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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山杂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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乘 石

今北方人家,门前必有升车之石,或累砖为之,而覆之以石。此古天子之制,诸侯以下所不得僭也。其名则古谓之乘石,《周礼·夏官·隶仆》云:“王行则洗乘石。”郑司农云:“乘石,王所登上车之石也。《诗》云:‘有扁斯石,履之卑兮。’”郑毛传云:“扁扁,乘石貌。”郑笺云:“王后出入之礼与王同,其行,登车以履石。申后始时亦然,今也黜而卑贱。”然则乘石唯王与后有之,故《尸子》云:“周公旦践东宫,履乘石,假为天子。”任彦升《百辟劝进今上笺》云:“履乘石而周公不以疑。”明三公以下不得有此物也。今则士庶人家亦多有之。又车上恒设小杌,以便升降时设之。或用短梯,此亦古妇人用之。《士昏礼》记云:“妇乘以几,从者二人,坐持几相对。”贾疏云:“此几谓将上车时乘之而登,若王后则履石,大夫诸侯亦应有物履之。今人犹用台,是石几之类也。然则周人用几,乃类今之小杌。唐人用台,殆如今之短梯也。

北庭设碑识景

古之宫室三分,庭一在北,设碑所以识日景,引阴阳,宗庙则丽牲焉。据《礼经》所记,则自天子以下至士,寝庙中皆有之,庠序亦然。今中外官署大堂亦间有此物,亦约三分,庭一在北,但无碑之称,又不居中而偏左,然用以识日景则一也。周碑制度未闻,今汉碑存者,其上大抵有穿,此亦周之遗制。《祭义》:“君牵牲,丽于碑。”则其穿盖用以系牲。空时县棺之木,亦谓之丰碑。盖以木上有穿,以通绳索,其形似碑,故谓之碑。汉碑之用,虽与周异,然其制则犹周制也。今衙署所用识日景之物,则全失其制,殆如佛寺之七如来幢矣。

天子诸侯三朝三门

古者天子诸侯,皆三朝三门。先郑司农以为天子五门:皋、库、雉、应、路。汉唐诸儒皆从其说。其实天子仅有皋、应、路三门,而无雉门、库门,戴东原正之是也。今北京朝门,亦与古合。禁城以内,午门、太和门、乾清门为三门;并天安门、端门计之,亦可谓之五门。其朝,则遇献俘诸大典,天子御午门楼,殆当古之外朝,太和殿当古之治朝,乾清宫当古之内朝。又郑康成《周礼注》谓今司徒府有天子以下大会殿,亦古之外朝。《续汉书·百官志》注中详言其事。旧内阁大堂中设宝座,与汉之天子以下大会殿设于司徒府同。然但为天子与阁部大臣议政之所,与周、汉之外朝异矣。

四注屋

今之宫殿,正殿皆九间,盖自汉已然。周制堂上仅有室户一,房户二,共三户。汉时则有九户。张平子《西京赋》:“正殿路寝,用朝群辟。大厦耽耽,九户开辟。”盖汉制已为九间之殿。其前通九间为一所,谓大厦是也。其后画为九室,每室一户;或虽通为一,而每间施一户,故有九户。《文选·景福殿赋》注引《洛阳宫殿簿》:魏许昌承光殿七间。魏时许昌离宫正殿犹用七间,则洛阳正殿自当用九间矣。

古宫室之有东西南北四霤者,谓之四注屋。其但有南北二霤者,谓之两下屋,见《考工记》郑注。又《乡饮酒》《乡射礼》皆云设洗当东荣,皆古士大夫礼。至《燕礼》云设洗当东荣,为人君礼。郑注:“当东霤者,人君为殿屋也。”贾疏:“汉时殿屋四向流水,故举汉以况周,言东霤明亦有西霤。士大夫言东荣,两下屋故也。”则周时诸侯以上为四注屋,大夫以下为两下屋。汉殿皆用四注屋制,故人臣所居亦有殿称,以其同为四注屋故也。今唯宫殿寺观廨宇或为四注屋,人家罕用之,盖自周时已然矣。

堂 帘

古者室有户牖,堂则无之,故或用帘以蔽风口。《说文》曰:“帘,堂帘也。”“帘”字从廉,以廉得名。《乡饮酒礼》所谓“堂廉”,谓堂与堂下间有廉稜也,帘垂于此,故有帘名。此以竹为之,其用布者谓之㡘,当亦从堂廉得名。《说文》云:“㡘,帷也。”《士丧礼》所谓“帷堂”是也。汉时始于阶间施栏槛,《汉书·朱云传》:“御史将云下,云攀殿槛,槛折。”师古曰:“槛,轩前栏。”明非门户之槛。今之大殿,皆有长窗以当门户,盖自魏晋以后始矣。

古者天子门侧,设两观而阙其中,故谓之“阙”。鲁亦有之,《礼器》所谓“天子诸侯台门”是也。今之门楼则设于门上,不在两侧,不知始于何时。余见汉画石像拓本画汉函谷关形,关有两观,其下皆有门,共两门。韩文公诗“日照潼关四扇开”,是唐时犹然。此实古之两观与今之门楼中间之制度也。

欂 栌

汉武梁祠画像所画柱,其上皆有圆木三层,相叠而上,愈上愈大,以承栋梁,此即所谓“欂栌”也。《说文》云:“欂栌,柱上枅也。”《释名》云:“卢在柱端,如都卢负屋之重也。”都户,矮人之称,则卢之短可知。又王延寿《灵光殿赋》“层栌磥垝以岌峨”,画象柱上之物有三层,其为欂栌无疑。今时罕用之。

司 命

南方人家敬事灶神,谓之东厨司命,此实合古代五祀中之司命与灶为一也。古者司命之祀有二:《周礼·大宗伯》“以槱燎祀司中、司命”,盖即《史记·天官书》文昌六星,“四曰司命”,此乃天神,《楚辞》所谓“大司命”是也。《祭法》七祀、五祀,皆司命居首,郑注曰:“此小神,居人间司察小过,作谴告者。”又云:“司命主督察三命。”此与户、灶诸神俱为小神,《楚辞》所谓“少司命”是也。据《祭法》,“庶士庶人立一祀,或立户,或立灶”,无祀司命之法。唯《士丧礼》记之,疾病祷于五祀,则有事时一用事而已。至汉则不然,《说文》:“䃾,以豚祠司命也。”引《汉律》云:“祠䃾司命。”《风俗通》则云:“今民间祀司命,刻木长尺二寸为人像,行者担箧中,居者别作小屋,齐地大尊重之,汝南余郡亦多有,皆祠以豚,率以春秋之月。”可见汉时司命之祀极盛,与今日祀灶无异也。不知何时始与灶合而为一神。(按俗传《太上感应篇》,此书之作当在唐宋间,而其中已云“司命,灶君之神”。)《东京梦华录》亦云:“十二月二十四日,帖灶马于灶上,以酒糟涂抹灶门,谓之醉司命。”则北宋时确已谓灶神为司命,然原其混合之始,当在汉晋之交。《抱朴子·内篇》:灶之神每月晦辄上天言人罪状,大者夺纪,纪,三百日也;小者夺算,算,三日也。此已与郑君《礼》注“督察三命”之说相似。郑注又言:“今时祠司命、行神、山神,门、户、灶在旁。”则汉时已并五祀而一之,积久相忘,遂反配为主耳。

灶者老妇之祭

古之灶神,《淮南子》以为炎帝,戴圣及贾逵、许慎皆以为祝融,郑康成据《礼器》文,以为灶者,老妇之祭,其注《礼器》云:“老妇,先炊者也。”以礼意求之,郑说为近。然臧文仲“燔柴于奥”,郑君云:“时人以为祭火神乃燔柴。”则周时已有以祀神者,至后世祀司命,盖已三变。观李少君以祠灶、谷道,却老方见武帝,则汉初方士或已为此说矣。

盟誓之神

古者盟誓,虽遍告天地四方及人鬼,然有专主盟誓之神。《周礼·司盟职》所谓“北面诏明神”是也。《左传》襄十一年,亳之盟,载书曰:“或间兹命,司慎司盟,群神群祀,先王先公。七姓十二国之祖,盟神殛之。”“司慎司盟”,《说文·冏部》引作“司慎司命”,“盟”“命”二字,古音同部,或通假用之。归安吴氏所藏齐侯壶铭文中有云“誓于大司命”,然则“司命”即《左传》之“司盟”,亦即《周礼》之“明神”也。其象则《觐礼》之“方明”。方明之象,虽兼天地四方,而实以司命为之主。以其用方木为之,故谓之方;以其主盟誓,故谓之明。后世少司命之祀虽盛,而大司命则汉以后民间未闻有之。至于近世,遂合司中、司命、司录三者为文昌之神,而以张恶子其人当之矣。

中 霤

城隍之祀,以城隍为名,义主于土,即古之社神,《祭法》所谓“诸侯为百姓立社曰国社”也。又城乡土地祠亦然,所谓“大夫以下成群立社曰置社”也。今大江以南,人家宅神亦谓之家堂土地,其神盖当古之中霤,亦社神之类也。《礼·郊特牲》云:“家主中霤,而国主社。”则一家之中霤,即与一国一邑之社相当,其神亦为一人。《左传》:晋蔡史墨言:“五行之官,实为五官。实列受氏姓,封为上公,祀为贵神。社稷五祀,是尊是奉。木正曰句芒,火正曰祝融,金正曰蓐收,水正曰元冥,土正曰后土。”(又曰“后土为社”)则社与五祀之神即此五官,故贾逵注《左传》云:“句芒祀于户,祝融祀于灶,蓐收祀于门,元冥祀于井,后土祀于中霤。”杜注于“后土”下亦云:“土为万物主,故称后焉。其祀句龙焉,在家则祀中霤,在野则为社。”皆言社与中霤为一神。案:中霤谓雨水所滴之处,本以地言,则此说似属可信。今之社公、宅神与冢墓之神均谓之土地,其理一贯。可知今之宅神,实古之中霤,而其神则后土,其名则句龙也。

瓜皮小帽乃弁之遗制

今之瓜皮小帽,明时已有之。刘若愚《酌中志》:“皇子未冠时,戴元青绉纱六瓣有顶圆帽,名曰瓜拉冠。”此与今之小帽无稍异处,然此亦不始于明,实古代弁之遗制也。《周礼·弁师》:“王之皮弁,会五采玉璂,象邸玉笄。”郑君注:“会读如大会之会,缝中也。皮弁之缝中,每贯结五采玉十二以为饰,谓之綦。”则皮弁当以各瓣缝合,如今之小帽矣。郑注又云:“邸,下柢也,以象骨为之。”贾疏云:“下柢也者,谓于弁内顶上以象骨为柢。”则邸即今之帽结矣,其制实与今之小帽无异,特所用材料不同耳。

刘 海

十余年来,南北少年,无论男女,盛行刘海,剪其前面之发,垂之于额,其长者往往被眉,盖市肆所画仙人刘海,其发类此,故谓之前刘海,实则古代子事父母之饰。《诗》“髡彼两髦”,《毛传》:“髦者,发至眉,子事父母之饰。”幼时盖以真发为之,然长而有父母者,犹为此饰。《礼·玉藻》曰:“亲没不髦”。《既夕礼》记云:“既殡,主人脱髦。”《丧大记》云:“小敛,主人脱髦。”盖以假发为之,故可脱。均以父母既死,无事此饰故也。

缠足之始

缠足始于何时,前人考者甚多,尚无定说。余见唐周昉所画《听琴图》,一听者,一弹者,皆贵人而缠足,唯宫女侍立者二人则蹑利履甚纤削不缠足。知唐宫掖中已为之,但妃嫔等贱者尚不尔耳。

诗纪制度风俗

古人作诗,直纪当时制度风俗,无凌躐,无加减,非苟而已也。如《小雅·瓠叶》一篇咏燕饮食,首章云“酌言尝之”,此泛言也。次章则云“酌言献之”,三章云“酌言酢之”,四章云“酌言酬之”。古人饮酒之礼,主人献宾,宾酢主人,主人酬宾,献、酢、酬,卒爵而礼成。《礼经》所纪,无不如是,此诗次序亦同。又《行苇》及《宾之初筵》二篇序燕射事次序,与《燕礼》及《大射礼》合。《楚茨》序祭祀事,与《特牲馈食》《少牢馈食礼》略同,惟尊卑有殊,而节目不异。可知古人用语,无一字虚设也。

棺椁之制

古者殓用棺,葬用椁。椁之制度,经传不详。《檀弓》言“天子柏椁以端长六尺。”郑注:“以端,题凑也,其方盖一尺。”案:《檀弓》有子言“夫子制于中都,四寸之棺,五寸之椁”,《孟子》言“古棺七寸,椁称之”。孔子所制,为庶人之礼,孟子所称,大夫之礼。以此差之,则庶人五寸,士六寸,大夫七寸,卿八寸,诸侯九寸,则天子盖一尺矣。故六尺者,以言乎其木之长也。五寸至一尺,以言乎木之方(即直径)也。至全椁之大小,则无文以言之。世以棺、椁并言,疑椁之于棺,大小不甚悬殊。或以为椁即大棺,其实不然。按《广雅》:“椁,廓也。”且其字以郭为声,当取义于城郭,椁之于棺,犹郭之于城,其大小之差,率以恒倍计。《丧大记》曰:“棺椁之间,君容柷,大夫容壶,士容甒。”郑注《礼器》云:“壶容一石,甒容五斗。”盖用叔孙通汉器制度之文,则大夫、士棺椁间之大小,略可识矣。柷之大小,郭注《尔雅》云“二尺四寸”,然《周礼·春官·司几筵》云“其柏席用萑黼纯,诸侯纷纯”,郑注谓“柏者,‘椁’字磨灭之余。椁席,藏中神坐之席也”。按古席,率广三尺三寸三分有奇,故《文王世子》曰:“凡侍坐于大司成者,远近间三席,可以问。”《曲礼》记讲问之席,则曰“席间函丈”矣。天子、诸侯椁中皆有神坐之席,则棺椁之间至少必得三尺有奇。以所藏明器推之,此亦为最小之度矣。

天子以下,明器不能知其详。唯据《士礼》言之,则有苞二(羊、豕肉)、筲三(黍、稷、麦)、饔三(醘、醯、屑)、甒二(醴、酒),皆有木桁庋之。此外尚有用器(弓矢、耒耜、两敦、两杅、盘匜)、役器(甲、胄、干、笮)、燕器(杖、笠、翣)、乐器(未详),而涂车、刍灵之属尚不与焉。下棺后,藏器于旁,加见藏苞、筲于旁。此中各物,以甒为最大,自非容甒不可。大夫以上,明器愈多则棺椁间之差亦随之而大,至《檀弓》谓“宋襄公葬其夫人,醯醢百甕”,他物亦当称是。《左传·成二年》:“宋文公卒,始厚葬,用蜃炭,益车马,始用殉,重器备。”则末世侈奢之事,又非三尺余之地所能藏矣。如此,棺之两旁既得三尺余,而古之棺制亦不得过小。《檀弓》言天子之棺四重,大棺厚八寸,属六寸,椑四寸,水、兕革各三寸,计二尺四寸。两旁合计四尺八寸,中间容屍之处亦当得三四尺,则棺之径至少当得八尺,并两旁各三尺许计之,当得十四五尺。其纵处亦略如之。此椁之大小之度也。

椁之制,但有四旁而阙其上,以有抗木、抗席及折故也。且古唯天子用隧,棺自羡道入,诸侯以下,皆自上下棺,故唯四围之椁先树于圹中,而折及抗木必加于下棺之后。然四旁之椁,必得折与抗木而始成一物,故抗木等亦椁称,《左传·成公二年》所谓“椁有四阿”是也。诸侯以下,椁上皆平。士下棺后加折,方凿连木为之,缩者三,横者五。抗木则横三缩二,每五枚为一重。士一重,大夫再重,诸侯三,上公四,加其重数而已,其上皆平坦也。唯天子五重,则四注而下,以木之端凑于上而侈其下,如屋形,所谓四阿者也。杜注:“四阿,四注椁也。”孔疏曰:“《士丧礼》下篇:抗木缩二横三以负土。则士之椁上平也。今此椁上四注而下,则其上方而尖也。礼,天子椁题凑,诸侯不题凑。不题凑则无四阿。”其说是也。然则《檀弓》所谓“柏椁以端长六尺”者,当以六尺之木,纵系二层,为四注屋之形。六尺再椁,每旁得一丈二尺,而四隅之木,又当加长焉,然后可以周覆椁上。椁之四旁之大小既有一丈四五尺,以一丈二尺之物,交覆于一丈四五尺之上,此四注屋之斜殺之度也。然则椁之制,天子崇其上,诸侯以下平之,而其视棺之大小,则如郭视城之大小,则可决也。

古椁皆用木,《檀弓》云“天子柏椁”,《丧大记》云“君松椁,大夫柏椁,士杂木椁”是也。然天子则以石表之。《周礼·夏官·方相氏》:“及墓,入圹,以戈击四隅,欧方良。”郑注:“圹,穿地中也。方良,罔两也。天子之椁柏,黄肠为里,而表以石焉。《国语》曰:‘木石之怪夔、罔两。’”郑氏此注,以汉制推之,周时果如此殆不可知。然《檀弓》称宋“桓司马自为石椁,三年而不成”,则周季已有为之者矣。

秦始皇之葬,石椁为游馆(《汉书·刘向传》)。汉文帝亦言“以北山石为椁,用苎絮斮陈漆其间。”(《张释之传》)则自秦已后,实用石椁,然其里或尚以木为之。刘向言始皇墓发掘后,“牧儿亡羊,羊入其凿,牧者持火照求羊,失火烧其臧椁。”则石椁之下,尚有木椁,《汉书》所谓“黄肠题凑”即是也。《续汉书·礼仪志》:皇帝登遐,“作油缇帐以覆坑,方石治黄肠题凑如礼”。《汉书·霍光传》:“赐梓宫、便房、黄肠题凑各一具。”苏林曰:“以柏木黄心致累棺外,故曰黄肠。木头皆内向,故曰题凑。”如淳曰:“《汉仪注》:天子陵中明中高丈二尺四寸,周二丈,内梓宫,次楩椁,柏黄肠题凑。”则黄肠题凑次最居外,与康成所谓“以柏黄肠为里而表以石”者,语可互证。殆所用以支石者,观文帝谓石椁时“以苎絮斮陈漆其间”,则当时治石之工,殆不甚巧,或须以木支持。然《霍光传》云“黄肠题凑一具”,则又似与梓宫、便房等同置于圹中,非复支圹之物矣。

罗氏唐风楼藏汉墓石拓本五,其一铭曰:“永建五年二月□日董□石,广三尺,厚尺五,长二尺。”其二曰:“□伯石,广三尺,厚二尺,长三尺二寸,第(下阙)。阳嘉元年十一月省(下阙)。”其三曰:“第九百二十五,广三尺,厚尺五寸,长三尺九寸二分,熹平元年十月二十九日更黄肠椽三条主。”其四曰:“四百四十三,广四尺,厚尺五寸,长尺九寸五分,□平三年八省椽陈□主。”其五曰:“□石,广三尺,厚尺二寸,长三尺□。”又《陶斋藏石记》所录尚有一石,曰:“阳嘉元年三月日冷攸石,广三尺,厚尺五寸,长四尺五寸,第卅二。”而罗氏所藏熹平元年墓石拓本,其石亦在端氏。此石独云“更黄肠椽三条主”则为石椁之石,盖无可疑。其云“董□石”“□伯石”“冷攸石”者,盖系以死者姓名。其云“黄肠椽三条主”(“三条”疑“王条”之泐)、“椽陈□主”者,则主吏姓名。“第九百二十五”“四百四十三”“第卅二”等,则记石之次第。用石至九百余,其椁之大可以想见。按:此种墓石,古代已有出土者。《水经注·济水》条云:“汉灵帝建宁四年,于敖城西北垒石为门,以遏渠口(浚仪渠),谓之石门,世亦谓之石门水。门广十余丈,西去河三里,石铭曰‘建宁四年十一月黄肠石’也,而主吏姓名磨灭不可复识。魏太和中,又更修之,撤故增新,石字沦落,无复在者”云云。此一节所记,未免小误。盖造水门时,实发汉建宁间旧墓石为之,郦善长直云水门为建宁四年所造,则误以治墓之年为作门之年,而不悟水门之铭不得称“黄肠石”也。又善长所云黄肠石,不知石文果如是否,抑铭本作“更黄肠椽某某主”,而“椽”字以下断泐,遂谓为黄肠石欤?又熹平元年墓石所云“更黄肠”者,疑“更”者,代也,谓以石代黄肠也。然则郑君“柏黄肠为里而表以石”之说或不可尽信,抑至后世,去木用石,而石即蒙黄肠之名欤?非多见古冢墓之内形,盖不能臆断矣。

汉时天子之圹谓之“方中”,《汉书·张汤传》所谓“治方中”是也。如淳曰:“《汉仪注》:陵方中用地一顷,深十二丈。”《皇览》曰:“汉家之葬,方中百步。”(《续汉志》注引)此谓所穿之全地也,其中置棺之地,则谓之“明中”。《汉书·霍光传》注如淳曰:“《汉仪注》:天子陵中明中高丈二尺四寸,周二丈。”《续汉书·礼仪志》注引《汉旧仪》云:“天子即位明年,将作大匠营陵地,用地七顷,方中用地一顷,深十三丈。”“明中高一丈七尺,四周二丈。内梓宫、柏黄肠题凑,以次百官藏毕。共设四通羡门,容大车六马”云云。则明中在方中之中而小于方中,正藏棺之处也。然明中又有前后二所。《帝王世纪》载献帝禅陵“不起坟,深五丈,前堂方一丈八尺,后堂方一丈五尺”。《水经注·济水》条言:金乡山有冢,“谓之秦王陵,山上二百步,得冢口,堑深十丈,两壁峻峭,广二丈。入行七十步,得埏门。门外左右皆有空,可容五六十人,谓之白马空。埏门内二丈得外堂,外堂之后又得内堂,观者皆执烛而行,虽无他雕镂,然治石甚精,或云是汉昌邑哀王冢,所未详也。”王隐《晋书地道记》亦记此事,则云“金山山北有凿石为冢,深十余丈,隧长三十丈,傍却入为堂三方,云得白兔不葬,更葬南山”云云。此云“为堂三方”,当以内外堂为一,并左右两室计之,此二室当用以葬后妃宫人者,特未就耳。此上二冢之制,皇甫谧所记则距献帝之葬不远,其言当可据。郦善长所记金乡山古冢,则当据目验记之,唯记言隧道之深,则与《晋书地道记》不合。又既云“堑深十丈”,复云“行七十步得埏门”,亦复自相抵牾,盖字有讹脱也。唯内外二堂之制,则二冢相同。去岁日本演田耕作君于旅顺所发汉冢,亦有内外二堂,则《汉旧仪》“明中四周二丈”之说,但指一堂言之也。《抱朴子》言,吴景帝时,戍将于广陵掘诸冢,取版以治城,所坏甚多。复发一大冢,内有重阁,户扇皆枢转可开闭,四周为徼道通里,其高可以乘马。所谓重阁,恐亦谓前、后二堂。其云四周为徼道,则又与《汉旧仪》所云“设四通羡门”相合。此徼道者,当与妃妾葬处相通。《汉旧仪》谓“营陵余地为西园后陵,余地为婕妤以下”。《霍光传》所谓“赐枞木外藏椁十五具”,则此徼道当为通外藏之所矣。地下之事,徵实不易,故备记之如右。

