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涛不住脚地跑了一程,眼前雪花乱飞,直到看见门前两棵大杨树,像穿素的白胡子老人在等待他,才松下心来。穿过冷静的街巷,转到村前,停在小门楼底下。隔着门缝儿,看得见小窗上照满了灯光,映出娘扳动纺车的影子,老人坐在被窝头上纺线哩。
嗡嗡的、低沉的纺车声,传出家庭的温暖,母亲的抚爱。老人们,在故乡的土地上,从黑天到白日,从白日到黑天的劳动着。他拍着门上吊吊儿,看见母亲慢慢地停下纺锤,抬起手背擦了擦眼睛,扬起头喃喃地说:“嗯,有人敲门。”
“这工夫儿有后半夜了。”是父亲的声音,他才打睡梦里醒过来,咕咚的在炕坯上翻了个身,说:“咳!风天雪地,有谁来叫门哪!”
沉了一刻,江涛把嘴对在门缝上,又叫了一声:“娘,是我。”
娘叫起来:“是,有人叫门!像是运涛,那声音甜甜儿的!”
窗户上,显出母亲焦灼的影子。
一说起运涛,勾起父亲凄怆的情绪,叹着气说:“咳,你做梦吧,别惹人难受了,他才回不来呢!”窗上映出父亲伸出两只瘦骨棱棱的大手,摸索着荷包,装上一锅烟,嘟嘟囔囔说:“孩子是娘身上的肉啊!心连心,肉连肉啊!咳!……”烟气刺激着他,一迭连声咳嗽起来。
母亲还在扬起颏儿听着,说:“唔,孩子在监狱里一年啦!人们说,要是遇上大赦,是会出来的……”
哥哥判了无期徒刑,父亲怕母亲难过,不叫告诉她,只说判了十年监禁。有时,她问到,为什么也不来个信?也只说,监狱里管得紧,不准许写信来。她就把平时积下的钱,买了布,做了衬衣、袜子,叫父亲寄去。多年不见运涛,牵碎了娘的心。在那悠长、黑暗的冬夜里,两个老人怀着不同的心情,想念着孩子。江涛想:“父亲一定用被头遮住眼睛,偷偷在流泪。”寒天冰夜,他不想再惊动老人们。可是站了一会,身上冷得竦竦打抖,吃不住劲儿,就又伸出手去,在门吊吊儿上轻轻拍了两下,又转过墙角,喊:“娘,江涛回来了。”
“唔,是有人!”母亲才说伸出手在纺车上拉了一脰线,那脰线没拉完又停住。仄起耳朵,听出是江涛的声音,豁朗地笑了。门声一响,嚓嚓地踩着厚雪走出来。她还不相信自己的耳朵,又急着问:“是谁?”
江涛说:“是江涛,娘!”
门,吱吜的开了。涛他娘看见江涛站在她的眼前,尖声地叫起来:“嘿呀!我儿!你打哪儿来?深更半夜的!”伸手拉住江涛的手,拽进屋里,拿笤帚扫去他身上的雪。雪落在地上,老半天也没化掉。
见江涛回来,严志和翻了个身,趴在被窗口上,抬起头来,笑眯眯说:“呵!有后半夜了吧?天亮了吗?”又扭头看了看,雪光照亮小窗。
涛他娘暗自流下泪来,说:“看,这么冷的天!脱了衣裳睡下吧!”
江涛坐在炕沿上,母亲动手扒鞋子。鞋连袜子冻在一块,扔在地上,咕咚一声响。
涛他娘见孩子受了苦,心里又难受起来,说:“快年下了,你爹早就说,江涛快回来过年了。还给你留着好吃的哪!”
她又想起运涛:那孩子,他也该来个信,嗯!
江涛睡在娘的热被窝里。被上有娘的温暖,有娘血汗的香味。这时,他身子骨儿累得瘫软了,连翻个身,说句话的力气也没有。蜷伏着身子,呼鼾着,齁齁地睡着。严志和心里叨念:今年还没过“腊八儿”就回来了,似乎比往年早了几天。而且是在冰天雪地里赶回来。他想:“一定是有什么紧急的事情。”才说吐口儿问一问,又停住,想:“还是不要惹起她吧,又要想念运涛。”他把脑袋缩进被窝里,翻上倒下,想了一夜。
第二天早晨,母亲早早把饭做熟。坐在江涛头前,轻轻抚摸着他的两颊。看他匀正的脸盘,微闭的眼睛,不由得笑了。见他嘴唇的楞沿上有些苍白,悄悄的凑过去,想亲孩子一下。当她想到,这孩子大了,已长成大人,脸上又麻搭搭不好意思起来。正在犹豫,江涛一下子醒过来,伸开手打个舒展,笑着说:“娘!妈妈!”伸过两条茁壮的胳膊,把娘的手搂在怀里,说:“我可想你哩!”
