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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十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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比如一年的春天,一天的早晨,江涛和严萍,刚刚摸到爱情的边沿上,反动派把一场灾难降到他们头上。

飞行集会,引起很大纠纷。第二师范两人被捕,学生们要求释放抗日青年,在公安局门口游行请愿。校长在纪念周上说,抗日是官家的事,读书才是学生的事,读书就是救国。要把被捕的学生开除学籍。江涛和老夏,领导了第三次学潮,驱逐压制抗日的校长。

二师学潮影响了保属学生界。保定市十三所学校同时罢课,要求当局停止剿共,一致抗日。当局见到各地学潮,摁倒葫芦瓢起来,很伤脑筋。第二年春天,省政府给第二师范下令,提前放假,把学生和教职员驱逐出校。不出一个月,宣布解散学校,开除五十名“共产主义思想犯”,公布三十六名“嫌疑分子”。空气异常紧张,保定市沉入恐怖里。护校委员会,为了保卫“抗日堡垒”,决定召回在乡同学,开展护校运动。

江涛背起铺盖,搬回学校去。一行走着,心上急遽地跳动,像是觉察到不祥的征兆。一进门,韩福老头扇着蒲扇赶上来,沙着嗓子问:“严先生,怎么又回来了?”

江涛把铺盖卷扔在地上,掏出手巾擦着脸上的汗,说:“又回来了。”

韩福老头歪起头来说:“真是莫名其妙,没看见人家登报吗?又回来干吗?赶快跑吧!”

江涛说:“跑什么,又没偷人家,没摸人家的。”

韩福扇着蒲扇说:“年轻的先生!人家可不管你那个,大街上嚷动了,说咱这是共产党的学校。这话又说回来,我虽不是……可是我是同情这个的,你们赶快逃走吧!”

江涛看韩福有些急躁,说:“不要紧,怕什么哩?”

江涛把铺盖搬到北楼上,离开这里才一个月,蛛网封住窗角了。他登在床板上,开了后窗,让河风吹进来。通过柳树的枝叶,看得见离这里不远的城堡,和城头上的天空。往日里,学生们爱在河岸上、大柳树底下,钓鱼读书。卖粽子、卖糖葫芦的小贩,在大柳树底下引逗学生们抽签。如今学校面临着灾难,墙里墙外一片肃静,没有一点声音。

他又从楼上走下来,北操场上几个篮球架子,陪着日影出神。不幸的时光里,再也听不到欢乐的打球声。几只麻雀子,飞在这个球架子上吱吱叫几声,飞到那个球架子上吱吱叫几声,像是受不住闷人的寂静。

走过大礼堂,在图书馆前,看见老夏从南斋走过来。江涛说:“老夏!我看快派人下去通知。”

老夏说:“对,赶早不赶迟,快组织起交通队。”

说着,相互看了看,各自怀着沉重的心情走过去了。

走过斋舍的时候,江涛探头一看,床板上有人放着铺盖。院子里几棵核桃树,长上不少核桃,像未成熟的梨子。厨子头老王见江涛走过来,从饭厅窗子里探出头,离老远里喊:“哈哈!咱这个学堂,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灶筒上多少日子不冒烟了,今日个又冒起来。”老王四十多岁,是个黑胖子,一张愉快的脸。他不了解江涛的心情,老是在笑,不住地笑。

一过小门,南操场长满了星星草。塘里荷花盛开了,塘边上几棵白杨树,迎着风哗啦哗啦响着。花畦上,草比花高,扫帚棵、臭蒿子,长了满世界。药葫芦苗爬到美人蕉上,开着深蓝色的小花。畦径上长着乍蓬棵、马杓菜,还有野生的甜瓜。江涛看见深草里有个柳条青大西瓜,拔起两把草盖上,说:“等长熟了来吃。”

猛的有人在后头说话:“恐怕长不熟吧!”回过头一看,是张嘉庆,两手叉在腰里,龇着牙笑着。他心上不安,不相信能吃到这西瓜。

江涛说:“下上地窖!”他在畦上挖了一个小窖,把西瓜埋进去。张嘉庆盖上草,压上土,又龇开牙笑着,说:“江涛!你知道,我知道,吭!”

