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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回 聚赌走卑儒发薪救苦 劫车拦旅客升盗为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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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守一走到科内,也没有笑容,就不作声,自回到自己位上。袁家墅在那边坐着,看到他这副面容,笑道:“江老弟,你会到刘秘书吗?”江守一道:“会到的,他正在十分地忙,这事自然是提到的,但是没有细说。”袁家墅把笔慢慢地筒起,公事纸放到一边,他偷眼看江守一,面上自有不快的颜色。他心里已经猜着了,刘秘书对这事颇不以为然,笑道:“忙还有比这闹到要罢工的忙吗?刘秘书一定说,这件事让他们闹吧!他对此自有办法。”江守一道:“那倒不是。他说,过两天再说,袁科长收到这项呈文,也望你好好地摆上两天。我本来进门就要告诉你的。但是……”袁家墅笑道:“这很不合我的口胃吧。那没有关系,过两天就过两天!”他说了,还总是笑。江守一见他并不生气就,也算了。

袁家墅到了下午下衙门,把这呈文,用好纸将它包着,揣在袋里,一个人也不让瞧见。自己出得部来,慢慢地走,慢慢地想主意。到了公寓里,对门方又山正在屋里,于是喊道:“方先生,我问你讨点儿茶叶。这两天真是分文都无。”方又山正躺在床上,把书一丢,连忙起来道:“有,很好的龙井。”说着,就把茶叶瓶子拿起,倒了一大把。袁家墅立刻将手捧着,问道:“你有事没有事,若是没有事,我来找你谈谈。”方又山道:“今天没有事,过来谈谈,我很欢迎。”袁家墅道:“好!我就来。”于是回到自己屋内,把各事料理料理,茶叶放在空壶里,叫茶房泡了一壶来,自己端着茶壶,就往方又山屋里走。方又山将椅子拖开,笑道:“请坐。”

方又山笑道:“我看阁下好像很闲。”袁家墅把一杯茶喝了,又倒上第二杯,这才两手一笼,笑道:“本来很闲。不过我有一件事,问问阁下,就是有一家《北斗报》,它的社长黄天河,是我们国务院的秘书,论起才学那是很好的。我有两篇文章,想在《北斗报》上登一下。你是新闻界的一分子,关于他的行动,想必比我们要灵些,我想找他一下,什么时候,他在报馆里呢?”方又山笑道:“我是一个跑小新闻的,新闻界的人,我认得不多。不过你说到黄天河,我倒是略知一二。”袁家墅将椅子拖近了一步,笑道:“那很好,阁下就说一说他的历史吧?”

方又山把面前那茶杯移了一移,笑道:“你口渴,你先喝吧,我这里沏的有。”袁家墅道:“这是小事,你就说吧。”方又山便笑道:“他不仅是国务院秘书,也还是中国银行秘书啦。此外他和梨园行的头儿也有来往,一个月可有千把元的收入,照说是很阔的,自从这《北斗报》开办以后,当然收入又要好一点儿。可是他还不够,因之,那个俱乐部里的赌局也时常有他的脚迹,每晚少不了来个八圈吧?”袁家墅笑道:“黄社长在那里打牌,你也晓得,可见得这不算得什么秘密了。”方又山道:“黄先生有两房家眷,一房就住在无量大人胡同。这一块,也是歌舞之地。论起黄先生学问,那是很好的。尤其是诗,几个诗词大家都赞此公不错。学问既是不错,就红粉消愁之地,不免在里面走走吧。”袁家墅道:“你老兄说得不错,还有吧?”说着,他把壶又拿起来,可是壶里没有茶了。方又山又把自己面前杯子移了一移,笑道:“你喝这个吧。”袁家墅把壶杯放下,笑道:“说吧,不要管这些了。”

方又山想了一想,说道:“我说什么呢?乱七八糟,我说了好些了。”袁家墅道:“说他的历史呀!”方又山道:“对他的历史,我知道不多,就以这不多的来说吧。他是福建人,但是普通话也能说。他是北京大学未改之前,还算京师大学毕业的,资格很老了。他的旧诗,固然是好,就是诗词歌赋也无一项不精。而且外国文,也很不错。很有一点儿聪明,凭了这点,就嫖赌吃喝什么都来。在朋友方面,也就什么人都有。有个日本人,是《顺天时报》的记者,中国话说得顶好,几乎日日通电话。你要找他,晚上十一二点钟就准在社里!”