娘笑着看了看江涛,说:“娘想儿,是真的。儿想娘,是假的。”她又走出去拿穰柴,把江涛的衣服烤上。嘴里念出一首儿歌:“麻野雀,尾巴长,娶了媳妇忘了娘。把娘背到山背后,把媳妇背到炕头儿上。‘媳妇,媳妇,你吃吗?’‘我吃白面饼卷白糖。’‘娘呀娘,你吃吗?’‘我吃秫面饼卷屎克螂。’孩子一有了媳妇,就把娘忘啦!”
江涛说:“我可忘不了你。”
娘说:“你还没娶媳妇哩。起来吧,该吃饭啦。”又眯眯笑着说:“唉!当娘的,就是希罕不够你们,一个个长硬了腿,就跑啦……我先说给你,可不能再去跑那个‘革命’。嗯,你哥哥在监狱里,多咱想起来就像割我的肉。唉,为你哥儿们担多大的心哪,咱不‘革’那个‘命’吧!谁要是愿意欺侮咱,只要不指着咱的名儿,不骂到咱的门上,就别管他。”
江涛说:“不啊,娘,咱不能受一辈子欺侮。”
娘说:“算了吧,别那么大气性。有杀死人的,哪有欺侮死人的?”
娘把饭端到炕桌上。江涛回来,特别搭置了整齐的饭食:白高粱米饭搁上大黄豆,玉蜀面的饼子,蒸咸菜也搁上大豆芽。又端上一碗蒸鸟肉,娘说:“ 这只鸽子,还是你爹在小雪那天打住的,舍不得吃。说:‘给江涛留着吧!’我把它拿盐腌上,留到这咱。”又拍手笑着说:“谁也值不得吃,就是俺江涛值得。”
饭和菜在桌子上冒起腾腾热气,满屋子飞腾着蒸腌肉的香味。娘拿过袜子、鞋子、棉裤袄,烤得干干的。江涛刚穿好衣裳,严志和扫完雪,回来吃饭了。胡髭上挂着细小的冰珠,冰珠化了,顺着胡髭流下水来。
严志和用棉袖头子擦擦胡髭上的雪水,拍拍裤角上的泥土,爬上炕去。涛他娘递过一个小木凳,严志和就在炕上戳着腿坐起来。年幼的时节,出了力气的人,一上了年纪,两条腿再也回不过弯儿来。在地上不能蹲着,上炕不能盘腿。严志和一想起这点老毛病,就对人说:“咳!人哪,可别上了年纪,一上了年纪,这不如人的事儿可就多了。”今天,他坐在炕上,一边拿起筷子,嘴里不住地哼哼。
江涛吃着饭,又在想着反割头税的事:“这反割头税,要从生活最困难的、最穷苦的人家下手……”想着,推开饭碗走出去。
严志和把眼放在窗棂上,对着桃形的小玻璃看了看,说:“江涛!才回来,不跟你娘说会话儿,什么事,腿这么快。这样大的雪,你上哪儿去?”他又抬起颏儿想:“他一定是在跑蹅什么事情。”
江涛说:“我去看看老套子大伯。”说着,走出去。
这样大的雪,一直下了一天一夜,还在下着。好像撕棉破絮一般,积在地上一尺多厚。脚一蹬下去,咯吱吱陷下老深。走雪如走沙,一抬脚,一迈步,都挺费劲。屋檐上、树枝上,雪像棉条,向下耷拉着。门前小场上有几只花野雀,找不到食儿吃,围着草垛吱吱喳喳乱叫唤。积雪的大地,一望无边,闪着刺眼的光芒。江涛深一脚浅一脚地向前走着,路上没遇见一个行人。
走到老套子家的门口,揭开蒿荐,低下头,弯腰走进小屋。老套子,驼了背,有点喘了。他扛了一辈子长工,还没有自己的土地家屋。住着人家一间土坯小屋,土窗上插着两根横棍,糊上一张烧纸。风一吹,呜呜地响。半截土炕上安着个锅,地上放着一个破席篓子、半截破水缸。炕上有个烂煎饼样的油被子。
满屋子白蒙蒙的烟气,老套子正趴在灶火门口,吹火做饭。听得有人推门进来,在烟雾底下抬起头来,睁开泪湿的眼睫,说:“哦,我以为是谁呢,江涛!我可想不到你来。要知道,咱俩今日格得喝二两。你刚从府里来?”说着他掂着两只手,柴烟熏得流出泪来,眼珠子也红了,不住地咳嗽。
江涛说:“唔!我来看你,大伯。”
老套子弯着腰站起来,嘟嘟囔囔说:“咳!人贫志短,马瘦毛长呀!和你爹,俺们短不了说话儿,和你说的话可不多。你是读书人,俺是老庄稼汉嘛!”他用棉袖头子连连擦着眼。
老套子,酱色的脸,脸上蹙皱着大深的纹路。纹路挺宽,弯弯曲曲像一条条的小河。一身老毛蓝粗布棉裤袄,穿了有十几年,边沿上绽出棉花套子来。他伛偻着背,对着江涛站着。脚跟登在鞋后跟上,棉套鞋,鞋尖翘起老高,像是一对小楼子船。
江涛坐在炕沿上说:“大伯,你也该寻个人手儿,缺手缺脚,你又没个做饭吃的人儿。”
老套子冷笑两声,说:“哼哼!你看看咱这个家当,吃没吃的,住没住的,穿没穿的。人手儿不能像铺盖卷儿,打起来背着走。咱,快下世的人了,还寻什么人手儿?”
