就吃,这倒不管是你进《警世报》与否。下午一定要到。”这几位朋友,就算约定了。过了两个钟点,徐度德去打电报,杨止波出来上小馆子吃饭,两个人同路。徐度德手扶着他的脚踏车,和杨止波漫步。他道:“今天,邢先生请客,为什么你先前和他客气?”杨止波道:“这桃李园是一家中等馆子,吃一次,总要十元钱左右,我怎么好叨扰呢?”徐度德四围看了一看,并没有人,便道:“他请你,是借这样一个名罢了,你就不上《警世报》,他也得请呵!”
杨止波这倒有些不解,看着徐度德道:“这是什么意思,我倒不懂!”徐度德又看了左右,还是没人,因道:“不讲明白,当然你是不懂。有个周颂才,差事也很好。他兼了一个上海《扬子江报》打电报,就觉着日夜都忙。他现在正在考虑,这个《扬子江报》职务,还是留在这儿呢,还是辞掉呢?最近的消息,大概不辞,事实上他让出这职务来,叫别人代干。这个消息,被邢先生听见了,他现在愿意辞掉私人方面打电报的职务,愿干周颂才这个事。至于内里有什么条件,那就我们不得而知了。”杨止波道:“苍蝇朝着亮处飞,这也是人的常情。不过这事与我们什么相干?”徐度德笑道:“自然是有呀!他介绍你们去见周颂才,把他的助手,让姓周的见一见,可见他不是一个人干啦。”
杨止波把他这话想了一想,这里面恐怕还有问题,但是自己都是帮忙的,向人家明白表示,这也不怕,因道:“还有一点,不大明白。他说替上海打电报,是《江新日报》的职务。可是《江新日报》驻京记者是潘必猷,并不是邢笔峰啦,而且外面,似乎也不知道有邢笔峰这个人。这是怎么一回事?”徐度德笑道:“足下还不明白吗?这潘必猷当新闻记者,就只晓得做社论,而且又担任了《公平报》副社长这个名义。《江新日报》拍电报,本来这是他的职务,但是他是个外行,无从下手,他就只好把这项事务,交邢先生代办,关于发电这一切杂事,他也一切不问,就是一层,驻京记者这个名义,却是潘必猷的。关于这一点邢先生是不满的。至于钱,听说也不多。所以他很想挑选一个比这好些的职务了。”
杨止波点点头道:“现在我明白了。邢先生像我一样,自然比我的收入多了又多,但是名义没有,究竟不好。”徐度德笑道:“你明白就好了,晚上你再看一看介绍的情形,就更加明白了。再见吧。”他骑着车子走了。杨止波他还是要吃那一碗牛肉汤下面,心里想着,这要在牛肉馆里碰到宋一涵,那得又听着许多闲话,倒是很有意思。走到牛肉馆,刚一推开门,里面就哈哈大笑起来道:“妙!妙!我心里还这样说,这要碰着你老哥就很好,居然碰着你老哥了。”说话的正是宋一涵,他手拿了一张小报,坐在一张空桌子下面。杨止波就和他一握手,在这张桌子边上坐下。宋一涵将坐凳一挪,让自己座位靠了杨止波,笑道:“我今天真是穷得无可奈何,老哥这一来,我要请你吃一碗面,都请不起。”
杨止波道:“你就吃吧,我今日有钱,给老哥来二两好吗?”宋一涵昂头一笑,把手在桌子上轻轻一拍道:“就是这一句话,我就醉了。酒是不要,我们两个人煮上大碗面,回头切一盘卤牛肉,还来一盘卤鸡,这就很好了。”杨止波道:“这是小事,照办照办。”于是就把店里伙友找来,把菜饭告诉了他,声明这里原要的一碗面不要了。宋一涵又把桌子一拍,笑道:“我看老兄,是一个爽快人,将来我对大样,我得给你多看一点儿。老兄实在是太忙了。”杨止波心想,我看大样,他怎么知道?因道:“我在《警世报》看大样,我兄知道这消息吗?”宋一涵笑道:“你老哥,是个爽快人,没有留心到这些消息,就给跑《警世报》的人留下心了。我们这贺天民社长,就是知道的一个。他这几天得你们总经理康松轩大为信任。他说,是康松轩同他说的,说一个人看大样,又看两份,内中怕会出岔子,有人的话,请你介绍一个。我们社长正想给我找个事,这就很好介绍我进去了。那边问禅也是我的熟人,自然他也欢迎,我二人居然跑上一条路,自然地遇合,太好了。”
