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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回 塌屋感园荒梁崩丧燕 深心谈讼事杠结飞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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陈毅然走顺治门大街,就到了江西会馆门口。这江西会馆乃是张勋捐款修的。不过这张勋对国家所负的罪,真是难以言述的。他一面走着,一面叹气。忽然有人叫道:“毅然兄,我们好久不见了啊!”陈毅然一看,一个人穿了一件粗呢大衣,站在路口,向自己笑着。呵!想起来了,这是以前在南昌中学里的学友杨止波,连忙向前握着手道:“止波兄,我们自南昌一别,有好几年不见了。听说,你在芜湖一家报馆里当了编辑,怎么又到北京来了呢?老兄虽是不阔,然而比我,只怕好得多吧?”杨止波道:“我们老同学,还谈个什么你阔我阔。你既知在北京混事不易,那就大家帮忙呵!你老兄想必未吃中饭,我也未吃。我们这就向小馆里去,顺便谈谈我们的经过,如何?”陈毅然道:“那是再好没有了。可我是要声明一句,我身上没钱,我可不能做东。”杨止波笑道:“老朋友上个小馆子,花得了多少钱?我们走吧。”于是两人在骡马市大街吃了一顿,两个人的境遇,都谈了一阵。陈毅然到北京来一年,闲了将近半年。杨止波道:“老哥你文笔很好,介绍一个小事,总有机会的。后天下午,你到通信社里来找我。”陈毅然说好。

到了第三日下午三点钟,陈毅然果然来了。杨止波将凳子挪开,请他坐下,自己也将椅子歪了坐着,笑道:“你的事,我已经打听清楚了,有两条路,请你老哥自择其一。”陈毅然将手一拍,笑道:“有事就好了,还能在里面挑精拣肥吗?”这时,杨止波将放在桌上的香烟盒子打开了,先取了一支给陈毅然。陈毅然道:“我不抽烟。请把话说明白吧。”杨止波将香烟自己衔了,摸起火柴盒,擦了一根火柴,将香烟点着。陈毅然道:“我兄何多做作?”

杨止波取下嘴唇角边的香烟,哈哈大笑道:“我要看看我兄着急的程度如何。”陈毅然道:“我还有不着急的吗?中上只吃三个子的烤白薯。”杨止波道:“那你为何不早点儿说?现在我把两条路都告诉你吧。第一,是《黎明报》有条路子。他们不是被段祺瑞左右,封过一次门吗?哈哈!整整只有十天,段系倒台,他们又出版了。它是研究系的报纸,除了研究系不骂而外,他们什么人都骂。新近他们在本市新闻里,大弄其花样。本来这是很好一条新闻路线,可是没有很能干的访员,所以新闻并不见得好。你要是愿意干的话,我写封信给里面的人,包你能行。可是有一个短处,他是论稿取酬并无薪水。我想这条路子,怕你不愿意干。”陈毅然听见他说没有薪水,论稿取酬,就伸手摸摸自己下巴,便道:“这个暂搁在这里,再议吧!还有一条路子呢?”

杨止波倒真是吸了两口烟,回头将烟在烟碟里熄灭了,笑道:“这个,我怕你愿意干。就是现在,北京出了一个晚报,叫作《都城晚报》。他那里我没有去过,不过他的社长叫金仰天,我倒会过他两回。昨天,我无意又遇到了他,他说,少一个文字很好的校对,问我有人没有?我说,有呀,阁下给好多钱一个月哩?他说,我们是新办报,所以薪水不能多,打算只出八块钱。我说,那太少了一点儿了,我给你问问看吧?”陈毅然站起来道:“我去呀,我去呀!”杨止波道:“虽然只出八块钱,他还有许多条件哩!第一,要干过校对工作的。第二,要能编短条新闻的。愿意试一试吗?”陈毅然叹口气道:“人穷志短,马瘦毛长呵!也只得干了。”

