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萍拿了一本小说,想读下去,眼前老是晃着江涛的影子。这几天,看书他像在书上,写字他像在笔上,睡觉像有个人儿在身边陪伴。她伸出手挥着,挥着,他又回来了,占住她的心。
为了援助二师学潮,她奔走各学校,发动革命的女伴募捐送粮,觉得很疲劳。可是二师告急的消息,不断地传出来,她在担着心。思想上产生了一种新的矛盾:功课,不弄不行,这学期的分数显然下降了,要留级。弄吧,又没有那种心情。一时精神恍惚,书上好像爬着一群蚂蚁。索性抛下书,把被单蒙住脸,想睡一会。还有别的事情等着她,睡也睡不着。听得脚步声,妈妈走进来,手里端着条大烟袋,坐在床沿上。伸手抓起被单,看见严萍两眼睁得大圆圆的,骨碌骨碌转着。妈妈说:“萍儿!不想吃点什么?”严萍说:“不想吃。”“病了吗?”“夏天的过……妈妈,给我盖上。”她又翻了个身,脸朝里。
妈妈又忧愁起来。年轻生下这个孩子,是个姑娘倒也高兴,她说“一个姑娘顶半个儿子”。她不愿叫姑娘出去颠颠跑跑,怕野了心,叫亲戚朋友笑话。走到北屋里,严知孝正躺在靠椅上,戴着眼镜看书。
妈妈说:“萍儿好像病了,又黄又瘦。”
严知孝说:“恐怕有她自己的心事吧!”
妈妈说:“你也该管管,姑娘家年岁不小了,也该有个靠身子的人儿。”
严知孝说:“我早打定主意,萍儿的事情,叫她自己去管吧!”
妈妈说:“叫她自己去管!叫她自己去管!”她又急躁起来:“她是个女人,要是我,早给她寻上个人儿。你不想咱就是这一个,将来依靠谁?”说着,抻起衣襟,擦着眼泪抽泣起来。
严知孝猛地从靠椅上坐起来,说:“你也是个女人,你也从年轻时候过来,你不懂得一个女人的心情!”他生气地吐了口唾沫,又说:“儿孙自有儿孙福,何必爷娘置马牛?一个女人,她须要走自己的路!”严知孝是个绵长人,向来不好动气,今天却发起火来。把长头发一甩,跺着一只脚说:“真正岂有此理!”
按一般习惯,两人拌嘴到这种程度,妈妈就低了头,再也不说什么,沉默下来,好像是说:“是你的事情,我再也不说。”可是今天沉默不久,她又说起来。严萍的婚事,在她心上是块病。
今天严知孝生气,也不只为严萍的事情。第二师范解散,要另起炉灶重新招生,重新招聘教职员,他还没有接到聘书。有时他也想:“也许,我也被怀疑!”随后又对自己说:“不管怎么,反正咱是无党无派的。”但是,聘书不送来,又不能去要,看样子要另找饭碗了。
严萍仄起耳朵,听着两个老人你一言我一语,拌起嘴来。撩起被单,坐在床沿上愣了一会。照着镜子梳了一下头发,眼窝陷下去,眼睛大了,下颏儿尖了。看了看表,到了指定的时间。她匆匆走出西城,在桥头上站了一霎。看小河里流水,岸上的柳树……离远望过去,有带着枪、穿着灰衣裳的士兵,在第二师范围墙外站着,江涛和嘉庆他们就在这围墙里。她用小手巾抹了抹鼻子尖上的汗,看见水面上有几片白色的鹅毛,随着水流,漂漂悠悠流过来,又流过去了。她眼睛盯着,直到看不见了,才走向车站去。是一片工人住宅,她找对了胡同,看对了门牌号数,走进一家小院。房子很低,好像临时砌成。窗台上有两盆染指甲花,开得红上红。听得声音,有人弯着腰,从低矮的小屋子里走出来,亲切地握了严萍的手,说:“是你?”
严萍睁起眼睛看他,也不说什么。那人说:“你忘了?在反割头税的大会上见过的,我姓贾,一说你就知道。”
严萍笑了说:“你是贾老师,我也好像认识。”
贾湘农说:“认识关系就行。”
严萍说:“有人介绍过了,你多时到这儿?”