袁家墅一面喝茶,一面听话,听到这里,就道:“他们过夜生活,当然无所谓早晚,可是我们就觉得太晚了。”方又山道:“你要提前找他,就到那个俱乐部去找他吧,他总在那里。可是太早了,也不行,最好晚上九点钟打过,十点钟附近,那总在那里了。”袁家墅道:“准在那里吗?”方又山笑道:“那可不能保险,不过他入晚以后,没有要紧的事,大概总在那里吧。”袁家墅这就站起来,同方又山作了个揖道:“谢谢了。我还有一点儿小事,要找他商量,大概不久以后,我就会告诉你。”方又山也站起来,笑道:“这算什么,我也不打听你找黄天河干什么事。”袁家墅连声谢谢,这就回到他房内了。

袁家墅到了晚上九点钟,就来到后孙公园。一所大红门,门口亮着电灯。汽车、马车来了好多,都停在大门口外。袁家墅知道这是俱乐部,就昂然直入,走到门房门边,就道:“这里国务院有个黄天河秘书,你说我找他,有一点儿要紧的事,要面同他谈谈。我这里有名片。”说着,就在身上掏出一张名片。那门房看到那上面印的是科长,想必有事,答应了是。这袁家墅给了门房一张名片,他也不和门房再交代什么,就走向客厅里去。

当时袁家墅走到这个客厅,里面摆设沙发椅、檀木桌,都很是整齐,自己随便挑了一把椅子坐了,这里的人忙着倒茶敬烟。这不一会儿,就见一个人来了,穿着湖绉棉袍,脸孔非常清丽。不过他很矮小,后面跟着一个人,他简直只有这个人肩膀长。他进了客厅,便道:“这位是袁科长,兄弟就是黄天河。”袁家墅便和黄天河握了一握手,便道:“我们是久仰得很了。”黄天河道:“不客气,请坐。”他们两人分坐在沙发上,沙发前有玻璃茶几,上面摆着茶杯、烟听。黄天河道:“阁下此来,有什么事赐教吗?”袁家墅便对外面,望了一望,笑道:“我今天特意送一条新闻与阁下,我想总会要吧?”黄天河道:“那好哇,有什么新闻呢。”袁家墅道:“当然呵,我们几句话,就离不开本行。就是内务部索薪不得,一些小职员,就打算总罢工。”黄天河道:“这话是真的吗?”袁家墅道:“这是什么事,还可以乱来?”黄天河道:“当然不会乱来。可是他们说要索薪,索薪不得,这就大罢工。索薪是怎样地索法?”袁家墅道:“先上呈文,呈文上说,现在简直活不了,请总长发薪。若是上了呈文,总长还是给一个不理,那就上呈子的人实行大罢工。”黄天河擦了一根火柴点了一根烟,自己半躺在沙发椅上,在那里想心事。想了一会儿,自己便取出了嘴角上的烟,放在椅子边上掸灰,笑道:“这罢工,不是好玩的事呵!”

袁家墅大声道:“秘书,谁说是好玩的事。所以我今天晚上,特意来看秘书。因为秘书同我们总长很要好,总能设一个法子。”黄天河道:“这索薪的呈文,你见着了吗?”袁家墅道:“论到呈文,是兄弟想了一条小计策搁下来的。当他们运动签名的时候,我也签上了名。可是我暗下对他们说,听说是总长约在今天晚上,为国家大计要开一个会。那个时候,我设法到这里边上来,趁着总长有空,我就把呈文给他看,总长一看到呈文有这些签名,他总要安顿一下吧。可是也许他不睬,那也好办,我们拿呈文继续签名,来它一个总罢工。所以我主张呈文现在且不签名,放在我这里。我想,不要闹大也罢,能给我们一个月薪水,这就很好了。他们听了我的话,一点儿不疑心,说声好就把呈文放在我手边了。”黄天河道:“呈文既在你手边,可以给我看一下吗?我决计退还你。”