杨止波把他的茶倒掉凉的,换过热的,又在桌子抽屉里抓上一把糖果,放在桌子角上,这就对他道:“今天去太急促了,他们这个时候,正在抢编新闻哩。我来替你问问看,明天上午几时去?”说完,就起身去打电话。过了一会儿,他回来了,就对陈毅然道:“明天上午十一点钟去,金仰天在社里等你。”陈毅站起来道:“真是好朋友,三言两语的,就把事情弄得差不多了。”杨止波道:“这是机会碰得好罢了,但是也不过八块钱。”陈毅然道:“漫说是八块钱,就是八个铜子儿,也不能白捡啦。”杨止波点点头道:“老兄此言,是翻过筋斗人说的话,我更是放心了。我不用写信,明天你到了报社里,你就说我介绍去的,金仰天就会见的。”陈毅然答应好。杨止波还留陈毅然座谈一会儿,但是,他看见工作时间已经到了,也不多耽搁杨止波工作的时间,就告辞而出。

次日,上午十一点钟照时前往。这《都城晚报》,在和平门里和《顺天时报》对门,这个日子,城墙还没有打通,出城还要弯一截路。陈毅然来到门房说明来意,用人进去说了一声,那金仰天迎上前来,请上屋里坐。他穿着一套深灰色西服,长圆的脸,也只二十六七岁。金仰天道:“请坐吧,我们这里细谈。”陈毅然在靠里坐着,挨着小桌。金仰天在大餐桌子旁边坐着相陪。谈话的结果,陈毅然还是一个专科学生。金仰天道:“这样说,足下学问是很好的了,我们这里一切是初办,薪金真是太少呵!”陈毅然道:“在这里学学吧,不要谈待遇吧。”有个坐在桌上写字的,姓丁,因为个儿矮小一点儿,人家就叫他小丁。这时,他道:“社长,我实在忙不过来,这里有几条新闻,你来一两条,可以不可以?”金仰天道:“好的,我一下就来。”陈毅然起身笑道:“既是要稿子,想必排字房里等着要排。我来试试,看是行还是不行,可以吗?”金仰天也站起来,笑道:“这实在太好了,可是不恭得很。”陈毅然也笑道:“反正我回去,也没有事么!请社长告诉我消息的内容。”金仰天于是在衣袋一掏,掏出一册日记本,将日记本翻了一翻,嘴里正要说。陈毅然道:“慢来,我还要记上一记呀!”

于是靠了大餐桌子坐着,在一叠白纸上,取过来一张纸。桌上有的是笔与墨盒,抽出一支笔,把墨汁蘸饱,就向金仰天道:“请告诉我消息。”金仰天便把日记本上的消息,详详细细告诉了他。陈毅然也不忙,先把这零碎数目字,记在纸上。等消息告诉完了,便再取了一张纸,铺在面前,把笔逐一追叙,可以说手不停挥。不到三十分钟,约四百字稿子全写完了。写完了不算,还在文字前面,写了一行题目。金仰天站在身后细细看完了,这就赞美一声道:“原来先生你是内行,记得很好,不要改,都用得。”陈毅然笑道:“还是改改吧?”他起身就要告辞。金仰天道:“阁下明天就这时候到这里来,可以吗?”陈毅然答应可以的。金仰天站着笑了一笑,望着陈毅然道:“我想这钱呀,是少了一点儿,我们凑个整数,算十块钱吧。”陈毅然一想,这倒出乎意料,自己并没有嫌钱少,他居然加为十块钱了,当时就表示谢谢,这就告辞。

陈毅然在《都城晚报》工作,约莫一个多月,就放年假了。这是阴历正月初四晚上,晚报还在停刊中。陈毅然晚上无事,就邀了小丁,去逛游艺园消遣。他们没有什么特别的嗜好,就到各娱乐馆子里去,站上一站,约莫晚上九点钟,刚在老戏馆子里看晚戏,陈毅然让众人一挤,站在男座后方,同小丁两个人,连动一动都不能够。挤不出去,那就只好看戏吧。台上正演着《祭江》,演这戏里孙夫人的人,叫喜兰芬。自然,人是极为漂亮的,这时台底下看到喜兰芬出来,大家就叫了一声碰头好。台上往下演,正演到孙夫人唱大段反二黄,唱得正在卖劲的时候,却是半空中,发生了巨雷也似的响,就听见轰隆轰隆,立刻这里烟雾迷天。

