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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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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霜泗和芝儿扬鞭打马在庄稼道上走着,他看芝儿出了满脸汗珠,说:“芝儿!你热吗?脱脱长衣裳吧!”芝儿看了爸爸一眼,悄悄地说:“我走忘记了,真的热了呢!”说着,她将马鞭挂在鞍鞒上,把大褂脱下,只穿紫花裤褂。把大草帽掀到脖子后头,头上蒙块羊肚毛巾,笑着对爸爸说:“这就好了。”李霜泗说:“再过去几天,就该凉快了。”父女两个说着话儿,天已黑下来。芝儿轻扬马鞭,遥看蓝色的天上星斗闪亮,路上越安静下来,偶尔村上传出一两声犬吠。一直走到三星母正南,村上传出鸡啼,走到城外一个小庄上。村边一带矮树林,林下有一条干硬小路,他们在矮树林中跳下马来。林边有一道土墙头,因年久失修,一段颓塌了,他们从断墙处牵马走过。进了墙圈又是一片林木,隔着树林,看得见靠北有几间土坯小屋。他们牵马走过去,李霜泗用鞭把敲着窗棂,屋里有个老人懵懂地问:“是谁?”听声音还未起炕。霜泗说:“是我,大伯!你听不出来?”隔了一会,从小屋里走出个白发老人,瘦瘦的脸,扬起头看了半天,还是认不出是谁。等李霜泗走到跟前,他也走过几步,抬起腰从上到下看了个遍,又弯下腰喷地笑了,说:“你看!这么几年不见,就认不出你来了。”李霜泗说:“高跃大伯!到什么时候,我可也认得出你来。”白发老人说:“我老了,没有什么改变了。”说着,他抬起腰望着屋里喊:“快起来!烧水做饭,霜泗来了!”说着,老大娘也从屋里走出来,惊讶地说:“霜泗!可有这么几年不来了!”她走到霜泗跟前,从上到下看了看,又叹了一声说:“咳!人去楼空呀!怀志死了这么几年,也没有朋友来往了。”霜泗和芝儿把马拴在树上,老大娘伸手拉了芝儿走进小屋,笑了说:“孙子也有这么大了,看是叫人高兴不高兴?”李霜泗猫下腰走进小屋,一下子笑出来,说:“大娘!你看错了,不是孙子,是个孙女儿!”

老大娘一听,重又上下左右看了看,大声笑了说:“打扮得活像!咳呀!差一点骗了我。咳呀!霜泗养了这么个好闺女!”白发老人走进槅扇门一看,也笑得什么儿似的。老大娘动手烧水做饭,凄惨地说:“俺儿在世的时候,你们也常来走动,俺儿不在了,俺俩也老了,你们把俺也忘在脖子后头了。”老大娘的儿子叫高怀志,是霜泗的绿林朋友,后来被张福奎拿住杀死了。

李霜泗说:“大娘!不要刁罪我吧!我们都是在马下的人,这不是来看你们吗?”又问:“大嫂呢?”老大娘一下子哭出来说:“常说,无儿不使妇么!怀志死了,媳妇也嫁人了。闺女不常住家,只剩下两个老人,孤苦伶仃过日子。”她掂起衣襟擦去眼上的泪滴说:“如今没了动用,日子越过也越急窄了!”李霜泗看看屋里,只剩几件破烂家具,炕上的被子破得露出棉花套子,炕席都烂成一片一片的。他不言声儿从腰里掏出一把洋钱,走过去,用手托起高跃大伯的手,放在他的手心里,高跃大伯眯细了眼睛看了看,问:“这是干什么?”李霜泗说:“称几斤面吃!”老人用手握了一下洋钱,说:“也好!我正缺钱花呢!有钱多给我放下几块。有怀志的时候,各路朋友都到我家,如今没有他了,门庭也冷落了。过去有他活着,几块钱不算什么事,自从他被马快班治死了,如今也知道银钱值重了。”老人说到这里,弯下腰走过来,放低了声音说:“侄子!你知道吗?我们的对头可大大的升发了,他当上马快头,如今发了大财,开了当铺,今天开张,唱大戏呢!”霜泗听得说,吐了一口气说:“好,天公作美,我父女两个正来看戏了!”老人说:“怎么?你来有什么勾当吗?”老人一问,霜泗腾地从炕沿上站起来,他心上像怒潮汹涌,冲红了脸颊,走过去拉住老人的手,扑通地跪了下去,说:“大伯!你要成全我,我给我大哥报仇来了!”