杨止波点头道:“这倒很好。不过据你说,是康松轩和你社长要人,所以你的社长就介绍你进去,我看这话不尽然吧?”宋一涵又哈哈一笑道:“管他呢,反正我进《警世报》是真的,这就成啦。”说到这里,恰好一盘牛肉、一盘鸡,已端上了桌子,宋一涵就拿起筷子来,先尝两块。他一抬手,手底下压着的那份报纸,就露在外面。报名字,是三个字,“多暇录”。每个字有酒杯子那么大。便问道:“这是什么报?好像是一种消遣的报。”宋一涵将筷子放下,扶了桌子,将眼睛向他一望,问道:“这种报,你都没有见过吗?”杨止波道:“难道还有什么好消息吗?”宋一涵笑道:“你不看这种报,这一门,你完全外行吧?这不能不看。”他就把那份《多暇录》将双手递过来,给杨止波看。
他接过报来一看,共是八短栏,有时,最前方,也登着长条,是两栏并一栏。新闻前面,很少用二号字做题目,都用三号字,当然它的新闻,全是老五号了。这还不值什么,就全报篇幅看,就是四开这一张,报的中心,也登两块铜板。这铜板全是女人,而且都是时装。杨止波道:“这是什么报呢?”宋一涵拿筷子挑了卤牛肉吃,笑道:“你只管往下看吧!”杨止波把四开报打开来,用眼光细看,原来这分栏所在,也有刻的一块字,是题目一样大,全报大概有七八块。比方最前头,就是《歌台珍闻》《檀板绮录》。他拿着报的犄角,摇头道:“这题目也十分腐朽。”宋一涵笑道:“腐朽?你往下看吧!”
杨止波当然把报拿起,往下一看。那铜板分两路,一路是粘花字的,什么花城月旦、花国清香。一路是粘柳字的,什么柳絮飘零、柳条堪摘。再看那新闻,大约一二百字一条,载的全是清吟小班以及二等茶室里的事情,而且没有一条替姑娘叫苦的,全是说哪个人长得好,或者哪个对人太冷淡。这就不必往下看了,笑道:“我以为戏剧报,倒也看看,原来是张花报。这京城里,这样的报,也让它发刊吗?”宋一涵将筷子一放,按了桌子道:“这倒有些奇怪。京城里最有名的八大胡同。这些老爷大人哪个不去。出这么一张小报,这又为什么出不得?”杨止波道:“这样谈,是国家禁娼问题,这就谈得太远了。我们就谈报本身问题吧。”
这时,送面的来了,两人吃面,一边谈话。宋一涵道:“你必定问,这家报何以维持呢?这家报是《北方日报》出的,这算四大家报社之一。但是他们竞争的力量不够,报就慢慢地垮下来了。可是办了一张小报,名字就是《多暇录》了。这个报却是最赚钱。销多少份呢,凭他们自己吹,有七八千份之多,可是我们打个对折,三四千份总是有的。他们这个报没有开销,消息全是逛窑子的大爷送上门来的。报卖一个铜子一份,报贩子去批发,最多打个二折。此外有些广告,专门指定了这家报登。当然这里面没有好广告,什么白浊膏、什么梅毒粉、什么专治不愈的花柳病。这项广告,就有不少的钱。怎样维持?就是这样维持呀。”
杨止波笑道:“原来如此,你何苦买这个报看,我看老兄还把它随身带着,好像片刻不能离呢。”宋一涵把面吃完了,把手巾从衣袋取出,将手拿着,把它擦擦嘴,笑道:“这餐饭,我又吃饱了。你要说,我何苦买这报看?实在的话,早几个月前,我住在大旅馆里,每日无事,就上八大胡同去逛。后来穷了,住在这庙里,当然不能逛了。可是这八大胡同的生活,我真是有一点儿回忆,但又不能去。恰好这送报,天天送这《多暇录》我来看,天天看着这报,也就是到八大胡同一样。”杨止波笑道:“我兄的学问,是很好的。不过你谈的这样寻乐子,那我简直不敢恭维。”宋一涵笑道:“你这话,自然是好话,但是我没有逛够就完了。心里想着总有点儿留恋。不谈这远的事了,阁下有钱,愿借几毛我买盒纸烟吃。”杨止波便由衣袋里拿出一块钱,送给宋一涵道:“这够不够?”宋一涵接了那块钱,就向他立正,把右手抬起,比齐了眉毛,行了一个军礼。行礼完毕,然后笑道:“够了够了。正是江南好风景,落花时节又逢君。我走了。”他取了架上那顶帽子,戴上就走了。