袁家墅就笑着道:“我既然来找先生,对先生自然相信得过。呈文现带身边,就请先生看过。”他说着,就在衣袋里一掏,掏出了一张白纸。再把白纸打开,就是一纸呈文了,把白纸放在一边,就把呈文两手捧着交与了黄天河。黄天河连忙把纸烟丢了,把两手接过来一看,先看呈文,然后看后面签的名。看完了,把呈文一折放在大腿上,拍了两下,问道:“阁下当然不止送一条新闻给我,此外阁下,想如何办理?”

袁家墅道:“呈文在我手上,从今天上午起,他们到处运动人签名,这个工作,已经被我拦住了。自然我是想这事不要闹大的好。要不是我想这条小计,我敢说,今天继续签名,恐怕已经过了一百个人了。我这样做,这事总不算错的吧?至于请黄先生去说一下,我想总是暗下了结为妙。至于这纸呈文……”把话没有说完,他自己先笑了一笑。

黄天河看见,连忙对他道:“这纸呈文,阁下是负保管的责任的,我只要把大意念念,签名的人数,我也须过一下数目的。看完了,这呈文自然交给了阁下保管。”说着,就把呈文交还了袁家墅。他接过呈文,依然把白纸包好,向口袋里一揣,笑道:“这是不得已,我想秘书是已经知道。”黄天河道:“当然我知道。”袁家墅道:“门口停了许多汽车与马车,里面好像有一辆汽车是我们总长坐的,现在来了吗?”

黄天河道:“来是来了,阁下还打算见他一见吗?”袁家墅笑道:“我若见他一面,保管这事情说僵。凡事都请黄秘书帮忙。你看我当在什么地方先等一等?然后黄秘书找一个空,将呈文的大意给他说一说。我想他总会给你一个答复。”

黄天河想了一想,抽了一支烟,半躺在沙发上,想得主意了,因道:“阁下在这儿,当然有许多不便,有好些人在这里进进出出,假如有认得阁下的,那总不大好。这里出胡同,就是《北斗报》,你在报社里暂等一些时候,我代你们交代了问题,一会儿也回去。等我回去之后,那时总有一个办法吧。我报社里,有三四位编辑,你和他们谈谈也好。不过,你最好不要谈起你部里罢工问题。”袁家墅站起身来,向黄天河告辞,一面道:“敬遵台命,回头见。”黄天河送了他到大门外,所幸尚无熟人,一人便回来了。

黄天河一面向里走,一面想,这件事老高是玩不得的。保定方面,正要办他大选,他这里若罢了工,那就糟了。黄天河穿过游廊,走进一个院子。这里五间屋子,灯火通明。它有个玻璃门,门在廊子正中。推开门进去,这里两间屋子是通间,顶上所画,是故宫天花板上的图画。正中一间屋,摆了沙发椅子与檀木桌子,一张大圆桌的四周摆着软椅。这里共坐十一个人,七个人赌扑克,四周四个清吟小班的姑娘坐着相陪。四围嵌螺钿的茶几上面摆着茶烟,以及供给点心的细瓷碟子。再外面靠了墙,有檀木条桌、檀木茶几,上面都摆了各种鲜花。这是他们俱乐部的一小角。

黄天河进来,慢慢向扑克赌场一站,他先不作声,向各方面一看。他看他身边这位赌客,面前所摆的骨头刻的溜圆子码就有一大堆。这样猜起来,大概是赢得不少。这位赌客是谁呢?便是他所要谈话的高总长了。黄天河对他道:“总长,你赢了吧?”高总长一张长圆的脸,有一点儿胡子,一双眼睛倒是很灵活。他穿件古铜色绸面子的驼绒袍,听见黄秘书说他赢了,他就嘻嘻地一笑道:“赢了一点儿,但是还早呢。”黄天河道:“若是赢了的话,请你暂歇一下,我这里有话奉告。”高总长回过头对他望了一望道:“是有话吗?”黄天河道:“当然是有话。”高总长对旁边小姑娘伸手,招了两招,说道:“老六,你同我来几把,可是别乱换牌。”说着,就把扑克牌一丢,就同黄天河走了过去。