老人听得说,慌忙扶起霜泗,跺脚大哭,说:“好!好!你来了,我们也有今天了。有什么作难的事情,尽管跟我说。过去我跟了你们几年,如今虽然老了,也还跑踏得动。你既然有这个心胸,我把马牵到屋里来,掩蔽一下,万一叫人看出山高水低,也是我一辈子的心病!”说着,他走出去,把马牵进小屋那一头,拴在窗棂上,说:“你既然有这个心思,我给你的马多加草料。”高跃老头一面说着,心里实在高兴。相好的朋友们久不来了,今天李霜泗来到他家,而且要为儿子报仇,他心里慌得不行。

李霜泗和芝儿吃过早饭,霜泗说:“大伯!我们先到城里走一趟,观观风光。”老人说:“也好,今天天气好,先去看看市面,走走道路,看看出水,好办事情。”他送出李霜泗,拍拍芝儿肩膀说:“咳!带这么小的孩子出来走动,还是个姑娘家!”李霜泗说:“不叫她出来吧,她哭哭啼啼,叫她出来,我心里实在不忍。”说着,走出小门,老人又嘱咐说:“要谨慎小心,不能老是觉得艺高人胆大。一时疏忽大意,就会招来杀身之祸,明白吗?”李霜泗点头说:“侄儿记下就是了!”说着,父女二人离开这座茅草小院,顺着一条道沟向南走。一边走着,霜泗说:“芝儿!你知道吗?这就是你盟伯家里,有他的时候,身劲特大,武艺出群。自从张福奎当了马快头,把他骗到宴宾楼喝酒,喝着酒,把他活拿了,禁在监牢里五六年。因为他逃狱没有走脱,被逮住绞死了。”他说着眼角上发酸,滴出泪来。父女两个,一边说着,一边走着。芝儿听了,眼里也不禁掉下几个泪珠。霜泗又说:“一路走着,你能记清回路吗!”芝儿说:“记得住!”李霜泗说:“只要一出门,就要记清道路,辨明方向。要认识路旁的房屋树木,认清路旁的石碑坟地。这虽是小事,日子久了,对一辈子的事业都有很大的好处。”

他们慢慢走着,路上人来往不多,只有一些从戏台底下回来的孩子和妇女们。见他两个都是穿着新衣服,不住地回过头来看。他们紧走几步进了城门。芝儿看见大街上热热闹闹,街旁店铺,五光十色,心里说:这比淀里好多了,可惜我们不能在这里安家。想着,走到戏楼跟前,台上锣鼓敲得正响,戏棚底下,人们拥拥挤挤,吵吵闹闹,在那里站着,拔着脖子看戏。戏楼两边摆着一些摊子,有吹糖人的,卖凉粉的,有卖糖的,卖馒头的。一群群小孩子们,围着摊子玩。芝儿看了很是高兴,挤在孩子群里不想走,霜泗说:“走吧,孩子!这不是咱们玩的地方。”他叫过芝儿,走到戏楼西边,猛抬头看见一座看台上坐着几个青年妇女,脸上抹着浓厚的脂粉。妇女旁边坐着一个黑脸大汉,正在瞪着两只黑眼睛看戏。仔细一看,正是张福奎。李霜泗扯了一下芝儿的衣襟,说:“看见了吗?那就是咱的仇人!”

芝儿抬头一看,那家伙穿着浅色绸大褂,推着大背头,乍着两撇黑胡子。芝儿由不得伸手掏枪,正在这里,张福奎一下子转过头来,芝儿紧忙低下头来,用草帽子遮住脸走开了。父女两个围着戏楼转了几遭。李霜泗又领她向南走过一段小街,越走越觉荒凉,一片荒坟地接着一片坟地,一塘芦苇接着一塘芦苇。远远看到一带古老的城堡,城堡上有连绵的雉堞。城头远处,是深远湛蓝的天空。芝儿很是高兴,自小以来,她还没见过城堡。他们转过一湾水洼和芦塘,芦塘后面是上城的盘道。城墙用古老的砖石造成,背阴处长满了绿色的霉苔。城墙年久失修,一段段地颓塌了。父女们走上城墙一看,城内万家庭院,高的楼房,低的瓦房,都在眼里,市井多么热闹。向城外一看,大秋庄稼,一片碧油油,望不到边际。芝儿伸起手来,仰头望着高空,深深吐了一口长气,像是把多少年的愁闷,都吐了出来。霜泗问:“芝儿!这地方好吗?”芝儿笑了说:“真好的地方。”霜泗说:“可惜我们不能住在这里,只能住在偏僻的苇塘和山林里。咳!人间多少不平事,打破酒杯问英雄!”说着,由不得心下气愤不平。