便房之语,苏林曰:“便房,藏中便座也。”师古曰:“小曲室也。”《汉书·陈汤传》云:“昌陵因卑为高,积土为山,度便房犹在平地上。”则便房似于治陵之时即为之,苏、颜二说或是也。然如淳引《汉仪注》,以为梗椁,则“楩”乃“梗”字之假借。楩房之语,与梓相对,梓可云宫,则楩亦可云房。若以为“藏中便座”,则《霍光传》不得云“便房一具”矣。

《续汉书·礼仪志》所载帝后陵中明器,除挽车九乘外,其余皆用《士礼》,与《既夕》记吻合。其赠币且用杂记,较《既夕礼》尤俭。殆谢忱《书》所谓“太尉胡广等所定”耶?后世无讥其失礼者,殊不可解。

磬折古义

《考工记》“凫氏为钟”—职,郑注疏误殊甚,程易畴先生《考工创物小记》始正之。郑子尹乃作《凫氏为钟图说》,仍申郑说,真所谓不辨黑白者也。余尝取上虞罗氏所藏楚公孙班钟、避父钟、卿钟三钟,及各家著录有尺寸可据者共十三钟校之,皆不与《凫氏》合。又此十三钟者,亦不自相合。此由古代铸钟,不必尽遵《凫氏》制度,或《凫氏》职但举其大概,鼓铸之时,仍须以声律定之。然据《考工记》本文,必须如程解无疑也。犹程氏之《磬折古义》,以安阳所出之商磬校之亦不合,此亦商周磬制本自不同。至程氏“磬折”之解,不独优于康成,实千古不可破之说也。

追 蠡

罗氏所藏三周钟,其乳皆作旋螺形,他钟似此者亦多,此殆《孟子》所谓“追蠡”也。古书多假“蠡”为“螺”字,《汉书·东方朔传》“以蠡测海”是也。《风俗通》说“门户铺首”引《百家书》云:“公输班之水,见蠡曰:‘见汝形。’蠡适出头,般以足画图之,蠡引闭其户,终不可得开,般遂施之门户,云:‘人闭藏如是,固周密矣’”云云。徐陵《玉台新咏序》所谓“铜蠡画静”,亦谓门户上物。案:门户上所施铜乳,其排列与钟乳相似,而皆作螺形,盖成列之物用螺,乃古代之通习,未必闭藏为义也。赵注《孟子》,以“追”为钟钮,“蠡”为蠡蠡,欲绝之貌。追为钟钮,古无明文,而蠡则古钟上实有是物。唯“追”作何解,不敢妄为说耳。

大房,半体之俎

传世古器,乐器如钟、磬,兵器如戈、矛、剑、戟,洗器如盘、匜,酒器如彝、壶、尊、罍、勺、爵、觚、觯、角、散,煮器如鼎、鬲,黍稷器如簠、簋,如敦,今皆有之。笾豆虽无存者,然尚有瓦豆在,可知其形制。唯俎作何状,则不可知。《诗·鲁颂》“笾豆大房”,毛传云:“大房,半体之俎也。”郑笺则云:“大房,玉饰俎也,其制足间有横,下有跗,似乎堂后有房。”然《少牢馈食礼》:“肠三,胃三,长皆及俎拒。”郑注:“拒,读为介距之距。俎距,腔中当横节也。”《明堂位》:“俎,有虞氏以梡,夏后氏以嶡,殷以椇,周以房俎。”郑注:“梡,断木为四足而已。嶡之言蹶也,谓中足为横距之象,《周礼》谓之距。椇之言枳椇也,谓曲桡之也。房,谓足下跗也,上下两间,有似于堂房。”据郑君《诗》《礼》三注,则俎之为物,下有四足,足间有木以相连相距,距或中足,或在足胫,其距下之跗谓之房。然有不可通者,案《周语》:“褅郊之事则有全烝,王公立饫则有房烝,亲戚飨宴则有的肴烝。”韦注:“全烝,全其牲体而升之。房,大俎也,谓半解其体,升之房也。肴烝,升体解节折之俎也。”则房烝实与全烝相对,盖升半体之俎,当有两房,以半体置一房,合两房而牲体全,故谓之房。毛公云:“大房,半体之俎。”意正如是也。少牢馈食虽系肴烝,而亦用房烝之俎,故有俎拒。拒者,即两房之隔,故制肠、胃长短以俎拒为节,不容取俎足以为节也。由是推之,则有虞氏之梡,梡者,完也;殷以椇,椇者,具也,皆全烝之俎。周用半体之俎,以其似宫室之有左右房,故谓之房俎。若足跗则不具房形,郑君堂房之说殊为迂远矣。

斯 禁

浭阳端氏所藏斯禁,出于凤翔府宝鸡县,就其形制文字观之,其为商周间器自不待言。今年日本某杂志揭其照片,谓为近汉之器。主宰杂志之某君,固深于考古之学者,乃以此为汉器,殆误会《礼器》郑注耳。《礼器》“大夫士棜禁”注:“棜,斯禁也。谓之棜者,无足有似于棜,或因名云耳。大夫用斯禁,士用禁。禁,如今方案,隋长局足,高三寸。”然则郑注“如今方案”,自谓士禁如之,非谓斯禁。且方案与禁,亦非一物,郑以汉方案似禁,故举以况之。某君殆因此误以此斯禁为汉物耳,不知汉时无此制也。

秦阳陵虎符跋

罗氏唐风楼藏铜虎符一,长汉尺四寸许,左右二符胶固为一,金错篆书,文各十二,曰:“甲兵之符,右在皇帝,左在阳陵。”实秦虎符也。按:《汉书·景帝纪》“葬阳陵”,《地理志》左冯翊有阳陵县,班氏原注:“故弋阳,景帝更名。”则阳陵至汉景帝时始有此名,此符疑为汉物。然与汉符不合者有五:一、《史记》及《汉书·文帝纪》:“二年九月,初与郡国守相为铜虎符、竹使符。”今传世汉符,其文皆云“与某某太守为虎符”,与此符文绝不同。又阳陵乃县名,非郡国名,无与为虎符之理。此与汉制不合者一也。汉符之数,则应劭云“铜虎符第一至第五”,今传世汉符,辄云“与厶厶厶厶为虎符第厶”,又其“左厶右厶”皆记数字,不记甲乙。此符云“甲兵之符”,与汉制不合者二也。汉符传世者,其文刻于脊上,合之而后可读,如《周官》“传别”之制。此符左右文同,皆在肋上,如周官“质剂”之制。此其不合者三也。《史记正义》引崔豹《古今注》云“铜虎符银错书之”(今《古今注》无此条)。崔豹魏人,所记者当为汉魏之制。又今传世汉符,皆系刻字。此符独用金错。则其不合四也。此符字画颇肥,而所错之金极簿,几与蘸金以书者相等。若汉世所错,如莽货一刀平五千之“一刀”二字,则字细而金厚。他汉亦然。此其不合者五也。

若云秦符,则有四证焉。阳陵虽云汉景帝所置,然秦之先君有葬于阳者。《史记·秦始皇本纪》:德公居雍关大郑宫,葬阳。宣公居阳宫,葬阳。而秦先王葬处往往称陵,如惠文王葬公陵,悼武王葬永陵,孝文王葬寿陵。则秦自称王以后,以阳为二先公所葬,谓之阳陵,其理或有之。又《史记》《汉书·侯表》,高帝时有“阳陵侯传宽,今出土封泥之中,有阳陵邑丞印。邑丞,侯国之丞,则高帝时已有阳陵,不自景帝始,其为秦邑,益无可疑。此一证也。此符字数,左右各十二字,共二十四字,皆为六之倍数。案:《秦始皇本纪》称“数以六为纪”,故用六倍数。若汉数以五为纪,故印皆用五字,符亦用五之倍数,如云:“与某某太守为虎符第厶”是也。此二证也。文字谨严宽博,与李斯所书刻石者相似,非汉人所能仿佛。此三证也。若云秦符,则其左右二符合并之故,亦可得而言焉。案秦汉虎符,右常在内,左常在外。《秦始皇本纪》及《高祖本纪》皆云“秦王子婴奉天子玺符,降轵道旁”,盖于降汉之时,敛左符而合之。秦玺入汉,既为传国之器,此符虽不复用,亦必藏在内府,为国重宝,合置既久,中生绣涩,遂不可开。否则右符既不常在外,左符亦无入京师之理,二符无自胶固矣。此四证也。唯其长短,颇与《秦始皇本纪》所云“符、法冠长六寸”者不合。然六寸之符,当指竹使符,汉竹使符亦长六寸,同于秦制。若虎符则发兵之事,贵于慎密,短则易藏而难见,故仅长四寸许。此又求之事理而可通者也。

此符云“甲兵之符”,则此外尚有乙丙丁等。案:汉制铜虎符第一至第五,若秦制亦然,则虎符当有自甲至戊五枚,或以讫戊为疑。然秦汉间制度名物颇有讫于戊者。如卫宏《汉书仪》云:“五夜:甲夜、乙夜、丙夜、丁夜、戊夜。”郑注《周礼·司寤氏》亦曰:“夜时谓夜早晚,若今甲乙至戊。”则兵符五亦自甲至戊,固不足怪也。

李斯书存于今者,仅有《泰山》十字,《琅邪台刻石》则破碎不复能成字矣。即以拓本言之,《泰山刻石》亦仅存二十九字,琅邪虽有八十五字,而漫漶过半。此符乃秦重器,必为相斯所书,而二十四字,字字清楚,谨严浑厚,径不过数分,而有寻丈之势,当为秦书之冠。惜系金错为之,不能拓墨耳。

此符“在”字作“十”,犹用古文,不用小篆。若《峄山刻石》“维初在昔”之“在”,则作“在”字。其铸符时或犹在巡峄山之前也。

行文半阙之式,古金文中无有也。唯《琅邪台刻石》则遇“始皇帝成功盛德”及“制曰可”等字,皆顶格书,此为抬头之始。秦虎符左右十二字,分为二行,每行六字,“皇帝”二字适在第二行上,亦抬头之意也。可知此事自秦以来然矣。

古代文字颇难作伪,如《峄山刻石》文虽不见于《史记》,然一读其文,可决其为李斯所作也。秦符虽作十二字,然如“右在皇帝”此四字,岂汉以后人所能耶?

秦《泰山》《芝罘》《会稽》《峄山刻石》,皆三句一韵,一句四字,三句十二字,即六之一倍也。《琅邪台刻石》其颂二句一韵,共二百八十八字,六之四十八倍也。后序三句一韵,每句字数不等,共一百二十字,则六之二十倍也。可知秦时文字皆以六为纪。后世传秦玺文,所谓“受命于天,既寿永昌”者,独为八字,与秦文字之例不合,疑为后人假托矣。

隋铜虎符跋

兵符之制,古者皆右在内而左在外,又左右之数各同。三代不可考。《曲礼》云:“献粟者执右契。”郑注:“契,券要也,右为尊。”契以右为尊,符节可知。尊者在内,卑者在外,亦可知也。秦符右在皇帝,左在阳陵,盖亦用古尚右之制。汉则文帝二年,“初与郡国守相为铜虎符、竹使符”。师古曰:“与郡守为符,右留京师,左以与之。”则右内左外,与秦制同。魏赐孙权九锡文云“金虎符第一至第五、左竹使符第一至第十”。齐、梁、陈九锡文同。唯宋武九锡文则云“金虎符第一至第十、左竹使符第一至第十”。虎符之数不同,而竹使符上皆冠以左字。疑金虎符左右赐之,盖虎符以发兵旅,时兵权皆在受九锡者手,故赐以左右,以示不敢有征发之事也;竹使符所以传命,事恒有之,故但赐以左,而其右则藏于天子之所。可知左外右内,自秦迄江左之末未尝变也。汉常山太守虎符肋文云“常山左三”。渔阳太守虎符(吴县吴氏藏)、长沙太守虎符(同上)、晋上党太守虎符,又汉魏郡太守虎符(嘉定瞿氏藏),东莱太守虎符(潍县陈氏藏)、广阳虎符(诸城刘氏藏)、玄菟太守虎符(游丰吴氏藏),肋上均有“左二”字样。汉制左符在外,今左皆有二,亦左右数同之一证也。惟潍县陈氏所藏汉上郡太守符则不可解,此符左右俱存,其脊文十字则云“与上郡太守为虎符第一”,右肋有“上郡右三”四字,左肋有“上郡左二”四字,如是则虎符自第一至第五,每符又各有左右若干,则一郡之符殆多至数十,恐无此理。

又案:翁氏《两汉金石记》所载一符,则脊文云“与五原太守为虎符第一”,肋文云“五原左一”。嘉善谢氏藏晋丞邑男虎符,脊文云“晋与丞邑男为铜虎符第一”,肋文云“丞邑男左一”。潍县陈氏藏晋驺男虎符,脊文云“□与驺男为虎符第五”,肋文则云“驺男右五”。此三符脊文所记数字,与肋文所记者无不相同,则上郡符脊文作“第一”,而肋文左作“左二”、右作“右三”者,恐不足信。汉阳叶氏藏晋始平虎符,脊文作“第二十”,而肋文作“左二”,亦为可疑。二符未见原器及拓本,无由断其真伪。如系真品,则仅一郡国之符多至数十,为可异耳。至于左右同数之说,不唯不相妨,转足相证也。隋符亦然。吴县蒋氏藏隋虎符八,此外传世者尚有三枚,共十一枚。其中右符六:曰“右御卫相原四”,曰“右御卫永昌二”,曰“右御卫美政五”,曰“右翊卫天井一”,曰“右翊卫石桥二”;左符五:曰“右屯卫温阳一”,曰“右御卫安昌四”,曰“司右武卫白松二”,曰“右屯卫清湖四”,曰“左屯卫赤城五”。左右之孰内孰外虽不可知,然左右二符各有第四、第五,则左右之数当亦相等,如秦汉以来制也。惟唐制则大异。《六典》载铜鱼符,“王畿之内,左三右一;王畿之外,左五右一。左者进内,右者在外”。不独左内右外,左右之数亦各不同。唯木契则左右同数,犹用古制耳。宋符则兼古制与唐制二者。《玉海》八十五载:“康定元年八月二十四日端明殿学士李淑等言,参酌古制,定铜符形制,上刻篆字,曰某处发兵符;下铸虎豹饰,而中分之。右符五,左旁作虎豹头四,左符一,右旁为四窍,令可契合。又以篆文相向侧刻十千字为号。右五符留京师枢密院,左符降付诸处,庆曆元年罢。”宋符右内左外,则法秦汉,以十千为号,亦与秦同。惟内五外一,则用唐制。然则宋以前兵符形制皆可知悉,独元时代最近,又贵人皆赐虎符,今实物未有存者,而史亦不载其形制,殊可异也。

吴清卿所藏龟符亦有伪者

吴清卿中丞十六金符斋中所藏各符,以新莽厥戎虎符为最,形制文字精美绝伦。然亦有伪者。如太和门外左龙武军第二及鹰扬卫左紫辉第四二龟符是也。案宋敏求《长安志》云:大明宫“东面一门曰大和门”。又云:太和门外“从西第一曰左羽林军,第二曰左龙武军,第三曰左神策军”。与此符合。然龟符乃武后时物,其时尚未有龙武军也。《旧唐书·职官志》云:“初,太宗选飞骑之尤骁健者,别署百骑,以为翊卫之备。天后初,加置千骑,中宗加置万骑,分为左、右营,置使以领之。开元二十七年,改为左、右龙武军。”《新书兵志》则云:“及元宗以万骑平韦氏,改为左、右龙武军。”《唐会要》卷七十二亦云:“开元二十六年十一月,析左、右羽林军,置龙武军,以左、右万骑营隶焉。”注云:“或出二十七年三月二十七日。”此符为天后时物,不应有左龙武军。又考《唐六典》成于开元二十四年,而北军只有左、右羽林二军,无龙武军。杜甫《曲江对雨》诗:龙武新军深驻辇,芙蓉别殿漫焚香”,诗作于天宝时,而军改于开元之末,故曰新军。若天后时已有此军,则不得云新矣。此符必因九仙门外右神策军龟符而伪作者。至鹰扬卫左紫辉第四龟符,鹰扬卫上无左右字样。又鹰扬近在皇城,此符系左符,据唐制不得有第四。(《六典》兵符:“王畿之内左三右一。”)此亦伪作。吴氏精鉴为近世所仅见,而亦蓄此物,信乎鉴古之难也。

王复斋钟鼎款识中晋尺跋

古尺存于今者,以曲阜孔氏所藏汉建初尺为最著(此尺有仿制者,较原尺约长二分,世间拓本,以仿制之本为多)。然尚有元延铜尺,不知藏谁氏,余于唐风楼见其拓本,较建初尺原本又约短二分。据此,则前后汉尺度大略可知矣。蜀尺则上虞罗氏藏章武二年弩机,其望山上有金错小尺,与仿制之建初尺长短略同(此弩机后为端忠敏索去,载于《陶斋吉金录》,然图中失摹其尺,殊可惜也)。又藏魏正始弩机,亦有尺度,较建初尺度微长,殆即《隋书·律历志》所谓“杜夔尺”也。晋尺未有传者,世所传晋前尺者拓本,皆出于宋《王复斋钟鼎款识》,国朝诸大家如沈果堂、程易畴、阮伯元等,皆以为此为真晋尺也。然其铭词则曰“周尺,《汉志》镏歆铜尺、后汉建武铜尺、晋前尺并同”,共十九字,与《隋志》所载晋前尺铭词不合,且此尺苟为荀勗所制,必无自称“晋前尺”之理,故罗叔言参事疑为宋人仿造。余考之《宋史·律历志》,知即宋高若讷所造《隋志》十五种尺之一也。《宋志》谓“若讷用汉货泉度尺寸,依《隋书》定尺十五种上之,藏于太常寺:一周尺,与《汉志》镏歆铜斛尺、后汉建武中铜尺、晋前尺同”云云。与传世晋前尺铭文只差三字,则此尺为若讷所造甚明。程易畴乃谓以莽布校之,毫发不爽,遂定为晋前尺。不知若讷此尺正用莽布所造,则自无不合之理。以程氏之聪明而尚为所欺,殊不可解。然《王复斋款识》已收此拓本,则宋人已以此为真晋尺,此亦如政和礼器,南渡后即误以为刘宋器也。然则晋前尺世间久无此物,亦无拓本,虽可以元延、建初二尺及钱布、弩机尺等约略推之,亦仅能得其近似。高若讷所造,复斋所藏,亦所谓得其近似者,遽以是为真晋尺,则大误矣。《隋志》所载前尺以下十四种尺,今亦无一存,不能互相校定。又晋前尺与建武尺同,未必同于建初尺,故晋前尺之真遂不可见。使后世作史者皆效《隋志》之法,则最近之尺必有存者。一尺存则众尺皆存,何至无可考乎。

唐用开皇官尺

汉尺传世者虽有二种,有唐一代之尺则反无存,史亦不言唐尺与前代尺之比例,余其即用开皇官尺。何以徵之?《唐六典》金部郎中职言:“凡度,以北方秬黍中者一黍之广为一分,十分为寸,十寸为尺,十二寸为大尺,十尺为丈。”又云:“凡积秬黍为度量权衡者,调钟律,测晷景,合汤药,及冠冕之制则用之。内外官司,悉用大者。”而《隋志》谓开皇官尺即后周市尺,当后周铁尺一尺二寸。周隋时以铁尺调律,以市尺当官尺,供公私之用,唐制即出于此。此一证也。开皇以古斗三升为一升,古秤三斤为一斤。唐量未闻,权衡则亦以三两为一大两,分明出于隋制。权既如此,度亦宜然。此二证也。后周铁尺,据达奚震、牛弘校以上党羊头山大黍,累百满尺,谓为合古。则《六典》所云“累黍之尺”,虽语出《汉志》,而事本宇文。又开皇官尺当铁尺十二寸,唐大尺亦当黍尺十二寸。此三证也。《宋史·律历志》载翰林学士丁度等上议:“今司天监影表尺,和岘所谓西京铜望臬者,盖以其洛都故物也(原注:晋荀勗所用西京铜望皋,盖西汉之物,和岘谓洛阳为西京,乃唐东都耳)。今以货泉、错刀、货布、大泉等校之,则景表尺长六分有奇,略合宋、周、隋之尺。由此论之,铜斛、货布等尺寸昭然可验。有唐享国三百年,其间制作法度,虽未逮周、汉,然亦可谓治安之世矣。今朝廷必欲尺之中,当依汉泉分寸。若以太祖膺图受禅,尝诏和岘等用影表尺与典修金石,七十年间,荐之郊庙,稽合唐制,以示诒谋,则可且用景表旧尺”云云。如是,则丁度等以宋司天监景表尺为唐尺,其尺当汉泉尺一尺六分有奇。后用铁尺,则当晋前尺一尺六分四厘,故丁度等谓唐尺略合于周隋之尺。此四证也(此宋司天监景表尺,丁度等以为唐尺,然《宋史·律历志》又谓“今司天监圭表乃石晋时天文参谋赵延乂所造”,则实非唐物。然五季之世未遑制作,则亦当用唐尺也)。《唐书·食货志》载“开元通宝钱径八分”,罗叔言参事据之以作唐钱尺。案:开元通宝,有唐一代多铸此钱,其大小亦不等,今择其轮廓完好者量之,得建初尺一寸零六毫有奇,而果开元通宝钱十二则当汉建初尺一尺二寸八分一厘(假定建初尺与晋前尺同,则累钱十二正得开皇官尺一尺,当得唐尺之九寸六分),则唐尺与假定之开皇官尺仅差四分。而开通元宝钱铸于武德三年,必用隋尺无疑,故宜由之以校定隋尺,不宜由建初尺而疑唐尺与隋尺不合。此五证也。闻日本奈良正仓院有一尺,相传为唐尺,他日当摹之,以证成余说也。