黄天河还不肯在外间屋子里讲话,便到房里来,看看还没有人,这就请高总长坐下。原来这是一间休息室,屋子里有铜床,有沙发椅子,有玻璃桌面的桌子,还有穿衣橱。黄天河道:“这里很好,我们可以说几句话。”高总长就同黄天河坐在两对沙发上。黄天河道:“贵部同人闹欠薪问题,你听见说吗?”高总长道:“是有这样一说。外面都知道了吗?”黄天河把沙发椅子靠拍了两拍,道:“这倒是没有,但是过久了,事情总会外露的。”高总长将身体移了一移,这似乎靠近一点儿了,问道:“你听谁说的我们那里同人闹薪水?”

黄天河道:“当然是你部里人说的。这个人和我也是朋友,他说,部里闹薪水问题,预备上呈文交给总长,要总长对这事慢慢地推敲,他们就来个总罢工。”高总长道:“罢工,谅他们不敢!”黄天河道:“你休说这个话呀!他们拼了这事情不要,你到事情发生了,那时再来补救,这事情就迟了吧?”高总长默然了一会儿,因道:“你这个朋友,他告诉你这话,他有什么意见吗?”

黄天河心想,这有点儿头绪了,我就说着试试看吧,于是把袁家墅看到他们弄呈子签名索薪的事,细细地说给高总长听。高总长道:“是的,有一个袁科长,对我们的刘秘书这样说过一遍。刘秘书说,不要理他,这罢工的事根本不会实现。我听了也就算了。至于袁科长虽是我的部下,我对此公也还不认识呢。照黄秘书说,他对我还是好意呀!”黄天河道:“这袁家墅现时在报馆里等我的回信。总长,就等你一句话啦。”

高总长又想了一会儿,他道:“这呈文给我看一看,我再做定夺。”黄天河道:“你不瞧也罢,反正上面都是可怜的话,你做总长的人,想也想得出来。我跟你说,罢工这件事总不能外传。你今天赢了钱,大概有个四五万,旁的地方再添一点儿,这就可以对付吧。”高总长笑道:“你说得这样容易。”黄天河道:“我们谈了很久,老六的牌运如何,我们还不知道,走吧。”高总长也带了笑容,自己先站起来。黄天河也站了起来,扯了高总长的衣袖一下道:“总长,你须要答复一句话呀,我怎么回复呢?”高总长道:“黄秘书,那就发个三成吧。”黄天河道:“发三成薪水,那只怕少一点儿了。”高总长已经开步向外走,他一面说道:“少一点儿,我筹不出来呀,反正加个一二成,那勉强可以办得到,你叫他那张呈文暗下消灭吧!”黄天河答应一声是,二人就到赌场上了。

黄天河看看高总长面前的筹码,还是从前一样多,他还是个赢家。就向他道:“我去了。”高总长连忙点点头。黄天河自抽身出来。他自己赌了一桌小麻将,就往报馆去了。这要说起《北斗报》来,大概有个一两千份销路,看的都是政界中人。因为只有一两千份报,他们可没有买印刷机,寄在印刷所里印。其他部分,都还设备着有,所以人也还不少。他们报馆,大概有三十人,可是报的销路只那么几份,怎么过活呢?他们这就靠销个社论,还有一段头条新闻。我们看来,这是无所谓的。可是这里面就有津贴作用,部里至少津贴二百元。所以这样办一个报,他们倒是得其所哉了。

黄天河这样走到报馆里,在会客室里,会到了袁家墅。自己马上将帽子向壁上一挂,就向前抓住袁家墅的手,笑了一笑。袁家墅坐在椅子上,连忙起身,说道:“有劳阁下了。”黄天河笑道:“这俱乐部里,有俱乐部的好处,我们这里一谈,没有什么谈不拢的。可是阁下不要泄露秘密呵!”于是把自己和高总长说的经过谈了一大遍。他们谈着话,就在木椅子上坐了下来。袁家墅道:“照秘书这样说,大概五成薪是可以发的。我对这事没有问题。可是那些签名索薪的,他们会赚少一点儿吧?”