当时戏馆子里一声大喊,所有包厢里的人,有的就往前面跑出去,有的往台上跑。还有男女座上的人,各往空处乱钻。总而言之,风尘乱飞,台底下人也四处乱跑了。陈毅然被众人架着,也不知道要到哪里去,两脚不沾地只管乱踏。身子后面又有许多人推,随了人群,拥出了戏院大门,这才觉得人松动一点儿,同时脚已沾到地了。这戏馆子门口,是一条极长的屋子,也可以说,是一条极长的走廊。陈毅然一直向西走,到了人不跑的地方,这才把脚站住。这四周,只听见一片喊爹妈、喊兄弟的叫喊声。陈毅然心想,总要打听一下,是什么东西这样响,还烟尘四起呢。

这时,其他娱乐场所也被惊动了,各娱乐场的人也一齐往长廊里走。长廊实在容纳不了许多人,就打开花园门向花园里跑。陈毅然挤出门口,一眼看见几位身穿长袍马褂的人,围着一位老人在那里说话,他又忙向那老人身边挤去,只听那老人道:“我亲眼看到的,一条大蟒蛇,从屋顶向台上一钻,真是怕人。落后就是几个大雷,我想,大概是雷神大蟒吧?”陈毅然一听,这简直骗三岁小孩子的话,不说别的,这冬天不会打雷,蟒蛇也已冬眠,这话就不听了。于是在人群钻动钻动,听的结果,倒有好多说法:有的说,这是有人丢炸弹,所以烟子乱飞;有的说,有几个强盗在屋顶下来吧?陈毅然听到各种说法,这都不近人情,也当然不可信。他心里想着,这总要打听一点儿确实消息,明天向《都城晚报》一登,这不是很好的新闻吗?

事情发生了半点钟了,来了一二十名警察,请游人赶快回家,带劝带推,这就好多人走了。陈毅然看看人都走了,戏馆子门前,四名警察在那里把守,已不见人进去了。自己打了一番主意,便走上前和警察道:“我有一个老人来看京戏,这不知发生什么事故,我们的老人还在里面不在呢?我想进去看看。”警察道:“这里面没有老人,放心吧!里面不好进去。”陈毅然又走近了一步,笑道:“看看也不要紧,我好格外放心些。”警察把手拦着,还是不许人进去。他道:“我老实告诉你吧,是屋顶落下来了,打碎了几只桌椅板凳,当时吓倒一些人,其中都是年轻人,没有老人,你信我的话吗?”陈毅然道:“当然信。”警察道:“好了,你走吧。不然,我可要轰你了。”陈毅然也不敢过分要求,在外由大门口望望,也就回了家。

陈毅然回到家,心想这新世界游艺园出乱子,是一件大新闻呢。次日清早起来,就打了一个电话给杨止波,杨止波在电话里回道:“这是顶好的新闻啦。第一是游艺园里,屋顶会塌下来,还砸伤好些个人,这是他们只晓得要钱,简直不管人命了。第二是管地面的官方,平日赚足了民脂民膏,昨晚上屋顶塌坏,也许还不知道呢?这一登报,他们就得好好地处理善后了。你快对你们社长说,要大大地登呢。”陈毅然道:“你提醒了我,我马上去见社长,谢谢你了。”陈毅然挂上电话,真个马上去见社长,这新闻事业,从前老规矩,要停刊七天的。但是金仰天想,新年其他报馆都没有报。我们出报,正好打开一点儿销路,所以这一天,自己就到了报馆。编辑部还没来人,自己便坐在大餐桌子边,把桌上的存稿查了一查。不多大一会子工夫,陈毅然来了,金仰天笑道:“阁下来得很早。”陈毅然道:“昨晚,上游艺园出了事,你知道吗?”金仰天坐着,还在清理存稿,答道:“没有知道呀!”陈毅然站在桌子边,略微把昨晚的事说了一个大概。自己又把杨止波的话,说了一说。金仰天把桌子一拍道:“老哥!你很有见地,我们当然大登特登。派了几名警察把守戏馆子门,就很有问题。我,他们不能拦住,我们就实地调查一番,可惜小丁没有来。”门外答道:“我来了呀!”原来这来的,正是小丁。