宋三司布帛尺

宋三司布帛尺,世传有仿制之本,不知其所自出。明尺亦罕见,唯近年出土之大明宝钞,《明史·食货志》谓其“方高一尺,广六寸”,与国朝量地藩尺正同,约当工部营造尺一尺一寸,实为古今最长之尺矣。

度量权衡变迁之定例

度量权衡,皆由短而长,由小而大,殆为定例。尺则建初尺比元延尺长二分,魏杜夔尺又长于汉尺五分。晋前尺虽同于汉尺,而晋后尺比晋前尺一尺六分二厘。宋氏尺比晋前尺一尺六分四厘。梁朝俗间尺比晋尺一尺七分一厘。后魏前尺比晋前尺一尺二寸七厘,中尺比晋前尺一尺二寸一分一厘,后尺比晋前尺一尺二寸八分一厘。后周市尺、开皇官尺与后魏后尺同,唐亦如之。而其增率之速,莫剧于两晋、后魏之间,三百年间几增十分之三。前此则周尺、汉尺、晋尺虽不必如《隋志》所言全相符合,要其增率不得过数分。求魏晋后所以骤增之故,则由魏时中原户调始课绢布,官吏惧其减耗,又欲多取于民,故其增加之率至大且速。考《魏书·高祖纪》太和十九年“诏政长尺大斗”,而《杨津传》:“延昌末,津为华州刺史。先是,受调绢布,尺度特长,在事因缘,共相进退,百姓苦之。津乃令依公尺度。”则自太和末至延昌,不及二十年而其弊如此。又《张普惠传》:神龟中,“天下民调,幅度长广,尚书计奏,复征绵麻。普惠上疏曰:‘绢布,匹有丈尺之盈,一犹不计其广;丝绵,斤兼百铢之剩,未闻依律罪州郡。若一匹之滥,一斤之恶,则鞭户主,连三长,此所谓教民以贪者也。今百官请俸,人乐长阔,并欲厚重,无复准极。得长阔厚重者,便云其州能调,绢布精阔且长,横发美誉。不闻嫌长恶广,求计还官者。此百官所以仰负圣明也。’”云云。观于此疏,则当时尺度之增,实由于此。且当时不独尺法增加,又增匹法。自周、汉以来,布帛皆以四丈为匹。《北史·卢同传》谓:后魏熙平间,“同累迁尚书左丞。时相州刺史奚康生征百姓岁调,皆长七八十尺,以邀奉公之誉,部内患之。同于岁禄,官给长绢。乃举案康生度外征调。书奏,诏抵康生罪。”又《北史·崔暹传》亦言:“齐天保调绢以七丈为匹,暹言之,乃依旧焉。”由此诸条,则尺度之增,实由历代调绢之故。调法,于绢法之外兼调绵麻,皆以斤计。租则纳米则以石计。权量二者,自汉至隋增至三倍,亦由是故。以调绢之事推之,盖可知矣。

今世所传宋三司布帛尺,较隋唐官尺为短,似出前例之外。然自古讫唐,绢之定制皆以四丈为匹。宋以四丈二尺为匹,尺法所减,以匹法偿之而有余,宋尺稍短,职是故也。元明以后,无绢布之调,明代虽有布缕之征,然皆用米折,而明尺反绝大,又似与前例不合。然明尺之长,当自宋元之际已然。观宋初布帛,幅度二尺五分,元时则仅一尺四寸至一尺六寸(见《元典章》)。其尺度之长,可以想见。自元以后,不课绢布,故国朝工部营造尺反短于明尺,唯量地藩尺独与明尺同。盖因清丈之事,最易扰民,故特用长尺以优之。此与古代因调绢增尺之故大相异矣。

古者岁调绢布,皆纪年月日、郡县及输纳者姓名,观《魏书》张普惠之疏与《北史·卢同传》所纪论奚康生事可知。盖不记郡县、年月日,则无自知调绢长吏为何人。又苟不记输纳者姓名,则鞭户主、连三长之事亦不能有也。至汉之任城国亢父紬,则并记丈尺价值,而不记年月日。考《后汉书·光武十王传》,顺帝时,羌虏数反,任城王崇辄上钱帛佐边费。此紬出古长城下,殆即当时佐边费者,乃国王所献,非民间所纳(汉时除变夷课宾布外,尚无调绢布之制),故但著其地及丈尺价值欤。

考订古尺当以实物为本

孔东塘尚任《建初尺跋》所载建初尺与诸尺比例,多不足信。孔云“建初尺当汉末尺八寸”,已与隋志不合;又云“与开元尺同”,亦与余所考定之唐尺大异。且此二者无传世之物,不识东塘何以知之。余谓考订古尺,当以实物为本,如元延、建初二尺,王莽十布五泉与货布、货泉、契刀、错刀,及唐开元通宝钱、蜀魏弩机尺,实为根本材料,此外诸家之说,除《隋志》外,均当慎取。近唯吴清卿中丞《古玉图考》中之镇圭、搢二尺,虽未可遽视为周尺,要之较诸家架空之说为可据也。

累黍为尺乃无谓之说

累黍为尺之说始于《吕览》。刘歆、班固皆用其说,此最无谓也。历代之尺多以累黍名,而长短不同,后人求之不得,于是有纵黍、横黍,斜黍种种之说,实皆以尺求黍,不能以黍定尺,以为起度之准,殊为失之。此不独黍有大小之差,年有丰耗之异,如《隋志》所云而已,即令黍之大小终古不变,而铢铢而累之,至石必差;寸寸而量之,至大必失。累分为尺,理亦如之。此事理之最易明者,而人乃多为之说,是何异已!

存世秦权量

今世所存秦权,浭阳端氏一家所藏多至数十,合之宇内,数几及百。至于铜量,亦尚有之,大抵刻始皇一诏及二世一诏。始皇之诏乃制器时所刻,固宜每器皆有。至二世诏则因金石刻辞不称始皇帝,欲令明白,故下此诏,乃能使民间用器一一追刻之。亡国一二年间,而法令之行如此,亦历代所未有也。

《齐鲁封泥集存》序

癸丑季秋,罗叔言参事将印行其所藏封泥拓本,属余为之编次并序之曰:

自宋人始为金石之学,欧、赵、黄、洪各据古代遗文以证经考史,咸有创获。然涂术虽启而流派未宏。近二百年始益光大,于是三古遗物应世而出,金石之出于邱陇窟穴者既数十倍于昔。此外如洹水之甲骨,燕、齐之陶器,西域之简牍,巴蜀、齐鲁之封泥,皆出于近数十年中,而金石之名乃不足以该之矣。之数者,其数量之多与年代之古,与金石同;其足以证经考史,亦与金石同,皆古人所不及见也。癸丑之岁,罗叔言先生既印行敦煌古佚书及所藏洹水甲骨文字为《殷虚书契前编》,复以所藏古封泥拓本足补潍县陈氏、海丰吴氏《封泥考略》之阙者甚多,因属国维就《考略》所无者,据《汉书》表、志为之编次,得四百余种,付诸精印,以行于世。窃谓封泥之物,与古玺印相表里。而官印之种类,尤较古玺印为夥,其足以考正古代官制、地理者,为用至大。姑就此编所录,举其荦荦大者。

以官制言之,则汉诸侯王官属之与汉朝无异也。《汉书·诸侯王表》谓“藩国宫室百官同制京师”《,百官公卿表》谓诸侯王“群卿大夫都官如汉朝”,贾谊《书》亦谓天子之与诸侯,臣同、御同、宫墙门卫同。初疑其为充类之说,非尽实录。乃此编所载齐国属官,除丞相、御史大夫外,则郎中当汉之郎中令,大匠当汉之将作大匠,长秋当汉之大长秋;下至九卿所属令丞,如太祝、祠祀、园寝诸官为奉常之属,中厩丞为大仆之属,内官丞为宗正之属,大仓、大官、乐府、居室、竭者、御府、永巷、宦者诸官为少府之属,武库丞为中尉之属,食官为詹事之属,钟官为水衡之属,始知贾生《等齐》之篇、孟坚“同制”之说信而有徵,此其关于官制者一也。若夫班氏之《表》、司马之《志》,成书较后,颇有阙遗。此编所录,则汉朝官如雒、阳宫丞、宫司空、私官丞、中私官丞,王侯属官如齐武士丞、齐昌守丞、齐中右马、齐中左马、齐司空长、齐司宫丞、齐左工丞、菑川郎丞、载国大行,郡属县官如水丞、平丞、陶丞,余官如司空、祠官、牧长、橘监、发弩、兵府、冶府,皆班《表》、马《志》所未载。余如挏马五丞中之有农丞,乐府之有钟官(此乐府铸钟镈之官,非水衡掌铸钱之钟官也),钟官之有火丞,技巧之有钱丞,班《表》亦仅列官府之目,未详分职之名,此关于官制者二也。

至于考证地理,所裨尤多。以建置言之,则此编中郡守封泥有临菑、济北二郡;大守封泥有河间、即墨二郡;都尉封泥,有城阳一郡,皆《汉志》所无。按《汉书·高帝本纪》:“以胶东、胶西、临菑、济北、博阳、城阳郡七十三县立子肥为齐王。”《史记·齐悼惠王世家》:“以齐之城阳郡立朱虚侯为城阳王,以齐济北郡立东牟侯为济北王。”则汉初及全齐之时,有临菑、城阳、济北三郡也。《楚元王世家》:取赵之河间郡,立赵王遂弟辟疆为河间王。是赵国有河间郡也。且济北建国,自兴居国除之后,安都侯未封之前,中为汉郡者十一年;城阳则共王徙淮南后,中为汉郡者四年,皆在孝景改郡守为大守、郡尉为都尉以前。则济北、城阳守、尉二印固所宜有也。唯临菑守一印,则齐国既建之后,当称内史;国除之后,又当称齐郡太守。此印云临菑守,必在高帝初叶,悼惠未封之时,且“临菑”二字,犹当秦郡之名也。夫始皇灭六国,所置诸郡无即以其国名之者。东郡不云卫郡,颖川不云韩郡,邯郸不云赵郡,何独临菑乃称齐郡?然则汉之初,郡必袭秦名,则班固以齐郡为秦置而不云“故秦临菑郡”者,非也。河间、即墨二大守封泥,皆孝景中二年以后物。即墨乃胶东国属县,而河间、胶东二国自孝景以至孝平,未有绝世。光武中兴,乃并河间于信都,以胶东封贾复。然则此二郡大守之印,当在新室之后,建武之初。与《封泥考略》之胶东大守、胶西大守二章,均足补《汉志》之阙者也。此外,县邑封泥,如卢丘丞、卢平丞、梧里丞、稷丞等,前、后二《志》均无此县。此关于地理之处置者一也。《汉表》称列侯所食县曰国,皇太后、皇后、公主所食曰邑。今此编中邑丞封泥二十有九,除琅邪、铚二邑未见封国外,其余二十七皆列侯所食,唯“载国大行”一印乃称国耳。此关于地理之称号者二也。又县邑之名往往歧误,如齐哀王舅驷钧所封国,《史记·孝文纪》作“清郭”,《汉书·文帝纪》作“靖郭”,《史表》作“清都”,《汉表》作“邬”,徐广注《史表》又云“一作枭”。今封泥有“请郭邑丞”,则知此五者皆“请郭”之讹也。华毋害所封国,《史表》作“绛阳”,《汉表》作“终陵”,今有“绛陵邑丞”封泥,则《史记》一误,《汉书》再误也。袐,彭祖之国,《史》《汉》二表并作“戴”,《索隐》“音再”,今有“载国大行”“载丞”二封泥,则音不误而字误也。余如“临淄”之为“临菑”、“剧”之为“勮”、“莱芜”之为“来无”、“临辕”之为“临袁”,字有通假,形有增损,非有实物,孰能正之?此关于地理者三也。至于二书违异,无所适从,如《汉表》“洨夷侯周舍”,《史表》“洨”作“郊”;“郁根侯骄”,《史表》作“郁狼”。今封泥有“郊侯邑丞”“郁狼乡印”,则《史》是而《汉》非也。济南著县,前、后二《志》均为“著”字,韦昭读为“蓍龟”之“蓍”,师古非之。然后魏济南尚有蓍县,今封泥又有“蓍丞之印”,则韦是而颜非也。东莱掖县,二《志》皆从手旁,唯《齐策》“封安平君以夜邑万户”及“东有夜邑之奉”,均作“夜”字。今封泥有“夜丞之印”“夜印”,则《齐策》是也。前《志》平原郡之漯阴,后《志》作“湿阴”,今封泥有“湿阴丞印”,则后《志》是也。齐悼惠王子罢军所封侯国,《史》《汉侯表》均作“管”,独《水经注》以为济南菅县,今封泥有“菅侯丞印”,则《水经注》是也。琅邪不其县,《淮南子·地形训》作“弗其”,今封泥有“岪其丞印”,则《淮南》近是也。历数与地名之“歷”,自汉以后均作“歷”字。唯《周礼·遂师》之“抱 ”,《战国策·秦策》及《史记·春申君列传》之“濮 ”,《史记·侯表》之“ 侯”,《乐毅传》之“ 室”,《礼记正义》引《易通卦验》之“律 ”,义虽为歷,而字均作“ ”,转讹作“磨”。今封泥有“ 城丞印”,其字从 从石,可知作“歷”固非,作“磨”亦误。《颜氏家训》谓《世本》“容城造歷,以‘歷’为碓磨之‘磨’”,则“歷”之正字自当从 从石。六朝之际尚作如此,转讹作“磨”,事乃有因,然不有此印,奚以定之?此其关于地理者四也。

凡此数端,皆足以明一代之故,发千载之覆,决聚讼之疑,正沿袭之误。其于史学,裨补非鲜。若夫书迹之妙,冶铸之精,千里之润,施及艺苑,此又此书之余事,而无待赘言者也。至封泥之由来与其运用,详余《简牍检署考》。其出土源流,则叔言先生序中详之,并不赘云。

古之书简,以木为之,两牍相合而缠之以绳。牍上刻绳道以容绳,又刻方孔以容封泥,绳自绳道而交错于方孔中,然后置封泥而加玺印焉。《论衡》所谓“简绳检署”是也。故古玺字从土。《说文·土部》:“玺,王者之印也,以主土,故从土,尔声。籀文从玉。”段氏注云:“籀文从玉,则知从土者古文。”其说是也。唯许君谓“以主土,故从土”,则颇不然。古者上下所用印,通谓之玺,玺非守土者所专有,盖玺印之用,不能离封泥,故其字从玉。统而从玉之玺与从金之鉨,以其体言;从土之玺,则以其用言也。古书简用木,非有封泥,则玺印无所施。《吕氏春秋·离俗览》云:“民之于上也,若玺之于涂也,抑之以方则方,抑之以圆则圆。”《淮南子·齐俗训》亦曰:“若玺之抑埴,正与之正,倾与之倾。”古人玺印皆施于泥,未有施于缣帛者。考《续汉书·百官志》,少府属官有守宫令,主御纸笔墨,及尚书财用及封泥。故封禅玉检以水银和金为泥,石检则末石和方色土为泥,天子诏书封以武都山紫泥,平人或用青泥(《太平御览》引《东观汉纪》邓训事)。其实一切粘土皆可用之。自废简牍而用纸素,封泥亦与之俱废。讫于后世,视古代玺印若亦施于缣素者,盖不知有封泥之物矣。故道光间蜀中始掘得封泥数十枚,为刘燕庭方伯所得,吴荷屋中丞《筠清馆金文》与赵㧑叔司马《续寰宇访碑录》均著录数枚,谓之印范。嗣是齐鲁之间出土愈多,大率归陈寿卿编修与吴子苾阁学,始知为古代封泥,于是有《封泥考略》之作。然世人犹或以为古人封苞苴之泥,即知为封书之物,亦不能详其用法。自余观匈牙利人斯坦因所得于阗古书牍,始悟汉时中原书牍制度略同,证以古籍,一一皆合,语详《简牍检署考》。可知古代遗物,须数十年及数十人之力而后明,若是乎考古之不易也。

书《齐鲁封泥集存》后

《齐鲁封泥集存》中,有清河大守、河间大守、即墨大守三印,文字精绝,自其形制观之,亦当为汉初之物。余前《序》中,以改郡守为大守在景帝中二年七月,《汉书·景帝纪》及《公卿百官表》具有明文。而河间国封于孝景前二年四月,胶东国治即墨封于孝景中二年三月,自是讫于王莽之篡,未尝为汉郡,是前汉不得有此二郡太守,故定为光武初年之物。然细观其形制文字,终不类东京。且考之后汉之初,亦无置即墨郡之理。即墨在前汉为胶东国都,然王莽废胶东国为郡,改为郁秩。郁秩,故胶东属县,则莽时之郁秩郡当治郁秩,而不治即墨。光武但复胶东之名,而郡治仍之,故建武十三年封贾复为胶东侯,食郁秩、壮武、下密、即墨、梃胡、观阳六县,以郁秩为首。至肃宗时,复孙敏有罪,国除,更封复小子邯为胶东侯,邯弟宗为即墨侯,各食一县,以胶东与即墨为二县,胶东前无此县,盖即郁秩。此又后汉初之胶东不治即墨而治郁秩之一证也。故光武初年决无置即墨郡之理,而景帝中二年后胶东国又未尝为汉郡,则此印非汉初之物而何?若云汉初之物,则即墨自战国时已为重地,与临淄并,故张仪说齐王曰“临淄、即墨,非王之有”,田肯说汉高帝亦曰“齐东有琅邪、即墨之饶”。故田市王胶东,实都即墨。汉高帝以胶东等郡封子肥为齐王,文帝分齐别郡,置胶东国,亦仍其故治。而中间胶东郡之称,或为即墨,犹菑川郡之或称剧郡,各以其所治之县名之也。故即墨之为汉初之郡,殆无可疑。

《汉书·高五王传》谓“齐悼惠王得自置二千石”,此印犹当为悼惠王所铸也。河间大守、清河大守二印形制相同,亦可因此印而决其为汉初之物。谓汉初已有太守之称,似与《景帝纪》及《百官公卿表》不合,然战国时已有此称。《墨子·号令篇》云:“操大守之节而使者。”又云:“勇士父母亲戚妻子,舍之必近大守。”又云:“望气者舍必近大守。”凡言大守者三。《赵策》:“请以三万户之都封大守,千户封县令。”《史记·赵世家》亦引其文,则战国时已有大守矣。即云《墨子·号令》诸篇多秦汉间制度,或系汉时墨者所作,《战国策》之文亦系后人增损,然上文所陈地理沿革上之证据既如彼,则吾人转可由此封泥而证汉初郡守已名大守,至景帝二年之更为太守、都尉。不过以七国既平,大启郡县,其时守土之官或称郡守,或称大守,乃整齐画一之耳。鸣呼!此封泥者,一丸之土耳,而于地理、官制上关系之大如此,信乎古物之可贵也。

封泥中又有齐昌守丞封泥,此亦齐悼惠王时物。案:《汉书·地理志》无昌郡,唯琅邪郡有昌县,又千乘郡博昌下有应劭注曰“昌水出东莱昌阳”,皆在齐地,则昌郡非分琅邪郡置,必系东莱郡旧名也。此与即墨郡皆悼惠王所置。此昌守丞印上冠以齐字,尤为明示此事实矣。

俄人获西夏所刻书

十余年前,俄人某于甘肃某地古塔中得西夏人所刻书,有西夏字书,前列西夏文,而以汉文音注之。去秋圣彼得堡大学助教伊凤阁氏携其一叶至京都,余亲见之。全书都五十余叶,字画朴劲,大似北宋末刊本。又有戏曲一种,不知何名,时方观罗叔言参事所藏元刊杂剧,伊君即云板式与此略同。顷日本狩野博士直喜至俄京亲见其书,疑为宋时杂剧。狩野君归时,当以照相本来,此事大值研究也。

内阁大库之书之发见

敦煌古写本书发见之后二年,内阁大库之书始问于世。后其书归京师图书馆,其宋元刊本及善本书已具载缪筱珊秘监《学部图书馆书目》矣(在《古学汇刊》中)。此外地志一类已整理讫,亦有目录。然内阁旧有书目档册,系光绪十年间所点存者,庚子之乱,为日本某君所得。余得见传写本,凡《图书馆书目》所载之书,杂见其中,尚有明末国初之重要公文、书籍等有关史事者,不胜枚举,其可贵比之所藏宋元本书或且过之。内阁既不重视此物,学部图书馆亦未注意及此,今不知何在,即未焚毁,亦恐在废纸堆中矣。

内阁大库书之发见也,在宣统元年。时方议摄政典礼,求国初故事不得,乃索诸库中,始知书架之后尚有藏书之处。然光绪十年间,此库曾清厘一次,后乃忘之,盖阁员之与其事者已死亡迁转尽矣。至是乃重整理,归之于图书馆,然流出外间者亦有之。又其时乾隆以前黄本、题本充塞库中,某相以日久无用,奏请焚毁,已得谕旨,乃露积庭中。时罗叔言参事至内阁,取一束观之,乃管松厓干贞督漕时奏牍。又阅一束,则阿文成桂西征奏牍也。皆顺年月排列,颇为整饬。乃言诸学部,以此种题本皆系史材,焚毁可惜,可置京师图书馆中。经学部尚、侍辗转商议,逾月而始往取。幸尚未焚毁,然已暴露月余,经雨数次矣。书至学部时,图书馆未成,乃置诸国子监南学。想今尚无恙,然罕有知其事矣。