对了他这个样子,杨止波也好笑,也浩叹。这天混过几个钟点,就到桃李园去吃饭,果然上午邢笔峰请的三个人都已请到。吃过饭以后,夜色已经罩了北京城。这桃李园就在新世界隔壁两三家。到了新世界,买了票进门,邢笔峰问道:“我在第三层楼那家茶社里下围棋。还有一个钟点的样子,我介绍周颂才先生和你们见面。这是《扬子江报》驻京记者,会一会,总会有点儿好处的。”殷忧世他现在就靠这里邢笔峰给他十块钱,维持这会馆生活。邢笔峰肯为介绍周颂才这种朋友,他十分情愿的,笑道:“围棋是我祖传就欢喜的,我不上哪里去,就跟邢先生去看棋。”邢笔峰点点头,杨止波就约徐度德去看戏,约一点钟后,再来。
这新世界是七层楼,约有三十个店面那样大。照现在看来,那就一幢新建的大楼,比它要大得多。可是在当年,北京没有中国人自盖的大楼,新世界一出现,这就人家说香厂大楼,那是数一数二的大楼了。什么叫作香厂,这是一个地名,从前这里,倒得满地垃圾,臭气熏人,这地方是不出名的。
新世界要数起楼来:第一层是新戏,就是话剧;第二层是京戏,但这里演京戏,是髦儿戏班子,就是女戏班子;第三层是杂耍,如魔术、大鼓,双簧,等等。二三层楼,有好几个舞台。第四层、第五层,什么茶社饭馆。第六、第七层楼,那是楼盖了一个尖顶,这里就无所谓陈设了。杨止波先到各层,看了一看,回头就跑到髦儿戏班子那里看京戏。这里顶靠前头是包厢,一个格子套上一个格子,一个格子里好坐四个人,包厢完了,然后是男女座位,这里依然是男女分座,从面前到身子靠后,中间钉了一块板子隔起。其实这种办法,真是掩耳盗铃,你看旧社会,有多少不名誉的事,出在男女分座的新世界哩!
杨止波约看了一点钟,这就约着徐度德来会邢笔峰。这个茶社,摆的桌椅,都很精致,全社有二十多副。靠里有三四副桌椅,全是男子围住桌子在看棋。棋桌以外,只见一副桌子,围着坐了三个人,这里有邢笔峰、殷忧世,自然另外一个是周颂才了。他穿着蓝色绸的皮袍子,上面罩着青绸的嵌肩,一部稍长的脸,两只眼睛非常灵活,长着一列短短的胡子,邢笔峰早看见了,连忙站起,介绍着一位是徐度德,一位是杨止波。周颂才也连忙站起,自道了姓名,请二人坐下。周颂才道:“我们和笔峰谈起,这止波先生,现在为《警世报》当编辑,我看阁下,一身布衣,态度很斯文,这颇是斯文本色。”
邢笔峰在新来的朋友面前,倒了两杯茶。这座位五把椅子,杨止波就挨着周颂才坐了。他见周颂才还不算俗,便道:“我不是当编辑,算是在《警世报》帮忙。帮多少天,那也看《警世报》需要而定。”周颂才听到止波这话,简直和邢笔峰就是两个路子,便道:“在外边做事,谁又不是听人家需要?笔峰,这杨先生很好,望你常要他帮忙才好。”邢笔峰笑道:“那是自然啊!”说时,把半根雪茄放在嘴里,要吸不吸的样子,又道:“杨先生自用,也很是简朴。”杨止波笑道:“你这话要打一个折扣。我现在虽然穿得很朴素,可是我目前有点儿缺少钱用,假如有发财那一天,我一样会穿着华丽起来的。”这周颂才听了他第二句,又觉很不错,便道:“杨先生这话,我倒认为不假。不过这底下,要加一个但字,虽然可以穿得比现在要华丽些,那是要比这些浪子少年,会完全不同,阁下说我的话,对不对?”杨止波却微微一笑。
大家坐了一会儿,邢笔峰说道:“这里电影很好,你三人去看电影吧?我还和周先生要谈一谈。”这样说了,这三人就都告辞了。周颂才看杨止波走去,身上虽穿灰布老羊皮袍子,却很轻松的样子,便问邢笔峰道:“我看这位杨先生,倒是很洒脱,阁下要他帮忙,每月津贴他多少钱呢?”邢笔峰想都不要想,就把口里的雪茄取下,很抱歉的样子道:“给他真算不多,每月送他三十元。”周颂才道:“这送得不怎么多。”邢笔峰道:“所以我觉得手上没有钱,要是有钱的话,杨先生起码要送他五十元。”他又把雪茄放进嘴里,看周颂才的态度如何?