芝儿听着,觉得父亲感慨很深,她说:“爸!不要难过吧!听张飞同志说,我们会好起来!”她说着,睁起又黑又大的眸子,呆呆地看着父亲。父女二人说话答理儿,走到城楼底下,城楼有三层高。楼顶上的黄绿琉璃瓦闪烁发光。梁柱都很粗壮,可是经过千百年风雨的淋洒,油漆完全脱落了,木材上露出一条条古老的年轮。城楼前立着一筒石碑,碑上刻着“博陵古郡”四个大字,笔体遒劲。因为经历多少寒暑的淘渌,小的字迹已经模糊,看不清楚了。一群群野鸽,在城楼上往返飞舞。走到西城角上,在城墙的拐角处,有一座很大的炮垒。因为多年雨水的冲刷,古砖风化破损了。霜泗问:“孩子!你能从这地方下得城去?”芝儿趴着垛口向下望了望,抬头看着爸爸说:“下得去。”霜泗又问:“上得来吗?”芝儿点头说:“上得来!”霜泗叫她试试,从这里爬下去再爬上来。芝儿摇摇头说:“用不着。”

父女两个在城墙上走了一周,芝儿看了很多没有见过的风景人物。天快过午,两个人出城走回来。老人又安排他们吃午饭,午饭比早饭更加丰盛,有鸡、有肉、有酒。李霜泗说:“大伯!费这么大事干吗?又不是待客。”老人说:“你来到我家非同小可,孙女到我家来更不平常,说不清我心里有多么高兴。一说给怀志报仇,恨不得把我的心掏给你们。我知道你们的饥饱劳碌,没酒不饱,没肉不肥,这就是你们的生活。”

吃完了饭,霜泗从腰里抽出枪,取出子弹,对芝儿说:“你把它擦擦,上上油,把子弹检查检查,谎一个子弹,都会误了大事。”芝儿趴在炕上,把爸爸的枪拆开,用布擦过,上了油,重又安装上。把每一颗子弹都用布揩光,看看能用不能用。然后也把自己用的枪擦过,检查了子弹。这时,太阳平西了,老人和爸爸还在睡着,老婆婆在院子里端着簸箕剥豆。屋子很静,只听得马吃草的声音。芝儿伸起胳膊打了一个哈欠,觉得浑身闷倦,走出来到树林里散步。踢了两趟腿,又打了几个旋子,拽动一下手脚。看天上晴得蓝蓝,高空里有几束白色的游丝,闪着阳光,很是美丽。她又走进树林,两手叉在腰里,走了一遭快步。这时有黄莺儿在树上呖呖啭着,她抬起头儿看着,心里纳罕:乡村光景,真是美丽。她心上异常高兴,禁不住突突跳着,好像有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情在等待她。

第二天,吃过早饭,父女两个把枪插在腰里,走进城去,在一家酒楼上坐下。楼下过往行人挺多,多是进城看戏的,卖菜的,卖柴的。霜泗叫了几碟菜,一壶酒来,叫芝儿吃喝。芝儿说:“爸爸!我不学喝酒。”霜泗说:“学会喝酒也有好处,可以当个样子。你在这里等着,我要去拜访张福奎,到小晌午回来找你。”芝儿一听,怔着眼睛问:“我一个人在这里?”霜泗说:“没有关系!等一会我就回来。”说着,扶了扶腰里的枪,匆匆走下楼梯。单身一人走到马快班门口,对站岗的说:“你向里头传禀一声,就说李八爷到了。”说着,不等传达,走进院子。马快们见有人进来,一个个提上枪从屋里跑出来。有认得的,跑上来握手说:“八爷你好?久不进城了!”李霜泗说:“落魄了,抬不起头,见不得人了,这次是不得已而来。”