内阁大库清厘之役,历科殿试卷亦与黄本、题本俱置庭中,其名人之试卷多为人取去,后亦归学部,置诸大堂后,今尚在云。

曹君直舍人言,内阁库中向有库神,作一龛,奉之甚谨,外垂黄幔,无人敢揭视者。及清厘之役,君直揭视之,则一物包裹甚严,开之则猴骨一具,谛视之则枯树根也。其物想尚在库中。

内阁大库所藏地图凡二大架,背记纸数,用阿剌伯数字,盖康熙中西洋人所测绘也。初内阁以旧图无用,欲焚之。罗叔言参事见之,乃言诸学部,置诸京师国书馆。

乾隆十三排地图铜板,铜质甚厚,而图作凹凸形,须以机器重压,乃能印刷。至咸同间,已无知其印法者。时铜价甚贵,或议毁以铸钱,有沮之者乃止,今当尚在内府。其印本传甚少,唯徐星伯先生松曾有之。

斯坦因所得长城故址汉简

斯坦因博士第二次游历中亚细亚时,于敦煌西北古长城故址得汉代木简数千枚,其文字可读者尚近千枚。携归英伦后,即寄法国沙畹教授处,属其考订,早有刊行之说,至今未果。盖简数太多,尽失编次,欲整齐次第,复还旧观,良非易事,其迟迟出板,非无故也。

长城古简中有字书,然非《急就篇》,意当为《仓颉》《凡将》《训纂》《滂喜》诸书也。考汉时版牍,但为奏事、移文、通问之用,其写书则皆用竹帛。此乃用木,盖西北少竹,故以木代之欤。

斯氏此行,又于长城遗址下掘得汉帛二条。一条广汉尺尺许,长寸许,其上有二十八字,云:“任城国古父绸一匹,幅广二尺二寸,长四丈,重廿五两,直钱六百一十八。”其一条广汉尺二尺二寸,长寸许,绸有波纹。此三年前余友自巴黎贻书来言如此。然古“绸”字非帛名,疑本文当作“紬”。又汉任城国食任城、樊、亢父三县,“古父”本文当作“亢父”。至此紬所记之长短、广狭,价值均与古书所记者密合。余另有《古代布帛修广考》,文繁不录。

斯坦因三访古

斯坦因氏第一次访古,以于阗方面为主,所著《古代之和阗》一书,实公其访古之结果者也。第二次访古,则亘新疆全境及甘疆之西北境,而以自塔里木河横绝达马干大沙漠之役最为壮举。后于昆仑山麓之高地感受严寒,丧其一趾。然所得古物,则以在敦煌塞下及罗布淖尔北岸者为多,所著《沙漠中之契丹》(西人称中国之名),则公其第二次访古之结果者也。据最近消息,斯氏去岁又从事第三次之访古,现正在新疆。此次所得,尚未能知其详,然益于世界学术者,必非浅鲜。吾侪既略陈斯氏历次之功绩,又祝其此行之康宁,我国之学者亦可以兴起矣。

敦煌石室古写本书

敦煌千佛洞石室之古写本书,其中梵文、婆罗谜文、回鹘文、吐蕃文之书,大半为斯坦因氏携去。法人伯希和博士继至,乃悉取汉文书籍之佳者以归。所留者尚六七千卷,大抵释典也,亦时时流出,游宦西陲者,往往得之。时罗叔言参事在学部建议,以为此书宜归京师图书馆。甘督乃遣委员某赍送至京师。委员至京,寓甘藩某方伯家,共干没其一部,近年京师市上所流传之写本经卷皆是也。黠者又割裂以售,或添署年号、书人姓名。其流传在外者,不下数百卷。惟刘幼云祭酒得《盐铁论》残卷而珍秘不以示人,罗叔言参事得《春秋后语·秦语》残卷、《太公家教》一卷,与现在京师图书馆之杜正伦《百行章》一卷、唐人《姓氏书》残卷及《开元律疏》第二残卷,为四部之书,其余皆释典也。京师图书馆之敦煌佛经中,亦有他教经典。内有摩尼教经一卷,失去前后题文字,全仿佛经,颇为矩丽,亦当时文士所润色也。曩罗叔言参事百计求得副本,印于《国学丛刊》中。伯希和博士译为法文,并列原文,载于《通报》中。日本羽田亨学士亦有考订,与伯氏之书同时出版,均确证为摩尼教经典。摩尼教之汉文经典,此与前伯希和氏所携归之断片而已。

伯希和博士所得敦煌古写本书,当其留滞京师时,罗叔言参事等所景照印行者,有《古文尚书·顾命》残叶,《沙州志》一卷,《西州志》一卷,唐刊本《一切如来尊胜陀罗尼》、晋天福刊本《金刚经》各一卷,《老子西升化胡经》二卷,《景教三威蒙度赞》一卷,《摩尼教残经》一卷;石刻则有唐初拓本太宗御书《温泉铭》、唐拓欧阳询书《化度寺邕禅师塔铭》一纸、《柳公权金刚经》全卷,皆有印本行世。又慧超《往五天竺国传》有日本藤田学士丰八笺注本。此外小品汇为《敦煌石室遗书》,颇行于世。嗣是伯君又前后寄来影片几及千枚,其中佚书,如郑注《论语》四篇(自《述而》至《乡党》)、无名氏《穀梁经传解释》一卷、无名氏《晋纪》一卷、晋孔衍《春秋后语·魏语》一卷、又节本《赵语》《韩语》《魏语》《楚语》共一卷,唐无名氏《张延绶别传》一卷、唐《水部式》一卷、唐韦澳《诸道山河地名要略》一卷、《残地志》一卷、唐李筌《阃外春秋》二卷、《星经附玄像诗》一卷、北齐祖珽《修文殿御览》一卷、唐杜嗣先《兔园策府》残卷、唐李若立《籯金》一卷,又残类书二卷、无名氏《赞道德经义疏》一卷、《唐人选唐诗》一卷,皆千余年未见之秘册也。此外有《周易王弼注》一卷、《古文尚书孔氏传》(《夏》《商》二书)、《毛诗》四卷、杜预《春秋经传集解》三卷、范甯《穀梁传集解》一卷、陆德明《周易释文》一卷、《庄子》三卷、《文选李善注》二卷,又无注者一卷、徐陵《玉台新咏》一卷,虽大半残缺,与宋以后刊本大有异同,罗君拟尽用玻璃板精印,并加考订,已成其半。数百年来争重宋元刊本,今日得见六朝、唐人写本书,又得读种种佚书,不可谓非艺林一大快事也。

伯君寄来照片中尚有《二十五等人图》《新集文词教林》《文词九经钞》,均唐时浅人所为,芜陋殊甚。又白行简《天地阴阳交欢大乐赋》则房中家言,又有一卷乃唐初某僧行实,此二书罗君拟不印行,而益以所藏《春秋后语·秦语》残卷、《太公家教》一卷。并移书伯君属照《陈子昂集》、唐历日及唐刊《切韵》《唐韵》等,汇成全书,盖敦煌所出四部书之菁华略尽于是矣。

汲冢所出之书,计《纪年》十三篇、《易经》二篇、《易繇阴阳卦》二篇、《卦下易经》一篇、《公孙段》二篇、《国语》三篇、《名》三篇、《师春》一篇、《琐语》十一篇、《梁邱藏》一篇、《缴书》二篇、《生封》一篇、《大历》二篇、《穆天子传》五篇、《图诗》一篇、杂书十九篇,凡七十五篇。七篇简书折坏,不识名题。今其存者,不及十分之一。《师春》一篇,宋时尚存。《纪年》今尚有全帙,然皆后人假托,非汲冢原本。其真汲冢书之存者唯《穆天子传》耳。今敦煌所出之书,其时代虽近,然晋太康距周末仅五百年,今日距离唐末已千年。而分量之多,抑且过之。今得罗君一考订印行之,不至如汲冢之书藏之中秘,旋为灰烬,其有功于艺林大矣。

简牍出土之事

简牍出土之事,古代亦屡有之。其最古而又最富者,为晋太康中之汲冢书。然汲冢之书存今者仅有《竹书纪年》及《穆天子传》二种。而《纪年》一书已非原本,《穆天子传》虽未有窜乱之事,然其中古字不似周代古文,而反似魏三体石经中古文及伪《古文尚书》,则其书之果为汲冢原书否,与当时荀勗、束皙等果能真识古文及能正确写定否,尚一疑问也。与汲冢书同时出土者,当有汉明帝显节陵中册文,则不过一简。又南齐时襄阳人发楚王冢,得《考工记》十余简。唯宋政和中,关右人发地得竹木简一甕,往往散乱,唯《讨羌符》文字尚完。后其简入梁师成家。《三朝北盟会编》载靖康中金人所索宋内府重器,有木简一项,则当时所得者,后为金人辇之而北矣。以数次出土者较之斯坦因氏所得,除汲冢外,其余皆琐屑不足数。即以汲冢书论,则《穆天子传》《纪年》二书,皆周末人所书周初或古代事,自不能尽信。斯氏所得,则皆汉晋人之簿书公牍纪当时事者,较之史书之成于后人手者,尤为可贵。又古代未有摄影之术、印刷之法,流传之道,唯赖释文。而魏晋之交,古文学绝,以隶定古,盖难尽信,故原本既亡,其书即熄。今则简牍西去,印本东来,其可读可释,可久可传,殆无异于原物。此又今日艺术之进步而为古人所不可遇者也。

觚 簿

木简之长者,得汉建初尺一尺五寸许,其余大抵长一尺,即所谓尺牍是也。其形制之异者,有觚有簿。觚者作三棱形,以一面广者为底,而以二狭面向上,自其端望之,则成一钝角二等边三角形。罗叔言参事据古代盛酒之觚及宫室之觚棱,证觚之确为三面,以正颜师古觚为六面或八面之说,其论笃矣。簿则短而广,前绌后直,与笏形相似。余据《汉书·武五子传》《蜀志·秦宓传》及杜预《左传注》,证此种簿非徒用以记事,且以代手板之用,与周人用笏以书思对命同意,皆足以补正余前作《简牍检署考》之不足者也。

简中书体

简中书体,有小篆(仅二简),有隶书,有草隶,有章草。而天汉三年一简,隶书极草率,笔势方折,竟似正书。草隶向唯于汉陶器墓砖中略见一二,简中此体极多。章草则于王莽时简中已见之,而草隶与章草亦无甚界限,亦犹章草之于后世草书也。汉人墨迹,自六朝之末至于唐宋,久已无存,《淳化阁帖》所刻张芝等书,实为几经传摹之本。吾侪生千载后,反得见汉人手迹,不可谓非奇遇也。

余于日本大津三井寺圆满院中见唐时通关券二纸。一越州都督府给日本僧圆珍过潼关者,一尚书省司门所给过蒲关者。览时匆促,未及录其文。此即《唐六典》“司门郎中”条所谓“过所”也。“过所”二字,见郑康成《周礼注》,则汉时已有此语,然当时通谓之“传”。汉传或用木,或用帛。其用帛者则谓之“繻”,见《汉书·终军传》。其用木者则谓之“棨”,见《说文》。今英伦帝室博物馆中尚有木传,此十余年前印度政府所派遣之斯坦因博士得之于阗(今和阗)。古护国寺故址者也。斯氏《于阗游记》中所印一种木简,余以汉建初尺量之,长得六寸,广不及一寸,上有汉文,颇漫灭不可辨。然斯氏书中述他简之文,皆载许某人过某地之事,其地名乃龟兹、鄯善、疏勒之类,盖即魏晋间之木传也。其长得六寸,与汉竹使符同。符、传同类之物,则此为汉晋之传无疑。《说文》:“专,六寸簿也。”意“专”“传”二字,古或通用欤。圆满院中尚有唐人手书诗翰数十纸,皆五、七言近体,略谐平仄,然无一语通者,盖当时海舶贾人所为也。

罗布淖尔北所出前凉西域长史李柏书稿跋

斯坦因博士发掘罗布淖尔北废城后,日本西本愿寺法主大谷伯爵所派遣之橘瑞超氏继至其地,复行发掘,得前凉西域长史李柏书稿三通,表文一通,唯二书稿独完,中不可识者数字而已。其一云:“五月七日,□□西域长史关内侯李柏顿首顿首,□□□□恒不去心,今奉台使来西,月二日到此(旁注“海头”二字),未知王消息,想国中平安。王使回复罗从北虏中与严参事往,想是到也。今遣使符太往通消息。书不悉意。李柏顿首顿首。”其二云:“五月七日,西域长史关内侯□柏顿首□□,阔久不相闻,□怀思想,不知亲相念□□见忘也。诏家见遣□来慰劳诸国,月二日来到海头,不知王问,邑邑。天热,想王国大小平安。王使□遂俱共发,从北虏中与严参事往,未知到未?今□使符太往通消息。书不尽意。李柏顿首顿首。”其三曰“五月七日,西域长史关内侯李柏五”,共十四字,以下无字。此三书具书之人名月日,一一相同。又二书中所言之事与所遣之使者亦同,当为一书之草稿。又有表文三行,第一行存“尚书”二字,第二行存“臣柏言焉耆王龙”七字,第三行存“月十五日”共四字,则李柏上张骏之表也。日本羽田亨学士考此诸纸,皆以为李柏上焉耆王之书。然二书稿之致焉耆王,殆无可疑。表文则非是。又以二书为东晋咸和三、四年间所作,然实当在永和以后。盖今日考证前凉史事,则崔鸿《十六国春秋》原本已佚,所可据者,唯有《晋》《魏》二书,而《晋》《魏》二书《张骏传》非编年之书,其叙述不必以事之先后为次,唯司马温公撰《通鉴》时尚及见崔鸿原书,则事实虽当据《晋》《魏》二书,而年代自不能不依《通鉴》,若伪本《十六国春秋》,但可供参核而已。案《晋书》所纪张骏、李柏及西域事,则《骏传》云:“西域长史李柏请击叛将赵贞,为贞所败。议者以柏造谋致败,请诛之。骏曰:‘吾每以汉世宗之杀王恢,不如秦穆之赦孟明。’竟以减死论。”又云:“初,戊己校尉赵贞不附于骏,至是,骏击擒之,以其地为高昌郡。”此二事《晋书》皆不纪其年月,伪本《十六国春秋》则以李柏击赵贞事击于咸和五年,张骏平赵贞事击于咸康元年。《通鉴》不纪此二事,唯于咸康元年(骏之建兴二十三年)纪骏遣杨宣伐龟兹、鄯善一事,永和元年(骏之建兴三十三年)纪杨宣伐焉耆事,及骏分凉、河、沙三州与自称凉王事。今细观橘氏所得李柏之一表二书,实皆张骏称王以后之事,则其时当在永和以后,而不在咸和以前,盖可决也。

何以证之?柏表中称“臣柏”,又称“尚书”,以汉表例之,其上当署“某年某月某日,西域长史关内侯臣柏顿首死罪上尚书”,而断纸失之,明为张骏称王后事。书稿之中,一云“台使”,一云“诏家见遣使来”,“台”与“诏家”皆晋时指斥天子之语。是时晋室僻居江左,信使不通,骏于石勒、石虎虽偶称臣,然未尝真以上国视之,则所谓“台”与“诏家”,实谓张骏,而骏未称凉王以前亦不能有此称也。是时骏虽称凉王,实僭天子制度,故李柏表文称“上尚书”,其对外国,则称之曰台、曰诏家,亦不足怪也。杨宣之伐焉耆,在永和元年,此二书稿必致于焉耆既服之后,事甚明白。其在永和元年以后而不在咸和以前,亦甚明白矣。以此数纸观之,李柏盖两为西域长史,其始击赵贞而败,虽以减死论,自当去官。后骏击擒赵贞,征服龟兹、鄯善、焉耆诸国,柏当有功,故复镇西域。关内侯之封,或亦由是得也。称天子所居为台,盖始于晋。《晋书·惠帝纪》:永兴元年,帝幸长安,“唯仆射荀藩、司隶刘暾、太常郑球、河南尹周馥与其遗官在洛阳为留台,承制行事,号为东西台”。《刘曜载记》云:“置单于台于渭城。”《石勒载记》云:“乃命洛阳为南都,置行台。”自是以后,相承用之。六朝人谓天子所居曰台城,天子之军曰台军。李柏书称“台使”,亦犹言台城、台军矣。

诏家亦晋时呼天子之语,《苻坚载记》云:“初,坚强盛之时,国有童谣曰:‘河水清复清,苻诏死新城。’”《桓玄传》云:“左右称玄为‘桓诏’,桓胤谏曰:‘诏者,施于词命,不以为称谓也。汉、魏之主皆无此言,唯闻北虏以苻坚为‘苻诏’耳。”今李柏书中称“诏家”,犹言“官家”,语尚可通,后略称“诏”,则信如桓胤所讥矣。《骏传》称“骏所置官僚府寺拟于王者,而微异其名”,其不称天子而称“诏家”,亦所谓“微异其名”者欤。然苻坚、桓玄皆袭此名,亦恐不自骏始矣。

海头之地,诸史未见,余此次考释斯氏木简时已详论之,见《流沙坠简序》中,兹不复赘。李柏书中称“严参事”者,参事,参军事之略。参军事一官,始于后汉,孙坚参车骑将军温军事以后,遂为官名,或谓之参军,或谓之参事,皆略其一字。参军则六朝史书中多见之,参事则唯见于此而已。

邸阁为古代储蓄军粮之所

古代储蓄军粮之所,谓之邸阁,其名始见于汉魏之间。元李治《敬斋古今黈》曾于《三国志》及裴松之注中举十一事,予复从《晋书》中得五事,《魏书》中得八事,《水经注》中得十事,《唐书》中得一事,古印中得三事,兹并举之。《魏志·董卓传》注引《献帝纪》曰:“帝出杂缯二万匹,与所卖厩马百余匹,宣赐公卿以下及贫民不能自存者。李傕曰:‘吾邸阁储峙少。’乃悉载置其营。”此一事也。《张既传》:“酒泉苏衡反,既击破之,遂上书请治左城,筑障塞,置烽燧、邸阁以备胡。”此二事也。又《王基传》:“基别袭步协于夷陵,协闭门自守。基示以攻形,而实分兵取雄父邸阁,收米三十余万斛。”此三事也。又毋邱俭、文钦作乱,王基与司马景王会于许昌,请“速据南顿,南顿有大邸阁,计足军人四十日粮”。此四事也。《蜀志·后主纪》:“诸葛亮使诸军运米,集于斜谷口,治斜谷邸阁。”此五事也。又《魏延传》注引《魏略》云:“横门邸阁(在长安)与散民之谷足周食也。”此六事也。又《邓芝传》:“先主定益州,芝为郫邸阁督。先主出至郫,与语,大奇之,擢为郫令。”此七事也。《吴志·孙策传》注引《江表传》:“策渡江攻刘繇牛渚营,尽得邸阁粮谷、战具。”此八事也。又《孙权传》:赤乌四年,“遣卫将军全琮略淮南,决芍陂,烧安城邸阁”。此九事也。又赤乌八年,“遣校尉陈勋将屯田及作士三万人,凿句容中道,自小其至云阳西城,通会市,作邸阁”。此十事也。又《周鲂传》:鲂谲曹休笺曰:“东主遣从弟孙奂治安陆城,修立邸阁,辇资运粮,以为军储。”此十一事也。

以上皆李氏所举。然“邸阁”二字,不独三国时用之,自晋以至后魏尚有此称。以余所知,则《晋书·文帝纪》:“蜀将姜维寇陇右,扬声欲攻狄道。帝曰:‘姜维攻羌,收其质任,聚谷作邸阁讫,而转行至此,正欲了塞外诸羌,为后年之资耳。’”此十二事。又《李含传》:“光禄差含为寿城邸阁督。司徒王戎表含曾为大臣,难见割削,不应降为此职。”此为十三事。又《苟晞传》“晞单骑奔高平,收邸阁。”此为十四事。《周玘传》:“钱璯至广陵,杀度支校尉,焚烧邸阁。”则为十五事。《刘渊载记》:“离石大饥,迁于黎亭,以就邸阁谷。”则为十六事。此外见于《水经注》尚有十事,亦皆魏晋间之遗址。一、《河水》条:新台“东有小城,崎岖颓侧,台址枕河,俗谓之邸阁城,疑古关津都尉治也”。二、《济水》条:“济水又经什城北。城际水湄,故邸阁也。祝阿人孙什将家居之,以避时难,因谓之什城焉。”三、《清水》条:“清河又东北迳邸阁城东,城临侧清河,晋修县治,城内有县长鲁国孔明碑。”四、《衡漳水》条:“衡漳又北迳巨桥邸阁西。今临侧水湄,左右方一二里中状若邱墟,盖遗囤故窖处也。”五、《洧水》条:“洧水又东入汶仓城内。俗以此水为汶水,故有汶仓之名。非也,盖洧水之邸阁也。”六、《泗水》条:“泗水又迳宿预城之西,又迳其城南,故下邳之宿留县也(赵一清曰:“宿留,‘叴犹’之误。”是也。),晋元皇之为安东也。督运军储而为邸阁也。七、《淯水》条:“淯水又东南迳士林东。士林,戍名也,戍有邸阁。”八、《江水》条:“公安县故侧江有大城,相承云仓储城,即邸阁也。”九、又巴邱山“有巴陵故城,本吴之巴邱邸阁城也。晋太康元年,立巴陵县于此”。十、《赣水》条:“赣水又历钧圻邸阁下度支校尉治,太尉陶侃移置此也。”此上十事,半系魏晋间,不必为后魏所置邸阁。《魏书·食货志》云:“有司请于水运之处,随便置仓,乃于小平、石门、白马津、漳崖、黑水、济州、陈郡、大梁凡八所,各立邸阁。”《唐书·地理志》:湖州安吉县“北三十里有邸阁池”。此必因古邸阁得名。传世古印又有渭城邸阁督、新平邸阁督、薛邸阁督二印。并敬斋所举,共得三十八事。然此三十八处非无复出,如后魏之小平邸阁,疑即古印之新平邸阁。《魏书·序纪》:穆皇帝“登平城西山,观望地势,乃更南百里,于灅水之阳黄瓜堆筑新平城,晋人谓之小平城”。则新平与小平疑即一邸阁。又后魏之漳崖邸阁,疑即《水经注》之巨桥,济州邸阁疑即《水经注》之什城,未必真有三十八。而其未见记载之邸阁,数或当倍乎此也。以上邸阁,其十分之八皆临水为之,此因便于运输之故。其邸阁大抵有城,其主邸阁事者,则三国时谓之督,晋时或以度支校尉主之。其藏粟多者至三十余万斛。古量甚小,每人日食五升,三十万斛之粟可供十万人六十日食,故王基言“南顿大邸阁,可足军人四十日粮”,非虚语也。此事自秦以来已然。楚、汉之战,食敖仓粟者数年,虽关中转饷数年不绝,然其初,仓粟自足支数十万人数月之食。至隋以后,邸阁之名虽废,然隋氏诸仓存谷至多,时卫州有黎阳仓,洛州有何阳仓,陕州有常平仓,华州有广通仓,通相灌注。又令诸州各立义仓,关中大旱,命农丞王亶发广通之粟三百余万石以拯之。则一仓之储,其富可知。故李密一据洛口仓,而旬日之间聚众数十万;李勣袭黎阳仓,开仓恣食,一旬之间得胜兵二十万余;唐高祖兵入长安,亦发永丰仓以赈饥民。承炀帝奢侈、生民流离之后,而储蓄之多尚如此,又在魏晋六朝邸阁之上矣。