江涛说:“又没个孩子,谁给你做饭?再说,人一上了年纪,不闷得慌?”
老套子抹了一下鼻子,说:“看看你说的。没有人手儿,哪里来的孩子?说是做饭,也不过年前年后这么几天。咳!这一辈子,净吃现成饭了。”他说这句话的时候,似乎有很深沉的哀痛,不住地摇头晃脑。
江涛实在同情他,觉得这位老人的一生太苦了。他说:“你辛苦一年,在当家的院里吃几天饭算了,还回家来安锅立灶,你会捏饺子吗?看你这冷屋子冷炕的!”小屋里也实在不暖和,冬天的风,是尖利的,隔着蒿荐,隔着窗上的缝隙,探着头儿钻进来。只是一小股风,吹在脸上就冷得不行。
老套子盛上岗尖一碗山药粥,说:“大侄子,你先吃,我就是这一个碗。”
江涛两手捧着把碗递给他。说:“我吃过了。大伯,你吃。”
江涛拿起笤帚,扫扫地,又扫了扫炕。老套子冻得浑身打颤,两手捧着碗,蹲在灶火门前,拨出点火来烤着。一边烤,一边吃。他说:“常说,大年初一吃饺子,没外人儿。咱外族外姓的,怎么着脸去吃人家的过年饺子?”
江涛说:“你自个儿又不会捏。”
老套子吸吸溜溜喝着山药粥,边喝边说:“咳,手指头这么粗。我想,大年初一那天,合一斤面,擀个大饼,把肉馅摁窝儿扣上,捏个大饺子。盖上锅盖煮个半天,煮熟了,抱着就吃。嘿!一嘴咬出个小牛犊子来,真香呀!”说着,咧开大嘴,吸哈着肉饺子的香味儿。又说:“反正新年正月的,也没有什么要紧的活儿做。”他龇开大黄牙笑着:“还有个好法儿,把油搁在锅里,搁上点葱花,炝炝锅儿。搁上肉加菜,拨上两碗面鱼儿,这和饺子一样。饺子,也不过是肉和菜,加作料。”他左手端碗喝着,右手拿着筷子,在地上走来走去。似乎对他多年体会到的这点人生的经验,很觉得意似的。
两个人说了半天话,江涛心里直发急。左说右说,就是说不到本题上。他又说:“你风吹日晒,辛苦一年,连个痛快年也过不上。受一辈子辛苦,挣不上个土地、家屋、老婆孩子……”不等说完,觉得鼻子尖上发酸,想流出泪来。
老套子说:“这扛长工,就是卖个穷身子骨儿,卖把子穷力气呗!能不受风吹日晒?今年扛不好活,来年谁还肯雇?常说,‘人过留名,雁过留声’呀!穷人们,扒住个碗沿子,不容易着哪!自小儿,我一连给冯老兰扛了几十年的长工,后来他换了作派,把牛卖了,买了大骡子大马。要不啊,我得给他干到老死。咳!咱也是老了,不行了,才给冯老锡轰这两个破牲口。”
江涛根据人愈穷,受的压迫愈大,革命性愈强的规律,今天越谈越摸不着门径。他这才明白,农民在封建势力的压迫下,几千年来的传统观念,不是一下子能撼动了的。说真的,他在这方面的经验,还非常缺乏。一时急躁得憋不住,索性开门见山,把抗捐抗税、抗租抗债,反对盐斤加价、反对验契验照的话,一股脑儿搬出来,看老套子有什么反应。
老套子一听,就不同意。喷着吐沫星子说起来:“看你说的!自古以来,就是这个则例。不给利钱,算是借账?没有交情,人家还不借给你!私凭文书官凭印,文书上就得盖官家的印。盖印,就得拿印钱。地是人家苦耪苦掖、省吃俭用、经心用意挣来的,不给人家租钱,行吗?人家不租给你!人家贩来的盐嘛,当然要加价呀,谁不想多赚个钱儿?车船脚价,越来越高,水涨船高呗!”他说着,不断抬起头来,想着他一生走过来的生活道路,认为那是一成不变的。没有什么理由,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够改变它。总觉得,船走顺水比走逆水顺利得多,也犯不着去找那个麻烦。他唏唏哩哩喝完那碗山药粥,随手又盛上一大碗,说:“你是念书念醒了的人,要学明情察理,别学那个糊涂脾气。”
老套子有些火气,越说越紧,像急流冲过闸板一样。别看他嘴巴子笨,说起话来挺成理,别人想说句话儿也插不上嘴,江涛只是睖着眼睛看着。像两个人打架,江涛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了。
江涛眨巴着眼睫毛,叼着老套子大伯的烟袋,一袋一袋抽着。他实在也没有想到,一个普通农民会有这样深刻的正统观念。作为一个农村知识分子,说什么也摸不着老套子的心思。他放下烟袋,呆了一会,慑悄悄走出来。
老套子见他不声不响走出门去,掀开草蒿荐问:“啊,你走啦?”