黄天河笑道:“阁下不要看得太容易了,这是我同总长一说,总长才答应了。若是别人,和总长根本不认识,谈也无从谈起。你们真要罢工吗?他也许会拿人呵。你只要回去,好言语两句,天下绝没有骗死人的呵!”这个黄社长,又是国务院的秘书,对于官场,哪一项他不精?说是五成那也就是五成吧!当时就说:“好吧,我反正往好处说试试瞧吧!”黄天河道:“阁下功劳簿上记下了一笔,不要失了这个机会呵!”袁家墅也就笑了一笑,给黄天河道谢一番,然后告辞回家。

他到公寓就呼呼大睡一番,次日起来,已有九点半钟,等他把清早各事归理整齐,才慢慢向部里行走。这一进屋子里来,看看同人面上,都有了笑容,心想,这必然是五成薪已照数发了吧。回头到了自己位子上,看看江守一今天却是到了。他看到袁家墅就跑过来低声笑道:“科长昨晚上所做的事,我也知道一点儿。总长说,你很能干呢。我们已发了五成薪,下午就可以拿。”袁家墅笑道:“昨天晚上的事,你也知道了。可是你对第二个人说,不能说我到了俱乐部里哟!”江守一笑道:“这个我怎样能说?还有一层事可喜之至,就是老范,本来他辞职了,那就算了。可是经许多人一说,他也照样拿五成。”袁家墅叹道:“拿到五成薪,就喜欢得不得了,可是该他许多月欠薪,逼成了糖尿病,女人只好去拉车,那就没有谁管了。”江守一听着,向外边房里张望,外边房里,还好没什么人听见。他向袁家墅苦笑了一笑,不敢多说,就回位子去了。

薪水是照五成发了,他们索薪呈文由着袁家墅说了若干好话,也留着不向上递了。袁家墅在私下得了江守一送来一笔钱,数目是二百元,至于钱从何方来的,自然是总长送的了。而且总长还说,以后部里有什么这样上呈文的举动,你多多注意。这是袁家墅做梦也没有梦到的事,因此逢人就说我们总长好极了。不过住在公寓里,和他对门而居的方又山,他们原来是无话不谈。像总长送他二百元的话,他自然不提,不过像自己找着黄天河去向总长细说了部中索薪水的大概,差不多也都说了。他说,江守一都以为他们乖巧,其实乖巧的在一边好笑哩。方又山听了这些话,就跑到会馆里,找着杨止波道:“那天在牛肉铺我说过的话,向你谈点儿小新闻吧。我虽然这样地说过,却是没有好的新闻,现在我可有点儿好的了,尽管是小新闻,也许这里面包有大新闻,倒未可知呢。”于是他将索薪的这新闻,从头至尾说得干净无遗。杨止波将几子端正,让方又山坐上,又亲自泡了一壶茶,斟了一杯给他喝。自己端坐桌子横头,不作声,细细地听他说,他说完,才笑道:“这的确是好新闻,在这里可以看到许多新闻的内幕,谢谢。”方又山笑着站了起来,拱手道:“新闻说完,我要告辞了,你也有事,我也有事,下回再谈吧。”杨止波也不留他,自让他走了。