说着,听得内院有人大声传达:“八爷到了!”张福奎听得李霜泗来了,慌忙把小手枪擒在手心里走出来。走到二门,大声喊道:“老八!怎么也不进城来看看我?”李霜泗走上几步,打了个躬说:“兄弟越过越寒碜了,进不来城呀!”张福奎挽了李霜泗的手,二人并肩走进上房,姨太太们沏茶倒水忙活了一阵子,张福奎问:“兄弟!你来看戏来了?”李霜泗说:“听说今天你的宝号开张,唱一台好戏。一来看戏,二来贺喜。”张福奎一下子笑出来说:“有几个臭钱,放在家里也没有什么用,不如开个买卖,倒能生息。”李霜泗喷地一下子笑了,问:“这是谁给你出的好主意?”张福奎说:“大财主冯贵堂呀!”李霜泗点头说:“老兄真是发福,生财有道!”张福奎问:“你来贺喜,带了什么礼物来?”李霜泗把拇指一伸,说:“十支大枪。”又把小指一伸,说:“一千粒子弹。”张福奎一听,哗哗大笑说:“这点礼物不太少吗?”李霜泗皱了一下眉头说:“大哥占据一方,在这一方人口里,有的是金钱,有的是美女,伸手就来,何必劳动小弟?”张福奎又大笑说:“兄弟真是聪明。”

两个人大说大笑,青年妇女端上酒菜点心,两个人一块吃着。李霜泗把一块羊肚手巾铺在膝上,看张福奎吃哪个菜,他也吃哪个菜。看张福奎动什么地方,他也动什么地方。张福奎劝他喝酒,他只偷偷洒在毛巾上。吃完了酒菜,李霜泗要告辞,张福奎说:“你既然来了,怎么不搬进来住几天?”李霜泗说:“家里事忙,玩两天就回去了。”霜泗才说起身要走,张福奎走过去,手疾眼快,一把掳住他的袖子,说:“兄弟!民团成立了,我的团长,冯贵堂的团副,打算叫你来当个营长,你的人什么时候拉过来?”当张福奎掳住他袖子的时候,他心上曾经怔了一下,但脸上并没有显出来,他一下子笑出来说:“好嘛!我光等着当你的营长哩!说来就来,枪、人、子弹一齐带过来,这还用着费事?”张福奎一听,把手一推,仰头哈哈大笑了说:“好聪明的家伙,一点不吃眼前亏。”霜泗也哈哈大笑,指着鼻子问:“你看老八是干什么吃的?”张福奎说:“早就知道你这两下子!”李霜泗听出是双关的语气,也不在意,迈动脚步走出来。一出二门,张福奎问:“枪和子弹什么时候送进来?”李霜泗似乎不在意地说:“明天吧!”张福奎说:“兄弟!下午一块看戏吧!我在戏楼西边搭了一个看台,可得看哩!”李霜泗说:“你们一家子大男小女,我怎么挤上去?再说我今天才来,一路上马颠得不行,下午我要洗洗澡,休息一下。”张福奎说:“今天晚上我点了一出好戏,大武生唱《天霸拜山》,你不来看看?”李霜泗心上一怔,笑了说:“明天一定奉陪。”说着,李霜泗快步离开张福奎。

走回酒楼,芝儿一个人在趴着楼窗向下望着。看见爸爸走回来,打了个招呼说:“爸!你可回来了!”李霜泗抬头看着芝儿,笑了说:“孩子!爸爸回来得好不易呀!”说着,抬脚走上酒楼。芝儿噘起小嘴说:“说去一刻就回来,叫人等了这大半天!”霜泗说:“这还是慌忙赶回来,这家伙一见了我,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哪里肯放。”芝儿说:“爸!要小心他。”霜泗说:“是呀!人在矮檐下,怎敢不低头?”

父女二人说着,随便吃了点便饭,下了酒楼,走出城来。这天下午,他们不进城,也不看戏,和两位老人谈天说地,玩了半天。看太阳下去,霜泗说:“大伯!今天晚饭,得叫我们吃饱一点。”老人说:“早就准备好了,有鱼有肉,叫你们吃得足足的。”

霜泗吃了晚饭,又对老人说:“大伯!我要进城了,你把马喂饱,等天黑下来,备好鞍镫,牵到城外树林里等着。芝儿和爷爷在一起,等我回来,咱们就回家了。”芝儿一听,放下碗筷,瞪起眼睛问:“你一个人去?”霜泗说:“你年纪还轻,我不忍带你去。今天把话说在这里,如果我能回来,咱父女们还能团聚,一同回到白洋淀去。如果是我不能回来,到天将黎明时候,你和爷爷骑上马跑回家去,告诉妈妈快把家搬进苇塘,那时张福奎的人马可就到了,迟误不得。如若三天以后,我仍不能回去,你和妈妈就跟张飞同志去,他是有根底的人,舅爷爷也能看顾你们。以后的日子由舅爷爷和张飞同志看着你们过……”霜泗说着,由不得流下泪来。