贾湘农说:“不久。”
贾湘农拿起蒲扇,忽扇了一下桌子,拎起桌子上的破宜兴茶壶,倒茶给严萍喝。他说:“我为二师学潮,从北京赶到保定,参加保属特委的工作……”显然,他并没有说完,就不再往下说了。他脸上黑了,颧骨高起,长了满下巴黑胡髭。
严萍向他汇报了工作,说明哪个单位投送了多少烧饼、大饼。贾湘农不断鼓励她:“努力吧,同志!要想各种办法保证饿不着他们。只要有的吃,就能坚持,现在是磨时间的问题。目前,二师学潮成了保属学生界政治生活的焦点。二师学潮的胜利,就是保属青年运动的胜利,抗日力量的胜利。保定周围二十多个县的青年学生,都一致声援第二师范!”
贾湘农谈起话来,看得出来是受过锻炼的。挺严肃,简单干脆,很有力量。他在黑暗的屋子里,闪起亮晶晶的眼光,又有力的攥起拳头,砸着桌子,压低了嗓音说:“敌人占据东四省,群众要求一致抗日,反动派要镇压抗日运动,进行剿‘共’。我们为了保卫祖国,一定要发动群众起来抗日,一定!敌人打到了家门前啦!把日寇打出中国去,中国人民才有出路!”
严萍低下头,细心听着,捉摸每一句话的精神和力量。嘴里唔唔应着,表示她听明白了,而且忠心去执行。最后,贾湘农问她:“你的脸上为什么这样憔悴?”
严萍说:“不,不怎么样。”
贾湘农禁不住笑了,诚恳地拍着严萍说:“我是知道的。努力吧,同志!江涛是一个好同志,只有斗争胜利了,反动派才会把他还给你……”
猛的,严萍脸上绯红起来。她想:“怎么回事?他会知道我心里想的?要是斗争不能胜利呢?”她不敢往下想,这是一个不难答复的问题。
贾湘农郑重其事地说:“反动派对二师学潮,已经胸有成竹。可是我们要动员一切力量,展开宣传斗争,打击敌人!”他说着,点起一支烟,把洋火盒子啪地放在桌子上。踱着方步,考虑更重要的问题。又说:“一切,一切在于我们的努力!”
严萍说:“忠大伯和志和叔来了。”
贾湘农说:“嗯!他们来了,我还要给他们一些工作,叫他们把学生家属联系起来,进行斗争。”
一边说着,在椅子上坐了一下,又站起来。背叉着手,站在屋子当中,像是在等待什么。听得胡同里有人跑过,他又走到门口探身看了看,看是两个孩子,才慢慢走回来。在天津北京的时候,他还不觉怎么样,那里城市大,人多,回旋区也大。一到了保定,就觉得军警机关,压得抬不起头来。有时他也想:“干!发动全体工人学生罢工罢课,揭他个过子!”当他想道:“那就太暴露了!”就又改换一个想法。
过不一会,一个穿蓝制服的工人走进来说:“我回家吃饭,听说你在这里。来!一块吃饭吧!”端进玉米窝窝头、炒青菜、秫米饭汤。贾湘农叫严萍一块吃,严萍看贾老师吃得挺香甜,自己也吃起来。她心里有事情,吃也吃不下。
贾湘农问:“唔!最近工人里对二师学潮有什么反映?”
穿蓝制服的工人说:“抗日嘛,是再好没有的事,当局不该把学生饿起来。我们子弟学校的学生,都自动送粮投烧饼,还捐了一些款,送到保定学联去了。”
贾湘农又问:“当局要屠杀二师学生的话,将在工人中引起什么反响?”
穿蓝制服的工人说:“引起什么反响呢?以我本人来说吧,我就要串连罢工,打击反动派!要知道,我们平汉工会是有战斗传统的,他们要是需要交通上的帮助,北至北京,南至汉口,个钱儿甭花,我们管接管送!”