金仰天正要起身,看见了他,便道:“昨天晚上,你偶然遇到一件大事,你怎么不告诉我?”小丁道:“这是大事吗?那我还有一点儿新闻,昨晚是戏馆子顶棚塌下来了。顶棚塌了,还不要紧,就是屋梁一齐塌下。大概是楼下后排的包厢,及女座一片,都砸坏了。听说有好几个人被砸,生死还不知道。出得门来我看到一个人,约六十多岁,两个人扶着,号啕大哭,据说他姓燕子的燕,有一个女儿,被屋顶上的梁塌下,倒在身上,说是被砸死了。”

金仰天道:“走,我们一齐出发,找这一条新闻啦。我留一张字条放在这桌上,叫编辑部里人等我们的消息。我们要快走,叫辆汽车去。”当然,陈、丁二人不会反对,一会子工夫,三个人到了游艺园门口。今天游艺园不卖票了,三个人又是坐汽车来的。所以他们下了汽车,走入里面。那守门的只是望着,不敢说什么。金仰天走到一个守门的旁边就道:“姓燕的,现在来了吗?”守门的道:“根本没有回去,现在老戏场。”金仰天听了他的话,对丁陈道:“二位随我来。”他说完了话,就昂然前进。

走到京戏场,由大门进去。走进门,空空一个戏场,正面是戏台。再一看前面一个屋顶,塌下了好大一块,下面就是楼下包厢。包厢已打扫干净,而且椅子都已摆齐。可是在戏台上,四条凳子上摆好了一口棺材,棺材前方,有一张桌子,上面摆着供,陈列着烛台、香炉,点着一对大蜡烛,还有檀香,在香炉里正一团一团冒着青烟。上面白纸糊了一个灵位牌子,上写燕女士之灵位。在棺材后方的一排椅子上,坐了七个人,其中有位老太太,还有上十岁的姑娘,此外全是男子汉。这不用得细猜,定是燕家人了。戏台下方,有三个茶房样子的人,全在打瞌睡。

金仰天就从包厢跑到台上,自己见了灵位,还脱了头上戴的呢帽,向棺材一鞠躬。那些男子汉看他穿得很阔,见人还很有礼貌,就有一个男子穿着绫绸皮袍,外加黑马褂,有六十多岁的样子,脸上还胖胖的,赶快过来一揖。金仰天道:“我自通名姓吧,我叫金仰天,自己办了一个《都城晚报》,昨天晚上,遇到了这样不幸的事,我想找燕府上负责任的人谈谈。”那男子道:“金先生此来,那真是好极了。兄弟叫燕昌,就是死的这女孩的父亲。有话兄弟可以谈。”金仰天这次来,无非是找新闻,可是为了游艺园倒塌房子压死人,倒要讲几句公道话。金仰天对燕昌道:“找着老先生你,更好了。”说到这里,就回转头来,对丁、陈道:“请记一记,我就要给燕老先生谈话了。”

这里好多人起身让座,金仰天三个人坐在椅子上,燕昌就端一条凳子,对面坐了,问道:“先生有什么可问吗?”金仰天道:“凡关于昨晚的事,无论那方面,我们都乐于听听呀!”燕昌道:“我先说我的家吧。我是旗人,是浙江驻防的。我姓燕,有三个男孩子、两个女孩子,死的是顶小的女孩子,她今年十五岁。也是新年,大家好玩,就在游艺园定了第九号包厢。戏看到喜兰芬上台,这九号包厢头上,就哗啦一声,房子全塌了。当时我家里人一齐被压倒。这戏院里,人声大嚷,人也乱跑。过了很久,我家里人才醒过来,一看这小女,一根梁柱,正打在头上,当时已人事不知了。十来分钟后,院里人才前来,那还有什么用,早已死了。”

他说到这里,那个老太太就大哭起来。燕昌道:“你莫哭呀!我还要说话呵!”金仰天道:“想必这游艺园里,就喊了医生前来吧?”燕昌想了一想,把手一指道:“不错,那是请了医生来的。就在这前头,大概有六七个人被压倒,医生看了一看,就抬到医院去了。可是我这个孩子已死了很久,无可挽回了。这个事情,他们游艺园真不负责。我写了一张呈子,往法院里一告。”金仰天道:“老先生你已告到法院了吗?”燕昌道:“是的。”金仰天看了一看左右,大概都是燕家人,就道:“阁下就只告游艺园吗?”燕昌道:“先生你是懂得法律呵,还要告哪一个呢?”金仰天笑了一笑,便道:“我且不说法律上应当告哪一个,我觉得地方官遇到这类事,似乎不该置身事外。”燕昌把长衣服按了一按,点点头道:“是的,这地方官应当负些责任。可是金先生要知道,我们不大好告地方官。”金仰天对他看看,还没有说话,就有人走上了台,对他道:“先生,我们经理请。”