两位老人,也不禁流下眼泪。芝儿擦去脸上的泪,说:“爸!不!还是你在这里等着,我进城去。爸爸妈妈经心用意教养我十几年,满心希望我能长大成人,如今也看看我的本事!”说着,她抽枪在手,两道黑眉倒竖起来。霜泗摆摆头说:“不能!”芝儿一下子噘起嘴来,跺跺脚说:“这也不能,那也不能,还像什么话!”说着,脸庞一下子拉下来,拍掌跺脚暴躁起来。

白发老人看父女两个争执不下,笑了说:“我看你们父女两人都去,办事更方便些。我把马喂好,备好鞍镫,在这里等着。”

说到这里,李霜泗长叹一声,说:“好!一同去吧!”说着,走出栅门,这时天已黑下来,星星还不亮。父女两人走进城去,李霜泗说:“芝儿!你到西城角上那个炮台上等我,听得枪声一响,我就回来了。”芝儿一听,又怔了一刻,摇头说:“不!还是你在那里等着,我去。”芝儿性子执拗惯了,她认住一个理儿,你一时也难说转,动不动还闹性子。李霜泗看劝她不听,就说:“这也由你!今天晚上张福奎要陪太太们去看戏,你在那看台边等着,等他来了,看方便行事,千万冒失不得!”芝儿点头说:“是!听爸爸的话。”李霜泗又说:“响枪以后,你把这洋钱往天上一扔,趁人群一乱,快步离开戏楼。”说完,把一把洋钱放在芝儿衣兜里。芝儿点头说:“是!”李霜泗又说:“你离开戏楼,就向炮台跑来,我在那里等你。”芝儿低头说:“是!爸爸,我一定照你的吩咐行事。”霜泗又说:“如果响枪以后,老是不见你回来,我就到县公署或马快队去找你。如果是遇上一长二短,你也不要害怕,要沉住气应付他们。像咱这样人家,把打官司住监狱当做家常便饭,是一辈子免不了的。你去吧!”说着,父女两个就分手了。

芝儿离开父亲,单身一人走进大街。这时铺家已经上了灯了,正在吃晚饭。她一个人慢慢走到戏楼底下,看戏的人们还没有来,搭着席棚的饭摊上和包子铺里正在忙着。她围着戏楼转了几遭,看好了张福奎的看台,坐位,看准了出水,就坐在一个扒糕担子上买扒糕吃。卖扒糕的人把糕切在小碟里,用一个小碗舀上醋蒜,放在她面前,又递给她一只小竹叉。她用小叉叉起糕,蘸上醋蒜慢慢吃着。酸酸的辣辣的,真是可口。她吃完了糕,等不一刻,看戏的人们,一行行一缕缕地走进来,不大的工夫,站满了戏棚。芝儿从人群里钻进去,走到看台前面看了看。别的大车上,看台上,都坐满了人,有小孩子,有妇女,有老婆婆。张福奎家看台上还是冷冷清清,不见一个人来。她把脊梁靠在看台上等了一刻,戏楼上响起两通锣鼓,开了戏了。她耐住性子看完了一出《铁公鸡》,张福奎还不见来,她心里很是急痒,可是这出戏也为她壮了胆子。她又看完了一出《关云长单刀赴会》。当这出戏快完的时候,有几个穿紧身短褂的人走过来,手里提着枪呼喊:“闪开!闪开!闲人闪开!”人们听得喊叫,一下子闪开条胡同,让他们走过。她向前一看,是张福奎带着几个青年妇女走进来。一群挎枪的打手们紧紧尾随。等张福奎上了看台,打手们手里擒着枪在看台四周站上岗哨。芝儿怕他们看出形迹,向旁边跨开几步。