这里过了一个多月,是五月初头,在北京惧寒的人还有穿薄棉的。至于寻常穿的,都是袍子夹马褂了。这日清早到邢家去,却见王豪仁和殷忧世坐在桌子横头,两个人细谈。邢笔峰就到里面打电话去了。杨止波一进门,徐度德在他位子上,就跳了起来道:“你可晓得,北京外交团提出严重抗议,要共管我国铁路了。”杨止波笑道:“你不要拿大话吓人。”自己把帽子挂在墙上,过来向王豪仁谈话。王豪仁道:“这倒是真的,不过要看我们外交怎样办了。”杨止波吃了一惊道:“真个有这事吗?铁路上发生了什么问题?”王豪仁道:“你还不知道发生这一件事吗?请你看这份电报吧!”说着,向桌上一指。杨止波听了就把邢笔峰电报的手抄本,看上一遍。

五日晚津浦车开至临城附近,路断,车不能行,突来土匪有千余人,开枪包围,逐架掳去乘客二百余人,内有外侨约三十余人。离路约五十里,有山名抱犊崮,须匍匐登山,最高处,约一千八百公尺。山顶,颇平坦,古有人抱牛之子登山,故此地逐名抱犊崮。山为一匪首孙美瑶占领,彼为张敬尧旧部(按张曾为湘督,穷凶极恶)。后在苏鲁边境为匪多年。此次掳及外人,意在威胁当地军官,使不敢猛剿。孙所部土匪,有两千余人。孙因此想改编为正式军队,彼自身为师长或为混成旅长。外交团得警报,共推葡公使符礼德送达牒文于中国。牒文另详。

杨止波将电报看过了,把书一推,连在桌上敲了几下道:“这的确是一件奇闻,想升官发财,却劫掳外国人当人质。这也实在是摸透了官老爷的弱点了。看他们怎么办呢?”王豪仁道:“邢先生打电话去了,看他回来怎样说。”邢笔峰把电话打完,出来了。他穿了一件灰呢夹袍,手里拿着一支铅笔、一叠纸张,他把铅笔打着纸,这样一步一步地进来。看见了杨止波,自己向沙发上一坐道:“杨老弟,你看这事怎办?政府不答应匪首的要求吧,匪首非将外人完全杀掉不可。若要答应匪首的要求,那中华民国只有威信扫地,那外交简直不能办了。”杨止波在他对面沙发上坐了,问道:“这匪首的要求怎么样?”邢笔峰把那张纸看了一看,把纸向杨止波一移,就道:“他要给他一个师长衔呀,他的部下改编为一师,他的部下欠饷很久,至少要发半年。你瞧,这样一举,就当师长,那简直不成话呢。”

杨止波道:“这的确是不好办。”王豪仁道:“有什么不好办,要师长衔就给师长衔,要编一师就编一师,我们还谈什么外交!不信?过两天你看怎么样?”邢笔峰道:“这个我们不管它了,交通部王兄有熟人,托你打听打听看,看他有什么办法?”王豪仁就拿起了帽子,对邢笔峰道:“我去碰碰看,好在这事,出在铁路上,交通部总不能不管。”说着,他就推开门来要走。邢笔峰站起来道:“我也要出去打听打听。我要是没回来……”王豪仁道:“我坐在这儿等好了。”邢笔峰道:“那太好了。回头就在我家吃午饭。”王豪仁戴上帽子,把手一扬,他已走着离开玻璃门了。至于吃午饭不吃午饭,他却始终没有答复呢。

大家议论纷纭,商量外交部对这件事情怎样去答复。杨止波笑道:“我们不用瞎猜吧,我们是各干各行,时间在我们还是很要紧的呵!”这句话,才把各人的议论打断,各人把当天的工作干起来。工作告一段落,邢笔峰坐车出去,杨止波回去吃午饭。他走皖中会馆门口过身,恰好是孙玉秋刚从会馆出来。这天她穿了四方格子的蓝长夹袍,低了头,一劲往前走。杨止波就拦住她道:“别走,到我那里去吃午饭。”孙玉秋猛可停住,笑道:“你猛然一喊,我倒吓一跳。我到学校里去,下午两点钟有课。”杨止波道:“那为时还早。我们津浦路上,出了劫车案,掳去外国人有三十多名。你知道不知道?”孙玉秋道:“这事我不知道。”杨止波道:“这就上我家去谈谈么,反正不会耽误你的课。”原来孙玉秋自回来以后,吕氏待这个不是自己生的女儿也原谅一点儿。孙玉秋也就一个星期来家一趟,这时刚刚从家里出来。孙玉秋跟着一部分记者来往,便也有一点儿上瘾了,杨止波说是到他家去谈,这就不用他挪扯,就跟他走了。