姐即母

余见元刊本关汉卿《闺怨佳人拜月亭》杂剧,称父为阿马,母为阿者。阿马为女真语,今犹用之,殊不知其所出。若阿者,则恐金人所用古语也。《淮南子·说山训》:“东家母死,其子哭之不哀。西家子见之,归谓其母曰:‘社何爱速死,吾必悲哭社’”。高诱注:“江淮谓母为社。”《说文》:“姐,蜀人谓母曰姐,淮南谓之社,从女,且声。”读若左。《广雅·释亲》:“姐,母也。”“社”“姐”音略近,“姐”即“社”也。故《北齐书》太原王绍德称其母李后为姊姊。至南宋时,高宗犹呼韦太后为大姐姐(见《四朝闻见录》)。则金人呼母为“啊者”,即“啊姐”之音转,未必为女真语也。

哥 子

洛阳新出五代韩通墓志称其子为三哥、七哥。宋元人小说载韦太后对徽宗言,呼高宗曰九哥(语出《南渡录》及《宣和遗事》,虽伪书,其称谓当所有本)。蔡绦《铁围山丛谈》亦记徽宗目其仲兄曰十哥。然则哥者,就其父而呼其子,犹今之呼哥子也。元世祖呼董文炳为董大哥,以其为董俊之长子也。成宗呼董士选为董二哥,以其为文炳之次子也。禁中呼皇子为阿哥,其意亦同。与兄称无涉也。

帝为始祖之父

今日仆婢对主人之称,皆子孙对祖、父之称也。曰大人、曰老爷、曰爷、曰太太、曰奶奶、曰娘娘皆是,曰少爷、曰小姐亦然。姐乃母之称,非姊妹之姊也。推而上之,则谓天为上帝,天子自称曰皇帝,亦祖先之称。古者谓始祖之父曰帝,帝者,蒂也。古文“帝”字,像蒂之形,人出于帝,犹花出于蒂。王者祭其祖之所自出,谓之禘。禘,谓祀帝也,故《诗》曰:“皇皇后帝,皇祖后稷。”商鼎文曰“帝己、祖丁、父癸”,帝、祖、父并言,明乎帝为始祖之父也。始祖可知,始祖之父不可知,故帝之。帝之者,神之也。至《曲礼》谓“措之庙,立之主,曰帝”,则又推始祖之父之称,以称既死之祖父。至以称天神,当为后起之名,汉儒不知此义,乃有感生帝之说。秦始皇不知此义,乃自称皇帝,则又近于预凶事矣。

官 家

汉人谓天子曰“县官”,六朝及唐宋谓之“官家”,宋禁中云“官里”,金元人亦如之。宋人以“五帝观天下,三王家天下”释“官家”二字,非也。官家,犹古称王家、公家,唐人言州家、使家(见《昌黎集》)耳,其意与“官里”无异。

总 统

西洋共和国之执政者,我国昔译之曰总统。元时有“总统天下佛教道教”“总统某地佛教道教”等名目,然人罕以是称之。其得此称而最著者,则杨琏真伽之称杨总统是也。

名有以卑为尊者

名有以卑为尊者,如周之执国政者谓之冢宰、太宰。案《说文》:“宰,罪人在屋下执事者。”是“宰”本至贱之称。自春秋以后,则执国政者或谓之相,或谓之相国,或谓之丞相,或浑言之,谓之宰相。然“相”之本义,谓瞽者之相,亦贱者也。汉中叶后,政在尚书、中书,后代因之,至唐即以尚书令、仆射、侍中、中书令为宰相之官。然此数官,皆汉之卑官也。明以后,宰相称大学士,然其初亦只五品官。此皆先卑而后尊者也。有以尊为卑者,如称秀才为相公,医生为大夫、为郎中,掌礼为大夫,典夥为朝奉,薙发匠为待诏皆是。然比之五代、宋初呼小儿为太保,走卒为太尉者,则又不足怪矣。

古者称他人之妻为内子

古者大夫之妻称内子,犹天子之妻称后、诸侯称夫人,乃他人尊之之称,非大夫自称其妻也。盖子者,男子之美称;内子,则女子之美称。今则上下通有此称,并为夫对人称妻之辞,与古异大矣。

古者夫非美称

古者“夫”非美称,《诗》云“狂夫”,《春秋左氏传》云“役夫”“畔夫”,《论语》云“鄙夫”,《孟子》云“顽夫”“懦夫”“薄夫”。其单称“夫”者,如《诗》之“夫也不良”,《左传》之“去之夫,其口众我寡”,《公羊传》“夫何敢?是将为乱乎?夫何敢”,《檀弓》之“夫夫也,为习于礼者”,皆轻蔑之辞。盖古者臣虏谓之夫,盂鼎云:“锡女邦司三百人,鬲自驭至于庶人六百有五十有九夫。锡乃司王臣十有二百人,鬲千有五十夫。”吴清卿中丞释“鬲”为“献”。《大诰》“民献有十夫”,文例正同。吴说是也。然则邦司王臣称人,献及庶人称夫,显有区别。盖献者,战胜所俘之民,《曲礼》“献民虏者操右袂”是也。《酒诰》“汝劼毖殷献臣”,《洛诰》“殷献民,乱为四方新辟,作周孚先”,献臣、献民犹殷之遗臣、遗民。周之克殷,虽未必尽俘其众,然谓之为“献”,当为古代遗语。观周公迁殷顽民于雒,分鲁、卫以殷民七族、殷民六族,皆殷之献臣献民也。孔子所谓文献不足者,盖亦谓遗老既尽,无能谈夏殷故事者。郑康成训“献”为“贤”与伪孔传以“献”为“善”,均失其指矣。故盂鼎以“献”别于王臣,谓之曰若千夫。古金文中赐夫者尚多,皆战胜所俘者也。然则大夫、夫人与夫妇之“夫”,盖其后起矣。古文“臣”字像俯伏之形,其始与“献”字同意,故《书·微子》曰“殷其沦丧,我罔为臣仆”,《诗·小雅》亦云“民之无辜,并其臣仆”,《左传》“男为人臣,女为人妾,故名男曰圉,女曰妾”,康成注《孝经》亦曰“臣,男子贱称”,则臣亦谓臣虏。盂鼎所以分别臣与献者,盖臣为旧附之民,献为新俘之民,犹元时之分汉人与南人矣。

家 人

今谓仆隶高家人。案《汉书·儒林传》:“窦太后好《老子》书,召问辕固。固曰:‘此家人言耳。’”师古曰:“家人言僮隶之属。”则汉时已有此称。《王无功集》陈叔达《答无功书》云:“贤弟千牛及家人典琴至。”则唐人通称仆为家人,故师古注《汉书》云尔。孔子时弟子称师为子,孟子则称其弟子为子。周时诸侯之臣称诸侯为君,汉时则皇帝称臣下为君。汉文帝称冯唐为父尤奇,然《史记》作“父”,《汉书》已改为“父老”矣。韩退之《祭女孥文》自称曰“阿爹”“阿八”,赵彦卫《云麓漫钞》疑唐人称母为“阿八”,今南方则称父为“阿八”,金人称父为“阿马”。然古今皆称母为“阿妈”。

令弟与家兄

今人称人之弟曰令弟,自称其兄曰家兄,由来已久。然谢灵运《酬惠连》诗云“末路值令弟”,李颀《放歌行答从弟墨卿》亦云“吾家令弟才不羁”,乃自称其弟也。余见唐人所书晋孔衍《春秋后语》背记,有沙州人咏张义潮之兄义泽入朝事,语极鄙俚,曰“家兄亲事入长安”,乃称他人之兄为“家兄”,可与谢康乐之“令弟”作一巧对。

《望江南》《菩萨蛮》唐人最多为之

上虞罗氏藏敦煌所出唐写本《春秋后语》纸背,有唐咸通间人所书《望江南》词二阕、《菩萨蛮》词一阕,别字甚多,盖僧雏戏笔。此二阙唐人最多为之,其风行实始于太和、太中间,不十年间已传至边陲,可见风行之速矣。

《木兰辞》为唐太宗时所作

乐府《木兰辞》,人人能诵之,然罕知其为何时之作。以余考之,则唐太宗时作也。其诗云:“策勋十二转,赏赐百千强。”按隋以前,但有官品,未有勋级,唐始有之。《唐六典》:“司勋郎中掌邦国官人之勋级,凡十有二等,十二转为上柱国,比正二品。”则此诗为唐时所作无疑。又诗中可汗与天子杂称,唐时唯太宗称天可汗,当是太宗时作。前人疑为六朝人诗,非是。

杜工部诗史

杜工部《忆昔》诗:“忆昔开元全盛日,小邑犹藏万家室。稻米流脂粟米白,公私仓廪俱丰实。九州道路无豺虎,远行不劳吉日出。”此追怀开元末年事。《通典》载开元十三年封太山,米斗至十三文,青、齐谷斗至五文。自后天下无贵物,两京米斗不至二十文,面三十五文,绢一疋二百一十文,正此时也。仅十余年,至天宝十四载十一月,工部自京赴奉先县,作《咏怀》诗,时渔阳反状未闻也,乃云:“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又云:“入门闻号咷,幼子饥已卒。”“所愧为人父,无食至夭折。”“生常免租税,名不隶征伐。抚迹犹酸辛,平人固骚屑。”盖此十年间,吐番、云南相继构兵,女谒贵戚穷极奢侈,遂使禄山得因之而起。君子读此诗,不待渔阳鼙鼓而早知唐之必乱矣。

杜诗云:“经须相就饮一斗,恰有三百青铜钱。”此至德初长安酒价也。“岂闻区绢直万钱”,此广德间蜀中绢价也。“云帆转辽海,粳稻来东吴。”此天宝间渔阳海运事也。三者史所不载,而于工部诗中见之,此其所以为诗史欤。

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与董小宛无涉

吴梅村《清凉山赞佛》诗四首咏孝献章皇后事,盖其时民间盛传世庙入五台山为僧之说。然梅村此诗第三首云:“回首长安城,缁素惨不欢。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惜哉善财洞,未得夸迎銮。”是世祖虽有欲幸五台之说,未果而崩也。而《读史有感》八首之一则云:“弹罢薰弦便薤歌,南巡翻似为湘娥。当时早命云中驾,谁哭苍梧泪点多?”其二曰:“重璧台前八骏蹄,歌残黄竹日轮西。君王纵有长生术,忍向瑶池不并栖。”又似真有入道之事。盖梅村时已南归,据所传闻者书之,故二诗前后异辞。即《读史有感》之第三、第八两首,亦云“九原相见尚低头”(案:此系误记,当为《古意》之四中诗句。参见下文。),又云“扶下君王到便房”,与前二首不合矣。

《清凉山赞佛》诗云:“王母携双成,绿盖云中来。汉主坐法宫,一见光徘徊。”又云:“可怜千里草,萎落无颜色。”诗中明寓一“董”字。世祖御制《孝献皇后行状》亦称董皇后。近有妄人,谓后即冒辟疆姬人董小宛白,附会梅村《题董白小象》诗有“墓门深更阻侯门”之句,又以《梅村集》中此诗之次为《题董君画扇》诗二首,又其次为《古意》六首,其末章云“掌上珊瑚怜不得,却教移作上阳花”,横相牵涉,遂以御制《行状》与辟疆《影梅庵忆语》合刻一帙。近缪艺风秘监《云自在堪笔记》中亦载此《行状》,已微辨其误。案:董氏实董鄂氏,又作栋鄂氏,为八旗著姓。世祖妃嫔中,出于董鄂氏者共四人。一即孝献皇后,内大臣鄂硕之女,顺治十三年十二月己卯封皇贵妃,十七年八月壬寅薨,以皇太后旨追封为皇后。梅村《清凉山赞佛》诗实为后而作也。又世祖贞妃亦董鄂氏,轻车都尉巴度之女,即以世祖晏驾之日自杀。顺治十八年二月壬辰谕曰:“皇考大行皇帝御宇时,妃董鄂氏赋性温良,恪其内职。当皇考上宾之日,感恩遇之素深,克尽哀痛,遂尔薨逝。芳烈难泯,典礼宜崇。特进名封,以昭淑德,应追封为贞妃。钦此。”梅村《读史有感》八首及《古意》六首亦间为妃作。此外妃嫔中尚有二董鄂氏,一后封皇考宁谧妃,一封皇考端懿妃,皆见于纪载者也。至世祖二后,则废后博尔济锦氏既降为静妃,后博尔济锦氏即孝惠皇后亦无宠,见于御制《孝献皇后行状》及屡次谕旨中。由此事实,知不独董小宛之说荒谬不足辨,即梅村《读史》《古意》诸诗,自可迎刃而解。其《读史》之三云:“昭阳甲帐影婵娟,惭愧深恩未敢前。催道汉皇天上好,从容恐杀李延年。”《古意》之四云:“玉颜憔悴几经秋,薄命无言只泪流。手把定情金合子,九原相见尚低头。”此二首为孝献作。至《读史》之八云:“铜雀空施六尺床,玉鱼银海自茫茫。不如先拂西陵枕,扶下君王到便房。”《古意》之二云:“豆蔻梢头二月红,十三身入万年宫。可怜同望西陵哭,不在分香卖履中。”此二首则为贞妃作。若《古意》之一云:“争传婺女嫁天孙,才过银河拭泪痕。但得大家千万岁,此生那得恨长门。”此首当指孝惠或静妃言之。又《读史》之七云:“上林花落在芳尊,不死铅华只死恩。金屋有人空老大,任他无事拭啼痕。”则又兼写数人事。此外各首,当一一有所指,然与董小宛无涉则可断也。

吴梅村《仿唐人本事诗》为孔四贞作

梅村《仿唐人本事诗》四首,其后三首,靳氏《集览》谓为孔有德女四贞作是也。殊不知第一首亦然,其辞曰:“聘就蛾眉未入宫,待年长罢主恩空。旌旗月落松楸冷,身在昭陵宿卫中。”案顺治十三年六月癸卯谕礼部曰:“奉圣母皇太后谕:定南武壮王女孔氏,忠勋嫡裔,淑慎端庄,堪翊壸范,宜立为东宫皇妃。尔部即照例备办仪物,候旨行册封礼”云云。是四贞立为皇妃,已有谕旨,未及册封而世庙登遐,后遂适孙延龄,故有“待年长罢”之句。然则此四首实皆为四贞作也。

季沧苇辑《全唐诗》

《钦定全唐诗》以明海盐胡震亨之《唐音统签》为蓝本,此人人所知也。余在京师,见泰兴季沧苇侍御振宜所辑《全唐诗》清稿,计一百六十册,中缺二册,蓝格写本,卷首有“晚翠堂”“嘉定钟岩张氏图书”“听秋馆”“扬州季南宫珍藏印”“汪士钟读书”“树园圆书”诸印,他卷又有“大江之北御史季振宜章”“扬州季沧苇氏珍藏印”诸印。前有康熙十二年沧苇自序,称:“集唐以来二百九十二年及五代五十余年之诗,得一千八百九十五人,得诗四万二千九百三十一首。经始于康熙三年,断手迄今十二年,正十年矣。”又云:“常熟钱尚书曾以《唐诗纪事》为根据,欲集成唐人一代之诗,事未毕。予乞其稿于尚书族孙遵王,残断过半,踵事收拾而成七百余卷”云云。其标题初曰《唐诗》,后改《全唐诗》。其诗所出之书,皆以朱文印印之(如《文苑英华》之类)。卷二百九十一《张文昌集》后、卷三百四十后均有沧苇手题。此书索值甚昂,后未知归谁氏。案:康熙间《全唐诗》局开于扬州,曹楝亭通政方为两淮盐政,实主其事,沧苇之书近在咫尺,不容不入局中。且书成即用其名,则于胡书之外兼本季书可知。季序称其书原本出于钱东涧,东涧与胡孝辕非不相知者,或闻胡氏《统签》已成,因而中止,而沧苇未见胡书,遂因而成之欤?惜胡书仅存戊、癸二签,不能一一比校。又当时书肆索书甚亟,并不及与《钦定全唐诗》一比校为憾事也。

历代官书,例多剽窃。如北齐《修文殿御览》,陈振孙疑其用梁徐僧权《徧略》;宋《太平御览》则又以《修文殿御览》《艺文类聚》《通典》《文思博要》诸书为之。敦煌新出之《修文殿御览》残卷出,而更得一确证。《钦定续通考》之稿本前年尚在厂肆,乃据明王圻《续通考》而增删之者。《全唐诗》亦然。邓元釪之《全金诗》幸当时自行奏进,故仍题其名,否则修书之臣又将攘为己作矣。

罗振玉藏元刊杂剧三十种

上虞罗氏所藏元刊杂剧,凡三十种,旧藏吴门顾□,去岁日本人某购之以东,为罗君所得,乃黄荛圃故物也。荛翁题跋屡夸其所藏词曲之富,以明李中麓所居有“词山曲海”之名,故自名其室曰学山海居。其所藏词之最著者,有元刊《东坡乐府》二卷、元刊《辛稼轩长短句》十二卷,后归汪氏艺芸精舍,今在杨氏海源阁,临桂王氏四印斋曾刊之。此外尚有汲古毛氏影宋本词若干种,亦见他题跋中。唯所藏元曲,世未有知其详者。其见于《士礼居题跋》者,仅《太平乐府》《南峰乐府》二种与钱唐丁氏所藏元刊《阳春白雪》为荛翁故物耳,不谓尚有此秘笈。此书书匣尚为黄氏旧物,上刊荛翁手书楷十二字,曰“元刻古今杂剧乙编士礼居藏”,隶书二字,曰“集部”。此编既为乙编,则尚有甲编,今不知何在矣。此三十种中,其为《元曲选》所有者十三种,其目为:

《大都新编楚昭王疏者下船》(郑廷玉撰)、《新刊的本泰华山陈摶高卧》(马致远撰)、《赵氏孤儿》(纪君祥撰)、《新刊的本薛仁贵衣锦还乡》(张国宾撰)、《新刊关目陈季卿悟道竹叶舟》(范康撰)、《大都新刊关目公孙汗衫记》(张国宾撰)、《新刊关目看钱奴买冤家债主》(郑廷玉撰)、《新刊关目马丹阳三度任风子》(马致远撰)、《新刊关目张鼎智勘魔合罗》(孟汉卿撰)、《新刊死生交范张鸡黍》(宫天挺撰)、《新编岳孔目借铁拐李还魂》(岳伯川撰)、《新刊的本散家财天赐老生儿》(武汉臣撰)。此十三种与《元(新)曲选》本大有异同。此外十七种则明以后未有刊本,其目为:

《古杭新刊关目李太白贬夜郎》(王伯成撰)、《新刊关目严子陵垂钓七里滩》(宫天挺撰。此本撰人本无可考,唯元钟嗣成《录鬼簿》载天挺有《严子陵钓台》杂剧,此剧意极似天挺所撰《范张鸡黍》,殆即宫所撰也)、《古杭新刊尉迟恭三夺搠》(尚仲贤撰)、《古杭新刊关目风月紫云庭》(据《录鬼簿》,石君宝、戴善甫均有诸宫调《风月紫云庭》杂剧,此不知谁作)、《大都新编关张双赴西蜀梦》(关汉卿撰)、《新刊关目诈妮子调风月》(关汉卿撰)、《古杭新刊关目辅成王周公摄政》(郑光祖撰)、《新刊关目诸葛亮博望烧屯》(撰人无考)、《新刊关目全萧何追韩信》(金仁杰撰)、《古杭新刊的本关大王单刀会》(关汉卿撰)、《新编关目晋文公火烧介子推》(狄君厚撰)、《新刊关目闺怨佳人拜月亭》(关汉卿撰)、《大都新刊关目的本东窗事犯》(孔文卿撰)、《古杭新刊霍光鬼谏》(据元姚桐寿《乐郊私语》,乃元杨梓撰)、《新编足本关目张千替杀妻》(撰人无考)、《古杭新刊小张屠焚儿救母》(撰人无考)。原书皆不著撰人姓名,余为考订之如右。唯《小张屠焚儿救母》一本前人从未著录,盖亦元末明初人所未见也。此书大抵有曲无白,讹别之字满纸皆是,板乐亦似今之七字唱本,然皆为元刊元印无疑。其中唯《范张鸡黍》《岳孔目》《替杀妻》《焚儿救母》四种为大字,余均小字。其题“大都”或“古杭新刊”云云,恐著其原本所出,未必后人汇集各处本而成此书也。

荛圃所藏者,尚有元刊《琵琶记》,见于《题跋》。今贵池刘氏所藏者,不知即其书否?