周颂才取了烟卷盒,打开,挑选了一根,在桌子上,把烟卷搓着,手把烟卷放进口内,把桌上火柴点着,这样使劲吸了两口,把烟取下来,才道:“我《扬子江日报》的事,真是忙不过来,当然我只好辞了吧?不过他那里,是送我三百元,这要辞掉,每月少收入三百,却是一个大漏洞。所以这一层,我却得考虑。”邢笔峰移了椅子靠近他一步,笑道:“我兄你怎么啦。你还有什么为难之处,兄弟照样帮忙。你对于这三百元,还不能放下,那你就不放下得了。兄弟为你白尽义务,也无所谓。”周颂才笑道:“这不近情理。而况你要是当上《扬子江日报》驻京记者,自然要比较忙些,这要无钱,也没法子干。”邢笔峰这就把雪茄送进口内,偏着头想了想,点头道:“这倒是,不过你老兄看看,补贴点儿得了。”周颂才道:“你至少也要一百元,才够开销,我们这就拿了三百元平分,一个人一半,不知你看怎样?”邢笔峰道:“那太够了,那太够了。就是这样规定好了。”
周颂才虽是口里说出来,可以合作,究竟心里还舍不得,把半根纸烟放在嘴里慢慢地吸着,然后道:“好吧!等我考虑了两三天,再说吧!”邢笔峰道:“好的,等我兄过两三天,考虑得更加周到。”周颂才笑道:“话说到这里为止了。我看你介绍的几个人,比较起来,还是杨止波为人好。你下棋,我去找杨止波谈谈。看看此君,对《警世报》做如何看法。”邢笔峰虽然觉得他一个人去找杨止波谈话,有点儿不妥当,但是说明了,是谈《警世报》的事,那也只好随便。周颂才戴着盆式呢帽,又在壁上把自己呢大衣拿下加起,和邢笔峰笑着点了一个头。
这三层楼上,有拐角里一个电影场。这时候的电影,就是美国包办。而且故事是拍二三十本,总是一边侠客,一边歹徒,看多了,也总觉得是一套手法。杨止波看了一会儿,觉得没有什么意思,便走出来,打算看一看双簧。正好他出来,就碰见了周颂才,便点头道:“先生也出来溜一溜吗?”周颂才道:“我正要找老兄谈一谈。”两人说着话,就到大楼一个玻璃窗边,这样站定。杨止波道:“我是刚混事不久,不懂得什么。”周颂才道:“足下进《警世报》,觉得他们的宗旨,同我们相合吗?”杨止波本来新进《警世报》,当然是不能乱批评,而且好多事,依然不晓得,便笑道:“先生这一问,可以说问道于盲。因为我进《警世报》,还只有几天,一切都是不知。若照我们在表面看,那总是能够说话的一种报纸吧?”
周颂才见他不敢乱批评,那倒是当然的,因道:“那自然,它敢说话。但敢说话的原因,因为他们后台是公教罢了。”杨止波这就点点头。周颂才道:“你觉得邢先生待人很好吧?”杨止波道:“很好的,一点儿官僚脾气都没有。”周颂才道:“足下的薪水,可以对付吗?”杨止波心想,谈话谈到本身上来了,那要说句不够用,也许对他们的谈话根本不利,便笑道:“要就我来说,那是很够用的。”周颂才道:“足下为人,很实在的,而且又很仔细的。现在在外面混事的人,见人乱说一通,那是不好的。你老兄是布衣之交,这年头要得布衣之交,那是很不容易的。”杨止波极力说不敢当。说了一会儿,周颂才说了再会,就告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