这时,戏楼上锣鼓敲得镇天价响,窦尔敦出场,《天霸拜山》开始了。她知道这出戏并不长,这出戏完了,再唱一出,夜戏就算完了。人们为了看这出名剧,拥挤得特别厉害,像是大海里的波涛,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正在人群拥挤的时候,她伸手抽出枪来,想动手打过去。当她一看到那些打手们,手里拿着枪,气势汹汹地站在眼前,一个女孩子,到底不是他们的对手,她只好又把枪插进腰里。当她看到有几个打手走开了,她要下手的时候,从角度上看,这一枪打过去,能打中张福奎,可是也要打伤一个小孩子。她又换了一个角度看了看,也要打伤一个老太太。她想:老太太和小孩子有什么罪?她不忍伤害他们。有好几次,不是看不对角度,就是被别人挡住,等到这出戏快唱完了,张福奎就要回去,她心里又后悔起来:千不该万不该自己讨着要来,爸爸答应来了,结果什么事情也干不成,拿什么脸面回去见爸爸呢?这时,她咬紧牙关,下定决心,抽出枪来,才要勾动枪机,她又想到:人山人海,拥挤在一起,她将怎样走出人群?她又把枪放回腰里,眼看第四出戏开场,她心上实在不安。她想:急也无用,时机不对,又有什么办法呢?等到第四出戏唱完,台上敲起散戏的锣鼓。芝儿身上凉下来,心里突突跳着。正在这散戏的时刻,台下一阵混乱,人群疏散开了。张福奎从看台上爬下来,带着太太们回家。打手们簇拥着走出戏棚,芝儿悄悄跟在后面。这时有人打起一盏纱灯,给张福奎照着路。可以看得出张福奎肥头大耳,两撇黑胡子,两只大眼睛。嘴里絮絮说着:“拜山唱得好!你看黄天霸有多大的胆量!多么英雄!”随从人们也说:“黄家父子,在乾隆朝,是出了名的御马快!”

张福奎带起一家太太小姐,嘻嘻哈哈,一边走着,一边说着,并不在意。这时,芝儿手疾眼快,伸手抽枪,照准张福奎连发三枪,随手把洋钱往天上一撒,飞步走出戏棚。看戏的人们,只顾挤得斤斗骨碌地拾洋钱,那些随从人们只顾营救张福奎,顾不得找寻打枪的人。趁这当儿,芝儿已经走出南街,在没有人的地方,急急忙忙跑过一片荒凉坟地。在夜暗里,看得见前面是一片水洼,她也顾不得转个弯,跳进水塘,三步两步踏过去,一上岸就是炮台地方。她把枪插在腰里,伸开两手爬上城去。爬到城头时,有一段直墙,她觉得身上实在乏力了,爬也爬不上去。翻过身子,背靠着城墙歇了一刻。她用两手扒紧砖棱,猛一用劲,一个金钩钓鱼,把两腿跷了上去。她想用脚尖钩住城墙垛口,休息一刻。这时,不提防有人把她的两腿一抓,提上城去。她心上寒噤了一阵,睁眼一看,正是爸爸在那里等着。霜泗低下头,在星光下看了看芝儿的脸,拍拍她的肩膀,低声说:“好,不愧是李家后代!”说着,把芝儿往脊梁上一背,扔蹦几步跑下城墙。一手提枪,一手拉了芝儿,走进青纱帐里。这时听得见城里一片混乱,响起枪声,四城犬声吠得厉害。城头上点起灯笼火把,人喊马嘶。有人大声喊叫:“小心!不要走了凶手!”

李霜泗和芝儿在一片高粱地里走着,低声问:“怎么?这半天才回来?”芝儿说:“他带的人特多呀,我怕脱不了身,不敢下手。再说,看戏的人多,伤着老太太和小孩们多么不好!”霜泗笑了,说:“你母亲没白教导了你,为人万般是个厚道,不能学那些机灵猴儿,只顾自己,不顾别人,自私自利,谁去跟他交朋友!”

父女两人飞步走回来,进了矮树林,老人牵着两匹马在那里等着。看见李霜泗,一把抓住他的胳膊,说:“咳呀!孩子!你们可回来了,我听到清脆的枪声了……”说着,睁圆两只盼望的眼睛,嘻嘻笑着。

李霜泗一下子跪下去说:“大伯!你成全了小侄,那小子已经倒在你这小孙女的面前了。”老人拍拍芝儿,觑着眼睛笑了笑,说:“真是!老子英雄儿好汉,名不虚传!有话以后再说,脱身要紧,赶快走吧!”

听得说,父女两人扳鞍上马。霜泗两手捧起马鞭说:“大伯!过些日子再来看你!”芝儿坐在马上说:“爷爷!不要忘了我,后会有期!”老人摇摇手说:“这不是说话的时候,赶快走吧,一路平安!”

李霜泗不待说什么,摘下马上铜铃扔给老人,照马肋上急擂了两鞭,那匹马擎起头颈,撒开蹄子跑了下去。芝儿打着马紧紧跟上。一片蹄声,把墨一样黑的、深沉的夜晚,抛在脑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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