在路上,杨止波把津浦路上劫车经过以及外交团照会,细细谈了一次。回头到了北山会馆,叫长班去叫了面,两人共用饱了。这就听到王豪仁在外面叫道:“两个人都在这里,这就好极了。”他进房来,就把帽子摘掉了,找张椅子,拦门坐下,笑道:“只要茶烟,饭,我吃过了。我这回吃,不是白吃,有许多新闻告诉你呢。”孙玉秋就在桌上斟了一杯热茶,双手捧着,敬到桌子角上,又把烟在书架子上找到,火柴盒也在那里,把两只盒子拿了,也放在桌上。王豪仁笑道:“这态度很好,将来有宾至如归之感。别那样像一般妇女,有点儿小家子气。”孙玉秋退后两步,将椅子一移,这就一笑坐下。杨止波坐在正面,笑道:“别说笑话了。你在交通部得了一点儿消息吗?”王豪仁道:“当然讨来了。我知道你也要写通信,没有到邢家去,先到你这里来了。”

杨止波听说,连道谢谢。王豪仁把茶喝了,将烟取了一根,点着。这样吸了,喷出一口烟来,云雾一样,喷了烟,笑道:“我不是故意做个说话架子,是想我怎么说起呵!现在我想得了,还是由孙美瑶那里说起吧。他现在还只有三十六七岁。我们常想,一个当土匪头子的人,一定豹头虎眼,身体异常魁梧。但是你这样猜,就猜错了,他是外表像斯文人,话也不大会说。可是他杀起人来,把枪一举,那就一条命马上丢了,他丝毫也不在意。他起先是当兵,在张敬尧部下,听说当过排长。他后来就在徐州附近,当土匪了。他也知道,我们好多封疆大吏都是当土匪出身,这个孙美瑶,有什么例外呢?所以尽管在苏鲁边境抢劫,他一心还只想收编。孙美瑶选中山东临城附近扎寨。那个抱犊崮那里离津浦路约四五十里,山连着山,上山去有好多路,寻常人是爬着上。可是到了山顶上,有一块平地,而且有水,可以耕种。顶上面有个娘娘庙,孙美瑶借此,扎起寨子来了。”

他说到这里,自己又起身,斟了一杯茶喝。孙玉秋道:“王先生说得很有趣,还说嘛!”王豪仁笑了一笑,便道:“这里跟随孙美瑶的,有两千多名土匪,山东方面不是完全不知道。而且知道得很详细,譬方兖州镇守使何锋玉,他的部下和土匪交过两回仗。何锋玉看到这股土匪不好对付,就故意让开。孙美瑶就越来越胆大,常常下抱犊崮任意抢劫着。这就说到这回劫车,两点五十分,这时正是人睡眠的时候,挖掉了几段铁轨,强迫车子停了,他带领土匪把车子包围,率几队土匪上车,凡是坐火车头、二等总是有钱的,这些人难免被掳。土匪说,跟我们上山去吧,不要紧的,过几天,让你们全数下山。见到外国人,还说得格外客气,说我们寨主,请你们上山讲和,和议成了,请你们下山。这火车里头等包房全是外国人。十几个人踹开门,端着枪,将人在床上唤起,催着快走。你想,哪个在枪口上,敢说不去呢?当然这里坐三等车的人最多,他都放过了他们。土匪劫车的时候,大概有两点钟工夫吧,天还没有亮,就呼唤几声,把二百多旅客向山上蜂拥而去,他们很大胆,走起来,亮着几十根火把,照得附近村庄雪亮。”

杨止波道:“孙美瑶将二百多人一绑票,放在山顶上娘娘庙里住着,大概还不要紧。外交团提出照会来,这照会里怎样的说法?”王豪仁道:“这些事情,当然属于外交部,可是这回事,交通部负直接责任,所以交通部也抄了一份,我也得着了。”