吃完了饭,贾湘农还想说什么,又停住。严萍说:“我要走了。”就走出来。听到贾湘农的谈话,她心上豁亮多了。从城市到乡村,正有多少人为二师学潮努力。
严萍又到女二师去,和几个同志商量工作。到了那里,才知道有几个同学为给二师学生投烧饼被捕了。她皮肤紧缩了一下,心里说:“又有人被捕了!还得赶快设法营救。”走回来的时候,爸爸屋里电灯亮着。她走回自己的小屋子,呆了一会。觉得江涛不来,小屋子里就没了快乐,小院里也缺少了光辉,只觉得愁苦、寂寞,闷气得不行。她觉得口渴,走到爸爸屋里去倒杯茶喝。严知孝见妈妈不在屋,把她叫住。问:“萍儿!你身体不好吗?”他睁大了眼睛看着她。
严萍蹑蹑蹀蹀地说:“没有不好。”
严知孝说:“孩子!你大人啦,心里要宽亮点儿。”
她低下头去,盯着茶杯里有根茶棍,在金黄色的茶水里浮沉。说:“是。”
严知孝说:“天下事难尽如人意呀,知道吗?”
严萍说:“知道。”
严知孝说:“江涛是个好孩子,有几天不来,就觉得寞寞落落。他有了灾难,就像你有了灾难一样。这个世道,又有什么法子哩?”
严萍说:“我也这样想。”她把两个眼珠靠拢在鼻梁上,偷偷看了看爸爸的神色。看得出老人为这件事情担忧。
严知孝问:“你爱他?”
严萍觉得挺不好出口,唔唔哝哝说:“你说呢?”
严知孝说:“孩子的事情,要孩子自己去考虑……”
当他一想到二师学潮还不知落个什么结果,又把这话迟疑下,不再说下去。严萍听着这句话,把泪掯在眼边上,猛地跑过去,倒在爸爸的靠椅上,抖动着身子哭起来。像有多大的哀愁,呜噜呜噜地大哭。
严知孝抱起女儿,摇摇头说:“苦啊,苦啊,孩子!你心里苦啊!怎么就这样的不幸?你两个要好,他偏偏遇上这样大的灾难!”
严萍拍着爸爸的肩膀,说:“爸爸!去,去,去拉黑旋风那帮人来,打他们!”
严知孝听得说,立刻掩上严萍的嘴,说:“胡说!还不给我闭上嘴……”他搂起严萍的脖颈,抬起头长叹一声,说:“咳呀!天哪!难呀,难呀,真是难呀!我不能走那一条路,我天生成软弱无能,没有本事。我敢走这条路的话,也落不到这个地步!”他两眼看看黑暗的天空,滴下泪珠来,扑簌簌落在地上。
黑旋风,是严老尚的好朋友,和严知孝年岁差不多。严老尚七十大寿的时候,到过他家。这人既无军衔,也无户口,带着几百号人,在津浦路两侧过着自由浪荡的生活。据说他那些人,能蹿房越脊,飞檐走壁,都是一些骨碌刁钻儿家伙。
严萍一下子坐起来,摇晃着身子说:“不,我们不能再软弱下去!打他们,救出江涛来!”
严知孝说:“不能,孩子,我还不肯走那一条路。咳!卖国贼们,当他们需要‘民众’的时候,就把‘民主’当做武器。他们不再革命了,不需要‘民众’了,就翻个过儿,拿起另一个武器来,开始武力镇压了。在保定,我还有点名望,还有几个老朋友。我舍出老脸去见他们,要是他们不听我的话,就和他们拼!”
严萍睁开泪眼,望着爸爸,问:“爸爸!他们应该被逮捕?他们犯了什么罪?”
严知孝说:“不要问我,孩子!我是有民族观念的人,我有正义感,我明白抗日无罪!维护正义是没有罪过的!”
严萍跪在地上,两手拍着爸爸的膝盖,说:“爸爸!我对你说,我爱江涛,我不能眼看着反动派杀害他们!”一行说着,不住地摇着头,摇乱了满脑袋头发。
严知孝低头看了看严萍,那孩子倒在地上抽抽咽咽哭着。他跺跺脚,看看天上,说:“天啊!我们遭了什么罪呀!嗯,我们犯了什么样的国法呀!”他扶起严萍,说:“孩子!我下决心了,一定着老脸去见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