两个人一答一理儿说着,其实思想都不在这上边,他们在考虑今后的工作。这次学潮不比以往,形势这样紧张,成功失败是不能预见的。

第二天,附近同学们陆续赶回来,有五六十个人了。

到了第三天,天刚发亮,月亮还明着。江涛在睡梦里听得楼下嘁嘁喳喳乱成一片,说有军队包围了学校。有人从楼前楼后咕咚咚跑过去,不一会,老夏在北操场上放开嗓子大喊:“同学们!敌人来了,赶快起床,上岗哟!”

江涛一下子跳起来,连裤子顾不得穿,跑到楼栏边一看,人们乱乱纷纷,从斋舍里跑出来。手里拿着棍子,拿着长枪大刀,跑往大门口。他提上条裤衩子,把褂子在背上一搭,跑下楼梯,到钟楼上探身一看:墙外五步一岗,十步一哨,有穿黑衣裳的警察,穿黄衣裳的保安队。肩上扛着枪,枪头上着刺刀。见有人探出头来,一个个楞眉横眼,问:“喂!看什么?”江涛回过头来怔了一下,心里说:“坏了!敌人真的要下毒手!”

江涛二话不说,挽紧绳索,敲起钟来。钟声一响,老校役从钟楼下小屋里走出来,懵懵懂懂说:“谁?谁?是谁?还没有到时间呀,乱敲钟!”

江涛说:“我敲乱钟!”

老校役伸手遮着眯缝的眼睛,生气地说:“又敲乱钟干吗……”

当他看到敲钟的不是别人,是江涛,又不是平常打扮,就明白了。走上钟楼看了看,愣住了。说:“这是怎么回子事?这是!”

人们听得钟声,都起了床跑到大门前。江涛走到穿衣镜前面,看见老夏在门楼上站着。走上门楼一看,门前站的军警更多。有个挎武装带,带盒子枪的小军官。小墩实个子,黑脸,满下巴青胡碴子,戴着黑边眼镜。见门楼上有人,歪起脑袋望。江涛问他:“你们是干什么的?”

那个小军官说:“我们是十四旅,奉上峰命令,把守你们的学校。甭着急,一会你们就会知道。”

江涛不理他。早晨天气还凉,他的心里,他的身上微微颤抖着。刚走下门楼,韩福在楼梯下头站着,睖睁两眼像只猫头鹰,伛偻着身子说:“严先生!这可怎么办?你看,大兵包围了,快走吧!你们快走吧!”绰号叫“古文学家”的,一把拉住江涛的手说:“怎么办?我看是想法走出去吧!”江涛一时说不出话来,表面上却很沉静,指着墙外说:“走?你看墙外是干什么的?再也走不出去了!”

韩福老头手忙脚乱,压低了嗓子说:“为什么不走?人家说你们是共产党,报纸上登了你们的名字,为什么不走?不走,为什么不走……”又搂起江涛的脑袋,咬着耳朵,恨恨地说:“扣上红帽子可厉害呀!忙走吧!”又伛偻着腰,呼哧呼哧喘着气说:“这‘日’,找咱抗,咱抗。不找咱抗,咱不抗。叫他们自个儿抗去,何必动这么大的交涉?”

这时,江涛没心跟他谈话,可是看到他的热情,又说:“他们不抗呢?”韩福老头拍搭着膝盖说:“他不抗,拉他娘的倒!中国亡了,也不是咱自个儿的!”江涛看他恐怖的神色,拍拍他的肩膀说:“不要紧!怕什么,反动派狗血喷人,怕他那个!”韩福老头又焦躁地跺起脚来,说:“咳!先生!世界上有多少像你这样的好人?要是稀里糊涂的……”

江涛没心听他,想叫老夏,老夏还立在门楼上,人们围着他,跟他谈话。一个个睁大眼睛盯着他,像要从他身上探询出事变的究竟。江涛又跑上门楼,向外看了看,没有什么新的变化,拽起老夏的手走下来。走到教员休息室——历次学潮,他们都在这里指挥斗争——江涛问:“老夏!你看怎么样?”

老夏把两只手插进裤袋里,眼睛看着窗外,愣了老半天,才吐口儿说:“是……个问题!”他语迟,是个不爱多说话的人。“我觉得事情有些突然!”

江涛说:“不算突然,他们是有计划的行动。”

老夏看了他一眼,说:“大家想想看。”说完了,目不转睛的看着江涛。

江涛把头低下去,眼睛看着地上半天,才说:“哼哼!要动武的!”