金仰天这就跟了这园里人经过一道走廊,来到经理室。这经理室里,走出一个穿件湖绉棉袍的人来,略长的脸,有一层烟黝,说话还带有广州口音,口里说请进。金仰天大步走进去。

这经理室里,一张写字台、几把沙发椅,最引人注意的是一张铜床。枕头被条,都摆得整齐。是安了一个铁炉子,有桌面高有面盆粗,里面正添到满炉子煤。房里相当热,这就有一股鸦片烟味,只觉触鼻子。经理这就把沙发挪了一挪,请金仰天坐下,笑道:“请坐,请坐!”这就在桌上,打开三炮台烟听,又摸着火柴盒,一齐交到沙发前茶几上。这正好他的用人,端了一瓷壶热茶来,给金仰天斟了一杯,敬在面前,然后退了出去。那经理坐在对面沙发上。他先笑了一笑,问道:“贵姓是金?我在报上看见过的。”金仰天道:“是的,贵姓是……”经理道:“我叫杨得田。虽说是这里经理,其实我不能做主,各层都有负责的人。”金仰天一想这家伙说话真厉害,开口就想把责任推掉,笑道:“虽然这样说,可是人家要有什么事,那还是找杨经理呀!”杨得田点着头,将手拍了胸膛道:“真是糟糕,我就这样背了一个黑锅。昨晚的事,那真是出乎意料。”金仰天道:“这屋顶塌了一大块,这工程方面太马虎了。”说着,把烟卷取出了一根,在桌面上顿了几顿,用眼睛斜看了他。

杨得田将两手搓了好几搓,笑道:“这戏院完工的时候,包工的人硬说戏院没有问题。我又是个外行,不料,这小子就骗了我一大骗,哎!”金仰天想,这问不出个所以然来,找点儿别的事和他谈一谈吧?于是就问道:“昨天压伤了的,究竟是多少人?”杨得田道:“真正受了伤的,是八个人,都请医生看过了,送上医院。今天上午,我们派人亲自问了一问,很好,有几个人,已经出院了。”金仰天把烟卷在椅子前掸掉灰,望了杨经理道:“很好吗?这燕女士不在内吧?”杨得田把两手一散开道:“自然不在内呵!”金仰天道:“燕女士的灵柩,现停在戏台上,当然一天不抬起走,城南游艺园一天开不了门。”杨得田皱了眉道:“这真不好办。他讲要满七七,方才能够抬走,这日子未免太久了。”

金仰天笑了一笑,然后才向杨得田道:“你要他抬走棺材,事情不那么简单吧!”杨得田道:“可不昨日就把衣衾棺木都办了,后来谈到抬出去问题,他们就说了,要三十二人抬,要和尚、道士、喇嘛三帮人送,要音乐全分,这都答应了。谁知他说到最后一条,说抬的时候,在长杠上,要盘起两条游龙,好比这燕女士上了天,我们就说要考虑了。”金仰天哈哈大笑道:“这是他们讲一个虚帽子呀,这有什么难处,就是纸糊两条龙吗!又不是前清,这龙不能随便玩的。”杨得田道:“所以后来也答应了,这出殡上,是没有话说了,可是他们一定要告游艺园。”

金仰天看这位杨经理,正转着念头,他想这城南游艺园,有很阔人在里面做股东,告也不怕他,就立刻问道:“阁下以为他不能告吗?”杨得田道:“告大概是能告的吧,可是除了赔偿几个钱,还能告出个什么呢?”金仰天把手一摇,摇头道:“不然,燕家并不在乎钱。他主要告游艺园草菅人命,告地方官吏。他问,你们为什么不查一查就开门。”杨得田道:“不至于。”金仰天笑了一笑,对杨得田道:“据燕昌告诉我,他已上了呈文,给检察厅了。准是不准,那我不知道了。”