江涛说:“我出来了半天,回去看看。”
老套子又说:“你常来玩儿。”
江涛回到家里,躺在母亲的热炕头上,闷着头想了好几天。白天拿本《三国志》,躺在炕头里读着。夜晚睁着两只大眼珠子,看着黑暗的夜色,听风声在门外大杨树上唿哨。这天夜里,他抬起头来看小窗上明亮亮的,坐起来穿好衣裳。一下子把严志和惊醒,问他:“你想干什么?”
江涛说:“我想进城。”
严志和说:“什么时候了?”
江涛说:“大亮了。”
严志和说:“不亮吧,我刚睡了一忽儿。”
江涛坚持要进城,找了一根推碾的棍子,拄在手里,推门走出来。雪停了,天还阴着。他出门向北,顺街向西走,走上城里去的大道。走到千里堤上,看到开阔的河岸,一片大雪原,只有雪地上的树干,露出一条条黑色的影子。他拖着两条腿走过那座小土桥。越走天越明亮,抬头一看,月亮打云彩缝里钻出来。他又停住脚,想:“嘿呀!这到底是什么时刻了?”
走到城门底下,城门紧闭。伸出两只手推了推,纹丝儿不动。蹲下来,歇了一忽,听得有大车的声音走出来,城门开了,他才走进去。走到学校,贾老师正偎着炉子烤火。
江涛说:“怎么,你今天起得好早!”
贾湘农说:“我想下去看看,也不知道这两天工作进行得怎么样?”说完,他又弓着肩膀,斜起眼睛瞅着江涛,像是说:“这么早,你来干什么?”
江涛把老套子的事,一五一十说了。贾湘农拍着江涛的肩膀嘎嘎地笑,又拍拍自己的秃隙顶说:“同志!我说你甭吹不是,非愿吹!解决什么问题,组织什么队伍。抗租,发动佃户。抗债,发动债户。要反割头税,就得发动养猪的主儿。你想,文不对题,能做出好文章来?”说完了,又弯下腰,暗里发笑。
江涛愣怔了一会,忽拉巴儿笑了说:“属窗户纸的,你这一点,我就透了。老套子大伯是个老雇工,既不使债又不养猪。他是吃现成饭的,不管盐价贵贱。他没有土地,税不着文书。抗捐抗税运动里解决不了他的问题,当然觉悟得慢。我体会得怎么样?”
贾湘农说:“哎!你只说对了一部分。在乡村工作里,雇工是我们本阶级队伍,要努力帮助他们觉悟起来。这个运动,虽然解决不了他们的问题,可是他们要反封建嘛!一经发动起来,就可能是最积极的……”他沏了壶茶,给江涛斟上一杯,说:“忙来,先喝一碗热茶吧。着那么大急干吗?”
江涛歪起头儿,两眼望着窗外说:“没的,是这么会子事儿?”
贾湘农又拍着秃隙顶发笑,说:“想想吧,你是爱用脑子的人哪!你学过辩证法,解决什么问题,抓住什么矛盾。”他两眼直瞪瞪看着地上,又沉默地点点头说:“领导工作,不容易做呀!要先找出问题,才谈得上解决。像劈干柴,先看好骨缝,插对楔,再下榔头。看不对骨缝,下不对楔,把榔头砸碎了,也劈不开干柴。”
没等说完,江涛扔的想起来,冯老兰是锁井镇上的大土豪。他和农民的矛盾针锋相对,和父亲、明大伯他们打过三场官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