老夏说:“问题非常明显,过去几次学潮,都是为了反对黑暗教育,驱逐贪污校长。而这次,是为了要求抗日,要求结束剿‘共’,一致对外。要求抗日自由。统治者恼羞成怒,这才解散了学校。我们要坚决护校,统治者又用重兵包围。”他摇摇头说:“包围的目的,我看有三个可能:一,要逮捕报纸上发表的‘政治犯’。二,强迫我们离开学校。三,以重兵包围,不了了之。”

老夏讲到这里,又觉得当局不一定那样残忍,尤其对青年学生,总要好一点。他说:“问题决定于群众情绪。大敌压境,群众一致要求抗日,遭到压制。再说,学校解散,同学们被迫回乡,失学失业,又回来护校。激于义愤,胜利是没有问题!”

江涛低下头去,皱起眉泉深思苦虑,听到这里,他摇了摇手,说:“不能把敌人看得那样无能,我说应该再添上一个可能。他要逮捕,我们就要抵抗,双方会形成流血斗争。他要长期包围,断绝粮食柴菜的供给,强迫我们服从他的制裁,也要形成流血!”

讲到这里,老夏睁起黑眼睛望着他,说:“为什么过来过去光是流血?”

江涛手里掂着个火柴盒子,说:“最后,他要逮捕、枪毙我们不是吗?”就势,把火柴盒子在桌子上一抛,出了口长气,把头垂在肩上,咚地坐下去。

两个人同时沉默了,不再说什么。钟摆咯哒咯哒响着,像磕在两个人的心上。

一会儿,护校委员会的宣传部长刘光宗、组织部长曹金月、检查部长杨鹤生,还有张嘉庆,都走了来,就这个议题反复讨论。把情况判明了,又研究对策。决定:一,普遍展开宣传工作,争取社会同情。二,搞好交通,和外界保持联系。三,开展士兵工作。最后一点,江涛说:“是斗争的特点。他要长期包围,粮食是主要的问题。打不破饥饿政策,斗争只有失败。”

在恐怖形势下,一谈到被捕,一谈到生死的矛盾,人们就想到墙外有敌人在包围,如临敌阵一般,恐怖情绪开始在他们心弦上弹动。

开完了会,江涛和老夏把工作全盘部署了一下。夏应图同志说:“总务部的工作,叫张嘉庆担任吧!这个忠实勇敢,不怕牺牲,斗争精神还很强哩!”江涛也说:“是个忠心耿耿的人,就是有点儿冒失。”武装部长,老夏叫江涛担任,总务部的工作还得他帮助。江涛把名单上所有的人编入学生武装纠察队,自己兼任大队长。找出耍武术的长枪大刀,作为战斗的武器。

江涛正在忙着,韩福老头又来叫他:“严先生!会客室里有人找。”走进会客室,老夏已先到了。两个客人,一个穿着灰色洋服,戴着黑礼帽,黑边眼镜,满脸黑麻子,是市党部主任刘麻子。另一个就是那个披武装带、挎盒子枪的小军官。江涛走进去,他们一动也不动,哭丧着脸坐在椅子上。

老夏问:“阁下来有什么事情?”

刘麻子,瞅着老夏说:“我代表市党部来传达上峰的公事。”

老夏问:“什么公事?”

刘麻子沉下脸来说:“希望你们老老实实接受政府意见。市党部也有苦衷,解散第二师范,宣布政治犯,是委员长行营的主张,党政机关不得不照办。青年学生以学习为宗旨,不要做轨外行动,为政治牺牲。为了顾全大局,劝你们看清时势,离开学校吧!否则,一切后果当由你们完全负责,本部也难……”

江涛不等他说完,抢上去说:“这种意思,我们明白。叫我们离开学校可以,但要有一定的条件。”

刘麻子听了,仰天哈哈大笑,说:“还要条件哩?快回家耪地去吧!兄弟今天来,是为了保护青年,抗日是国家大事,当局一定是先剿‘共’而后抗日,你们闹腾半天还能闹出什么来?再说,目前南方战线,中央要调集九十万大军,向赤区进行第四次围剿。北方战线,由于日寇的凶猛,国军不得不节节退却。国家正在危急存亡之秋,你们还在这里鼓动学潮,扰乱社会秩序,不是捣乱后方是干什么?”他放下眼皮,歇了一刻,又眨起眼来,问:“你们要求什么条件?”