杨得田听了这话,就立刻往上一站,问道:“他已经就告了吗?”金仰天道:“我是来打听新闻的,至于你两方官司,我管不着。至于告,我怕是告了。阁下有的是懂法律的人,问一问如何对付吧。我还有两位同事在京戏场,打听燕家的事,我要叫他们回去了。”杨得田道:“你还可以坐会子再走吗?”金仰天也站了起来道:“阁下不必留我,还望与燕家人好好地谈一谈吧!你们的责任,那是不能推掉的。”说完了话,告辞出门。正好丁、陈二人,也在老戏场把燕昌的话都已记毕,二人正向经理室去找社长,这两下碰着了,金仰天笑道:“今天,我们算没有白跑,今天的新闻,可以出一个风头了吧?”当时又叫了一辆汽车,坐回报馆办公。

《都城晚报》向来销数不过千来份,无论如何动脑筋,总是跑不向前。今天访了这新闻,而且在新年日报停刊期中,算是独家,一定好卖。因之告诉自己印报的地方,今天印三千份。可是后来各报贩子都来了,要的数目已经过了四千份。金仰天笑道:“好了,今天就印个四千份吧。”于是他将编辑部里安排一下,自己督促一切。编辑部安排好了,这外面小院子里,又有人喊道:“我们要报呀,共要三百份。”金仰天对院子里一望,又是一个报贩子,站在院角上,便道:“你来晚了呵!”报贩子道:“怎么,不给报吗?”金仰天开了门,三四个人围着那报贩子说笑,墙角有风,那积雪在屋角上,给风一吹,这就洒了一阵细雾点子,几个报贩子穿了一身粗羊皮袄,被雪洒在身上,也打了几个寒噤。

金仰天走到院子里,笑道:“自然,报是要给的,原来我想少给一点儿。后来我想了一想,大概你们要销的数目,是四千五六百份报,我就大胆印五千份的数目吧。据我想,大概没有剩下。可是再不能加了,我们是新报没有固定的销路,不可多印。”那报贩子就拍了胸几下,笑道:“要是你像今天这样地办,我包你有销路,我天天可以拿一二百份报吧?”从前几个和他开玩笑的朋友,就有一个在后面笑道:“好啦,人家花了许多钱办报馆,就尽靠你每天销一二百份啦。”说着,就大家打阵哈哈大笑。可是事实果然路不坏,那《都城晚报》五千份,销一个清光。这样一连一星期的,报的销路都差不多在四千份以上。有一天,报的销路达到六千份,这更是想不到的事情,至于燕昌和游艺园的官司,游艺园倒是停演了好几个月,后来大概出了好些个钱同燕昌好劝好说,才把这案打消。那游艺园就这样上演了。

这一天下午,陈毅然又到宇宙通信社去拜会杨止波。杨止波正把稿子写完了,笑着在房里让座。陈毅然还没有坐下,站在房门边,笑道:“走这里过,进门来望望,并无什么事。你既然很好,那我就告辞了。”杨止波将门关起,屋子煤炉里火甚旺,笑道:“今日的稿子很轻松,我正没有事,坐下来谈谈吧。”杨止波如此说了,陈毅然就坐下,一眼看到,他窗里摆了两盆碧桃花,一盆是粉红色,一盆是白色,都长有三尺高,将两盆摆在桌上,有五六朵刚开,有六七朵将放未放,真个是乍放乍开,半醒半睡,赞道:“你这花买得很好。你一个人在客边,有时候,弄些诗词。这里要一个闺中密友,那自然是好。可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就是买两盆花,含笑不语,这也很好吗。”杨止波坐在窗子下首,将手抚摸了一会儿花,将手在桌上画道:“这是金老送的。说起这个金老,大概前清是一个官,不知怎么着他变成卖花为业了,我觉这卖花倒是很好的。我无意中认识此人,他觉得我很爱花,是他一个同好,他每月送两三盆花给我。这人真是不俗。”陈毅然道:“这花不是你买的,是人家送的,这就更有意思了。”杨止波也就为这两盆花,微微一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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