黄荛圃所藏元刊本《琵琶》《荆钗》二记,均归汪阆园,见《艺芸精舍宋元本书目》。后《琵琶记》为吴县潘文勤公所得,又入浭阳端忠敏家。中敏卒后,其书在贵池刘蔥石处,内元刊《荆钗记》亦在刘氏。然据缪艺风秘监言,《荆钗记》中有制艺数篇,显系明刊。余向疑《荆钗》为明宁献王作,何以有元刊本,闻秘监言乃悟。

元刊《小张屠焚儿救母》杂剧

元刊无名氏《小张屠焚儿救母》杂剧,元钟嗣成《录鬼簿》、明宁献王《太和正音谱》均未著录。其剧演汴梁张某,业屠,事母孝,母病剧,向其邻王员外贷钱购药,不允。乃与其妻遥祷东岳神,愿以其子焚诸醮盆内,以乞母命,母病果愈。至三月二十八日东岳生辰,乃携其子往泰安还愿。适王员外亦挈其子万宝奴往,神乃令鬼卒以王子易张子,而送张子还汴。初疑世不容有此种残酷事,及读《元典章》五十七,乃知元时竟有是俗。《典章》载:“皇庆二年正月某日,福建廉访司承奉行台准御史台咨:承奉中书省剳付呈,据山东京西道廉访司申,本道封内有泰山东岳,已有皇朝颁降祀典,岁时致祭,殊非细民谄渎之事。今士农工商,至于走卒、相扑、俳优、倡伎之徒,不谙礼体,每至三月,多以祈福赛还口愿,废弃生理,敛聚钱物金银器皿鞍马衣服缎疋,不问远近,四方辐辏,百万余人连日纷闹。近为刘信酬愿,将伊三载痴儿抛投醮纸火池,以致伤残骨肉,灭绝天理,聚众别生余事。岳镇海渎,圣帝明王,已蒙官破钱物,命有司岁时致祭,民间一切赛祈并宜禁绝。得此,本台具呈照详,送刑部与礼部,一同议得(中略)。今承现奉刑部约,请到礼部郎中李朝列,一同议得:岳渎名山,国家致祭,况泰山乃五岳之尊。今此下民,不知典礼,每岁孟春,延及四月,或因父母,或为己身,或称祈福以烧香,或讬赛神而酬愿,拜集奔趋,道路旁午,工商技艺,远近咸集,投醮舍身,无所不至。愚惑之人既众,奸恶之徒岂无?不唯亵渎神灵,诚恐别生事端。以此参详,合准本道廉访司所言,行移合属,钦依禁治,相应具呈照详,得此,都省仰依上施行”云云。则往泰山焚儿还愿,元时乃真有此事,不过剧中易刘信为张屠,又谬悠其事实耳。元时火葬之风最盛,乃至焚及生人,迷惑之酷竟至于此!乃国家禁之,作剧者犹若奖励之,是亦不可以已乎?

元刊《张千替杀妻》杂剧,《太和正音谱》录作《张子替杀妻》,乃《谱》误。也其关目与《太平广记》中载唐人小说《冯燕传》略同。宋曾布曾以大曲《水调歌头》咏冯燕事,载于宋王明清《玉照新志》,后人或推为戏曲之祖,其实宋人此等大曲甚多,不自布始也。此剧岂翻曾布大曲为之而易其姓名,抑元人又有此种事耶?剧后不云遇赦事,与冯燕略异。然其正名云:“贤明待制翻疑狱,鲠直张千替杀妻。”则其案亦遭平反,事殆在白中,而刊本删之欤。

元刊本《霍光鬼谏》杂剧

元刊《霍光鬼谏》杂剧,《太和正音谱》著录属之无名氏,然元姚桐寿《乐郊私语》谓海盐“少年多善歌,乐府皆出于澉川杨氏,当康惠公梓存时,节侠风流,善音律,与武林阿里海涯之子云石交善。云石翩翩公子,无论所制乐府、散套,骏逸为当行之冠,即歌声高引,可彻云汉。而康惠独得其传,今杂剧中有《豫让吞炭》《霍光鬼谏》《敬德不伏老》,皆康惠自制,以寓祖父之意,第去其著作姓名耳。其后长公国材、次公少中复与鲜于去矜交好。去矜亦乐府擅场,以故杨氏家僮千指,无不善南北歌调者。由是州人往往得其家法,以能歌名于浙右云”。则此剧实海盐杨梓所撰。梓,《元史》无传,唯一见于《爪哇传》中。当至元三十年征爪哇,梓以招谕爪哇等处宣慰司官随福建行省平章政事伊克穆苏,以五百人、船十艘先往招谕之,大军继进。爪哇降,梓引其宰相昔剌难答吒耶五十余人来迎。后官至嘉议大夫、杭州路总管,致仕。卒赠两浙都转运使,上轻车都尉,追封宏农郡侯,益康惠。《乐郊私语》详载其历官爵谥如此。明董谷《续澉水志》载元徐思敬《宣慰杨公斋粮记》云:“前浙西道宣慰少中杨公,居海盐之澉川镇,事其考安抚总使杨公以孝闻”云云。则梓又尝为安抚总使。考元代名公如刘太保、卢疏斋等,虽多为小令套数,未尝作杂剧。杂剧家之有事功历显要者,梓一人而已。又据《乐郊私语》所记,则后世之海盐腔,元时已有之,且自梓家出,然梓所撰杂剧,则固纯用北曲也。

元剧曲文之佳者

前所记佚剧十七种中,曲文之佳者,当以关汉卿之《闺怨佳人拜月亭》为最。向来只传南曲《拜月亭》记,明人如何元朗、臧晋叔等均盛称之,以为在《琵琶》之上。然细比较之,其佳处均自北剧出,想何、臧辈均未见此本也。他如王伯成之《李太白贬夜郎》,宫大用之《严子陵垂钓七里滩》,在元剧中亦当为上驷。大用尝为钓台书院山长,《七里滩》剧当作于为山长时也。

小说与说书

通俗小说称若干回者,实出于古之说书。所谓“回”者,盖说书时之一段落也。说书不知起于何时,其见于记载者,以北宋为始。高承《事物纪原》九云:“仁宗时,市人有能谈三国事者,或采其说,加缘饰作影人。”《东坡志林》六云:“王彭尝云:‘涂巷中小儿薄劣,为其家所厌苦,辄与钱令聚坐听说古话。至说三国事,闻刘元德败,频眉蹙;闻曹操败,即喜唱快。’”孟元老《东京梦华录》所载,崇宁、大观以来,京瓦伎艺则讲史有”李慥、杨中立、张十一、徐明、赵世亨五人。小说有王颜喜、盖中宝、刘名广三人。又有“霍四究说三分,尹常卖五代史”。则北宋之末已有讲史、小说二种,说三分与卖五代史,亦讲史之类也。南渡后,总谓之“说话”。宋无名氏《都城纪胜》谓说话有四种:一小说,一说经,一说参请,一说史书。周密《武林旧事》、吴自牧《梦粱录》所纪略同。《纪胜》与《梦粱录》并谓,小说人能以一朝一代故事,顷刻间提破。则小说同说史书亦无大别,然大抵敷衍烟粉、灵怪,无关史事者。说经则演说佛经,说参请则说宾主参禅悟道等事,而以小说与说史为最著。此种小说,传于今日者有旧本《宣和遗事》二卷,钱曾《也是园书目》列之宋人词话中(钱《目》作四卷),误。复归黄荛圃,刻入《士礼居丛书》。荛圃以书中避宋光宗讳,定为宋本。然书中引宋末刘克庄诗,又纪二帝幽辱事往往过甚,疑非宋人所为。若避宋讳,则元明人刊书亦沿宋末旧习,不足以是定其为宋本也。又曹君直舍人藏元刊《五代平话》一书,中阙一、二卷,体例亦与《宣和遗事》相似,前岁董授经京卿刊之鄂中,尚未竣工。吾国古小说之存者,惟此二书而已。

宋椠《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跋

顷于日本内藤博士处见巾箱本《大唐三藏取经诗话》照片,版心高三寸,宽二寸许,每半页十行,每行十五字,阙卷上第一页,卷中二、三两页,卷末书题后有“中瓦子张家印”一行。旧为高山寺藏书,今在东京三浦子爵所。内藤君言东京德富苏峰藏大字本题《大唐三藏取经记》云云,不知与小字本异同如何。案:中瓦子为南宋临安府街名。瓦子者,倡优剧场所萃之地也。《梦粱录》十九云:“杭之瓦舍,内外合计有十七处,如清冷桥熙春楼下谓之南瓦子,市南坊北三元楼前谓之中瓦子”云云(此书题中瓦子张家印,似即倡优说唱的本)。又卷十三《铺席》门:保佑坊前张官人诸史子文籍铺,其次即为中瓦子前诸铺。则所云“张家”即“张官人诸史子文籍铺”。此书不避宋讳名。犹当为宋元间所刊行者也。此书体例亦与《五代平话》《宣和遗事》略同,三卷之书共分十七节。亦后世小说分章回之祖。其称“诗话”,非宋士大夫间所谓“诗话”,以其中有诗有话,故得此名。其有词有话者,则谓之词话。《也是园书目》有宋人词话十六种,其目为《灯花婆婆》《种瓜张老》《紫罗盖头》《女报冤》《风吹轿儿》《错斩崔宁》《小亭儿》《西湖三塔》《冯玉梅团圆》《简帖和尚》《李焕生王陈雨》《小金钱》十二种,不著卷数。其它四种,则为《宣和遗事》四卷(实二卷),《烟粉小说》四卷,《奇闻类记》十卷,《湖海奇闻》二卷。“词话”二字,非遵王所能杜撰,意原本必题《灯花婆婆词话》《种瓜张老词话》等,故遵王仍用之。若《宣和遗事》四种,亦当因其体例相似,故附于后耳。《侯鲭录》所载商调《蝶恋花》,于叙事中间以《蝶恋花》词,乃宋人词话之尚存者。此本用诗不用词,故称诗话,皆《梦粱录》《都城纪胜》所谓“说话”之一种也。书中元奘取经,均出猴行者之力,实为《西游记》小说所本。又考陶南村《辍耕录》所载院本名目,实为金人之作,中有《唐三藏》一本。《录鬼簿》所载元吴昌龄杂剧亦有《唐三藏西天取经》,其书至国初尚存。钱曾《也是园书目》有吴昌龄《西游记》四卷,曹寅《楝亭书目》有《西游记》六卷,无名氏《传奇汇考》亦有《北西游记》,云“全用北曲,元人作”,盖即昌龄所撰杂剧也。

今金人院本、元人杂剧皆不传,而宋元间所刊话本尚存于日本,且有大字、小字二种,古书之出,洵有不可思议者乎!

通俗小说源出宋代

今之通俗小说,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封神榜》诸书,大抵明人所润色,然其源皆出宋代。《三国演义》与《西游记》前条既言之矣,《水浒传》亦出《宣和遗事》。又《录鬼簿》所载元人杂剧,其咏《水浒》事者多至十三本,其事与今书多不同,盖其祖本亦非一本。又元杂剧中《摘星楼比干剖腹》,乃演《封神榜》之事。《谢金吾诈拆清风府》及《昊天塔孟良盗骨殖》乃演杨家将之事。他如《包待制三勘蝴蝶梦》《包待制智斩鲁斋郎》《包待制智勘后庭花》《包待制智赚灰阑记》《包待制智赚合同文字》《糊突包待制》《包待制判断烟花鬼》,则《龙图公案》之祖也。《秦太师东窗事犯》则《岳传》之祖也。《梦粱录》载南渡说史书者或敷衍《复华编》《中兴诸将传》,则《岳传》在宋时已有小说。至戏曲、小说之同演一事者孰后孰先,颇难臆断。至其文字结构,则以现存之《五代平话》《宣和遗事》《大唐三藏取经诗话》观之,尚不及戏曲远甚,更无论后代小说。然则今之《水浒》《西游》《三国演义》等,实皆明人之作,宋元间之祖本决不能如是进步也。

叶子本

唐人书籍,于卷子本外别有叶子本。欧阳文忠公《归田录》云:“唐人藏书,皆作卷轴,其后有叶子,其制似今册子。凡文字有备检用者,卷轴难数卷舒,故以叶子写之,如吴彩鸾《唐韵》、李邰《彩选》是也。”其装潢之法,已不可知,唯元王秋涧《玉堂嘉话》纪所观南宋内府书画,有吴彩鸾龙鳞楷韵,天宝八年制,其册共五十四叶,鳞次相积,皆留纸缝。王语固不可尽解,意当如今之弄纸牌者,以纸牌鳞次相叠而执之,以便检寻,故得叶子之名。《归田录》于叶子本条下间叙叶子戏,当亦以此。《郡斋读书志》云:“叶子,妇人也,撰此戏在晚唐时。”以叶子为人名,恐未必然。亡友蒋伯斧郎中所藏唐写本《唐韵》,虽已改装,然所存四十四叶,每叶皆二十三行,又无书口,意当时必叶子本也。至宋时装书,除释典用梵夹本(此实以卷子本叠之,以便阅览,通谓之梵夹本,非也)外,有粘叶与缝缋二法。张邦基《墨庄漫录》云:“王洙内翰尝云,作书册粘叶为上,岁久脱烂,苟不佚去,寻其次第,足可抄录,屡得佚书,以此获全。若缝缋岁久断绝,即难次序。初得《春秋繁露》数册,错乱颠倒,伏读岁余,寻绎缀次,方稍完复,乃缝缋之弊也。尝与宋献言之,宋悉令家所录书作粘法。予尝见旧三馆黄本书及白本书,皆作粘叶,上下栏界出于纸叶。后在高邮借孙莘老家书,亦如此法。又见钱穆父所蓄亦如此,多只用白纸作标,硬黄纸作狭签子,盖前辈多用此法。予性喜传书,他日得奇书,不复作缝缋也”云云。张氏所云,亦不甚了了,以意度之,缝缋即今之线装,粘叶即蝴蝶装也。线装皆以书之中缝(今所谓“书口”)向外,故岁久脱烂,则中缝记卷数、叶数之字先受摩灭,故王洙以次序为难。若蝴蝶装则中缝在内,故无此弊。今传世宋本,亦缝缋居多。然讫于明初,尚有作蝴蝶装者,今唯京师及扬州修理古书者为之耳。

升官图始于唐

今博戏中有《升官图》者,其戏最古,实始于唐李邰《彩选》。宋人作者亦有数家,《直斋书录解题》有《进士彩选》一卷,赵明远景昭撰,此元丰未改官制时迁转格例也。《郡斋读书志》有《采选集》四卷,云“莫详谁作。初,《彩选格》起于唐李邰,本朝踵之者有赵明远、尹师鲁。元丰官制行,有宋保国,皆取一时官制为之。至刘贡父,独因其法,取西汉官秩升黜次第为之,又取本传所以升黜之语注其下,局终遂可类次其语为一传,博戏中最为雅驯。此集尤详且悉,曰阶官,曰职名,曰科目,曰赏格,曰服色,曰俸给,曰爵、邑、谥法之类,无一不备”云云。殆已与今之“升官图”相似。今诸书皆不传,传者独贡父之《汉官仪》耳。余见罗氏唐风楼所藏明宏光间《升官图》,大致与今无异。

玺 印

古之玺印,皆印于封泥。封泥之用,与简牍相将。魏晋以来,简牍既废,而纸素盛行,遂有以印印朱墨钤于其上者。然此事不知始于何时。案:唐窦臮《述书赋》论印验曰:“古小雌文,东朝用 。”唐代流传之古迹,仅有缣素,则晋周 之印,当钤于其上矣。其见于正史者,则《魏书·萧宝夤传》云:“居官者每岁终,本曹皆明辨在官日月,具覈才行能否,审其实用而注其上下。总而奏之。经奏之后,考功曹别书于黄纸、油帛。一通则本曹尚书与令、仆印署,留于门下;一通则以侍中、黄门印署,掌在尚书,严加缄密,不得开视,考绩之日,然后封共裁量。”又《卢同传》:肃宗时,同表言:“窃见吏部勋簿,多皆改换。乃校中兵奏案,并复乖舛。臣聊尔简练,已得三百余人,明知隐而未露者,动有千数。愚谓罪虽恩免,犹须刊定。请遣一都令史与令仆省事各一人,总集吏部、中兵二局勋簿,对勾奏案。若名级相应,即于黄素楷书大字,具件阶级数,令本曹尚书以朱印印之。明造两通,一关吏部,一留兵局,与奏案对掌。进则防揩洗之为,退则无改易之理。从前以来,勋书上省,唯列姓名,不载本属,致令窃滥之徒轻为苟且。今请征职白民,具例本州、郡、县、三长之所;其实官正职者,亦列名贯,别录历阶,仰本军印记其上,然后印缝,各上所司,统将、都督并皆印记,然后列上行台。行台关太尉,太尉简练精实,乃始关刺省重究括,然后奏申。奏出日,黄素朱印,关付吏部。”诏从之。《隋书·礼仪志》亦云:“后齐有督摄万机印一钮,以木为之。此印常在内,唯以印籍缝。”则北朝确已以印印纸素,且印籍缝矣。若南朝则尚不用印缝,而用押缝。窦臮《述书赋》:“押署,则缝僧权如长松挂剑,尾满骞如磐石卧虎。”今传世《兰亭序》十四、十五行间有一“僧”字,即梁中书舍人徐僧权押缝也。则南朝似尚无印缝之事。然《北齐书·陆法和传》谓法和上梁元帝启文,朱印名下自称司徒。则以印印纸素,南北皆同。要之玺印之用,未尝一日废,则简牍既废,自必经印于纸素上矣。

市井记数

今市井记数,用〡、〢、〣、〤、〥、〦、〧、〨、〩九字。司马温公《潜虚》则用〡、〢、〣、 、〤、丅、 、丅、丅九字。案:〡、〢、〣、 ,即古文字之一、二、三、亖而纵立之。〤即古文五字。至丅、 、丅、丅,则汉已来已用为数字,王莽十布中之中布六百,壮布七百,弟布八百,次布九百,其六、七、八、九四字作丅、 、丅、丅。然其初实非文字,乃布筭之法也。《左传》“亥有二首六身”,杜注:“亥字二画在上,并三六为身,如算之六。”盖古文“亥“字,其上为二,其身似三丅相并之形(今沇儿钟之“丁亥”,字犹稍似之),故士文伯曰“二万六千六百有六旬也”。杜注所云“如算之六”者“算”乃“筭”字之误。盖自春秋迄魏晋,布筭时皆以二筭,一横在上,一纵在下,以表六之数, 、丅、丅亦然。至变而为今之〦、〧、〨者,则由算位之故,亦自古已然。《孙子算经》云:“凡算之法,先识其位。一纵十横,百立千僵。千十相望,百万相当。”古之运算者,虑数位不明,故以纵横相间,故〡、〢、〣、 ,即一、二、三、亖之纵,〦、〧、〨即丅、 、丅之横也。 、丅二字因用算较多,故后别以〤代 ,而别造〥字,〥字亦由篆书 字出。若〤上加 ,以代丅字,当由后世所增,其变化之迹,今日犹可想象得之。

呼黑为青

今北方人呼黑为青。案《礼器》云:“三代之礼一也,民共由之。或素或青,夏造殷因。”郑康成注:“素尚白,青尚黑者也。变白黑言素青者,秦二世时赵高欲作乱,或以青为黑,黑为黄,民言从之,至今语犹存也。”则呼黑为青,已始于秦末矣。

共饭之俗

古者行礼时,俎豆之属皆各荐诸其位,无相共者,唯饭器或共之,《曲礼》云“共饭不泽手”是也。至魏晋间犹有此俗。《孙子算经》有一题云:“今有妇人河上荡杯,津吏问曰:‘杯何以多?’妇人曰:‘家有客。’津吏曰:‘客几何?’妇人曰:‘二人共饭,三人共羹,四人共肉,凡用杯六十五,不知客几何。’”考此书又有一题云:“今有佛书十九章,章六十三字。”则作者必在东汉之后。又《张邱建算经序》已称夏侯阳之“方仓”、孙子之“荡杯”,则其人又在邱建之前,则孙子盖汉晋间人也,可知此时犹有共饭之俗。

茶汤遣客之俗

今世官场,客至设茶而不饮,至主人延客茶,则仆从大声呼“送客”矣。此风自宋时已然,但用汤而不用茶耳。朱彧《萍洲可谈》云:“今世俗客至则啜茶,去则啜汤。汤取药材甘香者屑之,或凉或温,未有不用甘草者,此俗遍天下。辽人相见,其俗先点汤,后点茶。”宋无名氏《南窗纪谈》亦云:“客至则设茶,欲去则设汤,不知始于何时。然上自官府,下至闾里,莫之或废”云。行之既久,遂以点汤为遣客之用。观宋人说部所记遣客事,如王铚《默记》纪石曼卿之于刘潜,魏泰《东轩笔录》记陈开之于胡枚,王巩《随手杂录》自记见文潞公事,无不然。元郑光祖《王粲登楼》杂剧载遣客事亦曰“点汤”。今日既不用汤,乃以茶遣客,则又与辽俗近矣。以茶汤款客,自唐已然,虽宫禁亦用之。王建《宫词》云:“延英引对碧衣郎,江砚宣毫各别床。天子下帘亲考试,宫人手里过茶汤。”唐制六品以下服绿,碧衣郎六品以下之官犹赐茶汤,则大臣可知矣。宋制亦然。叶梦得《石林燕语》:“讲读官初入,皆坐赐茶。唯当讲,官起就案立,讲毕复就座,赐汤而退。侍读亦如之。盖乾兴之制也。”蔡绦《铁围山丛谈》亦云:“国朝仪制,天子御前殿,则群臣皆立奏事,虽丞相亦然。后殿曰延和、曰迩英,二小殿乃有赐坐仪。既坐,则宣茶又赐汤,此客礼也。延和之赐坐而茶汤者,遇拜相,正衙宣制才罢,则其人抱白麻见天子于延和。告免礼毕,召丞相升殿是也。迩英之赐坐而茶汤者,讲筵官春秋入侍,见天子,坐而赐茶乃读,读而后讲,讲罢又赞赐汤是也。他皆不可得矣”云云。然宋时臣下赐茶汤者,亦不独宰执、讲官。龚鼎臣《东原录》云:“天禧中,真宗已不豫。一日,召知制诰晏殊,坐赐茶,言曹利用与太子太师,丁谓与节度使,并令出。殊曰:‘是欲令臣作诰词?’上颔之。殊曰:‘臣是知制诰,除节度使等须学士操白麻,乞召学士。’真宗点汤,既起,即召翰林学士钱惟演。”则朝廷之于侍从,亦用是矣。又晁说之《客语》云:“范纯夫每次日当进讲,是日先讲于家,群从子弟毕集,讲终,点汤而退。”则父兄之于子弟,亦用之矣。至南渡后,款客以汤之有无为尊卑。周必大《玉堂杂记》:“淳熙三年十一月八日,必大被宣,草十二日冬祀赦书。黄昏方至院,御药持御封中书门下省熟状来,系鞋迎于中门,同监门内侍一员俱升厅。御药先以熟状授监门,共茶汤讫,先送御药出院,复与监门升厅,受熟状付吏,又点汤送监门下阶,馆之门塾。至六年九月十二日,复被宣,草明堂赦。御药张安中、内侍梁襄相见如仪,唯录事沈楧、主事李师文茶而不汤”云云。此录事、主事殆中书门下省吏,故学士款之如此,其它盖无不兼用茶汤者。今汤废已久,唯昏礼姻娅、翁婿相见,及新年偶一用之。其汤亦用龙眼、枣、栗等,与宋人之屑甘草者异矣。