江涛扳着手指,愤愤地说:“无故解散学校,开除学生,使广大青年失学失业。逮捕爱国青年,把热心抗日的学生当成‘政治犯’。都是反动派的阴谋!要想叫我们离开学校,那只有:第一,撤退军警。第二,收回解散学校的命令。第三,收回宣布的‘政治犯’的名单。第四,释放抗日青年,恢复被开除学生的学籍。这四个条件答应了,我们可以离开学校。再说,以军警包围手无寸铁的青年学生,无论如何是野蛮行为……”说着说着,一股热气从心里冲上来,充红了脸庞。

那家伙不等江涛说完,镇起黑脸蛋子说:“我看还是甭提条件,还提条件哩?”又气得忽扇着嘴唇说,“打开天窗说亮话,政治犯,请你们自行归案吧!”说着,取出一张名单,把手一搡,交给老夏。

老夏接过这张名单一看,第一名就是他自己。第二名是江涛。名单上的党团员,大部分都在校内,额上登时冒出汗珠子。他镇静了一下,说:“抗日是广大群众的要求,我们不过是站在最前列,这就要受逮捕了?”

刘麻子见老夏挼下精神来,攥起拳头,一伸一伸说:“青年人固然是国家的栋梁,但他们一经共产党的煽动,思想赤化了,就成了危害国家的祸根。国家一定要快刀斩乱麻!”

江涛急红脸说:“想逮捕我们可以,想叫我们去自首,做梦也办不到!”他气愤得脸上不由得频频抽搐,用手抚摸了一下,才停住。

第二师范五年闹了三次学潮,有充足的政治经验,和突出的成绩。可是他们还没有经过这样严重的局面。江涛正呆着眼睛想临时对策,一低头看见刘麻子从背后伸出一支黑色的手枪,对准老夏的肋下。江涛腾地变了脸,伸出手攥住刘麻子的手腕。瞪出黑眼珠子问:“这是干什么?”

刘麻子弯腰站起来,出黑脸说:“你还不知道?这叫做逮捕,请二位到市党部去谈谈。”说着,使了个眼色,小军官抽出盒子枪来,对准江涛的脊梁。

这时,院里人越来越多,拿着长枪短棍,隔着窗子看着。在这个节骨眼上,谁也不知道落到什么结局,只是呆呆地出神。

江涛脑子里一闪,想起在反割头税游行示威大会上,也见过这种阵势。那时,他不怕危险,睁开眼睛迎着保安队的刺刀。忠大伯五十开外的人了,还带领纠察队,打退了反革命武装……那是鼓动人心的一幕场景。如今反动派来逮捕我们了!他向前走了一步,喊一声:“你们逮捕不了!”

他在屋里一喊,人们也在外头喊起来:“逮捕不了!”喊着,把刀、枪、木棍,撞破窗玻璃,伸进屋里来。

刘麻子听人们喊叫起来,回身一看,立刻黄了脸说:“干什么?想造反?”说着,伸手抄住江涛的胳膊。

小军官掳住老夏的领口子,想要拿绳子捆。两个人用手枪突着江涛和老夏,从屋子里向外拥。

张嘉庆两手卡着腰,闭着嘴,憋了满肚子气,在门口等着。看他们一下台阶,一个箭步蹿上去,噼啪两脚,踢掉他们手里的枪,举起拳头大喊:“打倒反动派!”

当刘麻子和小军官跑过去抢枪的时候,大家喊着:“打倒反动派!”一齐拥上去。刘光宗搂着刘麻子的腰。杨鹤生和曹金月,一个人架着小军官一条胳膊,呐喊着向外推。

刘麻子挣扎着,指挥小军官:“快,叫人来,捆他们送公安局!”

张嘉庆憋红了脖子脸,喊:“不许反动派逮捕我们的同学!”

他这么一喊,人们齐大伙儿把他们抬起来,向外一搡,一下子把那两个家伙,推出大门外去。急忙抽回身,上了门闩,落了锁。这时小军官指挥大兵们,用枪把砸着大门直骂街,再也进不来了。

江涛又走到门楼上,看他们还变什么法儿。猛然一声枪响,子弹从脑瓜皮上蹿过去。他把头一缩,藏进房池里,说:“好歹毒东西们!真要下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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