杨止波听了这话,连忙站起来,说道:“赶快把我瞧一瞧。”王豪仁将手拉着杨止波的衣服,笑道:“坐着坐着,我也只抄了一个大概,抄得很乱,你看也看不清楚。等我念给你们听吧。”于是他在马褂袋里一摸,摸出一张纸,两手把纸拿着,笑道:“你听我说。什么护路队,及长江警备队,很多的说法,就是外交团要国际共管铁路。不过内中这有几个国家,不赞成,所以没有提到。现在提的,竟是劫车案三个问题。一赔偿问题,各人所失的文件衣物,照各国领事证明者为准,中国须照单赔偿。二各人所受种种痛苦,也应赔偿。即头三天,每天赔偿五百元。首星期每天赔偿百元,二星期每天赔偿一百五十元,以后逐星期照加,最后应赔偿三百元一天。”

杨止波吃惊道:“要这多钱啦!一天赔偿三百元,西洋人的工钱,真是太大了。”孙玉秋道:“你等王先生说吧。还有什么呢?”王豪仁道:“有一种医药等费,各人情况不同,将来经各人调查后,由各国提出。第二项,是保障问题。以后再有此事发生,各国得派代表深入内地调查。外交团深知中国警察不足为保路之用,唯望此后,中国路警受外国军官的指挥。第三项,是惩办问题。山东督军田中玉、兖州镇守使何锋玉,立刻免职,永不叙用。这三项办法,除了第一道办法,中国人总是钱倒霉,那总好商量。至于第二、第三两个办法,第二个办不到,第三个是难言之矣呵!”他说完,又把这纸张塞进马褂袋里。

孙玉秋望着杨止波道:“这第二项要中国实行,那不是亡国吗?”杨止波道:“当然这一条中国不能办到。”王豪仁捡了帽子在手,笑道:“这条新闻,你做一篇通信的材料,那尽管够了。那边邢笔峰还在等我的消息,我不能耽误,我要走了。”杨止波站了起来,因道:“你有正经事,自应当走。不过请你同孙女士一路,她也要回学校去上课。”孙玉秋也就立刻走起来,对杨止波道:“你要有什么消息,请你告诉我。”王豪仁一边走着,一边道:“你要这消息干什么?”杨止波笑道:“她在《中原日报》也做通信,做得好的,也登了出来。可是除了她不受酬而外,每篇还要倒赔信纸信封。这真是何苦来。”王豪仁笑道:“我要掉两句文,德不孤,必有邻了。”说罢,哈哈大笑。杨、孙二人也跟着笑起来。王豪仁带着孙玉秋同去,杨止波在家中,做起他的通信了。

过了几天,这个交通总长吴毓麟亲自向临城去一趟,而且声明,各处记者有愿往的,可以和吴毓麟一起,免费来去。邢笔峰听到这个消息,约了几个人商量了一次,就推王豪仁前往。至于他办的那个国光通信社,宣告暂时停刊了。王豪仁在北京也混不出名堂,就答应了前去。去了半个月,所接洽的事大体解决,王豪仁也就随着吴毓麟回来了。所接洽的怎么样呢?结果如下:一、孙美瑶为旅长。二、孙部约二千五百人,编为一旅。三、无枪之匪,一律给资遣送回乡。四、酌量发薪三个月,所掳劫的中外人士完全释放,外人每人赔偿约八千五百元。中国内部问题,算是完了。至于外交团之通牒,几次往还,中国不得不让步,决定吴佩孚设一四省剿匪司令部,派瑞典人曼德为铁路警备事务处总教练官,以训练路警,保护铁路的安全。这在中国的地位,虽不是亡国,也告诉人,我们自己不能保护铁路了。唯有孙美瑶这回白弄了一个旅长,真是便宜之至。当然,这场事情简直令强盗做官,人民就有许多不满。后来,山东督军密令部下,将此人暗下枪毙,孙美瑶本人完了,可是造下中国的损失,永远不能补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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