周邦彦《诉衷情》一阕为李师师所作

曩撰《清真先生遗事》,颇辨《贵耳集》《浩然斋雅谈》所载周清真与李师师事之误。然清真《片玉词》中有《诉衷情》一阕曰:“当时选舞万人长,玉带小排方。喧传京国声价,年少最无量。花阁迥,酒筵香,想难忘。而今何事,佯向人前,不认周郎!”案:玉带排方乃宋时乘舆之服,亲王大臣赐玉带者,以方团别之,复加佩玉鱼、金鱼。且有宋一代,大臣及外戚之赐玉带者不过数十人。其便服玉带,虽上下通用,然不知倡优何以得服此。且用排方,与天子无别,颇疑此词为师师作矣。案:师师曾赐金带,见于当时公牍。《三朝北盟汇编》:靖康元年正月十五日圣旨:“应有官无官诸色人曾经赐金带,各据前项所赐条数自陈纳官。如敢隐蔽,许人告犯,重行遣断。”后有尚书省指挥云:“赵元奴、李师师、王仲端曾经祗候倡优之家,曾经赐金带者,并行陈纳。”《老学庵笔记》亦言,朱勔家奴数十人皆服金带。宋制亦三品以上方许服金带,乃倡优、奴隶皆得此赐,则玉带排方或出内赐,亦未可知。僭滥至此,真《五行传》所谓服妖者矣。

书《宋旧宫人诗词》《湖山类稿》《水云集》后

周密《浩然斋雅谈》载王夫人所作《满江红》词及文文山、邓中甫和作,其词人人能道之,独不详夫人为何如人。案世传《宋旧宫人诗词》一卷云:“昭仪王清惠,字冲华。”汪元量《水云集》《湖山类稿》亦屡有与昭仪赠答之作,其人《宋史·后妃传》失载,唯《江万里传》云:“帝在讲筵,每问经史疑义及古人姓名,贾似道不能对,万里从旁代对。时王夫人颇知书,帝常语夫人以为笑。”则夫人乃度宗嫔御,陈世崇《随隐漫录》云:“会宁郡夫人昭仪王秋儿、顺安俞修容、新兴胡美人、永阳朱梅儿、资阳朱春儿、高安朱夏儿、南平朱端儿、东阳周冬儿(中略),皆上所幸也。初,东宫以春、夏、秋、冬四夫人直书阁为最亲,王能属文为尤亲。虽鹤骨癯貌,但自上即位后,批答画闻,式克钦承,皆出其手。然则王非以色事主,度皇亦悦德者也。”则夫人在度宗朝已主批答,及少帝嗣位,谢后临朝,老病不能视事,夫人与闻国政,亦可想见。故入元之后,元人侍足有殊。汪水云诗:“万里修途似梦中,天家赐予意无穷。昭仪别馆香云暖,手把诗书授国公。”其礼遇几亚于谢、全二后。厥后全太后为尼,夫人亦为女道士,亦以其与宋室至亲故也。

宋之盛时,政事悉由三省。熙宁以后,用人行政,间用内批。南渡稍戢,宁宗后复盛,且多假手于人。《宋史·韩侂胄传》:“刘㢸谓侂胄曰:‘赵相欲专大功,君恐不免岭海之行矣。’侂胄愕然,因问计。㢸曰:‘唯有用台谏耳。’侂胄问:‘若何而可?’弼曰:‘御笔批出是也。’侂胄悟,即以内批除所知刘德秀为监察御史。”《四朝闻见录》言:“陈岘召试学士院日,对策言帝王号令不可轻出,倘不经三省施行,径从中下,外示独断,内启倖门,祸患将伏于中而不自知。时侂胄已居中用事,假御笔以窃朝权,故岘及之。”侂胄既诛,则主之者为杨皇后。《闻见录》又云:“开禧间,慈明赞宁皇诛韩侂胄,出御批三。”又云:“初时御笔皆侂胄矫为,及是皆慈明所书。”后史弥远专政时,与杨后比周,其故可知。及理宗朝亦掌以嫔御。《浩然斋雅谈》载张枢穆陵时《宫词》,其一曰:“紫阁深严邃殿西,书林飞白揭宸奎。黄封缴进升平奏,直笔夫人看内折。”则自宁、理以来相承如此,不自王夫人始矣。至咸淳以后,内批御笔几与内外则并行,如《咸淳遗事》所载,或用骈俪作制诰体,疑非宫人所能为。又是时如赐外臣批答、斋醮青词等,向宜学士院撰文者,宋人内制集中皆有此等文字,亦往往假手佞倖。如《随隐漫录》载其父陈藏一撰姑苏守臣进蟹批答,及太乙明烟祈晴设醮青词等。此事为理宗或度宗朝事虽不可知,然可知当时内批兼出佞倖,不但掌以嫔御。宋政不纲,至此极矣。

宋禁中以宫人直笔,自南渡已然。周必大《玉堂杂记》:“禁中以锁院为重。淳熙三年九月三日,中书进熟状,魏王恺、恩平郡王璩、永阳郡王居广并加食邑,食实封,只乞降付院草制。内夫人失于详阅,宣锁程直院。明日,告庭如式。又明日,内批付密院,典字直笔吴庆庆降充紫霞帔,不令供职。主管大内公事庆国淑懿夫人刘从信降两字夫人,盖惩其误也。”如此,则直笔夫人所掌乃承宣之事,与批答画闻无与。此事固始于宁、理之后,宋之盛时断无此制。以事关宋故颇钜,故因王夫人事而及之。

世传《宋旧宫人诗词》乃王夫人以下十四人送汪水云南归,以“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分韵赋诗,其实乃伪书也。水云《湖山类稿》卷三有《女道士王昭仪仙游词》,南归之诗悉在其后,则昭仪之死,在水云未归之时,不得送水云之归也。谢皋羽《续琴操序》谓:水云之归,“旧宫人会者十八人,酾酒城隅与之别。”不云赋诗,人数亦不与《旧宫人诗词》合。且十四绝句若出一手,疑元明间人据谢皋羽《续琴操序》而伪撰者也。

南宋帝后北狩后事,《宋史》不详,唯汪水云《湖山类稿》颇可概见,足补史乘之阙。《元史·世祖纪》:“至元十九年十二月乙末,中书省臣言:‘平原郡公赵与芮、瀛国公赵显、翰林直学士赵与票,宜并居上都。’帝曰:‘与芮老矣,当留大都,余如所言。’继有旨,给瀛国公衣粮发遣之,唯与票不行。”案:是时谢、全二太后尚存,且谢太后年正七十,若中书有北遣之议,世祖于福王与芮尚怜其老,不容于谢后无言,盖尚留大都也。全太后后为尼正智寺而终,亦当在大都。唯据《湖山类稿》,则水云与王昭仪实从少帝北行。《类稿》卷二有《出居庸关》一首、《长城外》一首、《寰州道中》一首、《李陵台》一首、《苏武州毡房夜坐》一首、《居延》一首、《昭君墓》一首、《开平雪霁》一首、《天山观雪王昭仪相邀割驼肉》一首、《草地》一首、《开平》一首、《草地寒甚毡帐中读杜诗》一首、《阴山观猎和赵待制回文》一首,共十三首,皆上都之作。中有《王昭仪相邀割驼肉》云云,则昭仪亦在遣中,盖是时少帝年才九岁,谢、全二后未行,昭仪自不能不往。观于香云别馆手授诗书,则少帝教养之职,昭仪实任之。则其从行自不待言。又此十三首中有《和赵待制回文》,此赵待制当即赵与票。《世祖纪》谓“唯与票不行”,“与票”当为“与芮”之误。世祖怜与芮年老,而于与票无言,不应卒遣与芮而留与票。此在上都之赵待制,其为与票明甚。其翰林直学士与待制皆入元后之官。《元史·百官志》翰林院官有承旨、侍读学士、侍讲学士、直学士、待制等,直学士与待制均翰宛之官,因此歧误,亦未可知。又《水云集》另有《酬方塘赵待制见赠》一首,末云“吾曹犹未化,烂醉且穹庐”,亦系塞外之作。合此数诗观之,则从上都者殆为与票,福王实未尝行也。此为至元十九年事,至廿二年而谢太后殂,廿五年而少帝学佛法于吐蕃。唯全太后为尼,王昭仪为女道士,与福王与芮及昭仪之死,其时皆无可考,要皆在水云南归之前,故均有诗在集中。至水云南归,则在至元廿八年,有《南归对客》一诗可证,所谓“北征十三载”是也。由是观之,不独《宋旧宫人诗词》为伪书,即瞿佑《归田诗话》所载少帝送水云南归诗,所谓“黄金台下客,底事不思家。归问林和靖,寒梅几度花”,一若少帝此时尚居大都者,可谓拙于作伪矣。

少帝入吐蕃后事,史无所言,唯元明间盛传元顺帝为宋少帝之子,至国朝全谢山诸人犹主此说。初疑此乃南宋遗民不忘故国者所为,后读释念常《佛祖通载》,乃知其不然。《通载》纪至治三年四月,赐瀛国公合尊死于河西。按:元之待南宋,较待金人为优。少帝入元,历世祖、成宗、武宗、仁宗、英宗五朝。其降元之岁,为至元十三年,年六岁。十九年徙上都,年十二岁。二十五年学佛法于吐蕃,年始十八。至治三年赐死于河西,年五十三。而顺帝之生,适当前此三年,元不杀之于在大都之时,而杀之于入吐蕃为僧之后;不杀之于少壮之时,而杀之于衰老之后,此事殆非人情。以事理推之,当由周王既取顺帝母子,藉他事杀之以灭口耳。又顺帝之母乃迈迪氏,生顺帝后,亦未几而殂,其中消息可推而知。时周王以武宗嫡长失职处边,以顺帝之生有天子瑞,因取为己子,正如魏豹取薄姬故事,亦不足怪。元念常之书,谢山未见,他人亦从未引此,然此事实为谢山诸人添一左证,不独为宋室三百二十年之结局也。

汪水云以宋室小臣相随北徙,侍三宫于燕邸,从幼主于龙荒。其时大臣如留梦炎辈当为愧死,后世多以完人目之。然中间亦为元官,且供奉翰林,其诗俱在,不可诬也。《水云集》中有《初庵傅学士归田里》一首云:“燕台同看雪花天,别后音书雁不传。紫阁笑谈为职长,彤闱朝谒在班前。”云“为职长”“在班前”,则汪似曾为学士属官。又南归后《答徐雪江》云:“十载高居白玉堂,陈情一表乞还乡。孤云落日渡辽水,匹马西风上太行。行橐尚留官里俸,赐衣犹带御前香。只今对客难为答,千古中原话柄长。”云“十载高居白玉堂”,亦指翰宛也。又《湖山类稿·北岳降香呈严学士》以下二十五首,皆水云奉勅降香途中所作。案《元史·世祖纪》,每岁以正月遣使代祀岳渎后土,唯至元二十一年独详,云“遣蒙古官及翰林官各一人祠岳渎后土”,则代祀官例遣翰林,不知年年如此否。严学士即翰林官,水云殆以属官从行。然观其诗意,不似属官之词,或严为蒙古官而汪为翰林官欤?故其诗曰:“同君远使山头去,如朕亲行岳顶来。”则水云在元颇为贵显,故得橐留官俸,衣带御香。即黄冠之请,亦非羁旅小臣所能,后世乃以宋遗民称之,与谢翱、方凤等同列,殊为失实。然水云本以琴师出入宫禁,乃倡优、卜祝之流,与委质为臣者有别。又其仕元,或别有所为。但即其诗与人论之,有宋近臣中一人而已。

赵子昂

文人事异姓者,易代之际往往而有,然后人责备最至者,莫如赵子昂。元僧某题子昂书《归去来辞》云:“典午山河半已墟,搴裳宵逝望吾卢。翰林学士宋公子,好事多应醉里书。”虞堪胜伯题其《苕溪图》云:“吴兴公子玉堂仙,写出苕溪似辋川。回首青山红树下,那无十亩种瓜田。”周良右题其画竹则云:“中原日暮龙旗远,南国春深水殿寒。留得一枝烟雨里,又随人去报平安。”沈石田题其画马则云:“隅目晶荧耳竹披,江南流落乘黄姿。千金千里无人识,笑看胡儿买去骑。”王渔洋题其画羊则云:“南渡铜驼犹恋洛,西来玉马已朝周。牧羝落尽苏卿节,五字河梁万古愁。”诸家攻之不遗余力,而虞胜伯一绝,温厚深婉,尤为可诵。虽然,褚渊、王俭,彼何人哉!如赵王孙者,犹其次焉者矣。

诏书征聘处士

诏书征聘处士,后汉多有之,唐宋以后颇不多见。唯宋太祖征种放一诏见于《宋史》放本传,元太祖征邱处机一诏见《长春真人西游记》耳。顷翻阅明人文集,得二诏书。一杜敩《拙庵集》首有《初召敕符》云:“谕山西潞州壶关县儒士杜敩:昔之驭宇内者,无倖位,无遗贤,致时和而世泰。盖由善备耳聪目明之道,所以士仁者乐从其游,辅之以德,间有非哲者处于民上,则倖位、遗贤亦备矣。今朕才疏,迷圣道之良宗,是致贤隐善匿,民未康,世未泰。今尔博学君子,齿有年矣,符到若精力有余,则策杖来朝,果可作为,加以显爵,与朕同游。故兹敕谕。”下二行中间用宝,一云“宙字六十四号”,一云“洪武十三年五月二十九日”。又附载《召宋讷敕符》曰:朕君天下十有三年矣,意野无遗贤,虽夙夜孜孜以求贤,贤何弗至?今四辅官杜敩抱忠为国,举所知宋讷才堪任用。符到之日,有司礼送赴京,以称朕意焉。”又史鉴《西村集》首有成化十六年八月征聘诏文曰:“朕承丕绪,用人图治,亦有年矣。永唯劳于求贤,然后成无为之治;乐于忘势,乃能致难进之英。闻尔处士沈周、史鉴沈酣经史,博洽古今,蕴经纬之远猷,抱君民之宏略。顾乃遁迹邱园,不求闻达。朕眷怀高谊,思访嘉谟,兹遣使征尔赴用,隐期同德,出宜汇征,以副朕翘企之意”云。则明代征聘,尚下诏书。其后鲁王监国九年,征贡生朱之瑜亦尚用敕书,其书今载《舜水集》首。而《拙庵》《西村》二集世所罕见,故备录之。又案,石田翁与史明古同征,《明史》本传不纪其事,今乃得之明古集中。石翁卒于正德四年,年八十四,则是时年五十一矣。

毛西河命册

十余年前,扬州骨董铺有毛西河先生命册,乃康熙戊寅年推算者,推命人为京口印天吉。先生时年七十六,生于明天启三年癸亥十月初五日戌时,其八字为癸亥壬戌壬戌庚戌。后附其姬人命册,年三十三岁,为丙午正月十六日子时生,其八字为丙午庚寅丁酉庚子,其人殆即曼殊也。推命者谓先生于八十八岁当卒,过是则当至九十四。先生首书其上曰:“时至即行,不须踌躇。但诸事未了,如何如何?”老年畏死,乃有甚于少壮者,殊可一哂。然先生竟以九十四岁卒,亦奇矣。

士人家蓄声伎

士人家蓄声伎,且应他人之招,其风盖始于杨铁崖。铁崖出避,以家乐自随,故时人作诗讥之曰:“如何一代杨夫子,变作江南散乐家。”明中叶后,尚有此风,如何元朗、屠长卿辈皆有声伎皆是也。沿及国初,此风尤盛。尤西堂《钧天乐传奇·自序》:“丁酉之秋,薄游太末,阻兵未得归,逆旅无聊,漫填词为传奇,率日一曲,阅月而竣,题日《钧天乐》。家有梨圈,归则授使演焉。适山阴姜侍御还朝,过吴门,函索予剧”云云。则此种家乐,实应外人之招,盖当时所谓名士者,其资生之道如此。此外如查伊璜等亦然。至李笠翁辈,乃更不足道矣。

《日知录》中泛论多有为而发

顾亭林先生《日知录》中泛论亦多有为而发,如“自古以文辞欺人者莫如谢灵运”一节,为钱牧斋发也;“稽绍不当仕晋”一则,为潘稼堂发也。

钱牧斋

冯已苍《海虞妖乱志》写明季士大夫之诪张贪乱,几于“燃犀烛牛渚,铸鼎像魑魅”,实代之奇作也。书中于钱牧斋无一恕词,且亦不满于瞿忠宣。已苍虽牧翁门人,然直道所存,亦不能为之讳也。观此书,则牧斋乙未后之事乃其固然,毫不足异。其为众恶所归,又遭文字之禁,乃出于人心之公,非一朝之私见。尤可笑者,嘉道间陈云伯为常熟令,修柳夫人墓,牧斋冢在其侧不过数十步,无过问者。时钱梅溪在云伯幕中,为集苏文忠书五字,曰“东涧老人墓”,刻石立之,见者无不窃笑。又吴枚庵《国朝诗选》以明末诸人别为二卷附后,其第一人为彭㧑字谦之,常山人。初疑无此姓名,及读其诗,皆牧斋作也。此虽缘当日有文字之禁,故出于此。然令牧斋身后与羽素兰同科,亦谑而虐矣。

柳如是

顾云美苓自书所撰《河东君传》,前有河东君初访半野堂小像,作男子装束,亦云美所摹。墨迹藏唐风楼罗氏,世罕知其文者,故备录之。传云:“河东君者,柳氏也,名隐,更名是,字如是。为人短小,结束俏利,性机警,饶胆略,适云间孝廉为妾。孝廉能文章,工书法,教之作诗写字,婉媚绝伦。顾倜傥好奇,尤放诞,孝廉谢之去。游吴越间,格调高绝,词翰倾一时。嘉兴朱治憪为虞山钱宗伯称其才,宗伯心艳之,未见也。崇祯庚辰冬,扁舟访宗伯,幅巾弓鞋,着男子服,口便给,神情洒落,有林下风。宗伯大喜,谓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耑国士名姝之目。留连半野堂,文讌浃月,越舞吴歌,族举递奏,香奁玉台,更唱迭酬。既度岁,与为西湖之游,刻《东山酬唱集》,集中称河东君云。君至湖上,遂别去,过期不至。宗伯使客构之乃出。定情之夕在辛巳六月初七,君年二十有四矣。宗伯赋前七夕诗,要诸词人和之。为筑绛云楼于半野堂之后,房栊窈窕,绮疏青琐。旁龛古金石文字、宋刻书数万卷,列三代、秦汉尊彝环璧之属,晋、唐、宋、元以来法书名画,官、哥、定、汝、宣、成之甆,端溪、灵璧、大理之石,宣德之铜,果园厂之髹器,充物其中。君于是乎俭梳靓妆,湘帘棐几,煮沈水,斗旗枪,写青山,临墨妙,考异订讹,间以调谑,略如李易安在赵德甫家故事。然颇能制御宗伯,宗伯甚宠惮之。乙酉五月之变,君劝宗伯死,宗伯谢不能。君奋身欲沈池水中,持之不得入。其奋身池上也,长洲明经沈明抡馆宗伯寓中见之。而劝宗伯死,则宗伯以语兵科给事中宝丰王之晋,之晋语余者也。是秋,宗伯北行,君留白下。宗伯寻谢病归。丁亥三月,捕宗伯亟,君挈一囊从,刀头剑铓中,牧圉饘橐惟谨。事解,宗伯和苏子瞻《御史台寄妻韵》,赋诗美之,至云‘从行赴难有贤妻’,时封夫人陈氏尚无恙也。宗伯选列朝诗,君为勘定《闺秀》一集。庚寅冬,绛云楼不戒于火,延及半野堂,向之图书玩好略烬矣。宗伯失职,眷怀故旧,山川间阻,君则‘知子之来之,杂佩以赠之;知子之顺之,杂佩以问之’。有《鸡鸣》之风焉。久之不自得,生一女。既昏,癸卯秋,下发入道。宗伯赋诗云:‘一翦金刀绣佛前,裹将红泪洒诸天。三条裁制莲花服,数亩诛锄䆉稏田。朝日瘦铅眉正妩,高楼点黛额犹鲜。横陈嚼蜡君能晓,已过三冬枯木禅。’‘鹦鹉疏窗青语长,又教双燕话雕梁。雨交澧浦何曾湿,风认巫山别有香。初着染衣身体涩,乍抛稠发顶门凉。萦烟飞絮三眠柳,飏尽春来未断肠。’明年五月二十四日,宗伯薨。族孙钱曾等为君求金,要挟蜂起,以六月二十八日自经死。宗伯子曰孙爱及婿赵管为君讼冤,邑士大夫谋为君治丧葬。宗伯门人顾苓曰:‘呜呼!今而后宗伯语王黄门之言,为信而有徵也。’宗伯讳谦益,字受之,学者称牧斋先生,晚年自号东涧遗老。甲辰七月七日,书于真孃墓下。”后有“顾苓”及“顾八分”二印。

罗叔言参事跋其后曰:“顾云美撰《柳蘼芜传》并画像真迹,乙巳冬得之吴中。传载蘼芜事实甚详,其劝虞山死国难,至奋身池水中以要之,凛凛有烈丈夫风。虞山竟不为感动,真所谓心死者也。吴人某所著《野语秘汇》述虞山被逮时,河东君先挈重贿入都赂当道,乃得生还,其权略尤不可及,可谓奇女子矣。传中记蘼芜初归云间某孝廉为妾,殆先适陈卧子,为他纪载所未及。其归虞山在明亡前三年,时年二十四。至癸卯下发,年四十有六。逾年而值家难。云美此传作于致命后数日,婉丽悱恻,绝似易安居士《金石录后序》,于蘼芜表章甚力,而于虞山则多微词。可见公论所在,虽弟子不能讳其师,深为虞山悲矣。此册传世二百余年,楮墨完好,殆蘼芜之风流节概,彼苍亦不忍泯灭之耶?光绪丁未三月,上虞罗振玉刖存父。”又云:“传载虞山言‘天下风流佳丽,独王修微、杨宛叔与君鼎足而三,何可使许霞城、茅止生耑国士名姝之目’云云。考《列朝诗集》,王修微名微,广陵人,号草衣道人,归华亭颖川君。颖川君有声谏垣,抗节罢免,修微有助焉。有《樾馆诗》数卷,又撰《名山记》数百卷。是修微才行,亦蘼芜之匹也。颖川君即许霞城,名誉卿,东林党人,修微依之以老。杨宛叔名宛,归茅止生而阴背之,后为盗所杀。虞山挽茅止生诗:‘白头寂寞文君在,泪湿芙蓉制诔词。’自注云:‘杨宛叔制石民诔词甚工。’又《文瑞楼书目》有杨宛《钟山献》六卷,是宛叔优于文而劣于行,有愧蘼芜、草衣多矣。茅止生名元仪,归安人,著书甚多,见《明史艺文志》。负经世大略,参孙高阳军事,客死辽东。业附记于册尾,刖存又记。”癸丑秋日,于唐风楼见此册并二跋,录之。

黄道周手书诗翰

上虞罗氏藏黄石斋先生手书诗翰六种,共近体诗二十首。

其一云:

熙朝真气古洪濛,十二圣人述作同。

开辟自当元始运,正删未藉圣人功。

知将弓马安天下,谬采诗书慰日中。

峄泗余风看不绝,明明浮磐与孤桐。

四百陈符陋太元,萝图准在圣人前。

斋心研几宁论月,曝背暄光不计年。

入纬文梭通歧女,破董逸响上朱弦。

清时顾盼成无据,裹革工夫事韦编。

平成何日得樵渔,塞道横流未廓如。

尧警到天真欲漏,禹功着手只荷锄。

稻粱尽处消凫雁,钟鼓频年送鶢鶋。

不信缺斨同沐浴,备然引涕自修书。

梦持丹漆屡南行,洴澼依然滞管城。

主圣岂资经史力,道荒聊倩古人耕。

好鎚玉矢为瘢药,不比钟声自瓦鸣。

莫诵《权舆》偷一叹,申辕个是鲁诸生。

偶对经书作,寄雪堂先生教。黄道周。

其二云:

精诚谁似尔?干竭一身存。

裹革虽吾志,还山却主恩。

半弦开石虎,千仞堕崖猿。

君处能无恙,谈经且在门。

合体难分痛,剖肝非旧时。

人当天不泰,家共友仳离。

栋压青松恨,崖倾朽石知。

请看匣底剑,快于担头丝。

悟道唯顽石,离群合采真。

不应惭不义,无患到无身。

风气疏龙血,灯华结鬼燐。

相将天等事,莫断藕丝春。

心许知无怨,穷途未倒行。

晴阴随小鸟,毒痛共苍生。

故事经开眼,后人别点睛。

江河日月计,岂有不澄清。

江上别杨玑部太史先生。七月朔日,弟道周顿首,书于仪真舟中。

其三云:

敛著惭高手,移薪惜热肠。

冰蝇初割席,石燕乍摧床。

我得舍生法,人贻入定方。

弓刀动丝竹,合证古灵光。

忘鱼良足贵,丧狗欲依谁?

有道平簪带,无家诉扊扅。

天搜铛底饭,客寄剑头炊。

醴酒传经日,行藏共此时。

癯遁能清啸,荣途见雅舂。

旧冠谁得度,扁带若为容。

蹙国尽元菟,良师恣赤松。

惊心非一事,早晚又秋蛩。

柳下昔何愧,苏门今始悬。

微飔犹偃木,涓水动滔天。

鹿命推车后,蟾魂破镜前。

合推煅灶火,烧却祖生鞭。

江上八诗,怀玑翁道丈,时齿痛不可忍,又当换小舟入邗沟,草草见意而已。七月朔日,弟道周顿首。

其四云:

世道依稀在,名流风教齐。

岑牟天覆被,蒯屨鬼提携。

半世鱼虾市,微通桃李蹊。

明河数滴雨,尽洒大江西。

岂不乐兹土,已怀礼树忧。

凤衰无览下,麐怪得幽求。

药裹惭干禄,薪担惜反裘。

到头多罪过,不在此离愁。

清昼无逃雨,遁荒岂素心。

似逢开阔网,亦有失前禽。

惊鸟虚弦落,余鱼半壑寻。

悠悠看楚水,兰芷到于今。

江湖未逼促,愧仰独吾生。

主意宽青史,天心急太平。

避秦迷去路,报国惜孤行。

所愧莼鲈福,偏归老步兵。

江上急征,别玑部老先生,并谢初士、西珮、从之、达生诸兄正。凡并前作八首。七月朔日,弟道周顿首。

其五云:

浮云日出几时无,刬却华峨天外图。

身自檀弓开物始,人从细节想侏儒。

屠龙已尽千金技,弹雀未轻明月珠。

垂老不资朋友力,山行聊得紫藤扶。

东南在处有柑鹂,莫信莲舟百丈齐。

半榻命圆供梦鹿,一经未火足醯鸡。

已翻秋水帘薜路,不借春风桃李蹊。

向道匡庐松子好,避人幕府又江西。

小作奉呈足庵老先生尊鉴。漳浦黄道周。

其六云:

似尔人宜邱壑间,何当缒绝又扶攀?

牛軥已失东西路,鸟翮未翻大小山。

不信精诚轻水火,偏从楯锧觅安闲。

射声诸骑休摇手,七获丈夫旧闭关。

七尺难停箭上弦,马头安得稳周旋。

御芦队里甘臣仆,破冢帆中识长年。

闭户谁知龙正斗,幽人定与虎同眠。

悬崖在处堪垂手,不独荒台北斗边。

砀山道中遇诸悍子,身为探马,以先缇骑,偶作供士彦兄丈一粲。黄道周。

后有冯伯云《跋》曰:“余在闽中所见石斋先生真迹甚夥,未有如是卷之绝妙者,所题年月出处,按之《全集》并合,又何疑耶?嘉禾后学冯登府记。”

按:此二十首,唯“别杨玑部”诗前八首及“砀山道中遇诸悍子”二首见集中,余皆失载。以《明史》及先生《年谱》考之,当为崇祯十三年就逮时所作。玑部即杨职方廷麟,集本作“杨机部”,吴梅村《诗话》亦云“杨廷麟字伯祥,别字机部”,此手迹作“玑”当不误,或用字异也。案先生年谱,崇祯十三年江西巡抚解公学龙荐先生,而逮命遂下。先生闻报,即于五月二十三日辞墓就道。时缇骑尚在南昌,先生中夜出门,匍匐至水口,挥手以谢同人。及至南昌开逮,诸子依依不去,欲同北上,先生毅然挥之。至砀山道中遇警,身先缇骑得过,以七月末旬至京云云。此两册中“别杨玑部”十二诗,皆署七月朔日,其时正由江入邗沟,殆在就逮之时。自扬州至京二十余日,亦与旅程合也。集中“别杨玑部”诗十三首,五首与此异。“砀山道中遇警身先缇骑得过寿张”十首,此仅书其二,皆此年作。至“浮云日出”二律,当在贬江西按察使照磨之后。至“偶对经书”四律,则时代无可考矣。又据《年谱》,则先生虽贬江西,未尝之官,而巡抚解学龙乃以所部官荐之。及永戍广西,在途中半载,及江西境而即召还,而《明史》本传乃谓戍已经年。本传记召还奏对语,而《年谱》并不记其入京,颇多抵牾,疑本传误也。

内府所藏王右军《游目帖》

内府所藏王右军《游目帖》,曾刻于《三希堂法帖》卷一,后以赐恭忠亲王。庚子之乱,为日本人安达万藏所得,今岁始于京都兰亭会见之。其纸极薄,似六朝写经用纸,与唐人所用麻纸、楮纸不同。其中唐人印记,有太宗“贞观”小玺、钟绍京“书印”二字印。宋印则有太宗“淳化”小玺,高宗“寓意”小玺,“绍兴”半玺,“内府珍藏”半印,“御书”半印,“河东薛氏”印,“绍彭”“道祖”二印,“唐氏妙迹”半印,“游远卿图书”印,“邕里”半印。然则此帖为右军真迹与否虽不敢知,然要为贞观内府之藏与《十七帖》中《游目帖》之祖本,则可信也。卷首有高宗纯皇帝手书“得之神功”四大字,后有魏泰、马玘二观款,及明郑柏录方正学《跋》,并徐朗白一《赞》一《跋》。《三希堂帖》仅刻方《跋》,而徐氏一《赞》一《跋》并未刻。然徐语较方《跋》尤能得此帖之要领,故亟录之。其《赞》曰:“书法至晋,体备前规。专美大成,绝伦于羲。畴能方驾,过钟迈芝。焕若神明,誉重当时。墨为世宝,异代同师。梁唐争购,博访无遗。兵火屡变,造物转移。民间剩迹,尽入宋帷。阁帖胪列,真为纷披。元章刊误,始正临池。抚兹《游目》,别有神奇。非廓非填,枯毫脱皮。冷金古纸,松烟凤脂。行草兼挚,八法并施。龙跳虎卧,智果不欺。详考印识,薛氏长宜。绍彭、道祖,首尾参差。贞观、淳化,吉鉴在兹。一符半印,世远难窥。绍兴小玺,俨然四垂。宋末元初,流传阿谁?浦江郑氏,世守于斯。嗟余衰朽,何幸得窥。百计巧访,一朝得之。维彼定武,石上画锥。子固霅水,性命是期。况乎真迹,出以天倪。翩翩神彩,古香盈眉。精妙既合,心手俱夷。天下至宝,清閟首推。宝晋墨王,品定永持。神倾《裹鲊》,气压《送梨》。匣逗袭灵,光怪陆离。卿云景曜,到处相随。崇祯壬午重九前,小清閟主者朗白父徐守和识。”又《跋》曰:“此《游目帖》初入奁时,霾斑糊驳,掩采埋光,虽印识累累,眯目难辨。及命工装潢,洴澼浮垢,而贞观小玺俨然在第三行‘都’字上间,硃晕沈著,深入纸肤,隐隐不没,直唐弘文馆褚、解二学士校定真迹也。张彦远《法书要录》所载唐文皇购求大王草书三千纸,取其笔迹言语相类,缀粘成卷,缘帖首有‘十七’字,用为帖名,以‘贞观’两字为两小印印之。今此帖具有此印,则其为《十七帖》中之散帙,复何疑哉?夫以岁历稽之,永和至唐贞观历三百有余岁,贞观至我明崇祯又历千一百有余岁。然而古墨未脱,古纸未磨,行间叠痕犹在,则古人珍藏衣带,死生患难与之俱,虽由人护,顾莫为莫致,岂非天哉!癸未秋分,雨窗萧瑟,闭户展观,取《笔陈图》中七条之形势,六种之体裁,合参分究,然后知‘善鉴者不写’非虚语也。呜呼!鉴岂易言哉!抚兹妙迹,有不可以言语形容者焉。其体正而出之以圆机,其气雄而化之以澹韵。郁龙蛇于毫末,讬泉石于远游。接武钟、张,擅一时之绝调,睥睨郗、谢,开百代之师承。遂使咄咄唐摹,瞠乎其后;规规米仿,颦尔其前。则真机气焰,固足以摄伪魄哉!载观贞观小玺,重为题此。岁癸未中秋后四日录出。”朗翁字朗白,名守和,不知何许人,收藏甚富,《三希堂法帖》所刻书有朗翁题跋者不少。余见唐风楼罗氏所藏黄子久《江山清兴图》,浑成淡远,为元画之冠,亦系朗翁故物。然当时及后世,罕知其名者,殊可异也。

取《游目帖》墨本与唐拓《十七帖》刻本校,则刻本清劲有余,而中和之气觉墨本为胜。盖当时解元畏辈皆刻石巨手,兼通书法,不无以己意参入。沈子培方伯《题崔敬邕墓志》诗云“书人墨髓石人参”,不独北朝为然,即唐初亦犹是也。南唐《澄清堂帖》所刻,由重摹本上木,故稍失之瘦弱,而于笔意所得较多。若宋以后刻本,则去之远矣。

姜西溟所藏唐拓《十七帖》

姜西溟所藏唐拓《十七帖》,有吴莲洋先生题五绝句,雍容淹雅,为自来论书者所未有。诗云:“自信张芝雁阵齐,朅来野鹜与家鸡。续得过江书十纸,神明先伏庾征西。”“裴业贞观入贡初,烟霏露结状何如?外人千载犹珍重,不数严家饿隶书。”“日给樱桃子一囊,山川游目乐徜徉。尚平心事谁能识?折简还留种树方。”“角声洒扫已相猜,分郡行人又不材。自是将军多知足,金堂玉室待君开。”“恳灵山前采紫芝,乐遵沧海去无时。仙人游戏皆龙凤,多少儿孙饮墨池。”右军胸襟书法为千古第一,此五诗能状其为人,其书亦冲雅有法度。此帖题识共数十家,均不俗恶。二百年前士大夫文章翰墨,犹可想见。乾嘉以后,学术虽盛,而翰墨已不足观。况在今日,可以观世变矣。

智永书《真草千字文》墨迹

日本小川简斋藏智永书《真草千字文》墨迹,盖当时所书八百本之一,行款与关中石本相同。其行笔全用右军家法,而往往有北朝写经遗意。盖南朝楷书真迹今无一存,存者唯北朝写经耳。一时风气如此,不分南北,若以稍带北派疑之,犹皮相之论也。

叶石林《避暑录话》多精语

叶石林《避暑录话》中多精语。其论人才曰:“唐自懿、僖以后,人才日削,至于五代,谓之空国无人可也。然吾观浮屠中乃有云门、临济、德山、赵州数十辈人,卓然超世,是可与扶持天下,配古名臣。然后知其散而横溃者,又有在此者也”云云。此论天下人才有定量,不出于此则出于彼,学问亦然。元明二代,于学术盖无可言,至于诗文,亦不能出唐宋范围,然书画大家接武而起。国朝则学盛而艺衰。物莫能两大,亦自然之势也。古代事业,代各不同,而自后世观之,则其功力价值往往相等。质力常住,不独物理焉然,人心之用,盖亦有之。然能利用一世之心,使不耗于唐牝,则其成就必有愈于前世者矣。

国朝学术

国朝三百年学术启于黄、王、顾、江诸先生,而开乾嘉以后专门之风气者,则以东原戴氏为首。东原享年不永,著述亦多未就者。然其精深博大,除汉北海郑氏外,殆未有其比。一时交游门第亦能本其方法,光大其学,非如赵商、张逸辈但知墨守师说而已。戴氏《礼》学虽无成书,然曲阜孔氏、歙金氏、绩溪胡氏之学皆出戴氏。其于小学亦然,书虽未就,而其“转注假借”之说,段氏据之以注《说文》,王、郝二氏训诂音韵之学亦由此出也。戴君《考工记图》未为精核,歙县程氏以悬解之才,兼据实物以考古籍,其《磬折古义》《考工创物小记》等书,精密远出戴氏之上。而《释虫小记》《释草小记》《九谷考》等,又于戴氏之外,自辟蹊径。程氏于东原虽称老友,然亦同东原之风而起者也。大抵国初诸老根柢本深,规模亦大,而粗疏在所不免。乾嘉诸儒亦有根柢,有规模,而又加之以专,行之以密,故所得独多。嘉道以后,经则主今文,史则主辽金元,地理则攻西北,此数者亦学者所当有事。诸儒所攻,究亦不为无功,然于根柢规模,逊前人远矣。戴氏之学,其段、王、孔、金一派犹有继者,程氏一派则竟绝焉。近唯吴氏大澂之学近之,然亦为官所累,不能尽其才。唯其小学,所得则又出程氏之上,亦时为之也。

《海上流人录》征事一启

辛、壬以后,天津、上海、青岛各地为士大夫流寓渊薮,兴化李审言详拟《海上流人录》,比见其征事一启,文章尔雅,录之如左曰:“自古易姓之际,汹汹时时,久而不定,人士转徙,逃死无所。从凤之嬉,甘去邦族;秣焉之歌,且恋邱墟。各有寄焉,理致非一。至于交州奔迸,犹为南土之宾;辽海栖迟,不坠西山之节,抑又尚矣。若夫变起仓卒,命在翲忽,指武陵为仙源,履仇池如福地。息肩救颈,姑缓须臾;对宇连墙,相从太息。今之上海,其避世之渊薮乎?鄙意所趋,约分数类:其有金闺旧彦,草泽名儒,不赴征车,久脱朝籍。丹铅点勘,藉竹素为萱苏;金石摩挱,齐若光于崦景。伯山漆简,系肘如新;子云《元经》,覆瓿不恤。此其一也。亦有赐休投劾,哀郢终芜;微服轻装,近关获济。迹閟熏穴之求,智免据图之请。露车父子,恻怆横流;灵台主人,周旋洛市。又或邱壑独存,觞咏不废。泰山故守,尚事编韦。母氏家钱,日营雕造。朝夕校录,同执苦之诸生;知旧谈谐,助语林之故实。又其一也。复有幼清廉洁,探道渊元,日承长老之言,侧睹君子之论。子真岩石,隐动京师;少游欸段,素高乡里。牛医马磨,自取给于佣书;禽息鸟视,迫偷生于晚岁。修龄名士之操,深拒胡奴;兴公白楼之前,能举先达。此又其一也。悬此三例,思成一书,迹彼诸贤,错如棋峙。或流冗吴会,但署侯光;或往来上党,竞传道士。东西之屋,须就访于司徒;南北之居,难遍寻于诸阮。悲夫!陈迹一移,空名遽尽。墨子不黔之突,难问比邻;宋罕犨对之墙,易迷驺卒。用是仿永嘉流人之名,录海上羁旅。略及辛、壬以还,不涉庚、己以上。谨施条目,准此缕书,异日流传,当厕乙部。不徒巷苞闬出,牵拂相招,越陌度阡,枉存至悉,取断目前,仅同耳学。其或良才不隐,改服匡时,引镜皆明,投袂而起,此自后来期会,未可预陈。须知此录,致四方廉聘之嗟,非九品论人之格也。”

罗振玉《流沙坠简》序

予与罗叔言参事考证《流沙坠简》,近始成书。罗君作序,其文乃类孔仲远《诸经正义序》及颜师古《汉书注序》,兹并录之。曰:“光绪戊申,予闻斯坦因博士访古于我西陲。得汉人简册,载归英伦。神物去国,恻焉疚怀。越二年,乡人有自欧归者,为言往在法都,亲见沙畹博士方为考释,云且板行。则又为之色喜,企望成书,有如望岁。及神州乱作,避地东土,患难余生,著书遣日。既刊定《石室佚书》,而两京遗文顾未寓目。爰遗书沙君,求为写影。嗣得报书,谓已付手民,成有日矣。于是望之又逾年,沙君乃亟寄其手校之本以至。爰竟数夕之力,续之再周,作而叹曰:千余年来,古简策见于世,载于前籍者凡三事焉,一曰晋之汲郡,二曰齐之襄阳,三曰宋之陕右。顾厘冢遗编,亡于今文之写定;楚邱竹简,毁于当时之炬火。天水所得,沦于金源。讨羌遗檄,仅存片羽。异世间出,澌灭随之。今则斯氏发幽潜于先,沙氏阐绝业于后。千年遗迹,顿还旧观。艺苑争传,率土成诵。两君之功,或谓伟矣。顾以欧文撰述,东方人士不能尽窥,则犹有憾焉。因与同好王君静安分端考订,析为三类,写以邦文,校理之功,匝月而竟。乃知遗文所记,裨益至宏。如玉门之方位、烽燧之次第、西域二道之分歧、魏晋长史之治所,部尉曲侯,数有前后之殊;海头楼兰,地有东西之异。并可补职方之记载,订史氏之阙遗。若夫不觚证宣尼之叹,马夫订墨子之文。字体别构,拾洪丞相之遗;书迹代迁,证许祭酒之说。是亦名物艺事,考镜所资。如斯之类,偻指难罄。唯是此书之成,实赖诸贤之力。沙氏辟其蚕丛,王君通其衢街,僧虔达识,知《周官》之阙文,长睿精思,辨永初之年月。予以谫劣,滥与编摩,蠡测管窥,裨益盖鲜。尚冀博雅君子,为之绍述,补阙纠违,俾无遗憾。此固区区之望,亦两博士及王君先后述作之初心也。”

沈乙庵方伯秋怀诗

近时诗人如陈伯严辈,皆瓣香江西,然形貌虽具,而于诗人之旨殊无所得,令人读之索然兴尽。顷读沈乙庵方伯《秋怀》诗三首,意境深邃而寥廓,虽使山谷、后山为之,亦不足过也。

其一曰:

秋叶脱且摇,秋虫吟复喑。

秋宵无旦气,秋啸无还音。

寸寸死月魄,分分析星心。

天人目共明,海客珠方沈。

惇史执简稿,日车还泞深。

寄声寂寞滨,乞我膏肓针。

其二曰:

贵已不如贱,鬼应殊胜人。

搴蓬语庄叟,乘豹招灵均。

荡荡广莫风,悠悠野马尘。

独行靡掣曳,长往无缁璘。

鬼语诗必佳,鬼道苻乃神。

道逢钟葵妹,窈窕千花春。

绝倒吴道元,貌彼抉目瞋。

其三曰:

君为四灵诗,坚齿漱寒石。

我转西江水,不能濡涸辙。

道穷诗亦尽,愿在世无绝。

湛湛长江水,照我十年客。

昔梦沧浪清,今情天水碧。

彻视入沈冥,忘怀阅朝夕。

于第一章见忧时之深。第二章虽作鬼语,乃类散仙。至第三章乃云“道穷诗亦尽,愿在世无绝”,又非孔、孟、释迦一辈人不能道,以山谷、后山目之,犹皮相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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